第 53 章
作者:望三山      更新:2022-01-15 17:26      字数:5843
  江落的双脚已经离地, 他勉强用脚尖撑在地面上,双手拽着脖子,企图对抗薄雾得到更多的氧气, 但在一次次的失败之后, 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薄雾成不了人形, 在江落的身后不断扭动着。这道阴森可怖的声音还在哼着江落刚刚哼过的曲子, 活泼的曲子变得诡谲, 可爱的调子变得冷酷扭曲。
  按理来说, 池尤现在根本就没有现身的能力, 哪怕是头七,他也不能回魂。
  江落心肺的氧气越来越少, 他的汗意黏上头发, 脸色隐隐泛着青色。漂亮的青年即便是这个狼狈的时候也美丽极了,他挣扎着,用力抵抗着无踪无影的雾气, 像个弱小可怜的花骨朵。
  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朵花骨朵在自己手中流失生命,大部分人都会对此感到不忍。但对少之又少的一部分人来说, 这才是一种他们欣赏美丽的法子。
  任何美丽的东西, 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最最动人。
  池尤便是这少部分的人之一。
  他似有若无的哼声更为愉悦,灰色涌动的雾气手掌收紧,江落一脚已经迈入了死亡的边缘。
  池尤真的会杀死他。
  真他妈是个疯子,明明对他有了兴趣, 却比原文中还要提前想杀死他。
  江落努力看向镜子,大脑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甚至格外冷静。他想起叶寻说的话,镜子有反射之功,属阴, 厕所本就污秽,厕所中的镜子更是晦气过重,再加上现在是子时,阴气浓重,池尤能现身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由。
  如果毁掉了镜子,那么池尤是不是也会跟着消失?
  这个想法是一个赌博,这个赌博太过危险了。
  可不动也是死。
  江落绝不相信这个暴露本性的恶鬼,会突然大发慈悲地放了他。
  方形的镜子将这胶着惊悚的一幕纳入镜中,江落抬起一条腿踩在洗手台上,从脊背到修长的腿部,弯成一道漂亮的长弓。
  他的黑发扫落在肩部,刚刚才整理过的发丝再次变得凌乱不堪。江落脸上豆大的汗珠滑到下颔,他努力借力摄取到了一丝氧气,突然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
  因为缺氧而泛红的脸上犹如喝醉了似的迷醉,江落眯起眼睛,睫毛垂下来的阴影打在下眼睑之上,烛光似的明暗不明,却又弥漫着甜腻的情意绵绵,“池尤……”
  他艰难的、用无声的嘴型道:“你多爱我呀,你看,你都特意来找我了。”
  笑容缠绵,眉眼处的神情却写满了嘲弄和挑衅。
  江落编造的故事只是为了糊弄其他那些不了解真相的活人,他当然知道自己骗不过池尤。
  他也根本就没想着去骗池尤。
  在面对池尤的时候,江落表露了自己最纯粹的恶意,他看着这恶鬼,嘴角笑容越来越大,“大家都知道你好爱我。”
  血液里的兴奋因子不受控制地开始沸腾着、躁动着,叫嚣着要打压池尤,让这个恶鬼低头认输。
  这样的想法来得是如此的猛烈和迅速,甫一出现就立即打破了江落其他任何的计划。如盆冷水“嗖”的从头盖骨浇下,战栗似地在顷刻间传遍全身。
  示弱,示什么弱?
  又装什么无辜?
  虽然不是他杀了池尤,但他既然已经成了原主,那就要承担起原主做过的一切好与不好的事情。
  他懒得在池尤面前装什么可笑的小可怜了。
  既然池尤和他心知肚明,既然池尤对他升起了兴趣还要杀了他,那何必不把事情做绝呢。
  你是个死人,你这会无法开口。
  即使你恨我,你在别人眼中也是对我爱而不得的形象。
  你想杀我,会有无数活人挡在我身前保护我。
  漂亮青年的脸上又一次染上了嚣张的神色,张扬而放肆,古典美的韵味被打破,却比先前的模样多了一层惹眼棘手的刺。
  薄雾的笑声一停,似乎有些疑惑。
  江落再次朝镜中露出一抹灿烂的笑,随即用蓄起来的力道,猛得旋身踹向镜子。
  ——如果这一击不行,他的脖子就会被池尤的手给拧断。
  嘭!
  玻璃脆响声尖利刺耳,门外的陆有一和叶寻瞬间冲了进来,“江落!”
  江落重重摔在玻璃碎片之中,陆有一跑过去扶起他,叶寻神情严肃地挡在他们两人面前。
  江落抖落一身的玻璃碎片站起身,陆有一担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江落肩膀抖着,陆有一以为他是在哭,可是江落却笑着抬起头,像是微醺似的双颊泛红,他摸着脖子上可怖的青紫印子,用着做梦一样梦幻的语气道:“池尤刚刚来找我了。”
  陆有一双目瞪大:“什么?!”
  叶寻倏地扭头紧紧盯着江落。
  江落的手指缓缓地在脖子上抚摸着,笑着道:“他说想我了,想让我去陪他。”
  他脖子上的伤痕没法作假,陆有一瞠目结舌,结巴道:“真、真的?”
  江落朝他眨眨眼睛,俏皮道:“真的呀。”
  他越欢喜,陆有一心越沉,他不敢置信,只觉得池尤在他心底的形象崩坏了一大半,“这也太荒唐了……”
  “人鬼殊途,”叶寻沉着脸,暗藏警告地瞥过江落,“人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活人不能和死人在一起,这是阴阳法则。”
  陆有一两眼无神地重复叶寻说的话:“对,叶寻说的对……池尤哥怎么会干这种事……”
  池尤哥那么温柔好相处,怎么会这么干?
  陆有一头都要大了,他们从卫生间走出来,叶寻像是生怕江落想不开一样,特意打开电视找了一个积极正能量的社会频道,想要让江落懂得生命的可贵。
  电视声沉默地响着,三个人各有心思,等一个采访包头工的励志视频放完后,叶寻关掉电视,将玩偶递给江落抱着,自己站在了案桌前。
  江落抬头看向时钟,十一点十五分。
  子时到了。
  叶寻点燃了一根香,单手竖起直直插入白米之中,径自插到了碗底。香笔直地竖在镜子之前,叶寻点燃了香后,手法利落干净地拿起一张黄符凑近长香点燃,将半燃的黄符放入盛满清水的碗中。
  江落隐隐约约看清了黄符,正是一张“寻鬼符”。
  神奇的是,染着火的符放入水里之后竟然还在燃烧,等黄符烧完了之后,清水也变成了一碗灰黑色的浑水。
  叶寻双手恭敬地端着浑水倒入白米碗中,随后紧盯着香烟。
  长香烟气飘飘渺渺,轻轻晃动着往上。
  三个人的神经高度紧绷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老奶奶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们睡了吗?”
  陆有一出了一头的汗,他跑过去开门,“奶奶,您有事吗?”
  门外的老奶奶拘谨地笑着,手里举着托盘,“我怕你们几个大小伙子晚上会饿,给你们送些吃的。”
  陆有一接过托盘,深深吸了一口美食的香味,幸福得想要落泪,“太谢谢您了。”
  老奶奶笑呵呵看着他,又往房里看一眼,叮嘱道:“快睡吧,别熬夜啊。”
  陆有一连连点头,正要送走老奶奶,突然道:“对了奶奶,您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老奶奶想了一会,不确定地慢吞吞道:“一个月吧。”
  陆有一:“那您有发现过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老人摇了摇头,但摇到一半,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她摇头的动作一停,神色变得迟疑起来。
  陆有一一看有戏,立刻追问道:“奶奶,您和我说一说您遇到的怪事呗?”
  老人动作缓慢地左右看了看,犹豫地再看了眼陆有一,小声道:“我儿媳妇有些不对劲。”
  陆有一愣住,“什么不对劲?”
  老人上前两步,拿手遮着嘴,絮絮叨叨道:“她不让我孙子吃东西……就这一个月,她脾气变坏了很多,经常朝我儿子发火,还打我孙子。”
  “我、我一看她就有点害怕……”老奶奶。
  陆有一皱着眉,谢过了老太太,将饭食端回房,把他和老太太的对话告诉了江落和叶寻。
  叶寻沉思良久,“一个月前,三个女生失踪的时间就是在一个月前。”
  陆有一道:“这也太巧了。”
  叶寻一锤定音:“明天去看看老板娘。”
  老人家送的是面食,碗里面窝了两个荷包蛋,还有香喷喷的酸辣土豆丝。江落不饿,但也馋得吃了一碗稀稀拉拉的汤面。
  “人家连炒个土豆丝都好吃,”吃到感情深处,陆有一脸上的怨念快要成形,“我们学校食堂吃的那叫什么玩意啊。”
  “我们学校太穷了,”叶寻道,“你这么有钱,怎么不让家里给学校捐个食堂?”
  “我很有钱吗?”陆有一茫然抬头看着他们,拨了拨手上至少六位数的名牌表,“我不知道啊,我对钱没有兴趣。”
  叶寻:“……”
  江落:“……”
  江落差点儿呸了陆有一一口唾沫,关键时刻看到了案桌上的香,神色一变,“香变了!”
  先前直线上升的香烟突然杂乱,转而往房门外飘去。
  叶寻和陆有一立刻起身,叶寻洗洗手,端起插着香的米饭往外走去。陆有一把江落拉到中间,自己走在最后垫后。
  可是刚出门,香烟便分为了两股,一左一右地往两侧而去。
  叶寻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沉默了一会,“我们往哪边去?”
  陆有一随便道:“左边。”
  叶寻:“如果左边是鬼给我们下的圈套呢”
  陆有一无所谓道:“那就右边。”
  叶寻:“如果右边是鬼的圈套呢?”
  陆有一:“……”
  江落提议:“那分开走?”
  叶寻沉默了良久,摇头道:“算了,先去左边。”
  江落转头问道:“叶寻有选择困难症?”
  陆有一面色复杂地点点头,“作为过来人的忠告,千万不要陪他一起逛街买东西。”
  半夜的走廊上灯火透亮,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跟着香烟上楼的时候,听到了“砰砰”的响动。
  那声音像是皮球在顺着楼梯往下滚,一下弹起,又一下砸地,大半夜的时候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一行人脚下一停。
  但突然一下,楼梯内的灯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袭来,陆有一抖着声道:“叶寻,江落?”
  叶寻冷静地“嗯”了一声,江落道:“在呢在呢。”
  陆有一安心了些:“这灯怎么突然灭了啊——”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在楼上不断响起的皮球声突然停了,短暂的寂静后,又用比刚才快了两三倍的速度朝他们靠近。
  砰、砰砰、砰砰砰。
  皮球飞速滚落,声音越来越急促。
  陆有一毛骨悚然,不由自主抓紧了江落的衣服,江落好笑道:“陆有一,你怎么比我还怂。”
  陆有一瑟瑟发抖道:“我怕黑啊。”
  江落:“……”行吧。
  谈话的功夫,皮球声已经到了他们上一层的楼梯上,江落被陆有一传染得心跳声也越来越快,正当他严阵以待时,声音却突然没了。
  寂静重新来临。
  但这样的寂静,无异于暴风雨之前的平静,让人只觉得不寒而栗。
  叶寻突然道:“香烟往回飘了。”
  陆有一道:“你看到了?”
  叶寻道:“我闻到了。”
  那就证明就在刚刚,有东西从他们身前经过了。
  “回去吧,”江落舔了舔干燥的唇,凝视着黑暗,“我记得总闸就在楼梯道里,正好去看看是不是跳闸。”
  三个人又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去。
  总闸果然在楼梯里,江落记性好,又熟悉设计结构,他摸了摸,失望道:“不是跳闸,是没电了。”
  三个人站着这里思考了片刻人生,江落耳朵突然一动,敏锐道:“什么声音!”
  叮铃铃的电话声在走廊源头响起。
  陆有一:“草!”
  他们往源头看去,漆黑,什么都看不清的黑,看久了后好像有什么危险和怪物隐藏在黑暗之中,随时能将他们吞噬。
  叶寻率先走过去,淡定道:“来个人接电话,我拿着香,没法接。”
  江落被陆有一推了一把,无奈拿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老板的声音,“喂喂喂,是江同学吗?”
  江落瞬间有种从阴间回到人间的感觉,“是我,老板,我们这栋楼停电了。”
  “对,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问题,”老板不好意思地道,“白天忘说了,我们这边最近在修路,电路不稳定,有时候会停电。咱们酒店的备用电源就在工作室里,你们打开备用电源的开关就行。”
  江落揉着额头,头疼道:“好,我知道了。”
  工作室的位置,江落还记得。他们谨慎地往工作室摸去,因为怕看不清摔在一块儿,排后面的人拽上了前面人的衣摆。江落只觉得身后拽着他的陆有一力气越来越大,几乎快要拽坏了他的衣服,“陆有一,你力气小点。”
  陆有一满口应下,“好好好。”
  过了几秒钟,江落却仍旧觉得难受,“你真的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他往后一转头,却不小心踩上了身后人的脚。
  江落下意识要说声对不起,可陆有一却没有感觉似的,愤愤不平地道:“我怎么没听见你的意思了,我这不是力气变小了吗?”
  江落所有的话噎在嗓子里,他的鼻端突地冒出了冷汗,“陆有一,你不疼吗?”
  陆有一奇怪道:“疼什么?”
  江落沉默了,片刻后,他道:“陆有一。”
  陆有一:“嗯?”
  江落道:“我们中间,好像多出来了一个人。”
  如果匡正是一座山,葛祝是一道清风,那么闻人连便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他不打算从拿手的占卜算卦入手,也并不像是卓仲秋那般暗中观察,而是将这份好奇摆在明面上,问出了一个既好回答,却又不那么好回答的问题。
  江落当然没有和池尤上过床。
  这个问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闻人连本人也知道。因为在陆有一和叶寻讲述的故事中,江落在池尤死后才意识到自己爱上了池尤。
  池尤活着的时候,江落怎么可能和池尤上过床?
  但是……
  江落托着下巴,转头看向窗外。
  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打在他的身上,岁月静好,安宁平和。窗外突然飞来一只小小的麻雀,麻雀轻巧地落到江落身边的窗沿上,黑黝黝的小豆子眼静静看着江落。
  江落随手摸了摸小麻雀,看着半空中的金色瑞气,在这种风水宝地之下,池尤这种鬼物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现身的。
  于是他大胆地说了:“没有。”
  闻人连弯了弯眼睛,毫不意外,正要说些什么,江落却道:“但在昨天晚上,我却经历了一次鬼压床。”
  窗口的麻雀一动一动地盯着江落。
  江落秾丽的面容上,逐渐浮起了两层色如桃花的红晕。从浅到浓,如晕开的涟漪一般动人,麻雀无机质的眼睛中倒映着他的面容,连江落轻轻垂下的睫毛抖动,都一下不落地纳入了眼底。
  江落红着的脸,却给身边人带来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江落不自在地低咳了几声,“我做了场春梦。”
  闻人连错愕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池尤在《恶鬼》中是受的身份,所以江落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代入成了攻。哪怕他的这张脸比池尤看起来还要艳丽,但这不影响他的自信。
  江落似乎有些害羞,抬手捂住了脸,黑发从两侧掩住了手掌和他的脸庞,他慢吞吞地道:“梦里,他很主动。”
  江落忍住笑,用甜腻的声音,继续说着书中所记过的池尤的身体特征,“我才知道他的腰腹上原来还有三个小小的连在一起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