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6-12 10:28      字数:6596
  一声枪响,安折前面有一个人倒下了,两个士兵把他的尸体拖走,每个居住区域都有一个巨大的垃圾焚化炉,现在它承担起了尸体焚化炉的作用。


  又是枪响,又一个人倒下了。


  队伍不断缩短,被杀死的人比通过审判进入城中的人多。


  队伍不断前移,安折看见了这次审判的构造。


  首先是一个缓冲带,由卫兵紧紧把守,假如这个人已经出现了肉眼可以辨别的变异特征,士兵会首先将其击毙。第一关通过后,是四名分布在隔离门两侧的审判官,每个人都有一票否决权,可以随时开枪杀人只要他认为这人不是人类,不论他的同僚的判断是否和他一致。


  他们开枪所杀的人大概占所有死人的四分之一,被产卵和被咬伤不同,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很多人感染的特征都没有明显表现出来。更多时候,他们对视一眼,放这个人通过。


  这时候那个人就会走到血腥最浓的地方,面对最后一个关卡。


  陆沨。


  并非是正襟危坐或垂手肃立的郑重姿态,他依然是那样略带懒散地倚在门下,似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枪,他就用那把枪行使最高,也是最终的审判权。


  又是枪响,他处决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孩子倒下后,眼睛还在死死看着他。


  一个审判官脸色苍白,喉口抽动,躬下腰去,努力抑制干呕。


  陆沨的眼神淡淡往那边一扫:换人。


  审判官被士兵搀走,短暂的交替时间内,没有人接受审判,穿着白色衬衫的城务所人员上前,给每位审判者拿了一瓶冰水,水里泡着绿色的薄荷叶。但陆沨没要。


  不到一分钟后,新的审判官顶替上来,审判流程重新开始。


  肖老板和诗人你推我扯,谁都不愿意先上前,最后安折被推到第一个。


  士兵看了他一眼,打了个通过手势,安折继续往前走,四位审判官微一对视,也将他放走了。


  安折走到了陆沨面前,审判者那双绿色的眼望着他,灯光下略带晦暗,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仍然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安折微微垂下眼。


  说来也巧,他来到人类基地才一个月,但已经是第四次直面审判者的审判了。


  就在上午,他还被一只虫子叮了手,不过,除了脑海中短暂晃过一些奇异的画面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如果陆沨也不能看出问题的话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陆沨抬起左手,然后微微下压是通过的手势。


  他松了一口气,走进去陆沨的衣服和工作手册还在他身上,但现在这种场景下,给那样的陆沨还东西显然不合适。


  他在通道口驻足。


  前面有军方的大卡,用最节省空间的方式挤在一起,一辆车能够容纳五六十个人。通过城门的人可以选择上车,车满后军方会把他们载去收容点一些空置的居住建筑,如果连空置的建筑也满了,就将他们分配到正常建筑里,和原住民共处一室,总之,还算有地方可去。


  而如果来者本身就是6区的居民,或在6区有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则可以自行活动。


  不到一分钟,肖老板和诗人也陆续进来了。


  呼。肖老板道:我活了。


  我们被审判者从城防所救下来的时候就能确定之前没被感染,中途又一直待在车里。诗人笑眯眯道:通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老板斜他一眼:那刚才不敢第一个受审的人是谁?

  诗人道:我忘了。


  肖老板拍拍安折的肩膀:你家在哪里?我得找地方睡觉,两天没睡了。


  安折道:我不回家。


  肖老板皱眉:那你干什么?

  安折指了指身上的衣服:我等他有空,要把衣服还掉。


  肖老板拍了拍脑袋:忘了,我不能去你家。


  算了,他道,我也找我姘头去。


  安折目送自己师父的背影离开,一时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用也这个字。


  就听诗人道:肖老板在地下三层经营那么多年,基地里至少百分之九十的色情书籍和影片都来源他的店铺。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情人数不胜数。


  安折发现自己的师父好像真的很有名。他道:你们都知道他?


  基地就那么大。诗人笑道:谁不知道肖老板是做什么的?


  不过,他年老之后,倒不是很风流了。诗人道:提到三层,我又想起杜赛了。你见过她吧?杜赛是外城最漂亮的女人。


  安折点点头。


  诗人叹了口气: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里,如果她死了,我会觉得很遗憾。。


  安折没说话。


  诗人被关在监狱,他当然不会知道,黑市三层的老板娘已经死在繁殖季的前奏里。


  安折忽然明白了一点东西。


  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而难过,这是人类独有的一种情绪,这或许是他们比其它生物更怕死的原因之一。


  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诗人道。


  安折低声道:什么?

  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你无关,你好像只是看着。诗人把手肘搭在他肩膀上,语带戏谑:你好像在观察我们,或者在怜悯我们,刚才有一秒,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神性。


  安折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


  他或许真的是不像人的,他毕竟是一个异种。


  现在没了。诗人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现在你像个小傻瓜。


  安折:


  诗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也走啦。


  安折:你去哪里?

  随便吧。诗人道:城防所没空管我,我要越狱了。


  他对安折笑笑:再见。


  安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诗人是城防所关押的犯人,没有通讯器,也没有ID卡,他能去哪里,安折不知道。


  或许他会去找他的男朋友,安折想。


  又或许,他去找别人讲基地建立的故事了,然后,不出三天,城防所就会再次把他抓走。


  诗人走远后,只剩安折一个人站在墙脚下,这是一片空地,他不是唯一一个逗留此处的人,旁边还有许多人在徘徊议论,远处也聚集了一些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临时拉起的隔离墙不高,是半透明的,在这里他能看见陆沨的背影。


  极光在天空旋转变幻,每一晚,天空的颜色都和前一晚不同,不断有尸体被从城门拖走,进来的人却寥寥无几,枪声和死亡好像是唯一永恒的东西。夜风浩荡,把血腥气吹了进来,安折看不见陆沨的表情,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背影,很好看,很孤独。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安折转身,见是那名常跟在陆沨身边的年轻审判官,他抱着一瓶薄荷水,脸色不好,但神色还很温和:不回去吗?


  安折点点头。


  我想把东西还给上校。他脱下大衣,道:您能替我转交吗?


  审判官微微笑了笑:不等他吗?

  安折想,他只是穿了一次上校的大衣,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认他们有了某种关系。


  我和上校他措辞:我们不是很熟。


  我知道。审判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没见过上校和别人在一起。


  他伸手:给我吧。


  安折确认工作手册和圆珠笔都在后,将大衣简单叠了一下,递过去,审判官的双手托住了它。


  天上,极光陡然一变,像闪电猛地照亮了天空和地面。


  安折心脏重重一跳,一种难以抵御的直觉席卷而来。他难以自抑地望向城门,陆沨的身影,夜色里那样挺拔又孤独的身影。


  他忽然有一种认知,如果他现在离开,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了。


  他再次抓住了那件大衣。


  审判官看向他。


  我安折道:我等他吧。


  审判官温和地笑了一下,将大衣展开,重新披到他身上:谢谢。


  安折看回陆沨的身影,就在他们说话间,陆沨又杀了两个人。


  他问:他什么时候会休息?


  我不知道。审判官道:上校连续工作很久了,可能再过两三个小时吧。


  安折:谢谢。


  却听审判官问:你怎么和上校认识的?


  安折回想。


  在城门吧。他略过孢子那件事不提,道:他怀疑我不是人,带我做了基因检测,我通过了。


  审判官挑了挑眉。


  安折继续道:后来我被他抓了。


  审判官弯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你们的胆子很大。


  安折:


  然后就是在城防所了,我有点怕冷,他把房间借给我住了一晚。安折掰着手指往下数:再然后我和朋友被困在房间里,不知道要怎么办,打了他的电话,就来到这里了。


  讲完,他问:上校平时也经常帮别人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陆沨确实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他身边没有别人。审判官却说。


  过一会儿,他又道:有时候我也想保护一些人,但没有人会向审判庭求救。


  安折抿了抿唇,道:你很好。


  末了,又补一句:你不像审判官。


  这位审判官的脾气即使是在他见过的所有人中,都算得上是非常温和的。


  审判官笑了笑:很多人都这样说,或许像上校那样的人才是合格的。


  安折:好像是。


  他想,陆沨冷淡的性格或许就是他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的原因。


  今年是上校为审判庭工作的第七年。审判官道:审判官做出的判断,审判者能够告诉他是否正确,但是对于审判者自己,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他是对或错了。他要对抗的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潜伏的异种,他人的质疑还有他自己。


  所以我想,支撑上校在审判庭度过七年的,除了冷漠,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审判官道:希望你能理解他。


  这个审判官总是将话题导向陆沨,安折看穿了他。


  却见此时审判官微蹙眉头,看向了隔离墙的另一边。


  那里集结了很多人,比方才又多了。安折原本以为是城内的居民来看热闹,但他们神情却都非常严肃,像是来参加一场大型的聚会。


  他们在说话,声音很小,安折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词。


  比例可怕


  四千。


  开始。


  他看见身旁的审判官蹙了蹙眉,朝远处的卫兵打了个手势。


  一队卫兵走了过来,就在这时,集结在墙下的那些人散开了。他们足足有数百人,散开后的规模更显得庞大,并且,不断有新的人从城中走出,加入进来。


  人群中,有人挥了挥手,安折确认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挥的。他看过去,是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是他进入人类基地的第一天,领他去了117建筑的人。


  那时候,他们正在游行。


  安折忽然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了,他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人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白纸,展开。


  白纸上用红色写了七个大字反对审判者暴行。


  随即,那人身边的人也展开了自己的纸张立即公开审判细则。


  请公布审判标准。


  拒绝审判日重演。


  给死者一个交代。


  不接受无理由杀人。


  拒绝以滥杀维护基地安全。


  请求定期评估审判者精神状态。


  致审判庭:请为基地人口流失率负责。


  现任审判者杀人率远超历代,请给基地一个解释。


  极光下,这些白色的纸张像花朵一样展开,它们汇在一起,像一片沉默流动的海洋,苍白是海洋的底色,血红的字迹是这片海洋掀起的浪花。


  墙外的人们耸动起来,他们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半透明的隔离带看清对面的情形,死寂的氛围被这突然而来的异动打破,他们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安折却望向城门。


  城门,陆沨的身影微动,侧身往城内看过来。


  那只是平淡无奇的一眼,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回身,上膛,扣动扳机,又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是个短头发的少女。


  如果安折没有记错,这是陆沨连续杀掉的第十一个人。


  轮到第十二个人了,是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他惊怖欲绝的目光在陆沨、审判官和地面上那摊深浓的血迹间来回犹疑,迟迟没有迈出向前的脚步。


  持枪的士兵走上来驱赶他。他面部肌肉抽搐,死死看着对面静立示威的人群,最后咬紧后槽牙,闭了闭眼,坐在了地上:我不去!

  这一举动极大振奋了墙里示威的人群,他们将标语举得更高。


  墙外,第二个人坐下了。


  第三个。


  第四个。


  仿佛一股洪流席卷而来,短短五分钟之内,他们像倒塌的骨牌一样纷纷坐下,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踏入审判区,极光在天空狂舞变幻,他们静默地看着中央的陆沨,用拒不配合的态度表达反抗。


  陆沨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微垂了眼睫,低头给枪换上新的弹匣,这人微斜的眉梢和薄长的眼角天生有一个上挑的弧度,正常时是凌厉迫人,而垂下眼的时候,那弧度就像极了冷漠的不屑和讥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