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八)
作者:妾在山阳      更新:2022-01-15 17:00      字数:4336
  瞬间热意从脸颊漫上耳朵, 好似酒意回潮,在他大脑内炸开烟花。檐下的青铜铃叮啷响个不停。
  鼻息间全是杏花、露珠、树叶的气息。
  春风里,枝头新芽初发。
  在心间, 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悄悄生芽。
  万物初发。
  *
  言卿是什么?登仙阁藏书楼中, 他翻遍古籍,旁敲侧击地问遍名师,最后都得到一个答案:世上没有孤魂野鬼可以与人共存, 唯一能够存在你身体里的邪物, 只有魇。
  若言卿是魇, 那么他就是魔种。魔种的身份一经发现他必死无疑。
  其实从五岁开始, 他就想着一定要杀了言卿。
  他讨厌失控、讨厌被强占身体、讨厌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也讨厌自己的不堪被人看到。
  最主要的,他讨厌跟魔种相关的一切。
  ……杀了言卿, 就像杀了当初那个老头一样。
  惊鸿三年,谢府后院,漫天飘零的大雪中, 他被一个老头所救。那个老头说他是他娘的故友。他娘香消玉殒, 现在由他来照顾他。老头穿这一身黑袍,披头散发, 脸颊瘦得凹陷进去, 眼珠子凸出来。瞳孔比常人小一点,乍一看特别唬人, 就跟志怪小说里狰狞恐怖的鬼怪一样。
  他不想靠近那个老头。尽管那个老头救了他,甚至还天天给他东西吃,对他嘘寒问暖, 各种温柔都不似作假。老头见他这么冷漠, 越发不满, 嘀嘀咕咕:“你这小娃娃可真是没良心啊, 老头我救了你,你理都不理我一下?”他眉眼间全是自诩救命恩人的沾沾自喜:“小孩,我是看你可怜才留下来陪你。你娘死了、爹不爱,一个人饿死在天寒地冻里,啧啧啧,要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不亲近我也就算了,咋地还跟和老头我有仇一样?”
  他在雪地中安安静静抱着一个馒头啃,没理他。
  障城是从他四岁后突然开始下雨的,青灰色、绵绵不休。老头打开窗户,看到第一场雨,诡异地哼哼嘻嘻笑半天。
  谢识衣第一次对那个老头卸下防备,是他撞破那个老头生吃人肉时。
  闪电银蛇滚雷阵阵,鲜血混在雨水中蜿蜒从屋子里流出。老头佝偻着腰,绿着眼,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一个刚死的人,嘴里撕咬着大腿肉,津津有味咀嚼着。
  谢识衣的第一反应不是转身呕吐,而是,心中终于缓缓地落下一块石头。
  ……果然如此。
  老头被他发现自己是魔种也愣住了,吓得差点拿不稳手里的骨头。不过很快,绿色的眼眸阴恻恻看他一眼,又继续哼着歌吃人肉。等吃完后,就倒下睡了。
  第二天醒来老头看到眼前的情况,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把自己蜷缩进角落里,跟撞鬼一样喃喃:“它又出来了,它又出来了……”老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泪从怪异的眼珠里大滴大滴落下:“识衣你也看到了是不是,它又出来了。”
  老头说他身体里住着一个怪物,经常不受控制就出现,如果他的眼睛变绿色,那么就是怪物出来了。
  他是那么害怕那么惶恐,在一个四岁的小孩子面前,崩溃地嚎啕大哭。
  谢识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一块尖锐石头,抿着唇,一句话不说。
  老头任由自己绝望崩溃了好长一段时间,很久之后才行尸走肉般去收拾那些剩下的残尸,双目无神唇瓣颤抖,边收拾边呕吐。当天晚上,老头跟他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眼眸在烛光雪色里变得柔和,轻轻说:“识衣不要怕,哪怕我变成怪物,也不会伤害你的。”
  这句话老头做到了。
  在某一次障城五家的狩猎宴时,老头作为他的贴身奴仆跟了过去。在树林里老头眼睛突然变绿,怪物又出来了。老头狰狞邪恶,拿刀杀了好多人,狩猎宴变成血色地狱,他倒在地上、咬紧牙关,看着老头拿着滴血的刀缓缓逼近。
  老头带血的脸上还满是疯狂,可视线落到他身上,绿色的眼中又浮现出扭曲和挣扎来。似不舍,似痛苦,似犹豫。
  老头手臂不受控制扬起,朝他落下——
  最后关头,那刀又换了方向,砍向了老头自己的肩膀上。
  老头闷哼一声,绿色的光慢慢散去,抬起头眼眸满是温柔,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似乎在无声说“不怕。”
  障城五家的狩猎宴出事,白家死了长子,老头和他难逃一死。他带着老头往山下走,跌落山崖。
  山崖底下有条浅浅的小溪,溪流旁边全是尖锐的碎石,他们一老一幼都受了重伤。他年仅四岁,脚重伤之后失去行动能力,是老头不顾手臂上的伤,把他背了起来,带着他往外面走。
  老头说:“这样也好,咱们离开障城去流浪天涯。”
  谢识衣因为痛苦而脸色苍白,声音很轻地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老头笑了下,长长地叹口气:“唉,哪有什么为什么啊。虽然我是因为你娘才救的你,不过一年的相处下来,也真的把你当我孙子看了。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谢识衣缓缓从袖子里拿出那块一直被他捏的尖锐石头来,语气平静:“你是魔种吗?”
  老头苦涩说:“唉……我是啊。你不都看到了吗。”
  谢识衣道:“你身体里的怪物是魇吗。”
  老头对于这个问题明显很抗拒和害怕,身体颤抖了下,随后他认真道:“对……这一次我能拦住它,但是下一次我就不知道了。识衣,要是有一天,我的眼睛变绿了,你就赶紧跑知道吗。”
  谢识衣伏在他的肩膀上,忽然低声一笑。手里的尖锐石头高高扬起,用尽全力,直接以一个后背的姿势,冰冷无情地划破了老头的喉咙。
  嗤地一声响。
  老头彻彻底底僵在原地。
  鲜血喷涌,溅到崖壁上,溅到枯枝上,也溅到谢识衣的睫毛上。
  谢识衣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老头喉咙被划开,满腔的怒火都发泄不出,只能在黑暗中转过身来,眦目欲裂,似乎在质问他——谢识衣,为什么?
  谢识衣从地上爬起来,微微喘气说:“……惊鸿三年,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个时候,你的眼睛就是绿色的。”
  老头浑身僵硬。
  谢识衣抬起头,眼眸似刀光划破长夜,气息不稳,但他还是轻轻的,一字一字说。
  “没有失控,没有诅咒。你身体里的怪物,一直,就是你自己。”
  万籁俱寂。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头不再说话,他在黑暗中眼珠子一转,最后诡异地笑起来,脖子上的伤口自动愈合,撕破一切伪装,眼眸流出幽幽的绿光来,沙哑道:“我觊觎了那么久的琉璃心,果然名不虚传。本来还想花点时间,让你心甘情愿现出心头血,现在算了吧。”
  老头伸出五指,一种根本不可能属于人间的修士威压,逼得谢识衣踉跄后退。
  谢识衣手里死死握着尖石,闭上眼睛,心里数着一、二、三……数到四的时候,有人大喊道:“在这里?”
  老头一愣。
  谢识衣趁这时,扑过去,手里的石头狠狠刺穿了老头的眼珠子。
  老头呜呜地后倒,他来到人间本就是逃难。逃离秦家的追捕,身躯残破,灵力涣散。遇到谢识衣完全是意外之喜。谁能想到,紫金洲罪人微生妆逃到人间偷偷生下的孩子竟然会是琉璃心。琉璃心,琉璃心,全天下就没有比它更为大补的东西。
  老头还欲说些什么,眼珠子骤然一痛。
  “小杂种!”他骇然大骂。
  谢识衣深呼口气,拿着手里的石头,再一次,重重地刺穿了他的喉咙。他杀不死那个魔种……最后杀死老头的,其实是白家的客人。
  他失血过多,意识模糊,根本看不清那个客人长什么样。只知道等他醒来时,跟一群人被关在笼子里。狩猎宴的惨状虽然是魔种作乱,可真相大白之前,他们都是可疑之人。
  又饿又渴又困又倦里,谢识衣手里紧握着那块石头,锋利的边缘破开皮肤,尖锐的痛苦让他不要昏睡过去。毕竟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半梦半醒间,他想到了很多事,想到冰天雪地里,被一双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头顶时,也曾涌起的片刻希冀和委屈。一年三百多天,老头给他补衣服、给他找吃的、让他不被欺负。
  不过,假的。
  都是假的。
  与其说老头是被魇寄生的魔种,不如说他“真人”早就死去,现在占据他躯壳的就是魇本身。
  魇狡诈多端,虚情假意,惯会迷惑人心。
  万幸,风雪初见里他看到那双绿色的眼睛后。他一直清醒,从未迷失。万幸。
  这个时候,饥渴中有人递了一碗粥过来,“为什么把他们关在这里啊,他们都要饿死了。”
  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但后面出了一点事,吵闹声如潮水翻涌。
  “小少爷小心!”
  “啊好痛!”
  “少爷流血了,快快快,快带小少爷下去包扎!”
  “呜呜呜呜呜呜,你们干什么把笼子边缘搞得那么锋利呀。”声音绵软软,跟撒娇一样。
  后面他被人拽着头发逼醒,有人把一碗粥递到了他面前。
  白粥稀稠,上面沾染着几滴鲜血。
  “快吃!别饿死了!”
  *
  那个老头是贯穿他整个童年的噩梦。惊雷雨夜老者坐在尸体上绿着眼哼歌满嘴鲜血的一幕,一直在他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魇是魔神的诅咒,是脱离于人的邪物。
  所以魇的虚情和假意,他只能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地去猜测揣摩。
  你看,狩猎林中自砍手臂望向他时,连痛苦挣扎都那么真实。
  春水桃花的路尽头,他被乐湛所救。仙风道骨、儒雅随和的仙人对他说,若是到上重天,可以去忘情宗找他。救他的仙人还说:他天生琉璃心,非常适合修无情道。
  这两件事,他都拒绝了。
  琉璃心,又是琉璃心。谢识衣一直不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他不喜欢言卿。无论言卿是不是魇,他都有一万个理由,去杀了他。
  出生以来,一直活在风雪中,他的心早就被冰雪凝固,重重荆棘毒蔓缠绕成墙。
  老头用了一年,教会他永远不要去相信邪物。
  世上有关魔种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件件桩桩,桩桩件件,也都在告诉他魇的阴险恶毒。
  可是。
  五岁那年,仲夏夜的屋顶,他脑海里竟然荒谬地掠过一个念头:或许我可以相信他。
  相信他,听他的指引,允许他的靠近。
  再到后面,更为荒唐地想:或许言卿真的对我没有恶意。
  直到仙阁结业的晚上,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出神地去回忆那时唇上微凉的触感。
  一点点蛛丝马迹,让之后每个星星点点的细节,接连成火,开始燎烧理智。
  心若琉璃。
  他真的听不到注意不到没怀疑过吗?
  他听到了风中檐角铃铛乱颤,心跳和蝉鸣声一样震耳欲聋。
  他注意到了黑暗中言卿颤颤巍巍的指尖,惊慌好似落入蛛网的蝴蝶。
  红烛穿结,嫁衣如血,他怀疑他失眠的原因,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处。
  会不会……
  真的……
  难道……
  然后,那些细碎的、不成句的荒唐念想,都在惊鸿三十五年,碎为齑粉。
  坠海的一刻,离魂珠碎裂……即便是奄奄一息,可他还是保留理智,想要睁开眼,想去看清他真实的样子。而这一次,在深海之底,他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流光璀璨,胜过人间一切珍宝。
  紧随而来的,是一只掐上自己脖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