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一】
作者:admin      更新:2023-06-12 10:32      字数:5409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金禄跟齐王办案, 连日来也见得多了。


    刚进来的人,个个都铁骨铮铮,谁也不肯供出同侪。饿上几顿冷个几天, 也都还能撑得住读书人的风骨。


    可只要动起鞭子刑具, 服软的十之五六,管他是连襟还是四邻, 是沾亲还是带旧一概不管了, 个个都盼着多供一个人, 就能少受点罪。


    他有两套法子, 一套是对付那些一来就下狱的,一套是对付裴观这种, 还给几分薄面的。


    既然主子特意吩咐了,那便让探花郎先过两天好日子。


    裴观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隔墙人的动静,夜一深, 丝丝寒风从屋中各处的缝隙钻进来, 吹得桌上烛火明明灭灭。


    裴观起身,将窗户抵牢些,依旧有风从窗纸缝隙中灌进来。他搓搓手,紧了紧斗蓬。


    金禄嘴上是说给他添炭盆, 哪里有好炭火用, 寻常黑炭反起浓烟,热不了屋子还得开窗户透气儿。


    裴观干脆不用,他搓手动笔,用还带余温的茶水研墨, 在纸上落墨。


    写上几笔便墨意干涩, 只得不住呵气, 再倒茶水续墨,写得十几页纸。忽听见窗外一声响动,裴观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


    四邻的灯火都熄了,他便也“入乡随俗”,手执灯盏到床前预备睡下。


    说是床,就是两张条凳搭了一块木板,上面薄薄一层被褥罢了。


    裴观确是生在富贵窝,长在金银乡,但他上辈子下过狱,牢里的草席都睡过,能有这么块板子,就比牢里要舒服得多了。


    他将椅子挪到桌边,暂作床前桌,把油灯摆在上头。


    铺开被子,解下斗蓬,斗蓬倒比被褥还软和保暖。


    和衣而卧,身上竟也不觉得有多冷。再睡了一会儿,竟觉得热起来。将斗蓬掀开,细一思忖,原是阿宝给他袍子里头夹的羊皮起了作用。


    这几日天一直阴恻恻的,似有雨雪,要是没这件夹羊皮的袍子顶着,到夜里还不知怎么过。


    到了下半夜,果然开始下起雨来。


    外头雨声沥沥,秋风夹着水气寒气吹进来,将裴观冻醒。他把斗蓬往身上一盖,倒还能忍得下去。


    眼才阖上,先听见外头喧哗声,跟着满院火光。


    裴观摸黑爬起,从窗缝中瞧见几个皂隶架着人进院门,金禄走在前头骂骂咧咧:“好日子不过,早些说了,何必去苦牢受罪吃冷风。”


    也不知那人招认出什么,不光换了屋子,还请了大夫。


    院中灯火一直亮到三更才熄。


    院中人必也在瞧这场“热闹”,这场下马威,大约是个整个院里的人预备的。


    天一亮,皂隶来给裴观送早食,一碗稠粥,一碟酱瓜。


    不多时,金禄来了,他脸上带笑:“昨儿夜里没吓着裴大人罢?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地方不肯呆着,真关到那里头,可没好果子吃。”


    “那里头”裴观已经见过。


    他终于开口问道:“究竟是为何事将裴某叫来?这没头没尾,实在让人纳罕。”


    金禄笑了,心想下马威有用,探花郎面上装得再镇定,心里也还是害怕,他卖了个好:“裴大人可听说过《正气集》?”


    要说没听过,那也太假了。


    “怎么?”


    金禄心想,这人既不承认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倒要打点精神套他的话。


    “裴大人若看过这书,就知道里头文章大大不妥,很有些犯了大忌讳的东西,我主子得了旨意,彻查此事。”


    说到大忌讳时,他还咬了重音。


    “还有这等事?”


    金禄耐着性子作答:“可不是!查抄出来的都堆在衙门堂中,全是罪证,裴大人府上可没这等犯上作乱的东西罢?”


    金禄说到查抄,裴观心中微惊,难道齐王已经派人去家里查抄?

    阿宝胆子还大些,母亲妹妹怎办?早知就让阿宝赶紧挪到后宅中,她住在留云山房,那些皂隶可别冲撞了她。


    再看金禄的眼神,裴观心神略定。


    他缓缓摇头:“这与我就更不相干了,莫不是你主人弄错了罢?”


    金禄笑了:“既然请裴大人来,就有请裴大人来的道理,有人说裴大人与这事有些关联。我们主人也觉着定是弄错了,要不然怎么别人在牢里关着,您能在屋里歇着呢。”


    裴观觉得问得差不多了:“你主人是?”


    “齐王殿下。”金禄一面说还一面两手搭起举高,以示尊敬。


    “那就请禀报齐王殿下,请他彻查,裴某与此事绝无半点干系。”裴观故意露出意外的表情,“况且,裴某也还有别的事要忙。”


    裴观正在守孝,除了写写谏言,还能有什么事忙?

    金禄瞥一眼桌面,桌上除了空碗,只有白纸和冻成铁扫把的狼毫笔。


    昨儿探子在窗边分明瞧见他伏案书写,那些纸是烧了不成?心里这么想,目光便四处搜寻。


    难不成,他还能藏在枕头被子里?


    金禄一无所获,转身要走之时,这才看见他找那些纸,都在窗户上糊着!两面窗户几乎糊满了!


    金禄立时转身笑道:“底下人真是不会办事,怎么捡个漏了风的屋子给裴大人住,我就这叫人拿厚窗纸来,把这窗重糊一遍。”


    “也不必,都已经糊住了。”裴观饮了口冷茶,他用的是早上送来的半碗稠粥。


    “要的要的。”金禄眼见那纸上的墨已经被粥糊了一半,赶紧找了人来换过窗纸。


    又将收拾过窗纸呈送到齐王厢房。


    依旧是小德子把金禄叫进去,金禄道:“今儿那探花郎说了软话,不住跟小人打听这事,小人漏了几句口风,他说自己与这事绝无干系,请王爷彻查。”


    “真是竹叶有低头叶,梅无仰面花……”齐王笑着饮了口茶,“看来探花郎还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金禄依旧满面堆笑:“要不要再给他透点口风?”


    确是有人攀咬裴家,咬裴家的还是裴如棠的“旧友”,裴如棠那本小册中记得许多朋友的秘辛,他自己的也被人记在册上。


    齐王冲金禄颔首,那两版书都已经搜出来了。


    裴观再搜罗,也不可能把父亲送出去的诗集一本不落都收回去,总有散落在外的,这回检举裴家的人,手中就有那部书的原版。


    幕僚正在查看,看那两本书究竟有何不同,是否能给裴家定罪。


    齐王听金禄禀报裴观说了软话,便想这探花郎也不是块撬不动的石头,对金禄道:“他写的东西呢?”


    金禄呈上一叠皱巴巴的纸。


    小德子拿到手中便蹙眉:“怎么这样?还一股子酱瓜味?”说着冲金禄翻了翻眼儿,把那东西撇在桌上,从袖中掏出香帕擦拭指尖。


    金禄只得陪笑道:“这个被他用来糊窗子,是我趁着没干透给揭下来的。”


    齐王便让小德子把这些交由幕僚,让下面人誊写一遍,理好次序再送上来。


    等到幕僚誊写完了,齐王才一页页翻看,其中有些漏掉的句子,是因纸被粥汤糊开,看不清楚才未能抄写。


    齐王看完,冲下面四五个人道:“你们都瞧过了?”


    “是。”这四五人正是齐王的心腹幕僚,是如今他身边最得用的几个。


    就见这四五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姓杨名文清,他手中拿着两版书:“这两版本小人已经看过,王爷,此人必要招到麾下才好!”


    两版书,一版是旧集,一版是经裴观的手修订过的新集。


    齐王问道:“怎么?”


    杨文清两版对照,新版中已将不妥当的诗和文章尽数删节,横竖都挑不出错来:“此人深谋远虑,见机快,动快手,光占其中一件便可招揽,何况占三。”


    新版书上的落款年月和刊印时间,还是景元帝刚登大位之时。


    那会儿裴观就已经预见到了此刻,他早了两年多做准备。


    书的后记写得情真意切,一是缅怀亡父,二是为人子的不仅挑剔父亲的错处,还替父亲写了告罪书。


    落款是“不肖子”裴观。


    “好一个不肖。”杨文清连声大赞,“这不肖二字,取自孝子不谀其亲。他既自称不肖子,便是说他的主张政见全与父亲不同,也是为当今陛下尽忠的意思。”


    孝子不谀其亲的后一句,是忠臣不谄其君。


    再联系裴观最近的动作是写奏折弹劾宋述礼,这人倒是贯彻主张,言行如一。


    这书便是送上景元帝的案头,也挑不出错处来。


    他自称不肖,实又至孝,还堵了悠悠众口,免得有心人拿他的“不孝”作文章,这顶大帽子扣到头上,哪个当官的都吃不消。


    裴观的亲爹不过是个从未出过仕的酸腐文人,景元帝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等人。


    早就死了的无用父亲,和正得用的探花儿子。


    选谁?


    宋述礼和裴观。


    选谁?


    杨文清再次进言:“我知殿下此番是想套如裴如棠的册子,再挫挫裴观的锐气……”好把宋述礼拉笼入局。


    宋述礼虽然老了,但他的声名地位不会因为死了几个监生被撼动。


    拉他入局,让他支持齐王,确实是有诸多好处。


    “姓裴的如此远虑,岂会没有后手就上奏弹劾宋述礼?咱们不如弃宋选裴。”何况宋述礼那把年纪了,还能再活几年?


    裴观此时虽是八品小官,但他能拉下宋述礼作踏脚石,再有齐王背后施力推上一把,是个更得用的人材。


    这两人若是都能纳入帐下,自然最好,但现在裴观弹劾宋述礼,二人已成水火之势。


    二者只能择其一。


    杨文清将这其中利害说得分明,最后恭敬道:“选宋选裴都各有好处,还请王爷定夺。”


    齐王坐在上首,思量片刻,又看一眼几位幕僚,知道他们心里都倾向裴观。


    “你去见一见裴观,你们几个把裴家的事闹大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