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养士难为用,可知妖言重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10 18:48      字数:12688
  吉良义时、山冈善次郎等亲眼目送高师盛一行人出离扬屋院门,回转居馆。大河内国纲、中条秀隆伴随左右,吉良义时问大河内国纲道:“方才席上,你为何一定要再三刁难於右兵卫,不叫吾与之接交,莫非你真有门迹偏见不成?”


  大河内国纲道:“不是。”


  吉良义时不禁奇怪,问道:“那是为何?”


  “高氏,乃本家之世仇,贞家公遗训,与此辈强梁辕痕,绝不为友。两国戮兵多年,三河子弟多有讨死於其卒兵刀下,如何与之为友?,本家以宗主屈身庶流,以是人心不稳。嫡庶易位,尤可忍受,高阶氏,外臣执役,正如剑豪青木所言,此辈家奴耳!岂有主人与家奴为友者邪?”


  虽然受了青木大膳一顿斥骂,大河内国纲出于吉良氏家格地位方面考虑。仍旧固执己见,他说道:“本家衰败久矣,强敌环伺,唯有以足利连枝众的门迹家声,才能笼络压制国人,馆殿不可仅凭一时兴起,便逾纡尊降贵,自甘卑贱。”


  吉良义时对自己佑笔这套食古不化的说辞,不以为然,若门迹家名真的有用,那现在应该是官家执掌大权才对,哪里轮得到卑贱武士,割据天下,又问松平信安道:“三法师以为如何?”


  “青木免许剑豪达人,我等亲眼所见,长田豪商奢遮夸富,我等亦有耳闻,余下诸人虽籍籍无名但也都称得上勇健壮士,小可从兄弃侧近而位代官,虽不明其中内细,但如今能得三者投效,绝非寻常庸人,我以为可以结交,若有不忍言之事,或可请其出面转圜一二。”


  松平信安与高师盛泛泛之交,但还是知道其曾担任过今川氏真侧近众的事情,吉良义时真的被今川家监禁的话,还可以通过高师盛,想办法请今川氏真近臣出面说项。


  吉良义时深以为然,一挥折扇,道:“当世豪强,无不以材勇取士。右兵卫知略天下,吾与之在席上多有叙谈,凡吾所问,无不对答如流,仅这份见识也值得吾与之为友。”大河内国纲拽着吉良义时的马辔,还要劝谏。


  吉良义时没办法,妥协道:“贞家公遗训,吾自不敢忘,但你也不得在以门第傲人,我等深入今川氏领内,不比远在三河本领,到了骏府城后更该小心谨慎行事,不可肆意妄为,树敌於潜。”


  “馆殿!”


  见他还想啰嗦,吉良义时反问道:“我与诸位皆以赤诚相待,从未因门第优劣,主从尊卑,就有丝毫轻视之行,正如右兵卫所言,尔等皆吾友人也,日后切记不可以家奴视人!”


  “诺!”大河内国纲长在政务,不善辩谋,虽没有被说服,却也没法反驳,只能无奈应诺。


  吉良义时拿折扇敲落大河内国纲拽着马辔的手,又训诫一句,道:“这等粗鄙狂妄之行,到了骏府城,都给我好好收起来,莫要显露在外,招惹是非!”言罢,拨马绕转,避开自家佑笔,由马廻众前呼后拥着,回转居馆。


  …………


  板仓重胜将高师盛等人安排在了番所屋敷内小坐,没过一会儿,便有人前来,称郡守传唤。


  因为并非公事,所以并未在城内天守阁相见,而是安排在朝比奈元长居住的丹波馆会面。


  天守阁往往只有宣布重要事宜时,才会召开评定,在加上今川家实行家臣集住令,佐久城府衙,实际上就是在丹波馆内。


  进的大门,转入正宅,一路行来见得最多的并不是亭台水榭、庭观景石,而是在各处官邸内处理公务的奉公武士,仅有少数几名美服薄裙的婢女偶尔穿过回廊。


  他们一路行过处,引得沿途的奉公人无不举目观看,但朝比奈元长治下甚严,也没有人敢随意聚在一起,讨论来者身份。


  郡守宅邸设在丹波馆内的里中堂。说是里中,从大门走到,也走了好长一会儿。到了邸内堂外,领路家臣叫高师盛等在外静等,他入内通报,不多时出来说道:“家主请乡佐登堂。”此人乃是朝比奈家的私臣,故而称朝比奈元长为家主。


  高师盛吩咐青木大膳三人候在堂外廊上,自己则脱去鞋履,略整衣冠,将佩刀、肋差交给门口的小侍保管,昂首阔步,迈入堂中。


  院外霜寒,天色晦暗。一进堂上,灯火通明,暖意盈人。


  高师盛定睛看去,见这屋宇甚大,颇为深广,两列黑色圆柱撑起了堂顶,柱间相对合设有十张桌榻。


  每个桌榻旁边都放有一个暖炉,屋内角落各处、柱旁案侧都摆设有青铜灯具,粗略估计,怕是不下大小数十个,或为口衔烛光,展翅起舞的仙鹤,或为头顶油盘,懒散趴卧的鳌鼋。灯盏、油盘内皆点燃了灯火,烛光彤彤,堂上数人,其中两个他却是认识,正是前番来过平山乡的山内通判和松上刑录。


  堂内正对门的地方,在诸多案几的上首正中,坐着一位年过不惑的老人,须发斑白,正是朝比奈元长。


  朝比奈元长没有戴冠,头上裹帻,穿着一件绢帛制成的黑色胴衣,内衬小袖,彩线纹绘,朝比奈氏的左三巴纹,单就穿戴而言,他和一位寻常武家老人并无太大区别,但是仪态清隽疏朗,风姿儒雅,虽只是随意而坐,却自有一番俨然从容的风采。


  高师盛恭敬拜倒,道:“自骏府城一别,眨眼数年,见到舅父仍旧康健硬朗,外侄欣喜难言。”


  寒暄过后,朝比奈元长问道:“新九郎以为,吉良四郎是何人物?”作为郡守,方才扬屋里发生之事,早就有人提前通禀。


  高师盛略加思索,说道:“侄儿对吉良屋形知之甚少,更谈不上了解,不过通过宴饮,却是能查出些许端倪。”


  “且说与我听。”


  见舅父朝比奈元长要考校自家,高师盛也不藏拙,将自己的看法,点评出口:“以侄儿浅薄观点来看,东条屋形殿为人风趣,有知略,喜勇士。粗疏武艺,仰慕文采,与之言谈,使人如沐春风,豪强倾折,国人争附,却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哦,为何说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屋形殿入继东条,不过二三载,却能尽得士心,但反过来说,一直不曾听闻他有开疆拓土的动静,由此可见他志向不在扩土,当在保全家业。此回前往骏府,自家侧近多为随从,当也是为了避免东条家有人反乱宗家,是以,我说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为何又说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今日筵席,有两件小事让侄儿侧目。”


  “何事?”


  “其一大河内国纲屡次刁难於我,屋形殿多有不耐,然而却一直容忍未发,不曾加以斥责,是其能养士也。其二,我麾下郎党与三河众刀兵相见,屋形殿阻拦,其等多有悻悻,流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令行难以禁止,是其不能用也。故此我称他,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朝比奈元长老怀大慰,环顾左右,笑道:“吾家麒麟儿也!”


  诸人拜服,“郡守族中,人才济济。”


  松上信宗凑趣问道:“新九郎以为三河国内,人物如何”


  “大河内国纲言辞逼人,门第取士,但三河国众,皆以其为首,又能得屋形殿信用,想来能力当在柄持内政;松平信安,相貌堂堂,素来以善辩能谋,才思敏捷成名,然终其宴席,一言不发,虚怀若谷。反倒是中条秀隆看上去平平无奇,就连家传武艺,也是稀松平常,能入侧近当是占了门第的优势。”


  “山冈善次郎有壮气,青木免许怒斥大河内国纲,他闻言而怒,拔刀穷斗,败北后又愿虚心求教,当是为耿直武士。”


  山内通判听完,不由抚掌欢喜,道:“乡佐能不骄不躁,客观评赏,已有名武士的三分风采,三河莽夫尽是庸碌之辈,与我远州英才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吉良氏必然是我骏府囊中之物了!”州郡品评武士,多为互相贬低,吹捧同乡宗亲,山内通判也不能免俗,但所说也确实如此,吉良氏在骏府三番两次的打压下,已经是无力反抗了。


  朝比奈元长笑了两声,调换下坐姿,问道:“新九郎匆忙赶来郡治,当不会只是为了,来叙舅侄情谊,可是治下豪猾不驯,来求助於我?”朝比奈元长这些年来,屡任地方,又是搜刮国人钱财,编练旗本,又是参与政务,不假思索就猜出了自己外侄来见自己的真实意图。


  高师盛从怀中取出一沓文书,请小侍代为转交,说道:“并非如此,而是本乡富商长田氏愿意投效舅父麾下,此回特意捐奉钱粮,以助郡中救灾、练兵!”


  朝比奈元长略扫一眼,清单上除了钱粮若干外,还有铁炮十杆,大铠三副,太刀三十,抚须言道:“还算他家识相,既然有奉公之心,我自会向骏府向其兄弟二人请功。”


  待又往下看了几眼,正是十余份乡内豪族的罪状,起初还不以为意,只当是自家侄儿要求自己做主,待看到三沢左兵卫那份‘妖言’罪时,勃然变色。


  平安以降,言论重罪共有四种,分别是:诽谤、妄言、巫诅和妖言。除了‘诽谤’之外,其他三个罪名,动不动就要处以‘族刑’,也就是‘诛族’。因其刑罚之重,且又是言论罪,所以此类罪名,又与杀人放火,举兵作乱,这样有确凿证据的逆举不同,都是‘因言获罪’,根本没有什么确凿证据可寻。


  换而言之,也可以理解为,说你有罪就是有罪,说你没罪就是没罪,也是因为这种由官吏一言而决的特点,常被酷吏权门拿来滥用。


  最为出名的‘妖言案’便是鸟羽大王时期,淫秽后宫的‘妖狐玉藻前’一案。


  民间传说,“玉藻前”本是鸟羽大王最为宠爱的嫔妃,由于其天生丽质,甚至被誉为“自体内散发出光芒的贤德姬君”。


  也因此,鸟羽大王特赐名号,称为“玉藻”。然而不久以后,鸟羽大王便得了怪病倒下了;大臣们因此开始怀疑玉藻,并暗中对她进行了占卜。结果,玉藻的正体:九尾妖狐暴露,她便逃离京城,躲避到东国地方。


  与此同时,御体康复的天皇恼羞成怒,发出了追讨的敕令。上总介和三浦介奉命行事,终于结果了玉藻——然而,她的野心和执念仍然以杀生石的形态保留在那须野,时刻等候着下一个机会的到来。


  但实际上所谓“玉藻前”即是鸟羽大王的的宠妃藤壶女御,“执幼主三代之政”的白河院驾崩,鸟羽上王衔恨自己的中宫藤原璋子品行有亏。


  即与自己的养父,鸟羽大王的祖父白河法院有染,御废其中宫位,改立藤壶女御为后。


  藤原璋子随即做出反击,联络自己的异母兄为太政大臣藤原实行(三条家祖),同母兄姊有权中纳言藤原通季(西园寺家祖)、左大臣藤原实能(德大寺家祖)、大炊御门家藤原经实夫人公子(二条天皇外祖母)。


  带兵包围鸟羽殿,声称受宫人举报,藤壶女御以妖言诅咒鸟羽大王暴毙,并声称其是妖狐幻化,威逼王上将之流放东国,随即又不安心,授意人派兵将之杀死。


  但好景未长,鸟羽上王开始院宣执政,统率廷臣,重新起用被白河院罢免的藤原忠实,不仅将忠实之女藤原泰子(高阳院)立为皇后,还宠爱藤原得子(美福门院)。藤原璋子一门由此被鸟羽院疏远。


  近卫王登基后,玩弄妖言,试图巩固中宫位的藤原璋子,也身陷得子诅咒、日吉社诅咒、广田社巫诅咒这鸟羽朝的三大后宫诅咒。


  最终失去权势的璋子,于康治元年(1142年)在仁和寺法金刚院出家,被迫削发为尼(因而又称仁和寺女院),法名真如法。


  贵如一国之母,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被牵连的宫人不是服毒自尽,就是被族诛。


  朝比奈元长看过罪证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右兵卫可知‘妖言’罪名之重?”
——

  第五十五章愿作鹰犬惊狐鼠,难见天下至泰平

  高师盛不但家学渊博,而且久任门下捕盗一职,朝比奈元长不信自己这个侄儿,会不知“巫诅妖言”之罪的分量。


  此罪落实,必然要株连百人不止,他虽然是东海名将,却也从来没有在战场以外之地,去谋害如此之多的性命,故此不叙亲情,改称高师盛右兵卫的官职,肃容相问。


  “知道。”


  “那好!本郡问你,书状中告发诸多罪名,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你因泄私愤,谋取私利,而授意门下徒众,故意捏造诬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才刚上任一月,就发现乡内有人阴谋作乱,明摆着,其中必然内幕,说完便让小侍将这些罪状,分别传阅堂内众人观看。


  高师盛面不改色,答道:“三沢左兵卫猖狂不法,横行乡里久矣,滨名大人与之互为邻里,自然是知晓下吏所言非虚,此回骏府德政令颁下,便是此贱役带头抗拒,串连豪猾,试图煽动一揆作乱,本乡军役众长谷川元忠、隼人父子,因在乡中威望甚高,故而也在其拉拢之列,然世受骏府俸禄,不敢逾叛,遂表面假意顺从,暗中则向庄所通报消息,下吏斗胆,恳请郡守派遣旗本军势,诛杀此贱役满门,以儆效尤!”


  “也就是说此案与你无关?”


  “此人证物证皆在,郡守不信,证人现下就在廊外等候,可传唤前来,一问究竟。”高师盛顿了顿,继续说道:“且下吏来郡路上,还受到三沢左兵卫勾结的鬼面山长野党山伏的截杀,如非做贼心虚,又何必急于杀人灭口?”


  “何以见得长野党山伏便是受三沢氏买通!”朝比奈元长平静问道,但在坐之人,皆是其故吏,却是看出来郡守,实际上已是恼怒到了极点,什么人证?这种情形,谁还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人做伪证,难道比捏造罪名难上多少不成?

  “山伏中有一人,下吏侥幸认得。此人名唤净空,原本是乡中真言宗的法师,因犯律令,被刺配骏州安部劳城营,下山公干时为山伏劫持,据他口供招认,长野党山伏便是受其招雇,至於参与一揆的同党还有谁,待拿下了揆首,自然便就知晓。”


  “郡守大人,依下吏之见,不妨先传唤人证上堂答对。”松上信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朝比奈元长手扶桌案,根本不予理会,品味了会儿高师盛这句话的意思,目光严厉,盯住自己侄儿,问道:“你此话何意?”


  “将其满门同党,捕入狱中,严刑拷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高师盛直言不讳,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了避免有人乞诉骏府,将事情闹大,引起地方豪右介入,以往不是没有过先例。


  山内通判为人刚正,但不迂腐,并不介意,通过屈打成招的方式,来达到打击豪右,反而觉得仅以妖言罪,恐怕难以服众,蹙眉道:“三沢氏常有妖言,并假托鬼神,以图谶蛊惑人心,祝诅幕府崩毁,源氏栋梁断绝,且有乡中私斗争杀数人、屠宰牛马牲畜、偷放债贷、开垦不入名田、篡改匠屋账册等诸多不道之罪·····”


  这些罪名中除了‘妖言’罪外,其他罪名并非完全捏造。但平心而论,又都可以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全是些‘莫须有’之事。


  乡中别说豪强间常有私斗,就是寻常百姓和村落之间,也会因为各种纠纷摩擦,演变成几十人,甚至是上百人的私斗,骏府对此种事的态度,一贯是,民不举官不究,甚至是民举官仍不究。


  秽多非人群体,本来就是靠屠宰为业,这算什么罪名;开垦不入名田,基本所有豪族都在干,即便被发现也谈不上大罪;篡改账册这么隐秘的事情,外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知道,一看就是风闻流言,加以编造的。


  这里面,唯一称得上重罪的就是偷放债贷了。


  骏府一直严厉禁止,民间私自放债,鼓励百姓向骏府借贷,除了官贷以外,只允许寺院、以及部分豪商有资格放债,作为交换,每年都要向骏府缴纳三成利润,才能保证不被查封质库。


  就算全部落实罪名,也到不了诛族的地步,传扬出去,难以服众。


  高师盛道:“请通判将平山豪族之罪状,悉数阅览。”


  山内氏丰将众人手中罪状,全都讨要过来。仔细看过后,不觉触目惊心,见其上共罗织了三四十条罪名,当头第一个就是‘群盗三河’,而且还是村村如此。


  也就是说,整个乡的百姓,或多或少,都跑去过隔壁三河国,伪装盗贼劫掠,这种事情,不但三河国豪族会来远江,远江的国人也会去三河烧杀劫掠,大河内国纲才会说,两国刀兵不断,子弟尽墨,恐难为友。


  第二个是大井氏犯下的‘贼杀’,因为催缴年贡不得,便拔刀将村人给杀害了,虽然事情过去许久年,但乡里百姓,对此事无人不知。


  第三个是滨名家屡次招揽亡命、隐匿田产,另有今年殴打村惣,纵火焚毁良民屋宅之事。其余豪族也都是劣迹斑斑,比起滨名家来,丝毫不逊色多少,甚至还有为了避免家名断绝,岳父与寡媳通奸的丑闻在内,等等诸罪,不胜枚举。


  这些罪状,都非一家一姓犯下,每条罪状前面都有一个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后是罪证,在后面边是苦主的名字。大致算下来,乡里豪右无不在其内。——也亏得净土真宗,有喜欢搜集豪族阴私不法的传统,不然还真未必能在,短短几天内,整理出这么多罪证。


  山内通判怒道:“我巡捕江左多年,以往只道豪右奸猾,以武犯禁,未曾猜到一乡之地,便如此藏污纳垢!恳请郡守发兵,将这些豪猾逮捕拷掠!”


  这便是高师盛为何,要山内通判看完全部罪证的原因,听他所言,只说罪证而不论‘妖言’,显然也是不信,针对三沢氏而捏造的罪名。不打算牵连无辜,杀戮太多,容易沾染业报因果,也没有要族其三属之意。


  因为妖言罪的特点,常被战国大名们拿来诬灭大族,或以立威,或谋夺宛行。就如同降服武田信玄的信浓豪族的高远赖继,在天文二十一年,就因‘妖言’诅咒武田氏为由,被逼切腹自尽,由甲斐武士改名高远继宗,入继高远氏,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这是武田信玄故技重施,将高远家吞并的手段。


  手段虽然卑劣,但在座之人,过往风闻后,并没有觉得太过於惊讶,但今日亲耳听到,仍觉惊骇莫名。


  滨名信亲更是惶恐出列,拜倒堂下:“末将有罪,对家中劣子疏于管教,竟使其犯下如此多罪状,请主公责罚!”


  朝比奈元长虽然治军严厉,但对政务却很宽宥,国人为今川氏统治远江的根本,在场亲信无不是豪族出身,也要考虑他们的看法,仅仅稍加训斥几句,便就轻轻放过,转而严肃问道:“我儿欲为酷吏邪?”


  自古酷吏,便没有几个能的好下场的,高师直、高师泰兄弟,便是室町幕府初年有名的酷吏,族灭豪右不计其数,就连副将军足利直义也受其兄弟二人侵害,行事酷烈,可见一斑,最终惨遭灭族时,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


  “下吏常行民家,亲眼目睹之穷困窘迫,长谷川氏,国之军役兵众,家中仍旧衣不蔽体,面有菜色。问及何故,一为水患频凶,田无秋实;二为豪右侵盗,日益猖獗!国人骏府之柱石根基,不得轻动,却更不可放纵违乱,百姓黔首亦是骏府子民,当救怜国内凋弊之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能族灭三沢氏,消息传回平山乡,自己必然要受刺杀。


  “你家亦属豪右!”


  “昔日为人子,今日为人臣。侄儿不愿为牛马驽力,庸碌无为,愿作鹰犬爪牙,替骏府惊骇狐鼠,穷罪豪猾,下吏恳请郡守发兵,剿灭三沢氏,以震慑东海,使盗匪自缚请罪!”言罢,高师盛免冠叩首,长拜不起。


  ·········

  初时听闻高师盛与长田家车队,前往郡治,三沢左兵卫心中还有些许疑惧,但一连多日,不见郡中派人传唤自己,过去问罪,自以为相安无事,仍带郎党,每日巡视川途。


  因令制旧律,部落民聚落不得设立栅栏,虽然到了室町幕府,管辖日松,但三沢村还是没有认真的修筑什么像样得围墙,仅仅在修了一道人高的木矮墙,乡人备盗,部落民也是一样,毕竟三河来的盗贼,可不管良贱之分。


  走累了,干脆就带人又回了匠屋聚饮,喝到一半,为微醉正酣的时候,三沢左兵卫对左右说道:“乡佐自以为出身名门,族氏显赫,贵重东海州郡,一上来就指手画脚,然而却不知道,地方有地方的规矩,稍一露怯,便就被乡里的豪族欺到头上,回来见到之前颁下的德政令,没有一样落实,怕不是要被当场气死,武士跟武士也是大不相同了!”


  能陪他饮酒的,都是心腹,当即有胆大的起哄道:“武士再不济,也比咱们这帮子贱民强之百倍,要我说,左兵卫你不妨好好孝敬孝敬那个新来的乡佐,说不准也能混成个武士老爷,再不济脱了这身茶衣也是好的,俺们发迹,可就全指望你了!”


  “武士?”三沢左兵卫晃着酒盏,不屑道:“有几个武士能比的上咱们吃用得体,莫要看不起自己身上的茶衣,正是这件鼠皮,才让你我活的像个人。”


  又指着屋外对面,整齐的屋舍,说道:“除了几家国人自己住的宅邸,有哪家村落,比得过咱们?别看咱们不种地,日常吃的再差,也总吃得上一天两顿干饭,别说乡里村人,就是长田家的奴婢,也不见得每天都能见得到稀粥。”


  有人凑趣,接话道:“可不是嘛!别说下人了,就是亲儿子也未必吃的上!”左右闻言,无不哈哈大笑,往常部落民去长田家帮闲,总会被那个‘食铢鬼’借故克扣工钱。


  有常去武士、豪族家帮闲,略微了解一些底细的,亦然说道:“武士、国人也就是看着风光,除了有实权的大名主,如今川、朝比奈家以外,其他的不过都是骏府、郡守养在门下的走狗而起。平时既不得自由,还要受律法约束,村民挤兑,空有名声,过得不如意的大有人在。长谷川家据说还是河内国长谷川党魁首的末裔,现在过得怎样,连名田都丢的一干二净,整天靠跟一帮泼皮无赖,给人帮闲过活,和咱们也没什么区别,说不准再过几年,就得变成‘非人’,搬来咱们村住。”


  三沢左兵卫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个世道,无论武士、百姓皆不易也。乡里村人就不说了,咱们村还算好点,远江国好歹这么多年没有见兵开仗,你们不用服兵役,我跟着去左卫门大人,去三河国运过几次军粮,那些受了兵灾,无家可归的黔首百姓,甚至落魄武士,为了一口饭吃,或插草自卖为奴,或卖妻卖女,种种凄惨可怜,大家说到底,都是前世作恶之徒,身份贵贱又有什么两样。”


  说道因果业报,周围朋党少不得也是一阵唏嘘,不知道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才投胎乱世,也不知道各家大名前世都是什么精怪变得,能享受这么大的福报,或者凶恶如鬼。


  他接着说道:“还有朝廷的百官公卿和幕府公方,更是不容易。自应仁之乱后,公卿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又因律令,无诏不得出京,听说有穷困到头的,不但卖官粥爵,竟然还有把女儿卖去游廊接客,来补贴家用,甚至风闻,官家后妃中也有人半掩门牖,干皮肉生意。每次京都兵乱,幕府公方必然仓皇逃遁,在近江各家大名、国人之间,来回乞食······这哪里还有天下人的模样气度,也不知三好修理大夫,能不能挟持将军,讨平天下。”


  “乱世人命,微如草芥,咱们能混个一日两餐,妻儿周全就该满足了,真当了良民、武士,沾染因果业报,难道还有什么好结果不成?”


  满座朋党,跪坐席上,都齐声叹气:“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看见,这世道天下泰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