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于是,绞杀放弃了背叛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24 15:31      字数:82553
    “……当、当然可以!”


    听到罗素这话,小雅脸上下意识的浮现出欣喜的神色。


    可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绞杀,眼中浮现出迟疑而忧虑的神情:“只是……”


    罗素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不用担心,这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困扰。”


    他温和的笑了笑,开口说道:“因为我完全不缺钱,也根本就不需要‘钱’这种东西。绞杀……或者说,摩诃毗罗先生也无需因此而付出任何代价。”


    绞杀当然知道,“群青”的确有资本说这种话。


    可他对这种纯粹的善意有些本能的过敏——摩诃毗罗自小便在充满恶意的环境中长大,若是他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善意”,都有可能因此而堕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而如今,以他那并不算愚笨的大脑,自然也能清楚的知晓今时已然不同往日,他所在的环境与之前有着本质的不同……


    但是,本能这种事并不容易被轻易改变。


    他不想像个刺猬一样展示自己没有任何用、只会扎伤朋友的尖刺,可他也无法控制自己。所以他会选择远离人群……


    若是平时,他会无条件的拒绝群青的好意。


    任何恩惠都将付出代价——哪怕对方无意索取,绞杀也需要找个机会来报恩、偿还这份人情。而越是重的恩情,也就越不好还。“灵亲修饰手术”这种东西,要是往高配里找……哪怕是以绞杀的见识,也知道手术费至少也得几十万信用点往上、甚至大概率要超过七位数。这还不算找到好医生的人脉……据说,无价的人脉比有价的手术费还要更贵。


    这种级别的人情他怎么还?

    他不想死。所以他不敢要。


    ……但如今,这件事却涉及到了小雅。绞杀这一辈子,都没有彻头彻尾的为他人做过什么事。为了保护小雅,而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第一次没有后退,而是站到了最后。


    就像是某种沉没成本。他想着,既然小雅已经被他舍命救了下来,那么如果她无法得到幸福、自己付出的风险就像是打了水漂。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付出的风险更有价值,小雅也应当以更为瑰丽的姿态活下来。


    她想要得到一双腿。


    ——说来惭愧,绞杀也的确无法欣赏“鱼尾”式的审美。他为自己内心卑劣而庸俗的想法而感到可耻……但他的确想要看到小雅有一双美丽而白皙的大长腿。而光是意识到自己内心所潜藏的欲望,他就又为自己而感到愤怒。


    真是个畜生啊,我这混蛋。他心想。


    自己内心的欲望、与小雅的想法重叠在了一起,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群青的好意。这让他有一种被人束缚起来,在自己的脖颈套上项圈的错觉。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淡淡的悲哀……曾几何时,他也会这样嘲讽那些被公司掐住了软肋的人?

    他当时还以为自己高尚、有道德、与众不同。


    如今看来,不过是他太过自私。因为什么都不在乎,以至于没有软肋。


    “我替小雅答应了,群青先生,”他突然开口,微微向罗素低下头颅,“真的是……非常感谢。谢谢您。”


    摩诃毗罗从未对人如此正式而肃穆的道谢。


    这声“谢谢”在他口中重逾千斤,他感觉自己像是跪下了一样、让他的脸有些躁红。还好他脸上有着厚重的白色毛发,姑且遮挡住了些许尬意。


    “如果你真的想要感谢我的话,就请真心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摩诃毗罗先生。”


    罗素看向绞杀,轻声说道:“请您发自内心的回答,说出最真实的答案。”


    “我以我的名字发誓,”摩诃毗罗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绝不会对您说谎。”


    “摩诃毗罗先生,现在的您对理发师那家伙怎么看?”


    罗素笑眯眯的问道。


    他脸上的那种狡猾却不惹人生厌的笑容,恍惚间让摩诃毗罗以为他正在和理发师谈话。


    ……啊,说起来,群青与理发师是莫逆好友来着。


    这时,摩诃毗罗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这个设定。虽然他半年前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因为这两人从未在他面前表现过什么亲昵的姿态,所以他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件事——或者说,他将其也视为了“群青”这位英雄所扮演出的人设。


    也就是说,摩诃毗罗其实认为“群青”与“理发师”并没有那么熟。


    他仅仅只是作为一种投资与保护的心态,来宣称理发师是自己的朋友、宣布扶济社是自己的势力。而其中肯定有他自己的目的——毕竟所谓的“职业英雄”,也不过就是一些“明星”与“商人”而已。他们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


    但如今看来……他们之间或许是真正的好友。就像是自己与劣者那家伙一样……


    摩诃毗罗沉默了一会,才沉声开口道:“如果您给我这份钱,是为了让我不再背叛教父的话,那么您可能会失望了。”


    “哦?”


    罗素挑了挑眉头,露出温和的微笑:“怎么说呢?”


    “您应该是从教父那边听说,我曾多次对他当面说过——‘当他衰落之时、我就将背叛他’这种话,所以才为他而感到忧虑吧。


    “那并非是假话、也并不是口是心非。”


    摩诃毗罗平静的答道:“哪怕是至今为止,他也没有完全得到我的认可。他不够霸道、缺乏野心与攻击性,也不够有侵略性——若是我想要发自内心的侍奉某位主君,他就应向我展示出他那近乎荒诞的野心。那种若非是统治世界、就要毁灭世界,为此绝不后退半步的狂意。


    “只有在那种人手下,我才能得到安心。因为我能知晓,他无论如何也会接纳我——他的野心太大,因此只要我足够有用,无论我是个怎样的烂人、无论我对他是否恭敬、他也必须尊重我。


    “但是……教父那家伙,他太过理性了。和我们这些出生就在淤泥中的混蛋不同,他的心是干干净的、手却是脏的。这种人永远也无法给我安全感……因为我并不像是他那么干净。我若是不能改变自己,就终将被他放弃。他将其控制到麾下,如同豢养一只看门狗——不是为了杀死某人,而是为了看门护院。


    “可我并不傻,群青先生。我不认为我能改变自己……若是看门狗咬死了小偷,或许也会被处罚、甚至会丢了命。因为那样的我,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一只狗。


    “所以,我才会想要成为王——假如我是首领,那么我反而可以给予他足够的信任,或者说、最高的信任。如同他最开始在我麾下时一般。他将成为我的大脑,我将给予我所能给予他的一切权力、直至封无可封。


    “——所以,我才会对他说,我终会背叛他。”


    摩诃毗罗缓缓叹了口气,像是在抽烟。可他从不抽烟。


    “但我会这么说,并不是我真的想要背叛他。我也从未谋划过背叛。这只是一种安全预案……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想要绑架他来威胁我、我可以从容不迫的逃命——因为我已经如此宣告过了,这并非是背叛。因为我已经宣布要背叛他了,所以我们不是友人。”


    若是因此,教父被俘或是被绑架、他也无需拼上性命去救;


    若是教父对他心生失望,或是决定惩处他,他也不会有什么立场来申辩;


    若是教父决定抛弃变得没用的他,他也能若无其事的收拾东西离开,而不会感到悲伤;

    若是教父死在他身前,而他什么都做不到——也无需因此而感到痛苦和懊悔。


    ——因为他们并没有那么熟。因为他们并非是友人,而是潜藏的敌人。


    “但我现在已经放弃了。”


    绞杀叹息道:“我不想再当什么‘王’了。我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有人甚至以为我已经三四十了。可如今,我才终于脱离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期。


    “我不想管什么道途、什么野心,也不在乎法术了。我已经没有那种迷茫的愤怒,也不需要再背负着‘白狮组’的名义去做些什么事了。我只想要好好活着……


    “和那些远大却又空虚的‘伟大志向’相比,我现在已经有了更想做的事。”


    说着,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小雅。


    狮子的暗金色瞳孔中,却显露出一种猫一般的柔和。


    “我已经没有背叛他的理由了。”


    绞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慢慢吐出。


    他的语气清晰而平静,那种无时无刻满溢着的戾气与对世界间的疏离感已然淡如幻影:“因为我已经……不再恐惧了。恰恰相反,我要感谢他——正是因为他给了我这份任务,我的人生才有可能改变。哪怕他不将我视为朋友,我也已经将他视为朋友了。说来惭愧,事到如今,我回头去想……才发现他已经帮了我很多。之前的我,太过执拗而不懂事了。


    “所以,群青先生——请换一个要求吧。我无法用内心已经同意去做的事,卖出一个让我亏心的昂贵价格。”


    听到绞杀这话,罗素与劣者对视一眼、随后又看了看翠雀。


    他们三人的脸上不约而同的显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那是绞杀有些看不懂的笑意。


    “既然如此,”群青脸上浮现出属于教父的那种狡猾的笑容,“那就作为对‘我的朋友’,所提前赠予的彩礼吧……”


    他说到一半,容貌便开始如蜡般融化。


    只是一瞬之间,原本一米六九的“群青”、就变成了一米七六的“理发师”。


    在绞杀愕然的目光下,被七岛的无码者所尊称为“教父”的蓝发青年,露出开朗的笑容。


    “要说,有什么回报能做的话……”


    教父竖起手指,挡在唇前、微微歪头。他闭起一只眼睛,露出一个神秘而从容不迫的微笑。


    那笑容太过标准,以至于像是某种画皮。可他的言语之中散发的使人舒适的亲和力,又让这种“标准化”具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魔性魅力。


    “——那就让你们以后的孩子,认我为教父吧。”


    教父温和的说道。


    绞杀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让他大脑过载的一幕。


    作为法师的共鸣,让他能确定出现在眼前的人、的确就是那位“教父”。分毫不假。


    过去的事件,都在眼前浮现——


    绞杀似乎突然明白,为什么教父与群青从未同时出现过了。


    他也突然想明白,为什么恰好在劣者进入下城区的那天、教父第一次出现在了他们眼中;又为什么在劣者离开执行部之后,却被理发师安排到了下城区。


    有人曾在扶济社开玩笑,说“教父与群青从未同时出现,因此他们是同一个人”;但无论是麦芽酒亦或是绞杀,谁都没有往那方面想。不过麦芽酒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因为她这半年,对群青的态度突然变得恭敬了许多。只是绞杀没有反应过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毕竟灵能者无法成为法师,这点他们谁都知道。就算觉得教父不像是个下城区居民,那疑问也早在他展示自己曾作为“小琉璃”的过去之后获得开解。


    但绞杀万万没想到,理发师居然就是群青!

    群青的灵能,就是变成他人——


    ……说起来,要不要灭掉那家伙的口?那个无意识间猜到真相的幸运儿……他不会有什么邪门的消息渠道吧?

    绞杀的脑子有些混乱。


    他感觉自己若是此时开口说话,就必是胡言乱语。


    而且,既然“群青”就是“理发师”的话,那么自己刚刚所说的话,岂不是就是在理发师面前……


    “……噗嗤。”


    劣者看着绞杀那一脸震撼的表情,忍不住偏过头去、笑出了声。


    “理发师这个身份,的确属于‘小琉璃’,”罗素自己开口解释道,“但是真正的‘小琉璃’,早就已经死了。但我的灵能复制到了她的人格与意识,而我的身体可以变化成‘蓝歌鸲’,那是他在成为小琉璃之前的名字。


    “我们第一次在梦界见面时,我就跟你说过了——‘我’有代号,而且叫蓝歌鸲。这是真的。只是你没有相信而已。”


    这是罗素第一次对绞杀解释自己的能力……也是他第一次对初次见面的人,毫无保留的说明自己的特异性。


    在此之前,罗素始终都无比谨慎、将自己能够复制并变化成他人的能力隐藏起来。除了他能够完全信任的人之外,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而如今……


    罗素终于不需要再隐藏了。这种畅快的感觉,也让他松了口气。


    因为他已经有了无畏无惧的底气。


    “你也别笑……狼言。”


    罗素看向劣者,嘴角微微上扬:“我们见到了绞杀的初恋……那么,你的呢?

    “不把你新找的小女朋友带来让我们见见吗?”


    听到这话,绞杀的目光变得锐利了起来。


    “……她不能算是我的女朋友。”


    劣者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


    他有些勉强的挥了挥手,说着自己都不太信的话:“我其实都没有想好,她究竟算是我的什么人……”


    “——是【爱人】吧。”


    罗素打断道:“无论如何,都是你的所爱之人。


    “你们都找到了自己愿意爱着的人,这很好。真的很好。人唯有在爱着世界时,才真正生活在这世界上。而爱上除自己之外的第一个人,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皇帝曾说,这世上绝没有能够拯救他人、却唯独救不下自己孩子的‘英雄’……”


    罗素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一顿:“我现在认为,他说的对。


    “英雄是一种无力的东西……”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起一段过去。


    那时的他,也和现在一样是“理发师”的身份。


    但那时的他还未完成移涌,因此没有意识到自己灵能的名字。


    当时的“理发师”,对着还未成为自己面具的摩根,说着悲伤的话。


    【……英雄是一种无力的东西】


    昔日的“理发师”眼神昏暗,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屏住呼吸、又像是悲伤到无法呼吸。


    【总要付出些什么、总要出现什么悲剧,才会有英雄诞生。很多代价是由英雄的亲友承担的、有些代价是由无辜者承担的……只有极少数的代价是由英雄本人承担的】


    【——英雄能拯救很多人。唯独拯救不了让自己变成英雄的那天、那夜的人】


    “——但若是连自己的所爱之人都救不下,这‘英雄’还有什么意义?”


    如今的“理发师”,抬头望向绞杀:“连最想拯救的【一个人】都救不下来的所谓‘英雄’,又谈何去拯救他人、拯救世界?”


    他的眼中闪着光芒,满是自信。


    他缓缓开口:“你曾问过我,我成立扶济社真正的目标是什么。如今,我就告诉你……


    “我要让那死者有不朽的名,让那生者有不朽的爱。拥有爱绝不会让人变得软弱……而是会让人变得更强。让浑浑噩噩的人变得清醒,让迷茫的人变得坚定。就从你们开始,从我身边的人开始,而后推广到我所能触及的最多数人。不为了什么真理,也不为了什么正义。


    “我要让你们都确实的获得幸福——不是什么虚幻的‘幸福感’,而是确实能感到的、触手可及的微小的幸福。


    “我要让人们能够铭记过去、从而珍视现在……而后,梦想未来。”


  第一百章 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罗素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他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明显的笑容,但那翠绿色的瞳孔却变得极为明亮。


    光是看着“绞杀”与“劣者”蜕变成“摩诃毗罗”与“狼言”,这从各种意义上都无比相似的两人、终于斩断了自己痛苦的过去,迎来了幸福的现在……罗素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得到了满足。


    他之前还为未来而感到些许迷茫。但如今的他,终于能够得以确信——自己所行的道路绝非是错误的道路。


    并不是为了绝对的正义,也不是为了永恒的胜利……


    他成不了“公正之神”。作为人类的他,无法给所有人以绝对公平的判罚、无法成为每个人都认可的审判者。因为他这才确实的意识到……人们所渴求的,绝不仅仅是公正那么简单。


    本质上来说,人们所渴盼的是由“公正”所带来的“幸福”。而想要抵达幸福的彼岸,所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公正。


    人们需要更富足的各种资源,因此人们想要满足“生存所需的基础”;人们想要更便利的生活方式,因此人们需要足够的“智慧”;人们想要消弭无谓的争端,因此人们想要达成“理解”;人们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好,发自内心的自信、需要自己变得“强大与美”。


    人们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公正”,希望人人都能变得“富足”,希望未来永远充满“希望”。


    ——而罗素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甚至就算是“神”复活过来,祂也无法完成这一切。


    因为每个人的欲望,本质上都是冲突的。每个人心中所想,都与其他人有细微的不同。而这些看似细小的不同若是无限延伸到很久以后,就会变成无数种不同的未来。


    罗素正是因此而迷茫。


    他无法满足所有的欲望,更无法解决全部的渴求。他就算是与鞘一同击败了猴面鹰,也有他自己的欲望——他想要击败鞘。


    而他之后还要再击倒巨龙,还要获得精灵董事们的认可、或是将其击败;他之后还要吞噬幻梦。在未来,他又要击败什么、吞噬什么?

    宇宙中的黄昏种无穷无尽,若是他被击败、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挣扎,是不是就失去了意义?

    而若是他不断变强,来照顾所有人、击败所有敌人的话……那么他究竟是一把武器、一个人、一尊无所不能的神像,亦或是一个解决灾厄的机器?


    ——虽然在教宗面前,罗素展示出了自己的决绝、并且意识到了“擢升”计划中的漏洞与缺陷。


    但后来想想,罗素宁可自己看不到那么长远的未来。


    他知道教宗的计划终将失败,他牺牲一切所庇护住的“现在”都将化为泡影……可若是时间维度继续拉长、考虑到几千年后的未来、面对新的敌人,那时仍旧选择“老计划”的他,又何尝不是下一个“擢升”——他是否还将被下一任勇者击败?

    罗素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永远正确;可他如果想要成为神,那岂不是又走上了擢升与猴面鹰的老路?他又凭什么能证明自己才是对的呢?

    但如今……罗素那复杂而痛苦的内心,终于得到了些许开释。


    总是冷着脸的劣者,如今脸上露出些许羞赧、偏开头来;狰狞而残酷的绞杀,如今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大猫般缩在手术椅的旁边。他们昔日的心都是痛苦而孤独的,而如今他们都找寻到了自己生存的意义。


    劣者放弃了那没有指向、也毫无意义的复仇,绞杀也放弃了他那自欺欺人式的“背叛”。


    他们都曾以为,自己将在这条道路上付出一生作为代价。在他们行在那条路上时,从未考虑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从这里离开。


    但若是如今的他们,再回头去看……一定就会察觉到昔日自己的不成熟、为自己的极端而感到羞耻。


    这绝对是有意义的。


    他不需要是魔王,也不需要是圣人,更不需要成为神明。因为罗素并没有承担起那一切、放弃充满微笑的去欣赏眼前一点一滴的微小幸福的觉悟……


    因为从最开始,他就无需去想那么遥远的未来。


    他仅仅只是“英雄”而已。


    不是为了消弭一切悲剧,更不是击败一切罪恶与魔王——并非是极端而锋锐的利刃,而是如埃癸斯般光洁如镜的盾牌。


    为了守护“幸福”而战斗的英雄。


    力所能及、竭尽所能,拯救自己身边的一切悲剧……


    爱着人,因而爱着更多的人;爱着人类,因而爱着世界。


    “……谢谢你们。”


    罗素毫无预兆的,向着绞杀与劣者道谢。


    他们两人都很是茫然困惑,反倒是罗素露出如猫咪般轻松的笑容。


    连绞杀与劣者这种背负了过于沉重的过去的人,罗素也能将其从悲剧中解救——想要帮助其他人,岂不是更简单?

    如同“扶济社”的名字一样。


    只是为了帮助他人而存在的组织——既然如此,就无须去想更多。


    罗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导师根本没有与自己讨论、就直接把自己开门丢走。


    因为当时的他,本来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他失去了最为有力的“论据”,因此只能空口白话。


    无需多言。只需要把他送过来、见证两人的幸福,罗素自然就能理解一切。


    “我明白了……”


    结合上次与导师的谈话,罗素终于理解了导师作为“开门者”将自己拉过来的终极目的。


    她的愿望,就是将那“终末之塔”彻底倾覆。


    这意味着解除幻梦的封印,但这不是她的目的。


    因为这同时也意味着,这个搁浅了不知道几千年的世界将真正接入梦界长河。就像是开了飞行模式的设备,再度连入了互联网一般……那时这个世界将经历真正的考验,同时也将迎来真正的机遇。


    若是罗素还在畏惧那些未知的困难,站在原地去恐惧那些未来的灾祸而不敢前行……这与那些恐惧着世界末日、畏惧着天崩的杞人有何不同?

    罗素也终于明白了,应该如何反驳教宗——


    就像是吵架结束,回家睡下之后、半夜突然惊醒——我当时应该这么说的!


    ——因为说到底,这就不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这世界不属于擢升,更不属于罗素;人们更是自由的。他们没有征服这个世界,这个星球更不是他们的私有物。既然如此,他们就没有权力因畏惧未来的灾祸,就自顾自的停滞世界的发展、扼杀未来的某种可能。


    那太过傲慢了。而且目光短浅。


    罗素有些愧疚的意识到……他之前贬斥教宗的言语,同样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既然是未来的事,那交由未来解决;既然是未来全体人类的灾祸,那就交给未来的全体人类解决。立在“现在”去看未来,总会觉得忧虑与恐惧;但未来的人类,也绝不仅仅只有现在这种程度。


    “等等,导师的意思不会是说……”


    罗素突然想起,导师所说的“想想罗素会怎么做”那句话。他原本还以为,这是导师又在玩梗……


    但如今清醒过来之后,回头去看——他才发现,导师早就给了他答案。


    因为这里的“罗素”指的不是他,而是那位“哲学家罗素”。


    那位“罗素”认为,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发端于冲动与愿望。而个体的善就是其中“愿望”的实现。


    人们都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而人类是社会动物、他总会爱着他人。若是想要满足最大多数人的愿望,就理所应当的追求普遍的善。


    尽管个体的愿望各不相同、甚至冲突,但是愿望在可共存的地方,是总比愿望冲突的地方有着更多的“善的总和”,能够“满足更大的愿望总量”的。也就是说,“普遍的善”是收敛的、且可以取极限——它终将收敛于“愿望的共存”。


    因此,普遍的善在足够长远的——或者说无限远的未来是必然可行的。爱比恨要可取、合作比竞争可取、帮助比掠夺可取、和平比战争可取。唯一的问题在于,人类无法抵达“无限”、因此就必须加速。


    想要通过加速的手段来寻求最终的拯救,人类就必须借助于科学。


    科学指的并不是“排除灵能与法术的钢铁技术”,而是指一种建立在可检验的解释上,对客观事物进行预测的知识系统、一种认识世界的实践方法。


    不仅仅只是崇光岛那种对于无尽真理的渴求欲望,也不是太阳岛那些归纳的知识体系与古代科技的解密,更不是通神岛的工业体系的集成。不是真理、不是知识、也不是技术——而是一种清晰的方法论。


    既然人类的未来早就已经时刻处于危险之中,那么只有当人类确实走在能够带来更多可能性的道路上、当足够多的人充分意识到这一切时,人类的未来才可以让人放心。


    ——精灵与巨龙的道路从最开始就错了。


    他们不该隐瞒未来的真相、遮蔽过去的历史。若是他们从最开始就公布一切,或许千年过去、人类已经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他们仍旧用停留在过去那次灾祸时的视角,去畏惧未来的灾祸、将其坚定的视为“不可阻止”的末日,并攻击一切否认末日的乐观主义者。旧人类文明的毁灭,让这八十四位传承者吓破了胆……因此他们选择了“作为统治者”,以自身对正确的认知来管辖世界。


    那么,回头想想……


    ——这与擢升的计划,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袭名精灵们在一千年前犯的错,和如今的擢升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为了对抗未来的灾祸,而献祭掉了整个“现在”。怀揣着对自己纯洁而坚决意志的自信,成为了“人类的先行者、看护者与守护者”,成为了最特殊的那个统治者。


    他们为了不让自身变得衰败,特地让自己的精神与心灵变得不朽。为此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可千年过去,这些不朽者仍旧还是被时光所腐化了。


    末日将至。他们变得绝望、变得颓废、变得堕落。


    教宗“擢升”厌恶于那些精灵的愚昧、迟钝与保守,可他也正同样走在这条路上。之前在迷茫中想要成为神的罗素,也在无意识间逐渐走向了这条道路。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人类总在不断重复相同的错误。


    直至如今,罗素才意识到这句话的重量。抹杀了【历史】的时代,连这一句最重要的警示都被所有人一并忘却。


  第一百零一章 猴面鹰的垂死挣扎

    “——想明白了?”


    毫无预兆的,一旁的翠雀突然开口问道:“不再迷茫了吧。”


    罗素眨了眨眼,望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从教会出来的时候。”


    翠雀轻笑道:“我当时就感觉你的心情不对……像是在忧虑什么、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我感受到了你的迷茫,但既然你不说、我也帮不到什么忙。去追问你的话,会对你造成更多的痛苦。


    “我以前也曾迷茫过,我知道那种滋味。被人追问个不停,也无法解决内心的迷茫、只会不断翻炒着本来还足够浅淡的痛苦,将其收汁成血一般深红黏腻的糖色。”


    她说着,走了过来。而罗素变回了自己原本的躯体,翠雀顺势抱住了罗素的头。


    “既然你决定了的话,那我就支持你。”


    “你甚至不问我打算怎么做吗?”


    “因为我相信你。”


    翠雀坚定的答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那当然。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一旁的劣者,闻言把自己的五官皱在一起、露出了没眼看的表情。


    若是以前,他这个时候必定会开口嘲讽。因为他就见不得这种酸甜味的话。


    ……但如今,他稍微有些心虚。总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嘲讽过去的话,未来会被罗素与翠雀三倍嘲讽回来。


    他之前说的并非是谎言——他没有将那位“卡玛尔瑟二世”视为恋人。或者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将其视为什么。只能将其模糊的归纳为“重要的人”。


    但是,他也已经无法像是过去那样确信“自己绝不会爱上人”这件事了。


    或许他在内心也在期盼着什么。看着绞杀与小雅的这一幕,就像是看着映出愿望的魔镜、让他有些心动。


    不过,就算劣者把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可他那像是吃了柠檬一样的表情,还是被敏锐的罗素给逮住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罗素转过身来,被身后的翠雀抱在怀里,笑眯眯的看向劣者、如同挑衅,“卡玛尔瑟董事那边的敌人,也应该解决了吧?那我猜,她应该快要过来了。”


    “……你知道她去做了什么?”


    狼言先生有些讶异。


    “当然。因为你完全没解释那道把你的水泡灼破,险些害你死亡……或者说、已经确实将你杀死的‘激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吧。”


    罗素笑了笑,清澈的瞳孔宛如镜面般映出他人的心灵:“你看到了小雅的断尾,也意识到了伤势。但你根本就没有追问过这件事——也没有说出什么狠话、或者打听绞杀所遇到的危险究竟从何而来。


    “以及,最关键的是……你之前跟我们说过,那些无人机看到你之后就自发离开了。这不是他们感到了畏惧——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应该会被其他人继续追杀。但攻击确实停止了,这说明涌泉岛的总公司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


    “另外,你大概率已经死过一次了。卡玛尔瑟二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你复活,她既然知道你会被袭击、就不可能放任你在这里,自己立刻离开。


    “综上所述,情况就很明确了。


    “你的那位小女友,看到你被杀了一次之后很是愤怒。抱着斩草除根的念头,她便联系了本地势力去替你追杀凶手了。凶手与她——可能还有她带来的人发生了激烈的战斗,而那位凶手在尽力抵抗时、其攻击的余波正好伤及到了小雅。你意识到可能有无辜者受伤,所以才匆匆离开战场赶了过来查看情况。


    “扶济社作为帮派势力的顶点,却完全没有提前收到疏散情报、也没有参与其中。大量无人机‘姗姗来迟’,在战斗结束后才来进行覆盖式轰炸……这意味着双方都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帮派分子’。至少有其中一方,公司不敢伤及。”


    这同时也意味着另一件事。


    因为卡玛尔瑟二世是不该知道,狼人行动是教会发起的……


    而教会如此憎恨着法师,他们所主动招收的“狼人”不可能是法师。但刺杀劣者、试图挑起扶济社怒火的人却非常明确的掌握了法术。


    这说明,涌泉岛上的狼人——或者至少这一支狼人中的某些成员,只能是“猴面鹰”的人。也就是“披着狼皮的人”。


    因为同时与“扶济社”、“七巨头”与“赛博教会”为敌的人,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意识到自己被针对,因而开始垂死挣扎的猴面鹰。


    罗素认为,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在崇光岛上的猴面鹰察觉到了在七空岛平行推进的狼人计划,并特地挑选了三贤者无法干预、教会的力量最弱、扶济社的触角也伸不开的涌泉岛。


    它所操控的分身混在“狼人”的队伍中,试图借着狼人行动的名义挑起扶济社、狼人、总公司之间的战争,打算把水搅浑。他先刺杀了劣者,之后又刺杀绞杀,这都是罗素的左右手。它知道罗素关心这些人。


    也是为了激怒扶济社来攻击狼人,让罗素与教宗先打起来。


    它几乎要成功了。


    虽然扶济社反应迟钝、因此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击……但是卡玛尔瑟二世确实被激怒了。


    但是猴面鹰没有想到的是,卡玛尔瑟二世却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公司——因为她并非是真正的“袭名精灵”、她本能的对公司不信任,害怕自己被戳破。


    因此,卡玛尔瑟选择了通知教会——机械天使明面上与野法师是敌对的,她有借口调用天使。而在她将这件事通知教会的瞬间,原本就打算今晚动手的教会就明白了猴面鹰的计划。


    明明最开始双方打的还有来有回,结果突然“狼人”那边就兵败如山倒了。那只可能有一个答案……就是猴面鹰那边被偷家了。


    鞘的突袭,让猴面鹰无法操控那强大的“分身”。那“灼热的昏黄色激光”,正是之前猴面鹰攻击罗素时展示过的能力。


    “而无人机在注意到你之后主动离开,说明这些无人机是完全被人为操控的,并不是无人机的自律行动。因此也不存在‘反应迟缓’。它们就是等战斗结束之后才来的。


    “因为公司并不想、也不敢轰炸教会的天使们。所以在战斗结束,法师群与猴面鹰的分身被歼灭、天使们离开之后,无人机群才前来洗地。消灭证据的同时,做出一副‘这是由公司进行镇压的帮派动乱’的姿态。因为公司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狼人’敌对、更不想同教会翻脸……”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同一件事。


    “当然,”罗素嘴角愉快的上扬,“让我能够像是个安乐椅神探一样洞察一切的,最核心的证据……


    “是因为你的那位小女朋友,已经悄悄蹲在门口偷听很久了,狼言先生。幸好你没说错什么话呢。”


    罗素话音刚落,义体诊所的门便被人轻轻敲响。


    “……我刚到。”


    有个软糯的声音,从门口欲盖弥彰般的响起。


  第一百零二章 卡玛尔瑟二世的命运之力


    在卡玛尔瑟二世声音落下后,义体诊所内骤然安静了一瞬。


    随后,几处低沉的憋笑声响起。


    门外的女孩顿时涨红了脸。


    她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热的脸,两只脚在原地踏踏踏的原地快速蹦跶了一小会、稍微活动了一下因为在门口蹲了太久有些发麻的膝盖。这同时也是因为她有些紧张且焦虑,而想要这样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在翠雀从里面拉开门时,卡玛尔瑟二世骤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打扰了。”


    卡玛尔瑟二世小声说着。


    她进门之后就站在门口,不敢继续往里走,也不敢抬头看向众人的脸——因为她几乎可以确定,若是此刻抬起头来就一定会迎来人们充满笑意的目光。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卡玛尔瑟二世其实更害怕的是,在她抬起头来时看到所有人脸上都没有笑容。


    那就意味着,她的存在并没有被认可——她作为“卡玛尔瑟”的原罪仍然没有被人们原谅。虽然从理性上来说,翠雀与群青应该都不是那样的人……但她还是很害怕。毕竟卡玛尔瑟曾经试图杀死过群青。


    她就像是一位端庄而内向的好学生很是害怕的被叫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又像是随着初恋第一次见家长的年轻女孩……心中惴惴不安,怀揣着某种对自己即将迎来的审判的期待与恐惧。


    是的,卡玛尔瑟二世一方面担心自己不被宽恕,可她同样也在心中暗自期待着被人训斥、咒骂、责罚。因为她自己也同样憎恨着“卡玛尔瑟”,她也同样是“卡玛尔瑟”这个名字的受害者……但她如今终究是绝对受益者,她自己无论如何咒骂卡玛尔瑟都脱不了那点矫情的意味、那份恨意也终究是软绵无力的。


    毕竟她确实不想甩脱这个名字,以及它所带来的、臻至极点的身份与权力……


    “——可若是有人因‘卡玛尔瑟’所犯下的罪过,而痛骂自己、咒骂‘卡玛尔瑟’,那么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因为既替作为受害者的女孩痛斥了‘卡玛尔瑟’、又为你自己内心不想甩脱这份权力的罪恶感进行了惩罚。”


    罗素突然凑过来,额头抵在了卡玛尔瑟的额头上。


    “……诶?”


    女孩顿时受惊,骤然瞪大了眼睛。纤细的精灵长耳下意识的抖动了一下,脖子向后缩了缩。


    “我猜的对吧,卡玛尔瑟?”


    罗素笑眯眯的抬起头来,轻松自然的说道:“或者,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话……我们也可以叫你洛萨?”


    虽然说是猜……


    但他的话,甚至比卡玛尔瑟二世自己都更为明晰——她自己都无法如此精确的剖析自己的心理。在听到罗素的话之前,她甚至都只意识到了前面那一半、而不知道自己的心中还有后面那一半的愧疚感。


    “这个心理很正常,洛萨。‘为什么是我’,这一难题能难倒许多人一辈子。在自己没有付出什么的情况下,平白无故中了让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人上人的大奖,同时也彻底夺走了其他人改变人生的‘仅存一次的机会’。而你本身的生活就很幸福,其实你并不需要什么改变。


    “在这种情况下,当你意识到……和其他的精灵继任者不同。如果是成为‘卡玛尔瑟’的话,不论是谁都不会被夺舍。


    “那么,你就会对其他的‘候选继承者’持续产生一种愧疚。这种愧疚伴随着你对卡玛尔瑟浅淡的恨意,以及你得到权力之后感受到的‘我或许不配’的不自信,又会让你产生一种自我毁灭、自我贬低的欲望。”


    罗素低声叙述着,声音之中带着一种魔性。


    她总想要付出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安的良心平复下来。因为她得到的太多了,远远多于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正因如此,她才会拼命的想要拯救劣者的生命……并且冒着被对面咒骂、敌对、不认可甚至当场杀死的风险,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那时的你,心中一定想着……‘若是在这里就早早被他杀死,那也是一种解脱了。至少比在自己完全适应了这个身份之后,再被杀死时感到失落与痛苦要强。’对吧?”


    听到罗素这话,绞杀有些不适的活动了一下脖子。


    他总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被罗素突然点了一下。


    而狼言则有些诧异的看向卡玛尔瑟二世:“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才会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并且说“我叫卡玛尔瑟”之类的话?

    直到这时,狼言才意识到他从女孩眼中读到的愧疚与钦佩究竟是什么含义。


    因为两者之间极为复杂的羁绊,他能理解对方的感情——但他欠缺的情商与经验、却让他无法理解产生那份感情的原因。


    罗素摸了摸卡玛尔瑟二世的头发,温声道:“这没什么,倒不如说这很好。因为这说明你是一个好孩子。”


    卡玛尔瑟二世只是低着头,乖巧的感受被罗素抚摸头发的感觉。


    她心中总觉得奇怪——因为她感觉上,从罗素身上体会到了一种“长辈”的感觉。


    可是她并不理解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昔日卡玛尔瑟刁难群青与翠雀的记忆,都还清晰的烙印在她脑中呢……连同那时群青的稚嫩与顽皮,都一并留存在脑海中。


    无论如何,“群青”也不可能是卡玛尔瑟的长辈吧?


    但下一刻,罗素就像是读到了她的心一般——身体骤然融化。


    瞬息之间,他就变成了身高足有一米九五以上,身材异常高挑而丰满、有着无论男女都会认可的成熟魅力的女性精灵。


    “——【我更愿将其称之为同化】。”


    看着惊愕到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卡玛尔瑟二世,赛纶半跪下来,伸出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唇前,发出温柔的声音。


    这正是前几天,他们在董事会上时“赛纶董事长”所说出的话!


    她甚至在半跪下来时,都比卡玛尔瑟二世要高上一些。而她的身材是如此丰盈,以至于在蹲下时撞到卡玛尔瑟二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意识到这份真相,卡玛尔瑟二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顿时睁得更大了。


    “赛纶就是……群青?不对,是群青成为了赛纶……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吧。”


    “那不是在我成为卡玛尔瑟二世之后不久吗……”


    “是的哦。”


    赛纶温柔的揉了揉卡玛尔瑟二世的头发,而这次她终于明白了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你见到的赛纶……基本上都是我。”


    “……你这坏东西!!”


    卡玛尔瑟二世的眼眶顿时发红,差点直接哭了出来。


    她腿一软,脑袋就直接埋到了赛纶的胸口里:“我还以为……我努力了好久,每一次董事会的时候,都是心惊胆战的……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终于,她还是哭了出来。


    罗素知道,这也很正常。


    她心中所怀的双重忧虑,其中一重就是“她孤身一人,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能知晓她的处境”;第二便是“如果她的问题被董事会发现,作为‘传承错误者’、她可能会以死来纠正传承”。


    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平凡女孩来说,突然就成为了实权的最高统治者之一……并且她其实并不是那个“正确的卡玛尔瑟”、也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个秘密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因为没有人可以理解她。而她还必须尽力隐藏自己的身份,否则就有可能被过去的同僚发现并杀死。


    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成为她的同行者、没有任何人成为她的理解者,而她的秘密一旦泄露、全世界的最高权力者都会希望她去死——如此沉重的压力,以及所带来的孤独与恐惧、近乎摧毁了她的人格。


    她忍不住来到涌泉岛,一方面是忧虑劣者会出事。而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这压力太重,以至于让她失去了理性。


    所谓“若要死,速求一死”。冷静下来想,她离开幸福岛根本就不是秘密、也不可能成为秘密。


    假如赛纶不是自己人,恐怕当她回去的时候、她就会迎来自己的末日。因为当她离岛时,就已经作出了“不属于卡玛尔瑟的行为”。


    这就是她当时抱着劣者哭泣的原因之一。当她脱离那种孤独感之后,来自卡玛尔瑟的智慧就让她很快清醒了过来,并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末路……于是孤独就化为了悲哀。正因如此,她才不敢向劣者倾诉自己的感情。


    ……可如今,她才意识到。


    原来赛纶是自己人啊?

    那她感受到的好几次,自己的身份险些被揭穿的巨大压力……是她故意吓唬自己的吗?

    “那时,不是在吓唬你哦。”赛纶突然开口道。


    卡玛尔瑟二世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模糊的从赛纶胸口中拔起头来。


    ……你果然是会读心吧?

    “我所掌握的可不是读心那种低劣的技术。”


    赛纶若无其事的笑着:“事实上,大家基本都猜到了。我是说……六位总公司董事、加上六位其他六巨头的分公司董事,加起来应该有超过八人意识到‘你不是卡玛尔瑟’了吧。人类董事里面,应该也有差不多一半隐约猜到了、只是不敢确认。


    “但其实也无所谓。毕竟卡玛尔瑟本身也不讨喜……你比他可爱多了。”


    “……原来都意识到了吗?”


    卡玛尔瑟二世有些沮丧:“这不就是说,我所做的努力、担心的东西、恐惧着的事……不就让我像是个小丑一样吗?”


    “那也绝非毫无意义。”


    赛纶温柔的安慰着女孩:“昔日的恐惧与孤独,如今都将化为爱的燃料。昔日有多痛苦,未来也会有平等的幸福。如同在吃完苦药之后,蜜糖也会变得格外的甜……


    “你该吃的苦都已经吃完了。现在该舔点糖来吃了,女孩。”


    说着,她鼓励般的拍了拍女孩的后背、将头歪向了狼言作为暗示。


    女孩有些胆怯的看了一眼彰显着巨大存在感的白色大狮子,从他身边小心翼翼的绕了过去、然后乖巧而又温顺的缩到了劣者怀里。


    劣者虽然脸上有些嫌弃的别过头去,但他还是用力抱紧了卡玛尔瑟二世。


    “原来我们的狼言先生,喜欢的是这款的啊。”


    一旁的摩诃毗罗忍不住嘲笑着:“你们之间的身高……得差了三十公分吧?”


    “你不也一样?”


    狼言毫不迟疑的做出反击:“小雅的年纪和洛萨差不多吧。”


    “那可不一样。”


    白狮子呵呵的笑着:“小雅是真的只有十四五岁,所以她是会长大的。她以后会成为很漂亮的大姑娘……也会与我一同变得成熟,长出皱纹、逐渐衰老,然后一同死去……烧成飞灰,葬入海底。


    “那你呢,狼言?再过五十年,你就老到撑不住你头上那巨大鹿角的重量了吧。估计得做减重手术,砍掉一半多的鹿角,那可就不如现在这样凛然而帅气了。可她还会和现在一模一样。


    “和洛萨小姐的人生相比,你的寿命如此短暂……就像是她养的一条狗一样呢。”


    摩诃毗罗的言语还是那样锐利、恶毒且具有攻击性。


    但他的话中,却正隐藏着他作为友人的担忧。


    ——言下之意是,听到了吗罗素A梦,快想想办法啊。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罗素笑了笑:“只要让狼言也成为精灵就可以了。他原本就有这个资格……更不用说,他已经快要跨越那面墙了。”


    哪怕灵能者的数量稀少,但也不可能只有罗素一人跨越了利维坦之墙。不然的话,根本不可能形成系统性的理论——这甚至都没有保密、而是作为正常大学生就能学到的知识。鞘和爱丽丝最开始也以为罗素是“生而知之者”……所谓的生而知之者,就是高位灵能者的转世。


    但是,世界上除了罗素之外,又的确看不到跨越利维坦之墙的高位灵能者。


    原因很简单。只要跨越那面墙,就会被邀请成为精灵。


    获得长生的同时,灵魂也会被固化。那样的话,灵能不容易得到成长、也同时不容易失控,并且会损失跨越利维坦之墙后得到的全部特殊属性……也就是失去“可以抛却身体”、“能够死后转世”的能力,获得这辈子的长生久视。


    这原本就是“精灵转化技术”最初的用途。


    如同那八十四位用自己的名字封印了“恶魔”,将其化为所谓“命运”的袭名精灵一样。


    而且,哪怕排除这一点……以劣者的特殊性,也是早晚会变成精灵的。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仅此一例、不可复制的“精灵与恶魔之子”,完全符合“保存特殊人才样本”的现代精灵转化理念。之前也仅仅只是因为被卡玛尔瑟干涉,所以才没有人谈论这件事而已。


    如今,只要卡玛尔瑟二世放开意愿……很快这头雄鹿就要变成精灵了。


    “他们原本就是长生者情侣,这点和你们不一样。”


    摩诃毗罗倒是满不在乎。


    他丝毫不嫉妒狼言将获得长生,甚至为此松了口气:“这样啊……”


    “你听起来倒是很平静。”


    “因为我对‘活得久一点’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白狮子耸了耸肩:“‘死’也隶属于生命,正与生一样。就像是抬脚是走路,落脚也一样是走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事先声明,我很感谢你,教父。但你别忧心忡忡的跑过来,想要让我再活的长一点……我就是想要‘死得其所’。”


    “啊如果是之前的我,说不定真会这样。”


    赛纶一阵模糊,变回了理发师。


    对着绞杀回了一句之后,又一阵模糊化为了罗素。


    青年无奈的笑了笑:“但如今我已经不会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我已经过了那个拯救他人来自我满足的阶段了。也不会像是个狂徒一般,能发自内心的说出‘我拯救你,与你何干’之类的话。”


    “……狼言,也要变成精灵吗?”


    反倒是洛萨有些吃惊。


    罗素有点无语:“你不知道这件事吗?赛纶明明在董事会上都提过两次了。”


    “……我以为是钓鱼来着,所以没敢接。很快就忘记了。”


    女孩小声说道。


    她说着,突然看见了翠雀那毫无起伏的小腹,过了一会突然大吃一惊:“翠雀小姐……怀孕了吗?”


    “诶?”


    一旁津津有味的安静吃瓜的翠雀愣了一下:“你怎么发现的?”


    “大概是她的命运能力吧,毕竟和婚姻有关。人形自走B超也很合理。”


    罗素随口说道。


    他观察着小雅的伤势,研究着应该如何进行一些先期处理。


    “一个月的话……”


    洛萨小姐略微迟疑的一下,突然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对着本就抱着自己的狼言轻轻吻了一下。


    狼言也为女孩的胆量而感到吃惊——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危机并不存在之后,她一下子就变得大胆了许多。但他虽然是鹿,却并不是那种不敢吃肉的草食系性格。既然洛萨主动送了过来,他也就反手抱住了洛萨不让她逃离,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上、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给予了足以令人窒息的深吻。


    他越是吻,身体就越是前倾。女孩的腰几乎向后弯成了弧月,她必须环住狼言的脖颈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向后摔落。


    而当众人津津有味的看完这一场大戏,她已经是满脸羞红、浑身无力的瘫软在了狼言怀中。


    只有罗素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刚刚周围的空间中,似乎传来了某种他所熟悉的波动。


    很快,他意识到那并非错觉。


    罗素抬起头来,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


    “……我觉得,还是让狼言先生知道这件事比较好,洛萨。”


    罗素迟疑了一下,还是回过头来开口道:“这可以有效避免各种不必要的误会。将矛盾与不幸消弭于事情发生之前。”


    “什么?”


    狼言怔了一下。


    “如果我感知不错的话,”罗素无视了洛萨羞红的脸,指了指卡玛尔瑟二世,“她的命运刚刚发动了。我终于明白了,你究竟是如何诞生的……而这个命运究竟有什么意义。如果能作用于他人的话,这确实是足以拯救世界的能力。”


    “她的能力……”


    狼言像是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


    或许是因为他的大脑一瞬间宕机了,也或许是他又麻了一次。


    怎么说呢……并不讨厌。但对于性格有些古板的狼言来说,洛萨总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


    “……是的。”


    洛萨目光闪烁,微微偏开头、很小声的说着:“我们的孩子,刚刚被我制作了出来。现在大约是一个月的程度……


    “我刚刚刻意调整了一下,应该会和翠雀小姐一起出产。


    “很对不起,是我太自作主张了……没有问过你。因为我很害怕孤单,但是对这种事很陌生。所以连这种事也想找人一起……”


    我也害怕你会拒绝,所以想要偷偷的来……


    她以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小声说道。


    ……离谱。


    狼言表情复杂的深深叹了口气,把她稍微松开了一些、换了个没那么霸道的姿势抱着她。


    “不会的……”


    他无奈的声音,在洛萨心底响起:“只是……有些突如其来。感到了些许冲击,各种意义上。


    “这大概是‘卡玛尔瑟’的记忆带来的坏习惯吧——那个男人就是喜欢这样自说自话、然后自己决定做些什么事,还不喜欢让人知道。你也是受害者,被他传染了些许坏习惯。”


    ——总之,不是你的错。


    狼言的手温柔的拂过洛萨的头发,认真的安抚着她。并毫不留情的将所有的锅都丢给了卡玛尔瑟。


    大概也就在这种时候,那个男人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存在价值吧。


  第一百零三章 比猴面鹰更强大的敌人

    白狮子、雄鹿以及翠雀……作为战斗员与扶济社高层的三人、前往了涌泉岛的扶济社本部,已经开始准备今晚的战斗了。


    枪械、弹药、药物、各种灵能芯片,都要补给充足。


    虽然最后不一定用得上,但总比真用上了却什么都没准备要强。


    而罗素在帮小雅处理好伤势后,就与卡玛尔瑟二世一同,将她移送到了安瓿生物医疗分公司里去了。


    ——如果是作为天恩集团总公司的执行部长,罗素的名字其实放在涌泉岛肯定是不好使的。别说是个部长,哪怕他再升上一级、以人类的身份进入董事会,来这里也没什么用。


    毕竟这里可是涌泉岛……七空岛之中最为高贵的区域,一切资源与材料的垄断者,唯一被巨龙庇护的空岛。


    虽然在理论上,七巨头之间的地位基本都是平等的。但要说他们的地位都完全相同,那也肯定是不可能的。总会有一些巨头比其他公司更加“平等”。


    罗素也不是用大量的金条,来交换只能在本地使用的信用点。严格来说,他甚至都没有花一分钱。


    作为下一任“萨尔”,前代“萨尔”所指定的唯一继承人、神智重工的下一任董事长——他确实有在自己的空岛之外,给其他分公司下命令的权力。


    再加上同样作为袭名精灵的“卡玛尔瑟”……他们两个加在一起的面子,足够让安瓿驻涌泉岛分公司的那位精灵董事,直接爽利的为他们免了账、给小雅安排了一间豪华套间。


    这里虽然同样在安瓿生物医疗的园区内部,但它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医院、而是属于“疗养院”。


    外面有着占地足有二十多亩地,有着六十多种大小、种类、功效不同的人造温泉,还有着直接从地上挖来的土、石头与植物构成的仙气飘飘的宏伟假山——毫无疑问,这正是桃源商行的技术。


    这里所有的地面是自清洁地板。无需派人来打扫,只需要吸水就能自动分解污物、高效杀菌、然后自己再变干,使其直接就能变得干净下来。与卡玛尔瑟二世的手帕是同一种材料,同样属于桃源商行的便民系技术。


    在这里疗养的,几乎都是一些老人。虽然小雅完全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老人们看上去也很是和蔼慈祥、对她态度很是友好……但仅用直觉就能意识到,这里的人都是一些大人物。


    不一定来自涌泉岛,也可能是来自其他空岛的公司高层——综合考虑消费、环境、安全、氛围等因素,这些董事们在退休之后,要么去桃源岛、要么就会去涌泉岛。而这两座岛之间也向来都是高度合作的。


    涌泉岛需要大量来自桃源岛的先进便民技术与设计师,而桃源岛也需要极大量的来自地面的洁净材料、堆砌成各种奇观。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太阳岛和崇光岛与通神岛之间那种关系要紧密而友好的多——太阳岛与崇光岛不断产出各种顶尖学者,然后通神岛就不断的从他们那里挖人。


    小雅甚至在这里看到了许多来自崇光岛的特产机仆,来自赛博教会的祷告装置与赛博修女,以及大量来自幸福岛的按摩师——他们除了帅哥就是美女,不知道经过了几道改造、身材与容貌看上去没有半分瑕疵,气质端庄而高雅。还有来自太阳岛的灵能调息师……他们会教导一种类似瑜伽的呼吸术、放松术与冥想,配合特殊的香薰,能够确实且无副作用的提高些许蓝移等级。


    哪怕是对于没有觉醒灵能的普通人来说,蓝移等级的提高也能让他们更好的驾驭自己的身体与情绪,这同样也一种精神层面的“疗养”。


    光是被推着轮椅走进来的过程,小雅就途径了巨幕电影院、仿森氧吧、大量的泳池与水道,以及图书馆——


    ——是的,存储着大量纸质图书的图书馆。


    据说是因为看纸质书籍也是一种用来放松心神的仪式。这里的书籍当然都是复制品——并非是正品买不起,而是因为“历史气息太浓郁”的古书对身体也会有负担。这里的书籍都能保证洁净且崭新,纸质用的是最好的防水纸、即使浸水也不会损坏。


    “甚至就连圣血岛的本部,都不会有这种疗养院。圣血岛那边相当无趣且庸碌,只有大量的社畜与研究员每天都在周而复始的在进行海量的生物学、化学与医学研究,以及忙忙碌碌的去开各种会和讲座,撰写相关的报告、然后继续是永无止境的开会。有的是学习会,有的是报告会,有的是展览会……各种学术论坛、业界峰会层出不穷,新闻报道上都是专业知识。”


    推着轮椅的罗素,在小雅身后感叹着:“在圣血岛,甚至没有什么娱乐。和我的家乡崇光岛不同……圣血岛的就职竞争并不算激烈,几乎每个人都能找到工作。”


    “那不是和涌泉岛差不多吗?”


    “不太一样。圣血岛唯一的问题是加班……和崇光岛的自愿加班、以及通神岛正常意义上的‘工作做不完所以加班’不同,他们是普遍性、习俗性的加班。哪怕没有事要做,他们也不能回去。


    “因为整个安瓿系都在无限加班,不加班就是不合群。而安瓿控制了超过半数的公司,一旦从安瓿系的公司离职、就只能去其他那些随时会嗝屁的小公司了。


    “在安瓿系,二十六岁到六十岁的男性工作者,每天的平均睡眠时间不到三个小时,每个月的工作时间都在三十天左右,差不多每两个月才能放一天假——也就是在‘31号’,他们才能放假。是的,他们是没有周末概念的,只有‘31号’这个概念。


    “很多安瓿系的员工,平时都直接住在公司、医院和研究所里,许多人甚至一两年都没有回过一次家。”


    “……那会猝死的吧?”小雅光是听着,就感觉到心脏被压到动不了了。


    “哪有那么容易死,那里可是圣血岛。”


    跟在罗素身后的洛萨摇了摇头:“他们的医疗技术非常发达,想死可不容易。”


    罗素应了一声:“是的。我有些时候忙得不行的时候也会用他们的药。真的很好用,有效防止猝死、还能保持工作效率。我以前认识个朋友,他在重要的考试前就会吃这种药,让自己能熬夜学习一到两天而不需要睡觉,还能在考试时精神焕发、不会头疼也不会困倦。


    “这种药终究是在压榨身体潜力……所以圣血岛同时还卖另一种药,能够补足养分、修复身体。而这两种药在其他空岛都非常昂贵,唯独在圣血岛能够大量获取——或者说,只要在‘安瓿系’内工作,就能每个月配发足额的药。


    “他们当然也可以自主创业、加入小公司,或者去当个体户什么的,但那样他们就必须用市价去买这种药。否则的话,一天哪怕工作七八个小时、其中有效时间恐怕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无论如何也竞争不过每天能高效工作二十个小时的同业人。所以那些公司一定会倒闭。


    “而在圣血岛,所有人的收入都很低,不存在任何‘高收入职业’……变向达成了公平。但这也让人们辞职的压力变大,因此不存在‘越跳槽收入越高’的可能。除非是上级把你调动,否则你大学毕业时进入的公司,就是你退休时离开的公司。


    “——因此,更好的赚钱方式就是去黑市卖药。将公司每天定额配发给他们的‘防死药’卖出去。”


    “……黑市?”


    小雅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罗素点了点头:“对,就是无码者所控制的黑市。现在属于扶济社的管辖范围。”


    那也就意味着,没了药护身、随时都可能会猝死。


    而新鲜的尸体在圣血岛,是极为稀缺的资源。发药给他们的公司自然也不是在做福利——他们如果在提供了足额药的情况下仍旧因为各种原因而主动或非主动的死亡,那么他们的尸体就归发他们药的公司所有。


    人死之后若是放着不管,很多器官都会很快失去价值。像是幸福岛的下城区,那些无码者一般来说都是生剖的——在人活着的时候去解剖,以此获得绝对新鲜的材料。而圣血岛,他们的技术更为先进。


    在圣血岛,心脏停跳就算死亡。不需要进行心肺复苏、溶栓、除颤与抗休克,因为一般人是付不起抢救费的、能付得起抢救费的也不会去上班。因此根本就无需抢救。


    在医学技术最为发达的圣血岛,想要救活的医疗费用反而是最昂贵的——因为圣血岛是绝对不存在“黑市医生”与其他“野路子医院”的。这意味着一家公司完全垄断并控制了所有的医院、医生、药物研究所、药厂、药店……


    工位上那些突然猝死的员工,在芯片报警时就会有专业人士赶过来。等芯片报死的瞬间,他们立刻全身就会被扎上好几针,然后被人快速拖出去进行拆解。从失去呼吸与心跳开始,大约三分钟还没有自己醒来,就再也醒不来了。他们的大脑甚至都会作为珍贵的材料储存起来,全身上下不会有一丁点的材料浪费。


    当然,医院偶尔也会进行一些非酬抢救。这一般是因为他们缺少了某些的试药志愿者,而家属无论如何也希望他们活下来。所以他们就能活。


    活下来之后,他们的所属权就归属于医院、以及医院背后的研究所。


    “……这不就是公司在杀人吗?”


    小雅感到愤慨:“巨龙不管管吗?”


    卡玛尔瑟二世也很无奈:“因为在明面上,他们并没有越界。


    “安瓿系都做好了安排,他们也有话能说——因为那些不想死的人都是死不掉的。他们的药物技术可比先民还要发达。”


    安瓿系员工每天复合服用的药物,其售价无比昂贵、但效果也非常好。即使是以罗素的收入、在嗑药熬夜时也会心疼。


    但实际上,这药物的成本显然并不高,否则也不可能提供给这么多人服用了。这是极少数的,比上个时代还要发达的技术——完全点歪了的技能树,也是这个世界的特色。


    只要员工们正常工作、生活,就不会有任何事。他们的生活非常平静,虽然有些拮据、但大致来说没有任何风险。不会被辞退,也不会猝死……一切的收入都是刚刚好,计算一下的话甚至还有些存款。但稍微乱花点钱可能就不够用了。


    不过,只要他们将药物卖给了地下黑市——就会开始步入深渊。


    最开始,只是每周甚至每月一份的量。这个程度对身体是没有任何损伤的,因为最开始的药物配给就计算过了安全余量。毕竟每个人的药物适应性和敏感度都不同。


    但随着他们意识到,哪怕上一个礼拜的班,挣的钱也不如卖掉一瓶药来得多的时候……上班就变成了一种危险的工作。他们会尽力压缩工作内容、直到压出来工作没那么繁忙的一天,并把这一天的药卖掉。一个月甚至能卖掉三四瓶,这个程度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的损伤。或者他们也可以把药拆开卖——比如说只卖补药、或者只卖熬夜药,这样还能再挤一两瓶出来。


    “……这听起来,好像还行?”


    小雅有些疑惑:“只是有些疲惫,但是收入直接翻了好几倍……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卖掉更多的药呢?”


    “……因为,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停在这里。”


    卡玛尔瑟二世面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罗素解释道:“这种突如其来的收获,会压垮他们的价值观。工作必然存在‘承担精神压力’、‘冒着各种风险’、‘难度极高’、‘持续损耗精力’、‘损耗体力或破坏身体’中的至少三项。再崇高的工作,也终究是会疲惫、厌倦的。这世上不存在绝对幸福的工作。


    “最终,都是工作的报酬满足了他们——或许是金钱上的报酬,也或许是能力的提升、亦或是他人的感激、自己创造出了美好的东西。这是一种刺激,让他们变得疲惫的精神获得修复。


    “而对大多数人来说,最强而有力的刺激、就是金钱收益。可他们卖药时获得的高额收益,破坏了他们‘上班赚钱’的刺激,这就让他们的上班变成了一个完全的负面损耗过程。”


    “与此同时,他们还需要更多的钱……一旦适应了消费更高的生活,就降不下来了。”


    卡玛尔瑟二世接着说道。


    他们毫不避讳的,在安瓿生物医疗的分公司里说着安瓿集团的坏话,还没有人敢来找他们麻烦。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他们并不怕这些事被人说出来……从任何角度来说,这些都不是秘密。


    “进修、结婚、买房、浮空车、子女教育、奢侈品、电子产品、氪金、存款……以及‘宠物’。若是最开始就不抱希望的话,他们的钱是足够的。可若是突如其来的收入,让他们变得膨胀、那么就停不下来了。”


    “最开始或许是一只气派的手表。紧接着,就会想到要搭配这手表的领带,毕竟领带也不贵。而若是有了手表和领带,就会想要更好的正装。狠狠心、咬咬牙买了正装,发现自己的鞋子还很便宜,补足了鞋子就又有衬衣,什么都买了,就会想要涉入到更高级的社交中……”


    罗素说到这里,沉默的抿了抿嘴。


    小雅回过头来,看着他那奇异的表情——像是哀悯、像是嗤笑、又像是痛恨。


    她明明对这种事非常矛盾。却能从他身上轻而易举的读出感情……这绝非是小雅的才能,而是“将自己的感情释放出来”。就像是绝世的演员,只需要一个极小的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表达出复杂的情感。


    “消费是个陷阱,永无止境。圣血岛最懂这个了。”


    圣血岛是唯一存在“宠物”行业的空岛。


    这些宠物都是被安瓿生物医疗调制出的生物兽,它们都毛茸茸的。不仅都无比可爱、乖巧、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甚至有着幼儿水平以上的智力,还能说话、叫着主人的名字。


    其价格自然也无比昂贵……


    以及最关键的设计,就是用户可以给这些宠物“续命”。


    因为是生物兽,他们的寿命在某种意义上属于设计寿命、大幅短于理论寿命。因此在宠物生病或者衰老时,和他们关系足够亲近的员工就会花大量的钱来医治宠物、不断给宠物续命。哪怕是那些独居单身的员工,他们没有子女、伴侣、父母的压力,也总会有其他地方能让他们缺钱。


    如果说涌泉岛的地位是最高的,那么圣血岛的地位就是最低的。不光是存在感最低,并且在舆论层面也总是被其他空岛嘲笑的。


    甚至连圣血岛自己的员工,若是能去其他空岛工作、也绝不会留在本岛——与其他空岛的“总公司”面对自己“分公司”的态度截然不同。


    连圣血岛的扶济社,都看不起这些不断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而贩卖自己生命的公司员工。甚至连猴面鹰都看不起他们,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进入过圣血岛。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上了一个“哦,老鼠,你瞎吗”的当。但只有罗素知道,这个是无解的——没有体验过的人,无法理解那种苦痛。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情感上的绑架。


    圣血岛狡猾的避开了巨龙的钳制,光明正大的以消费主义屠杀着自己的员工。没有任何人认为这其中有什么错误,其他空岛的人们甚至不认为是公司的错,他们甚至认为安瓿生物医疗是如此的温柔。一切问题都来自那些贪婪、愚蠢、自甘堕落、浑浑噩噩的员工。


    罗素隐约产生了一个念头。


    与很快就会被他们解决的、有形而无质的猴面鹰相比……或许圣血岛那种无形而无质的思想,会是扶济社更强大的敌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或许才是“幻梦”的眷属。


    ——就在明天,罗素与翠雀在崇光岛上订婚的同时。


    早就做好准备的罗素,就会在幸福岛上,把自己与翠雀假死的消息放出去。


    那将是一个把这些“无形之大敌”钓出来的好机会。


  第一百零四章 敬那些想要杀死我的人

    直到夜幕降临。


    翠雀与狼言他们在做好了全部准备后,便前往了疗养院。在餐厅中找到了正在吃晚饭的罗素与卡玛尔瑟二世。


    而罗素提前给他们点好了菜。并非是其他空岛贩卖的合成食物。食材无一例外,全部都来自陆地上与海中。


    “……真是令人感叹。”


    白狮子叹了口气,缩在狭小的包间椅子中,看着桌前丰盛的食物、表情很是复杂。


    罗素知道他为什么觉得离谱。因为在其他空岛中极为昂贵“天然食物”,在这疗养院中却是完全免费的。像是小雅这种“客户”、罗素与卡玛尔瑟二世这些“董事”也就罢了。


    甚至连他们这几位“客人”,都能随意享用这些在外面极为昂贵的天然食材。


    光是意识到这件事,反而就让摩诃毗罗眉头紧皱、有些吃不下饭。


    “不必在意那种小事。”


    罗素突然开口道:“因为那种东西本来就既不值钱也不好吃。”


    他轻而易举的读懂了白狮子的想法。这倒不是罗素读了他的心……而是因为绞杀向来都缺乏隐藏自己感情的能力。他总是会将自己的心情直接写在脸上。


    “……我还以为是我粗糙而带着倒刺的舌头,品尝不出上等食物的精粹。”


    “不,是因为食物合成技术完全胜过了育种技术。”


    罗素摇了摇头:“最开始,应该是为了保持‘灵亲’计划不因突如其来的思潮而发生变动,先民发达的基因调制技术因此而被完全封印。仅靠从零开始发展的育种技术,想要保持品种不劣化都是不可能的。这种‘天然食品’,是不可能在味道与营养上胜过巨龙所给予的食物合成技术的。


    “我在抵达幸福岛的第一天,就吃过了这种所谓的‘天然食品’。但它的味道,更多是来自于先进的烹饪技术、器具与调料。那就是所谓的‘被钱堆出来’的味道。


    “但如果真要说食材本身的品质,它甚至不如我和翠雀在超市买的战斧牛排。”


    一旁的卡玛尔瑟二世闻言,也是点了点头。


    她的记忆中存在着这些知识。


    “最上级的合成肉类,那是保持肌肉纤维与脂肪分布均匀的前提下,去除了三甲胺、硫化氢、以及各种挥发性脂肪酸,通过大量的实验来确认最适口感与脂肪含量、并且做了对微生物的预防对策。其中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直接灌入到了脂肪之中。


    “根据不同人的喜好,牛排的咬合口感有六种品类、共计三十六个大级别,脂肪含量还有十三个等级。光是常见的鱼虾类人造肉,就有四十多种不同的类型。剔除了鱼刺和鱼骨、也去掉了鱼腥味,能够大块大块的吃肉……不需要任何预处理、直接打成泥就可以做纯鱼肉馅的鱼丸。这种技术,曾几何时仅存在于人们对未来最美好的畅想中。


    “食物的价值,不取决于它的产地、牲畜的血统,与它的脂肪含量与分布也没有任何关系。所有的食物都是新鲜的,也不会因为运输与储存方式的差别而造成价值差异。从这点来说,至少在食材这方面,已经达成了一种‘公平的境地’,并且要远远胜过天然食材。”


    “可人们却认为,那些稀有的食材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因为精灵们喜欢吃,所以那一定是好的。假如自己吃不下,那说明是自己的舌头不够高级。”


    罗素讽刺道:“他们就没考虑过……真正适应不了新事物的,是那些精灵吗?他们的爱好连同灵魂一并被固化,对于一般人来说能够很快养成的习惯,对他们来说却完全无法改变。


    “只有猫猫狗狗,才会觉得人吃的东西就是好东西。我一直以为人是要有一些自己的判断的,但很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狗狗也不会。”


    翠雀在一旁蹭了过来,认真的说道:“别欺负狗狗。”


    罗素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人们在表面上憎恶精灵,在内心中畏惧精灵,但在潜意识里比谁都想要成为精灵。稍有理智的话,人们就能意识到‘成为猴面鹰的一部分’就等同于自我毁灭;可若是‘成为精灵’呢?


    “在这种诱惑之下,又会有多少人还能维持自己原本的立场?”


    “如果是之前的我,”翠雀认真思考之后,开口答道,“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会成为精灵。


    “假如只是放弃梦想、改变立场,就能让我的父母过上安逸的好日子、让他们平安富贵到老;就能确实的获得数百年乃至于上千年的悠久、健康的寿命;就能从今以后随心所欲的去做我想要做的任何工作,不用担心时光与生活腐朽我的心灵……


    “我想,我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毕竟与现实相比,梦想是如此脆弱……”


    “没关系的,这并不可耻。”


    罗素叹了口气:“假如是之前的我,恐怕也会这么选。”


    无论是他觉醒前世记忆之前还是之后,罗素都是个日子人。或者说,他之前刻苦的学习,就是为了今后有朝一日能够享受生活。除此之外,其他人会如何、这个世界以后会怎样,也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除非是发生在眼前的惨剧,他才会不得不管。几十年、几百年以后的事,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但如今,他却与伙伴们坐在这里。打算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能够吞噬世界的魔王。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罗素开始放弃了踏实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的想法呢?


    “真是怀念啊。”


    罗素感叹着:“才只过了一年而已……”


    能够轻而易举洞察他人内心的罗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从哪个事件、从什么时刻开始,在无形之间发生了改变。


    是教宗、猴面鹰、鞘、卡玛尔瑟;亦或是翠雀、坏日、劣者、皇帝、绞杀、乐园鸟……还是小琉璃、华明舒、摩根和赛纶?


    ——现在想来,应该是全部吧。


    从那个庸庸碌碌的凡人,真正的变成了“英雄”。


    “说起来,明天是你的生日吧,群青。”


    狼言突然开口道:“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猴面鹰的死……可以吗?”


    “过生日就别送人头了,感觉不太吉利。”


    “事先声明,你要的礼物如果太离奇,在涌泉岛可不好给你找。”


    “一声祝福就好了……明天我就和翠雀结婚了。至于婚礼,我打算是等回幸福岛之后再办。到时候拉上冰水和霞,还有舅舅和老爷子他们。”


    罗素突然露出坏笑:“要真想给礼物的话,要不你们也陪我一块领证去得了?”


    “……怎么还有我的事?”


    一旁的绞杀突然感觉自己平白无故被砍了一刀。


    他有些苍白的狡辩道:“我可没说要送你礼物。我这么多年就没过过什么生日。”


    “你今天不是蛋糕都吃了吗?”


    “那是小雅买给我的!”


    “都一样啦。作为感谢我的报酬,不也是分了我一份嘛。那就算是提前吃了我的生日蛋糕了。既然吃了蛋糕,那么就得送点礼物。而且,根据我对你们两个木头的理解,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你们肯定是能拖就拖的。”


    罗素用自己的指节敲了敲桌面:“这样对女孩子们太不友善了。这样一直拖着,对感情是一种消耗,会让人觉得不安。”


    “不行,不行。”


    白狮子连连摇头,显然还保留着理智:“小雅才多大——你别想骗我,你是想找一伙记者来拷打我吧。我是不会上当的。更何况小雅已经住院了。”


    “啧。”


    见绞杀没有上当,罗素咂了咂嘴。他的确是想要用狼言这个借口来顺便踢一脚绞杀。如果他真顺口答应了,那么之后几个月乃至于几年,就有调侃他的话题了。


    但这蠢狮子,怎么在谈恋爱之后反而变聪明了一些?

    于是罗素只好回头说道:“他就算了,但是你——狼言。你可是连孩子都有了。”


    “但我们才认识三天!我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连家长、亲戚、朋友都没见过啊!”


    “但你们的孩子可是都一个月了。月数都和翠雀一样了,”罗素据理力争,“你不想成为一个像是你父亲一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吧?”


    “……等等,你先让我捋捋。”


    狼言感觉自己脑壳有点疼。


    他感觉脑子有点懵,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虽然他对卡玛尔瑟二世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但是毕竟两个人之间毫无了解。


    ……不、似乎也不算是。毕竟他对卡玛尔瑟的了解还是挺深的。


    可是,这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他似乎也不能就这么不管。因为对洛萨他的确是不讨厌的,甚至可以说是他接触到的异性中相对来说最喜欢的。


    ……可是、可是。


    已经二十七岁,却从未谈过一次恋爱的劣者,总感觉自己的人生跳过了太多剧情。就像是玩游戏的时候不耐烦的按下了SKIP,剧情动画跳过之后发现自己身边突然多了个崽。脑子顿时就陷入了一片空白。


    ——哪来的这是?


    “洛萨,要不你说说看?”


    罗素看着狼言陷入纠结,便看向了卡玛尔瑟二世。


    黑色长发的精灵少女看了一眼在旁边摇头晃脑、似乎觉得自己的鹿角很沉的青年,微微偏开了头。


    “……我不想再强迫‘沙比’了。‘卡玛尔瑟’已经伤害了他太多次了。”


    她有些失望,又像是有些不太开心沉默了一会,然后认真的小声说道:“既然他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抱歉,之前是我太自作主张了。


    “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的话,我也可以将孩子再消融掉——请无需担心,它也同样属于我命运的一部分、因此也可以算是我灵魂的一个碎片,这个状态下是不具有生命的。我也随时可以把它回收……”


    “……不,我没问题的。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有些没调整好心态。但我会努力调整的……”


    听到卡玛尔瑟二世说出这种话,劣者近乎条件反射的拒绝掉:“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因为我……”


    他顿了顿,咬了咬牙。


    在那一瞬间,他隐约感觉到了心中产生了一丝悸动。


    “——因为我绝对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绝对!”


    他近乎是咬着牙,无比坚定的说道:“绝对——和那个男人不一样!我绝对不会……像他伤害母亲那样伤害你,绝对不会像是他伤害我一样,伤害你的……不、伤害我们的孩子。”


    看着这一幕,罗素一时竟然有些迟疑。


    这也算是一种爱吗?

    对昔日的痛恨、对过去的恐惧,也能化为一种爱吗……


    因为犯下过罪恶,因而不想重复过去的罪恶的少女;因为自己承受过苦难,因此就不想让其他人因同样的原因而受苦的青年。


    “……你们还真像啊。”


    罗素感叹着:“各种意义上。”


    ——但是这不是爱。他可以确定。


    被名为“卡玛尔瑟”的命运捆缚在一起的两人,哪怕已经接过了吻、有了孩子、甚至都已经结婚……但他们的恋爱才刚刚开始。


    是与绞杀和小雅类型不同的爱——他们那两人,是互为救赎者的神圣爱恋,一方救了对方的灵魂、另一方救了对方的生命。


    而狼言与洛萨,则像是被命运所牵引的情侣。


    那是两个小心翼翼,相互试探的灵魂。都在潜意识里爱着对方、却又会下意识的伤害对方;希望自己能够了解对方、又怕无意识的触痛对方……这是绝不可能再度重现的,在“相知”之前的奇迹般的“相爱”。


    因为有“卡玛尔瑟”的存在,他们两人在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情况下、就近乎了解对方的大半性格。如同相处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一般。


    可与此同时,对方又不完全是他们记忆中的另一个人。卡玛尔瑟不知道劣者沦落为“噤声”,变得成熟的现在;劣者也不知道构成了“卡玛尔瑟二世”人格主要部分的那个女孩的过去。


    无比的熟悉对方,却又满是陌生。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翠雀小声在罗素耳边说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那都是见色起意。”


    “肯定也有这种成分的啦。”


    罗素同样小声分辩道。“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比喻——他们就像是互为纸片人。”


    “好怪,但又好像很贴切……”


    “对吧。”


    就在罗素与翠雀窃窃私语,狼言与洛萨沉默着对视,白狮子百无聊赖的吃着菜的时候,包间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了。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这本身就是全世界最高级别的疗养院。这种包间的安全锁,哪怕是翠雀这种级别的赛博黑客,也不可能在不发出任何动静的情况下打开。


    但对他来说,这似乎又变得合理了。


    因为进门而来的,是一个身着古朴的黑袍、眼睛上绑着黑色布带的中年男人。


    他进门之后,便自顾自的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随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桌上的酒,除了绞杀之外没有一个人动过。因为除了他之外,在场所有人都不喝酒。


    那是正对着门,绞杀与劣者中间的空座位。


    在他坐下后,房间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沉重。


    罗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沉默的看向男人、却没有说话。狼言眉头紧皱,同样注视着男人。卡玛尔瑟二世有些紧张的攥紧拳头,同样做好了紧急倒带的准备。而白狮则根本头都没有抬,只是专注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缝、剔着指甲。过了许久,他才伸手抓住了一块肉饼,缓慢的咀嚼着。


    因为他们都认识这个家伙。


    巴别塔的叛徒,罗素的父亲,爱丽丝的丈夫——杀死了巨龙的“鞘”。赛博教会最为锋利的一把刀,击杀猴面鹰的主力……同样也是有能力瞬间杀死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顶级刺客。


    他坐在这里,眉眼之间看上去有些颓废、但一种宛如夜风般的气质却让人不自觉就会紧张起来。


    “你们要结婚了?”


    鞘突然开口问道:“你生日那天吗?”


    ——你还知道我生日啊?

    罗素原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嘲讽道。但他最终还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回答。


    翠雀抬头看了眼罗素的表情,也是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你回去看爱丽丝了吗?应该回去了吧,教宗跟我说他看过你了。”


    鞘自顾自的说着,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对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说话:“结婚啊……也挺好的。你今天应该和罗素同岁吧,翠雀?也该结婚了,爱丽丝当年才刚十八岁就和我结婚了。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了罗素。


    “我们当年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鞘的话语落下,桌上仍是一片寂静。


    之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餐桌之上,只有绞杀缓缓咀嚼食物的声音。


    沉默足足持续了接近五分钟,鞘才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那是度数很高的烈酒。只是喝下没多久,鞘的脸色立刻就开始发红。


    “你现在的事业很好,也有了自己的梦想。我不会阻止你……”


    鞘低声说道:“但是,不要像我一样。别做那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要做那些会伤害爱着你的人的事。


    “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因为有人爱着你,因为还有人需要你去爱。


    “不要成为和我一样的废物,罗素。”


    “——绝对。”


    罗素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说道:“我绝对不会成为你。”


    鞘也沉默的抬起头,隔着那黑布看向罗素。


    过了一会,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给罗素倒上了酒,随后又给自己倒上了酒。


    “举杯吧。”


    鞘扬声道,亦或是在宣告。


    “——敬那些想要杀死我的人。”


    罗素沉默的举起了酒杯,隔着酒杯注视着鞘。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翠雀。


    她给自己也倒上了半杯酒,然后举起了杯。


    紧接着是劣者。然后卡玛尔瑟二世。最后是绞杀。


    当桌上所有人都举起酒杯来之后,鞘仍旧没有喝下那杯酒。


    “——正巧啊,还有一杯的量。”


    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那就不必倒酒了,这酒壶归我了……”


    房门再度打开,立着一对白色犬耳、左眼是冰冷钻石感义眼的男人,从门后一步迈出。


    正是坏日。


    他只是存在,就给了罗素一种压力。


    罗素立刻就明白,坏日已经跨越了利维坦之墙——真正成为了跨越时光的特殊生命。


    一把抓过只剩个底的酒壶,坏日全程盯着鞘。就像是自己移开目光就会让他消失一般。


    “好久不见了……老师。”


    “……好久不见,南流景。”


    鞘慢慢放下酒杯,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但最终他还是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敬那些想要杀死我的人。”


    鞘再度宣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桌上的所有人也同时将酒饮尽。


  第一百零五章 群体神的【第二容器】


    人们喝完杯中的烈酒之后,或是面目平静、或是眉头紧皱、或是嘴角上扬露出莫名的微笑。


    唯有坏日——他在仰头喝完那酒壶中仅剩的一口酒液后,便将陶制的酒壶随手丢开。


    酒壶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既然老师你都这么说了,想必你也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坏日深深呼了口气。


    他话音刚落,没有等鞘做任何回应、便伸手一把抓住了翠雀面前的餐刀。


    握住那银质餐刀后,坏日仅仅只是轻描淡写的将它放下……


    可对他来说,“放下”也同样意味着“杀人”。


    刀刃自然落下之时,鞘面前的空间便如被击碎的镜面般骤然开裂。


    鞘像是未卜先知一般,身体向后倾倒、同时腰间利刃刹那间出鞘!


    他保持着向后跌倒的姿势水平滑行,腰间黑色的羽翼骤然弹开,全身上下卷起黑色的旋风——而那平平无奇的刀刃,却竟是挡住了坏日那能够切裂空间的斩击!


    坏日手中的刀刃骤然发蓝、发亮。


    湛蓝色的光辉从他那餐刀中迸发出来,接近半米长的光刃从餐刀中喷涌而出。


    而鞘手中的刀刃,也覆上了一层黑色的旋风——在那漆黑旋风的遮蔽之下,一抹深到近乎变成黑色的墨绿色光辉同样覆盖了刀刃,让那平平无奇的铁剑仿佛变成了碧玉打造的刀刃。


    坏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光剑。


    他手中的那光刃明明已经切入了餐桌与餐盘,却宛如幻影一般没有造成任何破坏。


    鞘则是非常熟练的抬剑在面前与身边格挡、手中的剑刃舞成了一道旋风。在他身前与四周,虚空中近乎同时迸发出八道火光。明明坏日只是挥出了一剑,可虚空中却同时对鞘攻击了八次。


    而鞘如同机器一般,作出了完美无瑕的对策、将所有的攻击以最小的代价与动作抹消。


    随着那些湛蓝色的光辉逸散,那些迸出的幽蓝色火花宛如凋谢的花瓣。


    在罗素的红移提升到这种等级后,他这次在如此之近距离下,终于看懂了这一击。


    很久以前,坏日在自己面前用过的“剑术”;在鞘从幸福岛归来时,在街头杀人时使用的“剑术”……为何同样作为鞘的学生,坏日拥有这种剑术,但爱丽丝却没有学到?


    并非是鞘的偏心,而是因为这种一脉相传的那种所谓“剑术”本质,正是一种能够将灵能“锋锐化”、化为实体的力量。


    通过强大的意志约束红移,将手中所握的凡铁、乃至于能够将自己的手指都化为临时的灵能武装,将灵能以一种无坚不摧的姿态释放出来——


    ——是的。


    这是,属于“圣人斩首”的力量。


    以灵能为燃料、以血为钥匙,能够根据“决心”来增长韧性、长度与锋利程度的灵能武装。正是爱丽丝从阿米鲁斯手中获得的初版灵能武装。


    而后来,罗素也从阿米鲁斯口中得知……灵能武装是用活着的灵能者制成的永久武器、它的本质是“以装备形态存活的灵能者”;而灵能芯片则是通过同步灵能者的记忆与情感,来获得的一次性灵能……


    它之所以是“一次性”的,仅仅只是因为公司不希望使用者的精神错乱。若是完全导入某个瞬间的全部记忆与情感,那么人格就将被其污染、原本能够使用的灵能也会因此而无法使用。


    可若是说……假如有人能够从灵能武装中同步到“灵能武装”原本持有者的一部分记忆与情感,并且在不需要的时候将其忘却……是否就能永久获得一定强度的“第二灵能”了呢?

    ——正如罗素所拥有的,能够复制他人灵能的灵能一样。


    怪不得,圣人斩首会一直留在坏日手中……直到他彻底掌握这项能力,才将它交给了罗素。


    因为这绝非是某种“技艺”。


    而是依赖于“圣人斩首”才能掌握的“技术”。


    在出了一剑之后,坏日倒是慢慢将刀刃放下。


    仿佛在他的攻击被鞘完美无暇的挡下之后,就突然失去了杀死他的欲望一般。


    坏日讽刺道:“二十多年没见了,老师。我还以为您的剑术会退步呢。”


    “是啊,的确已经退步了……”


    鞘的双眼仍旧蒙着黑布,因此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只是淡淡的说道:“不然,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很难的啦。”


    坏日嗤笑道。


    下一刻,他骤然抬手。


    随着一道湛蓝色的光华绽放于空中,一道凭空出现的、迟来的漆黑剑气便被他切碎。


    “——因为只要我不想,它就永远也碰不到我。”


    “就如同你的过去一样?”


    鞘不冷不淡的应道。


    他话音落下,坏日的脸色就变得阴沉了起来。


    “这都要拜您所赐,老师。”


    “你的灵能可不是这么说的。”


    身后有着黑色羽翼,有着凌乱而干枯的黑色长发的男人,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你如果真的憎恨我的话……又为何非要进屋来?”


    罗素记得,坏日所持有的灵能,名为“朽日”。


    越是让坏日感到陌生、疏远的存在,就能在越远的距离接触到。那是以心灵的距离,重新界定物理距离的强大灵能。


    和罗素那种花里胡哨的灵能不同……坏日所掌握的灵能简单而强大。


    能够在很远的地方攻击敌人……而在跨越利维坦之墙后,显然“朽日”也发生了质变。不仅仅只是将拥有心灵的“人类”进行锁定,而是连同那些攻击他的力量、也开始一并被他的灵能所影响。只要他不想接受、不愿承认,来自他人的攻击就永远也无法接触到他。


    无法“抵达”目标的攻击,就算威力再强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罗素知道,鞘的话是完全正确的。


    坏日所掌握的超远距离杀人的能力,在过去已经帮到了罗素许多次。无论是卡玛尔瑟亦或是赛纶、以及天送,他都有插手其中。如果坏日想的话,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在很远的地方攻击鞘。


    假如看都看不见的话,就算是鞘也不可能一直挡住坏日的攻击。


    可是坏日却一直接近到了离鞘仅有一桌之隔的距离,才对鞘发起攻击。在这个距离之下,鞘能够准确判断坏日的攻击时机、并凭借反应与经验作出应对。以他那从容不迫的反应来看,这个距离之下坏日显然是伤不到鞘的。


    那么,坏日为什么不在更远的距离发动攻击呢?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做不到。


    “事实就是……你仍旧敬爱着我,南流景。我们的敌人是猴面鹰,你想必也知道这一点。可你仍旧对我发起了攻击……你在试图用这种激进的方式,来与我进行切割。你试图告知自己,你仍旧憎恨着我。”


    鞘淡淡的说道:“但你能够欺骗自己,却无法欺骗朽日。你与我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桌之隔’。


    “我现在倒是有些好奇了……为什么不多不少、恰好是‘一桌’?这个距离……


    “哦,我懂了。是因为我在南家的餐桌上时,与你相隔着的正是这个距离吧。”


    男人没有发起攻击,也没有离席、甚至没有看向坏日。他的左手还握着酒杯,低头时不知道是在注视着手中发光的剑刃、亦或是那不剩一滴酒的酒杯。


    鞘自顾自的说着,絮絮叨叨宛如老人:“你今年应该是三十八岁吧……哦不对,应该是三十九岁。我记得你是三月一号的生日,现在生日应该已经过了。快三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昔日那个十几岁的孩子……”


    “——老师。”


    坏日打断了鞘的话。


    他也同样没有看向鞘。他低头望着的是桌上还没吃完一半的丰盛饭菜,它们在激烈的战斗中却是完好无损。因为两人之间,无论是攻击亦或是防御,都没有将力量逸散到周围。


    “‘我之生死无关紧要,我之留存无人关心。我是如此渺小,至死也不过只是时代中的一粒沙……’


    “‘——也因此,若是以我之力,能在这个时代掀起小小的浪潮、在历史上刻下我的名字。那将是我的荣幸。’”


    坏日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说道:“老师,这是你说过的话吧。”


    “啊,是的。”


    鞘平淡的应道:“我对很多人说过。我说过很多次。”


    “现在还算数吗?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


    “我至今为止,仍旧行走在这条道路上,”鞘没有任何迟疑的答道,“我已为其献上所有。”


    “哈。无关紧要,无人关心……”


    坏日短暂的嗤笑一声:“你献上的东西里……包括爱丽丝吗?还有我?亦或还有鹿首像?巴别塔?还有罗素?在你献上的这些东西里,又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


    “痛苦。幸福。命运。记忆。理想。意志。”


    鞘声音低沉而沙哑,让人联想到银灰色的铁翼、亦或是冬日窗沿上垂下的冰锥:“包括我自己的生命与存在。若有所求,皆可拿走。”


    罗素突然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原本想要阻止坏日在这时向鞘发动攻击——毕竟鞘是他们击杀猴面鹰的主力。


    他们之中,唯有鞘拥有着“反电子”的圣秩之力。面对能够随时将自身复制、分裂、隐藏、下载,作为拥有超越人类智能的病毒程序的猴面鹰,仅有鞘能够彻底杀死对方。


    客观来说……至少要等猴面鹰被杀死,他们才能对鞘动手。


    可如今,就连罗素也开始有些忍不住内心的杀意了。


    鞘总是这样,有着将人轻易激怒的才能。他明明每一句话都无比真诚、无比认真,可他的言语本身结合他的所作所为就会让人忍不住发怒。


    “关于这点,我也已经对你说过了,罗素。”


    鞘抬起头来,看向罗素:“我很失望。你没有记住我的话。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去变成一个虚无的人、一个乏味无趣的人。


    “人类无法祛除自身的动物性。若是得不到满足,在心灵的深处有个空洞,那么无论多么强大、多么坚强、多么聪慧,也终将变成彼得潘那样的魔鬼。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们所感受到的‘幸福感’是来自激素的骗局,他们所感受到的快乐也是虚幻之物。


    “人类的性格、感情、知性、逻辑思维,同样也是来自于大脑的欺骗,那是刻在他们血脉之中的基因,通过极为复杂的运算后,给予了他们这些认知。


    “仅仅为了从大脑发出的一道指令,那用药物、手术、芯片微电击等‘洗脑’手段同样能够发出的密令,就去坚决的、舍弃生死的做些什么事。那正是人类被名为‘大脑’的寄生虫所操控的证据。


    “人类想要永远超脱于虚无与乏味,就必须超越自己的意志、超越‘大脑’所给予你的一切给予基因直觉的指令。如此一来,人才能超越自己的动物性。”


    “——你已经疯了,鞘。你是被那盛大的罪恶感与绝望彻底压倒了吗?还是两杯酒就让你喝醉了?”


    坏日冷淡的说道:“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些话还是人话吗?”


    “或许我是疯了,但也或许我才是清醒的。若是所有人都喝下了疯人之水,唯一没喝的人便是疯子……”


    鞘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表情:“至于醉酒,那不过是大脑混乱的表现。但在没醉酒的时候,人类的决策就是正确的吗?既然原本就不一定正确,是否存在大脑混乱之后反而做对了事的可能呢?”


    他说着话,原本发红的脸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回去。


    没有冲动、没有执念、没有激动、没有憎恨、没有怀念。如同空壳一般,像是商场穿着外衣搔首弄姿的无脸机器人模特,那种违和感甚至会让人产生恐惧感。


    “我很失望,罗素。我明明已经为你展示了全部,你应该能理解我做出了什么选择。”


    鞘的语调仍旧没有丝毫起伏:“我怀着期盼与希望来见你。我不希望由我自己揭开全部惊喜。”


    而到这时,罗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在鹿首像之前,鞘对自己所说的一句话……


    【我找到了一位疯癫的法师。借助他的帮助、他粗暴的改造、我得以无需链接‘圣典’服务器……因为他将我的大脑改造成了半机械,让我的大脑本身成为本地服务器……】


    “……不必和他再说些什么了。”


    罗素突然伸手,挡在了坏日面前。


    坏日没有质疑也没有反对,只是安静的回头望向罗素。


    “因为【鞘】已经死了。”


    罗素低声答道:“现在的他,不过只是个空壳罢了。”


    敬那些想要杀死我的人——


    但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成功了。


    因为……


    坏日再度抬手,餐刀切裂了距离——那黑布被割断并飘落在地。


    这次,鞘并没有抵抗、也没有格挡。


    他仿佛在看到攻击的瞬间,就已经知道这次攻击不会伤到他。


    鞘那被黑布所遮蔽的眼眶中,仍旧是那一条昏黄色的光环。


    但其中已经看不到猩红色的血肉了、宛如触手般搏动的细小血管了。他的那些血肉,全部都被剔除干净。他的脸部变得洁净,仿生皮肤覆于金属与塑料之上。


    与罗素大约五六成相似的面容,却完全没有双眼、甚至连眼眶都没有。在那黑布之下,是如同机器人一般发光的“眼罩”。但罗素知道,那是天使的光环。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血管给半机械化的大脑提供营养。


    ——这意味着,鞘已经跨越了那最后的一步。彻底舍弃了自己的血肉,上传思维、成为了擢升与吕卡翁的同伴。


    甚至不仅如此……


    “是的,我已经死了。我很高兴你能想起来、也很高兴你能意识到,罗素。”


    “鞘”仍旧平静的答道,声音如同机械合成声:“我正为此而感到欢欣。


    “因为‘我’早就该死了。因为‘我’早就想死了。因为‘我’死了的话,对大家都会更好一些。


    “因为如果那个废物的‘我’能够死的早一点,那些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但我还是为‘我’而感到高兴。因为‘我’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彻底献上了自己所拥有的最后一项所有物——生命。但只是如此还不够。


    “在过去的人生中塑造的人格,即‘个体在对人、对事、对己等方面的社会适应中行为上的内部倾向性和心理特征’,同样也是导致了‘我’脆弱无能的原因之一。


    “因此,我主动跟擢升请求——在我获得升华之时,抹掉了旧我的人格。如今的我,是人工智能深度学习了我的影像化记忆后、以并非‘模拟’的角度而重塑的纯净新我。


    “我看似已被剥夺至无可剥夺。但事实上,我早就应该这么做。只是因为内心的胆怯与逃避,在每个应该站出来的时刻都选择了退让。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没能赶上你们结婚、生子。这让作为‘父亲’的我感到有些遗憾。但他所错过的也不止这一点了,倒也无所谓。然而,作为新生的证明——我仍然希望第一个见证这一切的是你,‘我’的儿子。而不是猴面鹰。所以我才赶在开战之前来到了这里。”


    “……你是什么时候,完成了最终一步?”


    罗素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问道。


    “就在半天之前开始,刚刚才完成。现在还很热乎。”


    鞘平淡的说道:“在你对教宗说过那些话之后。他很重视你所说的话——思维上传,不代表人类的精神不会因此而劣化。就算聚合成神,也不代表从此就不会再分裂。


    “所以他将我召回,使我‘上传’——等人类完成大融合以后,我将作为‘群体意志’的杀毒软件与免疫系统,修正一切错误。如今我所使用的,不过是一具下载到现界的躯壳罢了。”


    “……也就是说,”罗素一字一句的说道,“直到最后,你的‘死’依然是他人给你做的决定……是吧?”


    “本应如此。既然没有领导他人的才能,那就应该服从命令。”


    鞘平淡的答道:“说到底,从最开始就不该由‘鞘’来挑选剑刃。而是应该由剑来选鞘才对。我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是恰好契合了爱丽丝。离开爱丽丝之后,我就失去了意义。


    “人们只是看到了华美的鞘,就擅自对鞘中之刃的华美拥有了几分期盼。于是将自由、权力与责任交付给了鞘。但它终究也只是空虚的鞘而已。无论如何,也无法凭空变出刃来。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既然如此,就不如彻底摧毁我那卑劣而脆弱的凡性,连同那被腐蚀的人格与朽坏的生命一同摧毁——仅留存智慧、意志、才能、力量,作为终极的‘壳’而存在。


    “——听懂了吗,神之容器?如果你有疑惑,我还可以继续为你解答。”


    鞘的光环之中,闪耀着昏黄色的光芒。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没有丝毫波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群体神的【第二容器】。”


  第一百零六章 我是爱丽丝


    舍弃了童年,换取了自由;

    舍弃了自由,换取了理想;

    舍弃了理想,换取了爱情;

    舍弃了爱情,换取了道途;

    舍弃了道途,换取了力量……


    最终,鞘将这份否定了一切后得到的力量,也一并舍弃。


    “【永无岛的告密者】……”


    罗素喃喃念诵着鞘的第一个代号。


    最初,作为“温迪”的鞘背叛了给予他自由的彼得·潘。与他一同背叛彼得·潘的两个孩子“迈克尔”和“约翰”一直到死,都没有供出鞘的名字;但那些被鞘所信赖的“大人们”却背叛了他,因此鞘被冠以“告密者”之名。


    紧接着,他背叛了幸福岛、天恩集团与自己的恩师,加入了与精灵与巨龙为敌的巴别塔;他的才能与性格被赛纶所喜,并给予了鞘“致死量的爱”来进一步催化他的才能,而鞘注定的背叛也意味着过度盛放的才能之花终将因此而枯萎。


    失去“心”的鞘,因胆怯而逃离,背叛了爱着他的爱丽丝、信任着他的“主教”。他试图踏上追寻自我意义的旅途,寻求着一场盛大的死作为人生的终结、赋予自己的人生以意义。


    但他仍旧失败了。这场旅途毫无意义,他所做的事反倒使绝望进一步加深。他将世界推进了更惨淡的未来……


    他竭尽一切所实现的奇迹——以并未跨越利维坦之墙、尚未进行过精灵转化的凡人之躯,在没有充裕资本与科技的协助、没有恶魔与法师的帮助的情况下,孤身一人杀死了巨龙。


    徒手毁灭了前代文明的宇宙舰,掐灭了未来七分之一的可能性。


    ——于是,他终于绝望了。


    在迷茫与徘徊许久之后,鞘终于将自己一并否定与背叛。


    明明拥有着天赋、机遇、才能、运气与他人的爱,可鞘却像是个小丑一样孤独起舞。


    他越是想要握住一切,世间的一切便如他指缝中流失的沙。越是想要握住更多,沙子也就流失的越快。不管如何努力、做出何种牺牲,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你终于将自己也否定了啊。”


    罗素叹息着。


    鞘那不断寻求意义的一生结束了。他所迎来的,只有无限的空虚。


    作为绝对虚无的空壳……作为罗素另一个侧面的投射,鞘终于也拥有了“灭世资格”。


    他之前从眼中投射出来的,绝非是如此不详的昏黄色光辉。


    ——并非是“否定之否定”。而是完全否定。


    罗素已经知晓,机械天使所拥有的圣秩之力来源于群体潜意识。


    那是属于“人类意识”的力量、是被污染的“旧神”所持有的庞大而混沌的原始灵能中,被人类心中的善所净化的、那极小的一部分。


    若是失去了人类的躯壳,就不可能被群体意识所承认、也就不可能再拥有圣秩之力;所以机械天使必须要由被承认的善人作为“素材”才能进行制造。不可能由纯粹的机械驱动圣秩之力。


    而教宗的计划就是人工创造一个“新神”,创造一个新的“群体意识”来将“旧神”对人类的影响进行覆写,他更不可能因此而得到旧神的承认——从物质的角度来说,他的计划就是为了彻底的杀死旧神。


    如同想要彻底毁掉一个程序,就不应是将其删除、放入回收站、粉碎文件,而是应该将其每一个文件都反复多次的进行覆写。


    鞘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反电子”的力量……并且在他经过惨无人道的肉体改造、将自己的大脑半义体化后才能继续持有,正是因为这份力量本就是属于他的。


    ——并非是导入了旧日圣贤的记忆,来让自己获得了这份圣秩之力。


    而是在做出了这些行为之后,鞘获得了这份属于他的力量!

    也就是说……


    正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大脑进行了机械化改造,制成了“本地服务器”,而他强烈的自我毁灭、自我否定的悲愿让他得到了这份“反电子”的圣秩之力。


    “为什么教会要封印这份力量……”


    罗素明白了一切:“不完全是因为教会忌惮‘能够反制、否定一切天使的天使’。更是因为持有这份力量的天使,终将自我毁灭。”


    因为教会的“圣秩之力”并不自然。


    他们并没有从根本上察觉到这份力量的本质、他们使用的科技也没有触及到原理,而是“基于应用层面的发明”。只是使用一种粗浅的手段,窃取了这份力量。这意味着“反电子”的圣秩之力一旦运行就会立刻失控——因为它同样会否定它自己的光环。


    而鞘对自己的改造还要更深。他甚至将自己的大脑都一并改造,若是按照“反电子”这项能力原本的定义、他在运行这份圣秩之力的瞬间,就会使自身的全部义体与改造部件强制停止运行、甚至将其永久烧毁。


    可他却能正常使用这份力量……甚至精确的操控这份力量。


    鞘对自己进行的一系列充满痛苦的改造,连同他的人生本身成为了一种仪式——呼唤出了具有“反电子”这一能力的灵能。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圣秩之力,而是如同“神之容器”、“阿尼玛·阿尼姆斯”一样,属于鞘自己的“全新的灵能”。


    从那个时候开始,鞘已经得到了他人生的意义——


    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


    直到他的人生在意识破灭之后,才终于被“黄昏”所肯定、并赋予了意义——毁灭一切的意义。


    “我现在相信你……的确会彻底的毁灭猴面鹰了。”


    罗素缓缓说道:“因为你们是绝对不可能共存的,而猴面鹰绝对敌不过你。或者说,另一个你——网络空间的你,现在应该正在全网范围内剿杀猴面鹰病毒吧。随着猴面鹰的衰退,你的力量也正在不断提升。”


    正如他对猴面鹰那不可抑制的敌意、猴面鹰对他不加遮掩的杀意一般……一个世界仅能孵化一位“黄昏”。这意味着他们要么厮杀至仅剩最后一人,要么就互相毁灭。而如今,在两位候选人之外,又诞生了新的一位。


    同样毫无意义而被彻底否定、最终将自己的人生意义一并否定,也同样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至网络、试图完成“群体神的转化”……如今的“鞘”、或者说“第二容器”,正是猴面鹰作为“坟墓”的竞争者!

    或者说,如今的“鞘”就是上位的猴面鹰!

    如同那捉摸不定的命运察觉到了猴面鹰的计划即将失败,但世界的灾难本身并没有被化解、罗素也没有因此而升华或是毁灭——毕竟教宗的计划的确存在着实现的可能——因此为了确保世界的毁灭,能够确实毁灭世界的新生“坟墓”便再度诞生了。


    从最开始,他就诞生于教宗所创造的“新神”内部,并作为祂不可剔除、不可取代的“杀毒软件”而存在。


    “是的,确实应该如此……既然黄昏诞生于世界末日,那么不消灭末日、仅消灭黄昏之卵,那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抽刀断水罢了……”


    罗素突然有些自嘲般的笑了出来。


    他伸手到怀中,想要摸索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摸到。


    “你想要找什么?”


    翠雀意识到了什么:“圣人斩首吗?”


    “啊……是的。因为空艇的安检,这次没能带上。”


    罗素轻声嗯了一声,像是在解释些什么、又像是在可惜些什么:“我只是想要看看,我现在的决心究竟如何……它比起一把刀,更像是一面能够看清自己决心的镜子。”


    他之前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与教宗的计划绝不可能共存。但直至今日,罗素才彻底确认这一点。


    ——鞘升华成了黄昏之卵,这不只是在逼猴面鹰、同样也是在逼罗素放弃幻想。


    或者说……


    “我终于察觉到了,我们三个的共同点。”


    罗素低声喃喃着,从桌边离开、走向鞘:“我们都抱持着某种天真啊……那种继承于孩童时的纯粹想法。在童年时遭遇的苦痛,留下的执念。在成为大人之后,在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猴面鹰想要得到一切,因此贪婪到想要吞噬整个世界;我想要连接一切,因此谁也不想得罪、妄图与所有人成为朋友、达成和平……而你,则始终想要放弃一切。因为你还仍旧活在与两个同伴逃离彼得潘的那一天。”


    “危险,别过去……”


    坏日下意识的想要抓住罗素的袖口,但翠雀却预判到了他的动作、提前一步伸手拦住了他的手腕。她严肃的对着眉头紧皱的坏日摇了摇头,随后有些担忧的看向罗素的背影。


    而鞘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有微笑、没有思考、也没有愤怒。如同傀儡一般,面无表情、毫无感情。


    同属被上传的思维,无论是“擢升”亦或是“吕卡翁”,他们的感情都明显比鞘丰富的多。


    “你这种空洞虚无的感情,究竟是因为教宗应他之请、才彻底删除了自己的人格……


    “亦或是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末路后,在真正堕落之前,通过最后的决策来抹除了自己的黄昏意志、否定了自己的主观危害性?

    “将最纯粹的否定也随之否定……真是讽刺。不愧是什么都做不到的男人,绝对空虚的人生……”


    罗素慢悠悠的走着,他的身体随之融化。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柔软而温柔,爱丽丝的身体显现于此:“连灭世的魔王都当不成的半吊子啊……”


    她的表情复杂,目光温柔、充满爱意,却又无比悲伤。


    像是被什么东西伤害过。


    又像是至今仍在被他所伤害。


    “……我好想你。”


    听到爱丽丝那悲苦的言语,鞘脸上那机械般的神色,终于、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动容。


    那是极微量的动摇——像是溶解于水中的盐。


    能够隐约尝到如泪般苦涩的淡淡咸味,却看不到一丝半毫的白色结晶。


    “我一直都在试图叫醒那些装睡的人,让他们起来面对现实……”


    爱丽丝轻声说着,站在鞘的面前。她看着鞘,如同看着旧日的幻影。


    她抬起头来,带着单薄如纸、苍白而温柔笑容,看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的丈夫:“但我却忘记了呢……我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醒的人。”


    “……爱丽丝。”


    鞘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他试图伸出手来,想要触碰爱丽丝。


    可在他面前,爱丽丝却宛如虚幻的幻象一般。他在半空中抓握了两下,却如烟般缥缈。


    因为他并不敢触碰爱丽丝的身体。


    那抬起手来的感情,不过是一时冲动。他连机械生命体的绝对理性都一并否定,眼中的视域正在不断泛红报错。


    “——你那机械的身体,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爱丽丝嘲讽着,反手捉住了鞘那试图缩回的右手。


    那是如此软弱无力、白皙鲜嫩的……属于少女的手。她的力量绝对抵不过鞘的力量……可她却直接握住了鞘的手、让他无法再向后抽回半寸。她根本无需发力,鞘也无法逃脱她的束缚。


    她将鞘那能够轻易捏碎钢铁的手,慢慢放到自己头上。


    这让翠雀一瞬间有些慌张到握紧拳头、屏住呼吸,险些将杯子扫到地上;而坏日也下意识的握紧了餐刀,绞杀、劣者与卡玛尔瑟同时望了过来。


    爱丽丝的这具躯体只有二十岁出头。甚至比罗素自己都还要年轻。


    而鞘的身体,却已经尽数被机械与义体所替换。


    那蒙着人皮的机械,已然不再是过去她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了。


    鞘宕机在了原地,眼罩般的昏黄色指示灯正激烈的闪烁着。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像是出了bug的人体模型一般激烈变化着。最后仿照着初次见到爱丽丝时的表情,露出了有些拘谨、而充满向往的微笑。


    扼杀掉劣质的感情之后示以微笑。


    如同他昔日背叛那些人时的表情一样。


    爱丽丝与鞘对视着,她那翠绿色的瞳孔深处、也逐渐闪耀起了昏黄色的微光。并与鞘眼中的闪烁逐渐同步。


    鞘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但爱丽丝原本轻轻按住他手背的手,却突然握紧。


    “——不许逃。”


    她的话,她的手,让鞘的动作再度停滞。


    爱丽丝轻声说道:“如果再转头逃走……我就绝对、绝对不会再原谅你了。


    “……笨蛋,半吊子,小丑,装模作样的怪人。”


    听到这句话,鞘眼中指示灯骤然熄灭——过了许久,才突然长亮。


    ——因为那是连爱丽丝自己,都不会记住的话。


    她向来都认为他是一个坚强而了不起的人。


    是她第一次看到鞘、在她还没有与鞘正式认识的时候,因为抗拒家里擅自给自己找到的老师,而说出来的坏话。这也是被鞘隐藏在内心深处,从未给任何人展示过、尤其没有对爱丽丝所说的话。


    为何、为何……


    电子脑运算的速度很快。鞘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爱丽丝……


    ——或者说,【罗素】已经看见了。


    自己那被数据化处理、储存于云端的记忆——


    他想要同化自己。


    他的“儿子”,想要吃掉自己。


    鞘那一瞬间,就明晰了【罗素】的目的,可是……


    爱丽丝那翠绿色的瞳孔之中,满溢着感情与泪。


    爱、悲伤、愤怒、怀念、安心、回忆、失望……唯独没有憎恨。


    那是鞘无法挪开的眼神。他无法第二次放弃同一件事……他连“放弃”这件事本身都无法坚持到底。


    “……你就这么肯定,在吞掉与你同等规模的我之后,还能保持自我吗?”


    鞘动容了。亦或者说,他害怕了——他那本应不知晓畏惧为何物的机械之心,选择了退避。


    他威胁着、劝说着爱丽丝放弃这危险的举动:“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罗素,再这样的话,我们说不定会一起死。


    “现在立刻收手,我不会攻击你,我会立刻离开,帮你杀死猴面鹰。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伤害与你交好的人……不,我也可以帮助你。我们从最开始就不是敌人,我是……我是你的父亲……”


    威胁变成了哀求。


    爱丽丝没有对他进行任何攻击与钳制,只有那脆弱的一双手。


    明明他自己只要扭过头去,就可以结束一切。他只要离开,爱丽丝就追不到他。


    可是……


    他的程序疯狂报警,不断出错。眼前的世界被不断闪烁的危险红色所覆盖,各种警告弹窗不断弹出而又被关闭。


    “——我不要。”


    爱丽丝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不是罗素,我是爱丽丝。你到现在,都还是认不出我……


    “我已经决定了。我绝对不要……再放你离开了。


    “因为你这大笨蛋,要是离开了我,就什么都做不到!

    “既然你如今只剩一份数据的话——那么储存在哪里,应该都无所谓的吧?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都变成了这样,还是不愿意回家?”


    不知为何,一种绝望与痛苦,攫住了鞘那并不存在的心脏。


    他的感情、人格与意志本应被彻底抹除。他是不懂爱为何物的机器人。


    可是,为何……


    ……心却比作为人的时候,变得更痛了?

    在爱丽丝那翠绿色的瞳孔深处,一面旋转着的镜子逐渐亮起。


    他无法挪开视线。


    他不能挪开视线。


    他……


    ——终于,在那深暗无光的镜面深处,鞘看到了那个被遗忘的自己。


    那个怯懦、孤独、遍体鳞伤。


    因而恐惧着世间一切的少年。


    下一刻,在镜面闪耀到超越极限之时,爱丽丝的外壳骤然扭曲破碎。


    仿佛一根虚幻的弦被崩断,鞘与罗素的意识、同时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第一百零七章 别去

    无尽的黑暗昏沉如渊,鞘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洋流中心的旋涡。


    无数过去的碎片一股脑涌上心头,每一句他无法忘记或是曾被忘记的言语都不可抑制的袭上心头。


    “小心一点,千万小心……你们身上背着我们的命呢。”


    “记好了,绝对、绝对不要站出来!”


    “……别去。”


    “——告密者温迪!他就是永无岛的告密者!”


    【我可以给你一种未来的可能性,追寻理想的可能】


    “……笨蛋,半吊子,小丑,装模作样的怪人。”


    “因此,你也从来就没有什么罪要赎。”


    “戒骄戒躁,孩子。若是不知应该怎么做,就保持沉默。因为正义无需声张自己,真理与公义不言自明……你不需要让人信任你,因为你并非是一个领袖、也不打算成为领袖。你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对你作出的决定、付出的牺牲、承担的后果而负责。”


    “我能救下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可我该如何拯救这个世界呢?”


    【你觉得你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


    “老师……你这样小罗素怎么办?爱丽丝姐姐怎么办?”


    “若是人生仅此一次的舞台,就放开手来演个痛快吧。”


    “鞘,你遇事则退,一事无成。我不想宽恕你,但我又必须这样做。因为神是不公平的——因为就算卑劣如你、就算你放弃了这么多次,却仍有机会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而更多的人却窘于能力不足的困境,竭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绝望。”


    “……我好想你。”


    那些窸窸窣窣的言语宛如在脑中扑打着的蛾翼,他或是听见了一切、或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最后只留下浸满了绝望与悲伤、微微颤抖的最后一句低语,在他脑中清晰无比的回响着。


    ——下一刻,温迪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


    冬日冰冷之极的寒风随着他的呼吸,灌入到了他的口鼻之中、溺入他的肺泡。骤然吸入的冷风,让他忍不住呛咳起来。


    就像是从梦中醒来……那些来自“未来”的记忆如指间流沙,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完全忘了个干净。只剩下似有若无的错觉,让温迪感觉眼前的所见所闻似乎从哪里见过。


    温迪感觉自己正被人扶着、手腕被人紧紧攥着。此刻的他是那样的弱小而无力,无法挣脱他人的束缚。


    周围的那些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却要么是低着头、要么脸上充满了惊恐与畏惧。


    而在他们视线的末端,两个理应让温迪感到无比熟悉、如今却莫名感觉有些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中。


    一个褐发而干瘦、有着啮齿类的耳朵和尖锐牙齿;一个金发而强壮,个头要比同龄人高一截。


    那是“迈克尔”和“约翰”。


    他们的双手被细而坚韧的绳子绑在一起、背对着背,身上遍体鳞伤。他们的四只手被绑在一起、挂在虚空之中。


    虚空中,将两人吊住的是一个卡通化的“弯月”。在弯月的周围,如同被油墨浸染、一小块天空都变成了蜡笔般的抽象的深夜。


    而他们两个就这样被挂在夜空中,画风与周围的环境完全不同。


    一个四肢异常纤细、在肘部与肋部之间长着一层飞膜的短发孩子,正绕着两人自在的飞在那边夜空中。他的画风和周围的环境非常适配、也宛如动画一般,如同孩子所喜欢的童话。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相当夸张、满是尖刺的巨大钉锤。


    “坏东西,背叛了军团!”


    彼得·潘尖锐而不满的声音响起:“告密者!坏东西!叛徒!你们的脑子里面塞了屎,居然敢背叛彼得·潘、背叛永无岛!我那么的喜欢你们,结果你们也变坏了!”


    “是你先杀了仙蒂——”


    迈克尔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愤怒:“我看到你把她杀死了!”


    “那是因为她也变成了肮脏的大人!”


    彼得·潘看上去比他还要愤怒:“她喜欢上了一个大人,彼得·潘必须在她变成大人之前杀掉她!洁净的死总好过肮脏的活!”


    “你把我们从高处扔下,从不管我们愿不愿意!”


    “彼得·潘总会接住你们的!”彼得·潘狡辩道。


    “你没有!你把乔伊摔死了!”


    “还有桑切斯,他也被你摔死了!”约翰跟着说道。


    “再好的魔术师也总有失手的时候,”彼得·潘扬声道,“他们从高处飞下来的时候,都在很高兴的尖叫呢!”


    “他们那是害怕——”


    “你撒谎!”


    不等迈克尔回话,彼得·潘便是一锤砸了过去。


    那是能够轻易将人的头锤爆的巨锤,但迈克尔的脸上却只是变得血肉模糊。他和约翰夸张的被击飞,如同荡秋千一般挂在月亮上绕着荡了一圈。


    见状,彼得·潘乐的哈哈大笑、然后反手一锤又将约翰砸飞。这次连着绕了三圈,才终于摔落下来。


    “快说吧,彼得·潘让你们说。为什么要去找大人们告状?”


    “因为我们想要离开——”


    “——所以呢?大人们来了吗?”


    彼得·潘得意洋洋:“他们没有来,他们也骗了你们!


    “大人才不值得信赖,大人是最肮脏的东西!”


    他说着,手中的锤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药锅。他的左手一绕,原本背对着的两人便各自转了半圈、变成了面对着面。


    “就是该这样嘛,亲一亲!”


    看着两人血肉模糊的脸撞在一起——透过对方的脸,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彼得·潘幸灾乐祸的笑着:“快说吧,还有谁也背叛了我?说出来的话,我就让你们死的痛快点。不然的话,我就把你们和癞蛤蟆、蜈蚣、淤泥、狗屎和臭鞋底一起炖成汤!”


    他说着,天上的月亮下降。将两人垂入到了墨绿色、充满臭气的沸腾汤锅中。


    那汤锅烫的两人不住惨叫,身体宛如剥了皮的青蛙一样不断弹起。


    但是迈克尔却是咬着牙,一个字都不说。


    约翰一边惨叫着一边高呼着:“就只有我们,就只有我们!”


    “彼得·潘不信!你们两个又不是最大的孩子,为什么会是你们去告状?”


    随后彼得·潘回过头来,威胁着孩子们:“肯定还有人!快站出来,负起你们的责任!

    “你们快把他供出来,不然的话我就挑一个人和他们一起炖了!”


    “真没有了,真没有了!”


    孩子们恐惧着,高声呼道。


    “没有的话,就要炖了——你!”


    彼得·潘随手一指,指向了那个留着凌乱的黑色短发、看上去怯懦而又恐惧,几乎要哭出来了的半大男孩。


    ——正是温迪。


    温迪下意识的想要往前踏出一步,却被正紧握着他手腕的女孩一把用力拽了回来。


    “……别去。”


    女孩小声说着。


    那一瞬间,温迪回忆起了过去的记忆。


    他想起来了,迈克尔和约翰在即将被抓的时候,特地对自己说过:“记好了,绝对、绝对不要站出来!


    “因为我们已经死定了,你再出来也没有任何用。但你只要活着……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于是就算被彼得·潘指着,温迪也是一动不动。就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很好,很好。”


    彼得·潘阴着脸:“彼得·潘说了就算话。”


    随后,他便伸出手来一招——温迪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但飞走的并不是他……而是在他身边,握着他手腕的那个女孩。


    “你干嘛一直拉着温迪的手,你是不是喜欢他?”


    彼得·潘脸上充满了愤恨:“果然,你就是那个叛徒,有了不洁的感情——你也一起去死吧!”


    不是的,我才是——


    温迪下意识的想要申辩,他踏前一步。


    想要告状什么的,的确和迈克尔和约翰没有关系。


    那原本是温迪发起的计划……因为他足够的聪明,意识到了一切真相——如果这样下去,最终所有人都会死。因为彼得潘只想要和他一样“永远是孩子”的同伴,但人都是会长大的。可是温迪自己不敢去执行部,他光是想想腿就会打哆嗦……所以才叫上了和他关系最好的迈克尔、以及最强壮的约翰。


    假如要让背叛者死的话,那就让我一个人死——


    温迪头脑发热,想要冲过去说出一切。


    “……别去。”


    一个空幽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就在那一瞬间,温迪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一紧——仿佛有什么幻觉正拉着自己。


    女孩之前用力拉着他的手,勒疼了他的手腕。那种痛觉残留在他的手臂上,让他感觉每时每刻都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腕,告诉他“别去”。


    那一瞬间,幼小的温迪感受到了一种耻辱……他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耻。


    一种混杂着愤恨与委屈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仿佛能感受到周围每一个人的心——仿佛感觉所有人都在谴责自己。无论他们是不是在看着自己,无论他们的表情是什么,温迪都感觉他们在心里说着自己的坏话。


    但是温迪的理智告诉他,迈克尔说得对……他们作为背叛者,无论如何都会死。既然如此,那么能少死一个也是好的。


    ——可是,因为自己没有承认,却有无辜者死了啊!


    温迪心中感到了痛苦。


    但心中的理性告诉他:现在再站出来已经晚了,因为彼得·潘已经说了想要杀了她,就算自己这个时候承认也只会让彼得潘更愤怒。她还是会因为和自己关系太好而死,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只有自己这个时候不站出来,才能多救下一条命——哪怕只是救下自己的命,也总归是能多活一个。而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能帮其他人继续想办法逃出去,因为他有着失败了一次的经验……


    这明明应该是正确的才对。


    如果是大人们的话,应该也会这样做。


    可是、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却会感到如此痛苦……对吧?”


    说完这句话,彼得·潘的表情突然完全变了。


    他那种幼稚而极端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而平静。


  第一百零八章 回家吧


    随着“彼得·潘”话音落下。


    周围所有孩子们脸上的表情,一瞬之间也变得与此刻的“彼得·潘”一模一样。


    他们在刹那之间就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们的面目变得模糊起来,放眼望去却感觉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差别。


    不自觉间,温迪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在人群之中。他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踉跄着走出了人群。


    环顾四周,温迪这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他忘记的事——


    为什么除了彼得·潘之外,所有人的脸都那么模糊?

    他们脸上的面容并非是空白一片,但是只要温迪移开目光、他们的脸在自己脑中的印象就会瞬间消失。无论如何,他也记不住任何一张脸。


    而如今,他突然清醒过来时才发现……


    所有人的脸上,都顶着和彼得·潘一模一样的脸。都有着与他完全相同的表情,以同样的语调、不同的声线异口同声的说着:“因为不管你后来经历了什么,你的心都始终停留在这一天。


    “若是最初不害怕的话,就不会拉上迈克尔;若是觉得迈克尔已经足够,就不需要再拉上约翰;若是最开始就站出来,就不会害了那个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女孩……


    “但是,你却始终没有站出来。知道那两人已经死定了,所以选择保留火种、决定了‘绝对不会站出来’;可是你这一举动却害死了新的无辜者。但如果这个时候再站出来也晚了,因为那样的话你不光是让迈克尔与约翰的牺牲失去了意义,还会让那个女孩的死同样失去意义。


    “——从雪山之巅落下的一颗小小的、坚硬的雪球,至此开始滚动。”


    彼得·潘的声音落下,眼前的世界再度被卷入到了漆黑的漩涡之中。


    但这次的旋涡却是如此缓慢……以至于鞘的眼中,清晰的看到了过去的一幕幕。


    就像是照片,又像是很短的视频。


    他颤抖着手,看到报纸上彼得·潘成为知名童话作家的新闻;

    他在教室里打开书,却看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用血一样的红笔涂掉,改成了“背叛者”;

    他背对着天台、踩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慢慢鼓动自己身后的黑翼并后退了一步,如同在永无岛时般无畏无惧的向后倾倒;

    他意识模糊的躺在急救车上,被红色灯光浸透的血包溢满他模糊的视线、嘈杂的声音;


    身着病号服,抚摸着自己陌生的面容,注视着镜中那样陌生的自己,感到腹中一阵阵的反胃;

    露出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开朗笑容,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身份交上了新朋友、并怀着灼烤自己般的意图,与新朋友一同嘲笑、叱骂着那个自杀的“永无岛的背叛者”;

    装出乖孩子的样子,腼腆的站在精灵董事们面前,却感觉他们的视线像是看穿了真相一般、让他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接下巴别塔的任务、又在老师那边担保过之后,沉默的盘算着应该如何利用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小姐,一边慢慢揉捏着自己的脸,认真分析着她的资料、试图初次见面的时候露出一个讨她喜欢的表情……


    “……笨蛋,半吊子,小丑,装模作样的怪人。”


    隔着一面墙,鞘听到了爱丽丝的嘟哝。


    那是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明明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那这是自己所能伪装出的最和善的面孔,却被那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一语道破。他知道那并非是童言无忌、更不是天真的恶意……她的眼中流淌着毫无遮掩的厌恶,她清澈的眼神像是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本质。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鞘破罐子破摔的放下了一切伪装,将自己所经历的全部都告诉了爱丽丝。


    那本应是他稚嫩的学生,可他们如今的立场却是颠倒了过来。作为成年人的鞘跪在地上,寻求着幼女的解答。亦或是寻求着她的斥责……或者哪怕是死亡也行。


    他希望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做的不对、并告诉他哪里做错了。


    他希望放弃自己至今为止的折磨,清空自己的罪恶感、然后重新开始……


    可她却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你没有错。无论拯救者付出了什么代价,总之被救的人是没有错的。”


    听完一切之后,如同圣徒般的女孩,她的眼神变得哀悯而温柔:“要说有什么错的话,那也不是你的错。而是彼得·潘的错,是那些掩藏真相炒作营销的大人们的错,是那些欺凌你的人的错。你只是没有做到最好而已。


    “因为你在最有可能扭转一切的时候,没有能够改变悲剧的力量。当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时候,你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她如同发着光的神、宣告了对鞘的救赎:“因此,你也从来就没有什么罪要赎。”


    可同时,她也给予了鞘以惩罚:“但是,你也绝不能忘记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你的人生并不属于你自己,还属于给了你生命的他们。


    “你要活得足够精彩,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你的生命要拥有更多的意义,才对得起因你而失去未来的人;你要去拯救更多的人、完成更高的伟业……


    “你要直至死亡,也不为自己的活而感到羞愧——才能让他们为你而感到骄傲。”


    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却说出了如同自己导师一样的话。


    ……原来,是这样啊。


    被他忘记许久的话,当时自己所持有的心情、再度被回忆起来。


    觉得自己没有错的原因、追寻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的原因、寻求自己的“人生意义”的原因、完成伟业的原因、至死也不为自己而感到羞愧的原因……


    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段话的原文早就已经被鞘所忘记。在他的记忆之中被反复加工,变成他想要的形状。


    但鞘最初从这句话中得到的“决心”、醒悟的“爱”、萌发的“希望”,却已然生根发芽、抽枝开花。


    那一瞬间,鞘感到自己的心宁静如冬湖。


    他舍弃一切来追寻“意义”的一生,早就已经走上了歧途——


    牺牲现在来保存过去的“意义”,献祭了未来而换取现在的“意义”。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那虚幻的镜花水月。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忘记呢……”


    他的声音之中,第一次充满了懊悔。


    少年的鞘一瞬间就开始老化,逐渐变得苍老。他变成了青年、中年,然后是满是皱纹的老年。


    曾经的他,人生中想到最美好的未来就是与爱丽丝一同到老。


    直到他被蒙了心。舍弃了那长久的悠然,选择了刹那的辉煌——而当他发现,他放弃了自己最爱的人之后,依然没有得到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意义”时,他就已经崩溃了。


    从那之后,不过是个疯人的迷狂罢了。


    垂垂老矣的鞘,发出苍老到含糊不清的声音、伸手用力抓握着地面,眼中满溢着泪。


    然后,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他无声的呜咽着,无声的痛哭。从喉咙深处挤出被捏死的鸟一样的凄惨的悲鸣。


    “爱丽丝,爱丽丝啊啊啊啊啊啊啊——”


    坐在老人对面的幼小爱丽丝,她的瞳孔也变得深邃起来。


    她昏黄色的瞳孔望向窗外,眼中蕴藏着世界一切智慧。


    她像是看穿了过去与未来,又像是洞悉世间一切真理与不幸。


    世间万物,唯有爱与希望,最是毒人。


    女孩回过头来,伸出手。轻轻摸着跪伏在地,哭到近乎断了气的老人那苍老花白的头发。


    “当你将自己怀中的剑,比作自己的神时……你就走上了歧途。”


    罗素轻声说道:“当你的剑胜利时,你自己就要失败了。”


    窗外,新月初生,洒下清辉,静柔如水。


    “回家吧。”


    祂说:“你的回合结束了。”


  第一百零九章 猴面鹰:系统删除

    安瓿生物医疗驻涌泉岛分公司,涌泉岛第一疗养院。


    一个提着沉重公文包、身着盛装的光头男人,沉默的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皮肤是深青色的,上面有着细密的一层鱼鳞、瞳孔也闪烁着冷色调的光。


    他走到疗养院门口的安检门时,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门、与扫描虹膜的机器对视着。


    下一刻,男人便若无其事的走了进去。那些似有若无对准他的诸多炮台也移开并复位。


    而在赛博空间内,一个透明一些的男人残影则被复制了出来,并一直停留在刚才的原地。他保持着看向安检门的动作,瞳孔中射出锥形的浅蓝色光辉。


    属于他的个人情报凭空浮现在系统中,而他的“职业”与“权限”则变得一团模糊、飞快变动着。近乎只是一瞬间,“高级心理诊疗师”就成为了他的新职业。


    紧接着,光头男人的形象,开始在疗养院内开始飞快复制。


    他在现实空间里每走出一步,在虚拟世界中便有不止一道幻影从他身上脱离、向着四面八方缓步走去。他们绕过了编码墙,操控着疗养院内的每一个设施。并在控制自己面前的设施之后,如幻影再度消失。巡逻的网络安全师在路过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更没有察觉到入侵者。


    无数摄像头、智能门、安检门、机仆……所有内部联网设备的指示灯都闪烁了一瞬,随后他们的控制权都被完全接管。


    男人从容不迫的走向了偏厅,摄像头避开了他的身形。


    一位美貌的机仆向他走来,对他恭敬行了一礼、随后接过了他手中的手提包。


    她走向了没有人的角落,十几位机仆以此聚集过来。她们打开手提包,从中拿到了如同移动电源一般的贴片炸弹、毫不犹豫的将其贴向自己裙下。


    全程所有人都没有一句对话,摄像头避开了所有人。


    紧接着,火警警报被拉响。


    “呜——”


    疗养院内的所有人,眼中的UI都被代表警告的深红色浸染。无论是在吃饭亦或是睡觉,都被一阵微麻的刺激感强制清醒、并通过耳中响起的女声警报,引导他们立刻跟随机仆前去地下空间避难。每个人的眼中都浮现出一道明黄色的箭头、悬浮于空中。并有诸多信息浮现在他们视野旁边,包括那并不存在的火灾还有多久会蔓延到他们的楼层。


    虽然有些紧张,但没有任何人感到慌张。行进的人群并不算慢,但也绝对算不上快。人们甚至都没有快步走,更不用说是慌慌张张的跑起来了——因为通知是绝对及时的、而通过人工智能计算得出的疏散路径也是绝对来得及的。


    人们总是相信他们的科技。


    越是聪明人、越是管理过人的上位者,也就越是相信科技——因为没有心的技术,比活人要可靠的多。


    但他们不会察觉到,那些护送着他们撤离的机仆们、裙下一个个都贴着闪烁着红光的炸弹。那只是手机大小的贴片,却足以将周围数米的范围内炸到什么都不剩。


    原本能够轻易查出这一切的安检门,也像是瞎了一样。明明已经扫描了出来,却完全没有报警……就如同在他们的判断程序中,发现机仆身上贴着爆炸物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一样。


    很快,随着摄像头上传所有信息、并被疗养院的人工智能加以分析后,他们立刻察觉到一楼餐厅的某个包间中,人们并没有听从警报而第一时间撤离。


    两位机仆匆匆向那个方向一路小跑的飞快移动过去,而光头男人脚下的步伐仍旧没有任何动摇。机仆从他身后跑到了他身前,他却仍是慢悠悠向着那里走去。


    只是过了不到两分钟,人们便秩序井然的被清空到了地下。


    光头男人的身上,无数贴片炸弹被激活、闪烁起了红光。


    “先生女士们,请立刻避难!”


    前方打开的房间门中,传来了机仆们有些焦急的声音。她们并不会产生“焦急”这种情绪,但为了催人快一些,她们可以在自己的言语中加入会让人们感受到这种感情的元素。


    不过,她们的催促似乎遇到了阻碍。里面的人并不愿意出来。


    但是没有关系。


    这原本也在计划之中。


    早在他通过第一道安检门的时候,就已经入侵了所有房间的监控。并且查看到了具体情况。


    虽然不知道罗素什么时候提前离开了这里……不过其他人是来不及走了。


    绞杀。劣者。翠雀。坏日。


    扶济社势力的核心人员都在这里,可以一锅端了。


    甚至还有一位精灵董事……真是意外之喜。


    当然,最保险的手段其实还是把他们赶到封闭的地下空间。在那种狭窄的空间里,没有任何逃脱与抵抗的空间——考虑到之前绞杀展示过了具有防御能力的法术,爆炸或许还需要第二波。但那样的话,还可以顺便炸死七空岛的不少高层人员,从而将整个扶济社拖入到负面舆论中。


    哪怕扶济社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本身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但只要舆论给出一个指向就足够了。不需要他推波助澜,民间的谣言也可以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不过,他们看起来似乎都很是警惕,刻意选择没有进入那种封闭空间——这也很合理。


    巴别塔能给他们从囚笼中逃离的能力,他们是不畏惧火灾这种慢性灾害的。所以他们迟迟没有离开也很合理,不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也很合理……毕竟巴别塔的力量不适合给外人道明。


    但使用这能力逃生的前提是,他们必须能够接触到一扇关闭的门。


    所以,男人才特地派出机仆先将他们的房间门打开。这就是为了封印他们的逃脱能力。


    “先生们,请跟我们来——”


    在他的操控之下,两位机仆贴身走向了坏日与劣者。这两位高阶灵能者,假如不在第一时间加以处理、或许有办法能够将爆炸阻止。所以在他的设定之中,那两人身上的炸弹会先一步引爆。


    在对他们造成有效控制、或是将他们炸伤之后……他身上的炸弹才会后一步引爆。


    那么……


    仍旧保持沉默的男人,瞳孔之中弹出无数个面板。那是他所带来的这些炸弹的操作面板。


    男人没有发狠话的打算,也没有解释自己计划的想法。


    他在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毫不迟疑的用自己的意识按下了确认键……


    ——本应如此。


    但事实是,他的躯体就突然失去了意识。


    猴面鹰感到了疑惑。


    他所操控的躯体上,所贴满了的贴片式高爆炸弹已经解除了保险,在他死亡或失去意识的第一个瞬间、所有炸弹就应该会直接引爆。


    可是,在他操控的躯体失去意识的一瞬间——那些炸弹上的指示灯却也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不仅如此。


    那种无法阻止的“空洞”感,甚至还在向上蔓延。


    已经完全被猴面鹰所操控的涌泉岛第一疗养院,几乎所有电子设备在同一时刻、全部失效——


    无数摄像头同时熄灭、并慢慢复位,所有的仪器设备发出关机的声音,全部机仆刹那之间在原地停顿了一瞬,疗养院内的灯光全部熄灭,人们眼中的UI图像充满了混乱的马赛克,那些现实增强的特殊指示也全部消失。


    ——刹那之间,整座疗养院的所有电子设备都被强制“停机”。


    而那种空洞感仍然还在蔓延——


    无法侦测,无法察觉,无法感知。


    猴面鹰所操控着的无数“分体”,一个接一个的失去响应。


    涌泉岛、崇光岛、通神岛、太阳岛……那些存在着他分身的空岛里,一些特殊的设施中的一些房间突然齐刷刷的熄灯、所有设备停止运转。街头巷尾的一些摄像头突然断开连接,一些公司内网的电脑一排排的全部熄灭。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


    那些空岛上肆无忌惮释放出的霓虹灯光,都仿佛因此而变淡了一些。


    某些人走着走着路或是做着做着事,就毫无预兆的突然昏倒在地。他们脑中芯片的操作系统、以及储存着的所有用户资料以及程序全部被格式化,一些用户新下载的程序中的某个文件突然被删除、导致某个程序或是软件完全打不开。


    ——距离男人踏向房间门口,才刚刚过去了0.42秒。


    直到这时,猴面鹰才终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等等,饶我一命——我们不是敌人!”


    猴面鹰非常强烈的发出了信号。


    有一个他看不见、也无法察觉的可怕敌人,以某种他完全无法抵抗的姿态、以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能力,正在坚决的抹除掉他的存在。


    能做到这一切的,只能是名为“鞘”的那个人。


    罗素的亲生父亲,同时也是罗素的敌人。


    那个杀死了巨龙,将精灵董事们的计划破坏掉的家伙、被教会所操控的利刃。和他一样,都将自身的意识上传并数据化的“同类”。


    就在今天、不久之前,他们才刚刚对话过。鞘对自己发出过警告,让自己的行动收敛一些。而猴面鹰也将自己操控的那些“狼人军团”直接抛弃,示意自己当前绝对无意与教会为敌、并向鞘示好——若是有朝一日,教会打算抛弃你、你也可以来到我们这里。我们才是同类。


    是的,猴面鹰能清晰的感受到……鞘他理应和自己应该是同一种人。同样的空虚,同样的无意义,同样的平凡……同样的背离希望、期待灭亡。


    他们是“黄昏之卵”的同一面……或者说,只有他与鞘完成融合、他们才是完整的。


    如同罗素能够观测他人的内心、并改变自己的躯体与心灵……这是一套完整的能力;而猴面鹰也能够随意将他人的意志与自身完全融合、使他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他并没有将这种数字化的意识“删除”的能力。被他同化的人,就将永远成为他的一部分,因为哪怕是他自己、也无法否定自己的存在——说到底,他早就不是最初的那个“猴面鹰”,而是“阿尼玛·阿尼姆斯”了。


    但如果拥有了“鞘”的能力,他就能够将一部分的自我“完全删除”。


    作为相关领域的研究人员,他当然知道……数据的自由增加是绝对臃肿而无意义的,若是继续这样成长下去、自己恐怕只会变成一个肉团。因为自己并没有“删除”的权限,那样就无法完成自我优化。


    而鞘只拥有“删除”的能力,却无法让自身的存在增加……这意味着他所拥有的东西就会变得越来越少。只会减少而不会增加,与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是同样有害的。


    “我们应该是同类,我们本为一体——不、我愿意以你为主体!”


    猴面鹰又退了一步。


    “我可以帮你对抗罗素……我也可以帮你对抗教宗!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们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至少、至少让我活下来……”


    但是他的存在,依然被坚定的删除着。


    跨越空间、跨越网络与现实的阻隔,无数猴面鹰的备份都在被那股无形的力量不断删除。


    猴面鹰感受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他第一时间想要催动那些头颅聚拢起来,再度以群体神的姿态显现。


    但是这次,猴面鹰甚至连信号都发不出来,一切信号都被完全掐断——


    现实世界中,二十出头的黑发年轻人、将自己的手插在了光头男人的胸膛中。


    鲜血滴答的向下流淌着。


    那是一位有着忧郁的目光,刚从大学毕业、对未来充满理想的青年。


    而他的头上,浮现着一道黑色的光环。身后是一对黑色的羽翼。


    那是真正的“黑色的光”——就仿佛它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是“凹陷”下去的“不存在的光环”。


    ——直到最后被完全抹除,猴面鹰都没有看到那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真是悲伤……”


    鞘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没能完全吞食啊。”


    “……失败了吗?”


    翠雀有些担忧的凑了过来。


    “成功了一半。能力与记忆都已经到手了,他的身体也被我吃掉了。我能感觉到,我已经变得完整。养分已经非常充足了……随时都可以完成孵化。”


    鞘的声音沉稳如铅石:“只有一小部分,完全被剥离了情感与人格的‘程序’,逃到了教宗那边。毕竟罗素的能力对‘程序’这种虚幻的东西还是无法完全生效的……不过总体来说,目的已经达成了。”


    “……好久不见,老师。”


    坏日沉默了很久很久,还是在漆黑的房间中、背对着窗外昏黄色的夕光,开口轻声道。


    而鞘表情复杂,背对着坏日,始终没有回头:“初次见面,南流景……我为未来的我所做出的不成熟的举动而向你道歉。


    “希望你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能够看得见真正的朝霞。


    “至于‘我’。如此罪恶满怀的灵魂、那头格外焦躁的狼……终究也是不配活到那个时候的。


    “如今的罗素,只不过是披上了狼皮的人。


    “就让他代替我,去与你们一同等待未来的朝霞吧。


    “最后,提前祝你生日快乐,罗素。”


    忧郁的青年自言自语道:“还有……


    “对不起,爱丽丝。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