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16 13:07      字数:7742
    何氏面带笑意, 唇角却噙着不带温度的弧度。女子一袭朱色水纱裙,绫罗绸缎如云似雾, 带起一阵香气袅袅。


    见镜容发问, 她又一掩唇,潋滟秋波直往佛子身上送。


    “本宫不过提了她一句,镜容圣僧, 您紧张什么?”


    镜容把手搭在琴弦上,使余音慢慢静下来。


    满室寂静, 春色急急探入窗纱,何氏如愿以偿地看着,身前之人原本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有了突破口。


    他并未看何氏,定下神思。


    对方斜斜倚在桌边, 如瀑的青丝倾斜,瞧着他串在手腕上的佛珠。


    “圣僧, 您是出家人, 本宫知晓, 你们出家人最喜欢的, 就是清净。”


    “但您也莫要嫌本宫聒噪, ”何氏看着那串泛着温润光泽的珠子,笑,“圣僧近日来做的事, 本宫比谁都清楚。”


    镜容未说话, 也依旧未看她。


    何氏并不愠怒。


    “不过呢,本宫并不怪您。您喜欢谁, 想要帮着谁, 都是您自个儿的主意, 本宫不拦着你。”


    她温声细语,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但是呢,本宫也希望镜容法师您考虑周到了。这大魏,从未有立嫡之说,皇上想把这储君之位传给谁,到头来谁又能坐上这个位置,全看那位皇子的本事——也全看皇子身后,拥护者的本事。”


    后半句话她说得十分张扬,且轻蔑。


    她虽狂妄,但也有狂妄的资本。她如今是三皇子魏合赟母妃,虽然只有抚养关系并无生养关系,但何贵妃并非真的想让三皇子上位。


    魏合赟乖顺,听话,又是个没有什么主意的,很适合当何家的傀儡皇帝。


    至于皇后与六皇子……


    何氏瞧向身前之人。


    他一身袈裟,脊柱笔直如松竹。光雾拂面,带着泠泠水气,无论女人如何言语,他自是岿然不动。


    “圣僧,您这般才能,何必要去帮那样一个皇子。皇后母家您又不是不知晓,哪里抵得过我何家的权势呢。六皇子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没有多少能耐的。您若是跟着他赢了,然后呢,他又能许给您什么呢?”


    她不信,佛子没有私欲。


    不会去想钱财、权势、情爱。


    这些都是人最本能的欲.望,人性贪恋,如同猛兽。何氏相信,私欲人人皆有之,只不过面前这位不动声色的镜容法师,比旁的人多了几分克制罢了。


    她依依笑言:


    “您跟着皇后,倒不如跟着本宫。等我们何家得势,爹爹定会赏您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本宫也会去替你求得至上的权力与荣耀。”


    女子一双纤纤玉手,顺着桌腿,缓缓攀附上来。


    “圣僧何必守着这枯燥乏味的经文,做本宫的男宠,不快活么?”


    镜容眸色兀地一沉。


    他的眼神很冷,冷得像迎面刮来一道带着冰溜子的寒风,却又恰恰在人鼻息前一寸停止了下来。何氏后脖颈隐隐冒了些冷汗,还未回神,就听见那人以及极清冽的声音,道:


    “何娘娘,请您自重。”


    因受了佛门二十余年的熏陶,他的冷意并未带有什么攻击性,却仍能让人心底发怵。他像是一片雪,一片又一片薄薄的雪,并不会将人冻死、溺死,却能让人的手脚颤抖,通体生寒。


    镜容不想再与她周旋。


    撩起僧袍,一抱桌上绿绮琴,欲起身往外走。


    何氏在他身后冷声:


    “自重?镜容圣僧,您不想知晓林夫人在何处么?”


    果不其然,他的步子一顿。


    见状,何氏冷笑:“你到底还是喜欢她!”


    “什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什么七情俱灭、无欲无求的梵安寺圣僧。”


    女人慢慢从座上站起来,轻嗤。


    “本宫一提起她,你的心就乱了。镜容啊镜容,您真是令本宫好生震愕呢。堂堂一国之圣僧,居然爱上了那样一个卑贱的伶人……”


    镜容慢慢握紧了正抱着绿绮琴的手,“何娘娘慎言。”


    朱红色的裙尾在足下轻轻荡漾开,如一朵缓缓盛放的红莲。美丽,妖娆,又带着婉婉动人的凄楚。


    何贵妃走到他身前,仰起头,仔细凝视他的面容。


    他身姿颀长,身材在男子里面也是十分出挑。何氏与他面对面站着,他高了对方一个头不止。从他身上传来一道淡淡的佛香,明明是温缓的、柔和的香气,偏又叫人在其中嗅到了几分冷意。


    这佛香,一如他这个人一般。


    初见时,虽然觉得他高高在上、不容亲近,却也能发觉他的眉目是温和的、慈悲的。他爱世人,爱天下,可这种爱并非欲望,并非单一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性.欲”。


    他的爱,是一种冷冰冰的神性。


    他的温和,他的慈悲,他的爱。


    都是一视同仁的。


    这种跨越了性别、身份的博爱,在敬仰的同时,亦让人心生起占有之感。


    她要他的神性,从高山上坠落。要掠夺去他对世人那无私的博爱,转而将其占据作自己的私藏之物。


    一个原本满怀天下之人,突然眼中只有了你自己,这是怎样一种满足与成就感?他对天下的爱,变成对你一个人的爱,对天下的好,变作只对你一个人好。


    何氏仰着脸,心中暗忖。


    从一开始,她就想将面前这个人私有。


    那她一定会好好去爱他,会去心疼他每一次在情爱与信仰之间的纠缠挣扎,会抚慰他精神壁垒崩塌之时的绝望痛楚。


    她会陪他下地狱,在镜容以为的信仰湮灭之时与他交颈,用一道光亮,去点燃他眼中的另一道光亮,带他在地狱之中,通向极乐。


    冷风陡然拂面,何贵妃回过神来。


    她瞧着身前之人,看着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光,却因为她那一句“卑贱的伶人”,燃起了些愠意。


    愠意极薄,却让何氏看得真切。


    她的一颗心骤然一坠。


    “本宫未看错吧,镜容法师,您也会生气啊。”


    “为什么,只因为本宫辱骂了她?呵……本宫现在就告诉你,你面前——这个让你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都女子,日后会成为全大魏最尊贵的女人,而她——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奴婢,不过是个下.贱的伶人,淫.荡的寡妇!”


    镜容攥着琴身的手指泛白。


    “她勾结梵安寺圣僧,恬不知耻,罪大恶极!本宫这就要去给她处以极刑,向天下人昭告,让所有人都看看,勾结我梵安寺圣僧,是怎样的下场!”


    说完,何氏扬了扬下巴,一层光影落在她下颌处,女子看着身前之人的眉眼,发笑:


    “镜容,生气了?”


    对方终于垂下眼眸。


    即便如此,他的眸色亦是清淡如水,眼底似有几分对她的憎恶。何氏没有细看,瞧着眼前镜容这副模样,心中隐隐生起了许多快.感。


    “镜容法师,本宫也并非这赶尽杀绝之人。你是不是很爱她,是不是很想救她呀。但你可知她前几日在春魁宴上演了那样一出戏,惹得京城民怨四起,爹爹勃然大怒。如今不是本宫不放过她,是爹爹想杀了她。”


    何氏试图在他眼底看到一丝妥协之色。


    “现如今,京中百姓自发抗议,要我爹爹在三日后的疏奏台上向众百官、全皇城请罪。你不是想救她吗,好啊,只要你在上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你身为佛子,却干扰朝政、心悦于伶人的罪行。说你这妖僧是在妖言惑众,你在疏奏台上向满朝文武、整个皇城下跪,本宫便放过她。”


    “不止如此,本宫还要你在疏奏台上向天地发誓——你镜容,此生不得还俗,从此不能干政,更不要肖想与她行什么苟且之事……”


    ……


    三日后。


    大雪连绵下了三日,葭音也被何氏的人关了整整三日,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晴天。


    她一早儿就被何氏的人叫起来。


    走廊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窗檐之外,葭音听到有人在谈论:


    “今日是怎么了,大将军将二少爷与三少爷都传去了前堂,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这哪是什么急事,分明是天大的事!你还未听说么,因为春魁宴,咱们老爷子要在疏奏台上请罪,许多官老爷子都去看了。”


    “疏奏台,哪里的疏奏台?”


    “自然是梵安寺圣僧们掌管的疏奏台。”


    大魏开朝太.祖崇尚佛教,深信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之说,故此设立了疏奏台,由梵安寺的僧人们掌管。


    疏奏台,顾名思义,疏的是罪行,上奏神佛。


    慢慢地,此地又演变成为犯大罪之人,向神佛忏悔、乞求天地原谅之地。


    一听到“梵安寺”这三个字,葭音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凑到窗户边儿,那二人的话语愈发清晰。


    “咱们老爷……当真要去那种地方,忏悔过错?!”


    “那哪能啊,咱家老爷子可是大魏的功臣,怎么可能有错!听说都是因为一名梵安寺的妖僧,妖言惑众,污蔑咱们何老爷子。如今正要他去疏奏台悔过呢……”


    葭音正想往下听。


    忽然听到了钥匙入锁孔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两名何家的下人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跟我们走。”


    “去哪儿?”


    那两名男子的力气极大,推着她,压根儿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你不是很喜欢唱戏吗?我们老爷子说了,要带姑娘你去看一出好戏。”


    ……


    天色虽已放晴。


    地上仍有厚实的积雪未消,人一脚踩上去,便听到松软的一道“嘎吱”声。葭音不知道他们要带自己去做什么,却认得脚下这段路。


    这是去梵安寺的路。


    她联想到将才在窗下听到的话。


    梵安寺、疏奏台、妖僧、悔过……


    忽然,一个想法从脑海中骤然闪过,她的步子一顿,对方不耐烦地回首,催促了声。


    “走这么慢,当心耽误了时辰!”


    葭音回过神,轻轻咬着下唇,手脚一阵颤栗。


    梵安寺已人满为患。


    与往日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百姓,而尽是朝廷文武官员。他们各自穿着官袍,顺着人群,往疏奏台那边走。


    疏奏台有七七四十九层之高,越往上走,台阶就越发逼仄。


    葭音被何家的人带着,一眼看见站在人群之首的何贵妃。


    还有她身侧那名年过百半,却依旧很有精神气儿的男人。


    何聿。


    对方俨然也看到了她。


    何贵妃侧过头,不知与何聿说了些什么,而后朝这边使了个眼神。


    “把她带过来吧。”


    “走!”


    葭音被人推上前。


    何聿知道她就是在春魁宴上闹事的伶人,冷飘飘看了她一眼。


    何氏道:“爹爹,这文武百官都到齐了,不若我们就开始罢。”


    葭音被强行带到何贵妃身侧,也就是人群的最前列,这里视野开阔,疏奏台上的风光一览无遗。


    “何娘娘,这是何意?”


    葭音大着胆子,直视何氏。


    见她并不畏惧自己,何氏与何聿都有些讶异,不过转瞬,何氏便冷笑着,示意她望向那高高的疏奏台。


    “你就是那妖僧不惜脏了名声,也要护住的女子?”


    “妖僧?”葭音皱了皱眉头,指正道,“镜容不是妖僧。”


    “哼,”


    何贵妃噙着冷笑,“过去他不是,过了今天,他就算不是,也得是。”


    “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惜脏了名声,也要护住的女子?

    不等何氏多言,一缕佛香悄然而至,一行僧人伴着木鱼声自不远处走来。


    为首的那个,正是镜容的二师哥,镜无。


    “镜无法师,那妖僧如今在何处?”


    镜无手指佛珠,闻声,抬了抬眼皮,瞧了何贵妃一眼。


    旋即,他看见站在贵妃身侧的葭音。


    镜无师兄面上忽然浮现起葭音看不懂的神色。


    见其不动,何氏催促道:


    “怎么,妖僧已向本宫认罪,镜无法师还想包庇这个罪人不成?!”


    镜无目光动了动,伫在原地,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何氏。


    何氏无端被那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不敢不敢,何娘娘,贫僧这就唤人带他上来。”


    有怕惹事的僧人赶忙上前,一边朝何贵妃笑笑,一边扯了扯镜容的衣袖,咳嗽了声,“二师哥!”


    镜无甩了甩袖袍,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葭音眼睁睁见着,镜容被一群人围着,走了上来。


    佛子身姿颀长,一袭袈裟被穿出了仙风道骨的天人之姿。与其说他是被押送着,倒不若说他是被那些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施施然而来。


    一瞬间,不通诗书的葭音,脑海里竟也浮现出一句诗来: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群臣中,有人认出了镜容。


    “这这这……不是镜容圣僧吗?”


    “是啊,镜容法师怎的要上疏奏台?他犯了什么事……”


    “镜容法师怎么可能犯事啊?!”


    何聿听着那一道道交头接耳之声,扬了扬下巴。


    “罪僧镜容,身为梵安寺圣僧,不以身作则,身犯赎罪。今特日将其请罪于疏奏台,以求神佛宽恕!”


    此言一出,立马有名僧人走到镜容身前。


    佛子淡淡扫了一眼那走上前之人,眼中并无讶异之色,倒是镜无猛喝一声:

    “镜灵!”


    何氏扬声:“还望镜无法师不要包庇同门。”


    镜灵不敢望向镜无。


    只在镜容身前垂首,低低一声,“三师兄,对不住了。”


    说罢,便开始诵读镜容的“罪证”。


    “罪……僧镜容,身为僧人,祸乱朝纲。与沈星颂等人暗同政事,意图谋反!镜容,你可知罪?”


    众人震愕,皆屏息凝神,望向那一袭袈裟之人。


    镜灵颤颤巍巍地读完,见其不语,又问了声:

    “镜容,你可知其罪?”


    薄薄一层光晕映照在佛子冷白的面容之上,他面色清冷,风骨不消减半分。


    何氏重重咳嗽了两声。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