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火焚驿站见故人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10 18:48      字数:12526
  山伏猝不及防,一时都被青木大膳堵在门内,出入不得。长谷川隼人赶到近前,听里边几个领头的,惊怒大叫,指挥着手下猛力撞门。


  青木大膳双腿较劲,奋起千钧力气,死死抵住长屋木门,手中长刀顺着门间缝隙,连连突刺,只听屋内扑通一声,当是有人中刀倒地。长谷川隼人见驿站长屋,有两三扇窗户,破败不堪,几个山伏身影晃动着,眼看就要爬出来。


  当下快步冲过去,挥棒猛砸,将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脑袋,砸了个粉碎,那人吭也没吭声,直接摔落下来。剩下几个山伏见状,顿时缩了回去。


  长谷川隼人吩咐跟上来的骑从们:“分几个人,守在窗边、侧门,莫要放了人出来。”又转头看来路,隐约听见远处有马嘶人吼,显是援军快到了。


  他双手攥紧碎金棒,示意青木大膳闪开。身后三四个骑从,俱都挺起短鑓镰枪,对准门户。准备妥当,青木大膳快步倒退,矮腰弓步收刀入怀,换成了居合拔刀术的起手之势。两三个撞门的布衣山伏收不住力,向前栽倒,门口乱了片刻,四五个悍匪冲了出来。


  带头的首领,五短身材,口中咒骂叫嚷,举着一柄短斧,直扑出来。青木大膳闪身让过,手腕一抖,拔斩疾若迅雷,干净利索地削掉了那人的脑袋,就在他停步瞬间,剩余四人却悍不畏死,嚎叫着将手中各类刀枪乱舞,直取来敌,两柄镰枪晃动突刺,枪刃勾镰奔向青木大膳咽喉。


  青木大膳单手握刀一个斜斩的动作,把长枪荡开,另外两名怀揣短刃的山伏,此时已经扑将过来,付盗不退反进,一个纵步直接抢先跃到对方的面前!两名山伏本欲撩刀劈砍,见状赶忙收步,想要格挡,却是根本来不及了。


  青木大膳双腿微微弯曲,趁势一记‘袈裟切’手腕翻转,刀身挽出半个闪亮血光,在撤身防备的山伏右下腹至左肩口‘唰’的一下子,划开一道巨大的伤口。此为古流居合拔刀术中,专门用於武士战场之上,反杀敌手举刀欲斩下来时的杀生剑术,因刀口位置和形状近似,袈裟赤衣而得名。


  振将长刀将血水甩在另一人脸上,伸手夺住对方衣领,用其身体抵住再次突刺而来的镰枪,凄厉哀嚎声中,长刀霍然出手,撩劈削砍,短短弹指刹那,将另外两人全部斩杀在地。


  如此剑术,不但吓得屋内山伏连连后退,连旁边的长谷川等人都看呆了双眼,这还是那个平日在乡里沉默寡言,孤僻怪异的庄所付盗么。每次拔刀,必定斩杀害命,连丝毫多余的动作也无,长谷川隼人甚至怀疑青木大膳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将这伙山伏全部杀个干净。


  青木大膳身材不高,为替故友复仇,特意苦练拔刀杀人之术,为了适应屋内狭窄的空间,就连佩刀也特意改换成,更适合近身短搏的长胁打刀,随手刺穿那名被他‘袈裟切’重创,还在抽搐挣扎的山伏的喉咙,雪亮刀身如一匹白练斜指地面,不断滴落鲜血,脸上是漠视生死的残忍凶戾。


  守在后门的骑从去得晚了,招架不住,倒退回来,大叫:“他们冲出来了!”


  十几个舞刀弄枪的山伏,追赶在这个骑从身后,叫嚷着让人听不懂的信浓土话,气势汹汹。青木大膳持刀断后,护着众人,向后徐徐撤去。此时车队的援军已经冲过了他们留放马匹的地方,咫尺之遥。


  那些山伏,也看见了这而来纵马冲来的二十余骑,脚下搓步,掉头逃跑。前门、侧门涌出了更多的山伏。前面的想退回屋内,后面的不知底细,往外追杀,前后乱做一团。


  青木大膳甚至还有空,捡回之前被扔在野地里的刀鞘。


  冲在最前面的,是小野忠明。这个见惯厮杀的上野和尚一马当先,他光秃秃的脑袋,夜色下煞是显眼,二十余骑长田郎党紧随身侧,几个善射的骑手,弯弓驰射,虽受大雨影响,但仍然数箭连中,山伏盗贼惨叫连连。


  青木大膳骑术不精,索性扭身回转,左冲右杀。道路湿滑,长谷川隼人怕他脚下不稳摔倒,带着人赶紧过去接应。


  牛车停驻距离百五十步远的道旁,弥七郎抬手挑起帘帷,高师盛便看到眼前这幅奇景,青木大膳一人持刀,在驿站附近追砍十几名山伏狼狈逃窜,长谷川隼人则带人撵在后面,气喘吁吁。


  长田盛氏大声吩咐道:“不要靠近,弓手在前,一个也不要放过来。”又招呼留在牛车旁护卫的骑从,转达自己的命令,“让人把山伏逼回屋里。”


  他们之前急行赶路,只带骑从和牛车先来,辎重财货都落在后面,步行的随从还都没跟上来。高师盛明白他的意思,己方人少,若是山伏四散奔逃,恐怕没办法全部擒杀。


  山伏大约也是猜出了袭击方的企图,突围强度加大。在窗边竖起木板,同样组织了些弓箭手,在木板遮护下,向外射箭。其中一人,箭术甚精,连连射落两三个骑马郎党,无主奔马绕野乱走,造成不小的慌乱。


  “放火烧吧!”坐在牛车内,观望许久的高师盛发号施令,竟然是要火烧驿站。为剿灭一伙偶然撞见的山伏盗贼,竟然已经死了多名骑手,折损一人他都觉得可惜不值。


  这会儿雨势稍小,但没有引物,还是很难点燃火把,连试了多次,才好不容易在一栋半废弃的屋舍内成功生火,自有人上前为骑手分发火把。


  小野忠明用力抛出火把,砸进屋敷,舞动长枪牢牢护住自身,呼吸之间,挑落数支长箭,无暇顾及是否身边有人中箭,伏身马背,从长屋窗口一闪而过。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对手要火烧长屋,山伏争前恐后地从屋内冲出。


  冲在最前头的山伏举着木板,硬抗两轮连射,骑从打了一个呼哨,数十个火把自四面八方,向长屋门口方位,飞舞掷出,正对面的几个持枪拨挡箭矢的山伏被火烧着,吃痛之下,长枪歪成一团,群盗朝向长屋后坍塌的多座粮仓、库房内,四散奔逃,想利用错综复杂的地形来逃走。


  青木大膳闷声不响,混入山伏之中,伸手揪住一人过来,一脚蹬倒,拔刀将之抹了脖子,早就埋伏好的长谷川隼人反手抛出碎金铁棒,挟带风声,重重砸在了面前半人多高的木板之上。其他护卫也从两侧夹攻过来,前番落在后面的步行援兵,这会儿终于赶到,将驿站废墟团团围住,与青木大膳等人合力驱赶。


  群盗分不清来敌多少,误以为四面皆敌,中了圈套,又夺路退回长屋死守。


  车帘高挑,高师盛和长田盛氏并列而坐,恰一支敌箭射来,有名护卫眼疾身快,拨马上前,以身挡住车门,箭矢斜斜刺入他的臂膀上,那护卫张口大呼,全身麻痹,翻身坠落马下。


  旁边同伴赶忙过去紧急救治,见他伤口处乌黑一团,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色,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到死也没说出话来。


  高师盛奇怪,让人摘下箭矢送过来,在鼻边嗅了嗅:“有毒!”难怪每回中箭之人,必死无疑,这里靠得长屋太近,确实不安全,示意车夫赶紧驾车后退,同时吩咐道:“告诉付盗,让他小心毒箭!”


  这毒箭虽不知抹了什么毒,但见血封喉可谓想当厉害,荒郊野外也找不到医者,中箭就只能等死了。


  高师盛心中凛然,心道自家独身赴任,也是走运,没有遇到盗贼,同时不禁忧虑万分,如果这伙山伏是之前就有,那还好说,若是最近才聚集作乱····想到这里,他简直不敢往下去想。


  为了护卫出行安全,长田家的护卫几乎人人带弓,见山伏被己方围困住了,也纷纷在房屋附近找个干燥地方,更换火箭帮着焚毁长屋。


  同时高师盛让人上前大喊:“律令有规定,故意首恶从重,先自告者除其罪。你们的头领已经被杀了尔等皆是从犯,罪责不重,如果现在肯放下兵器,自缚请降,我家乡佐必会替你等向郡守美言,当你们是‘自告出首’,虽不能减免刑罚,但至多受个责打,或服两年苦役,不至于被斩首弃市!”


  屋内仍是沉默无声,不为所动。


  律令中确实有‘只诛首恶’,‘协从轻问’的规定,高师盛此言并非是在蒙骗他们,只能说明要么是对方根本不信,要么这是一伙积年惯匪,犯下的命案众多,不但杀过寻常百姓,恐怕还有差役和武士,自知骏府根本不可能赦免死罪

  喊话那人见劝降无用,改为恐吓:“我家乡佐乃是朝比奈郡守的外侄,东海道大将朝比奈丹波守元长之名,你们总该听过吧!我等皆是丹波守麾下旗本,若还要负隅顽抗,待攻破长屋,定然将尔等尽数押往骏府城,磔刑处死,传首三国示众!”


  磔刑是一种很残忍的刑罚,将人捆绑在木柱之上,活活乱枪刺死,常用於处罚盗贼杀人。传首三国,意味着要尸首分离,不能下葬在一处,佛宗认为尸体不全者很难往生极乐,对当世百姓来说,这种处罚比死刑更加可怕。


  但是这帮山伏却仍时默然无声。反而抽冷子射出暗箭,喊话那人没有防备,当场毙命。


  那支长箭很快被呈送高师盛面前,这回他注意到的箭杆上,刻着打造工匠的姓名和使用者的家名出身,显然是官造之物,被分配给足轻和旗本使用的军用箭矢,并非豪族和百姓私人打造。


  这也从侧面,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见劝说无用,挥了挥手,让人继续放火焚屋。


  青木大膳恼恨对方不讲武德,毒箭伤人。长田盛氏则要为替自己挡箭身死的护卫报仇,回去才好给对方亲眷一个交代,连连催促燃放火箭。


  火箭如雨,接二连三的落入屋内。熊熊大火足足在雨中烧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熄灭。期间山伏困兽犹斗,组织两波冲锋,皆被乱箭射死。


  门内惨呼号叫,黑烟滚滚中,时不时有火人慌不择路自门中奔出。


  骑从追杀不止,被烧死的不理,烧得半死的过去补上一刀,烧到最后,只听轰然巨响,墙壁倒塌,仅剩的四五个命大的山伏,夺路奔出。


  青木大膳亲自取弓,射猎狐兔般,将四散山伏一一射倒。有个胆小的惶急大叫:“饶命,莫杀小僧!饶命,莫杀小僧,小僧有大事禀告!”


  这人说话听着耳熟,正是前番在屋内歌唱的那个僧人。


  青木大膳扔下弓箭,提刀过去,就要将他的性命了结。吓得和尚手脚并用,在泥地里不断爬动,想要躲避,一道闪电正好划破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彼此的脸,两人不禁都愣住了。


  长谷川隼人寻思,正要留个活口问话,忙上前拦住,见青木大膳自己停手,也是好奇低头一看,见那僧人很是眼熟,脸上有七八个刺字,字不晓得写了什么,人却是认识,垂手乐出声来:“我道是谁,这不是净空和尚么?起来!起来!你不是被刺配骏河了么?怎么改行当了山伏了。”


  长田盛氏转脸,请示高师盛:“乡佐,依我看来,不如抓那和尚过来问话,也好让咱们知晓为何此地会有这么一股山伏?探探前路风声,问清了内情,再做打算。”


  生死安危的大事,马虎不得,高师盛点头应道:“正该如此。”


  小野忠明就在附近不远,听到高师盛二人议论,他很是赞同长田盛氏的这番提议,不用人吩咐,兜马过去。扬起马鞭,抽打净空和尚,将之催赶到牛车前回话。


  净空和尚不敢起身,身上挨着鞭子,抱头不停躲避,一路窜行到高师盛等人面前。一身连泥带土,衣服烧了大半,脸被熏得发黑,又是连连磕头告饶:“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庄头饶命啊!小僧是被这群匪类挟持,并非主动投贼,庄头开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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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乱世岂有人间路,自古官贼两难分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而焚毁的长屋仍冒着滚滚浓烟。


  高师盛尤未入眠,正在车厢内盘膝而坐,桌案上摆着一盏尤冒着热气的滚烫紫苏茶汤饮,清淡悠然的茶药味随着热气弥散在车厢之内。


  时人好饮茶,更喜欢抹茶时添加香药煮为汤饮,此为仿宋时的饮茶风习。


  天台山万年寺的荣西禅师在他晚年著的《吃茶养生记》中,说茶是“贵哉茶乎,上通诸天境界,下资人伦矣。诸摇各为一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还称茶是“上天的恩物”,“圣药之本源”。从而使茶药之名,在天下很快传播开来,到底有没有药用,尚且不知,但长田盛氏反正是深信不疑,连乘车外出,都要命人带上各种茶饮汤料,来调养身体。


  高师盛不好饮茶,更喝不惯药茶的味道,但为了提振精神,还是强自满饮了两口,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不是被刺配骏州,怎么会在这里?”


  净空和尚答道:“小僧到牢城营后,谋了书吏的差事,本道就这么混过两三年刑期,没想到下山传送文书的时候,半路就被这伙强人给掳了去,押送的足轻也都被他们杀了。”


  安部牢城营的营官,是真言宗的信徒,得知净空和尚获罪刺配,很是同情,又看他通识文墨,干脆就委任当了个负责刑论笔录的书役,牢城营里哪有什么罪名让人来记,也不用每天跟着犯人们开矿炼炉,清闲的很,只是运气似乎到这里也就用尽,头一回出营,就被山伏给掳走。


  高师盛心念电转,情知必然是鬼面山的山伏,盖因远骏两州承平多年,少有听闻数量如此之多的盗贼,敢於聚众打家劫舍,甚至截杀骏府奉公人,只是敷知郡离着骏河国有二百里的路程,不管为何来远江,但既然能来这里,定然少不得这净空和尚帮忙指路。


  审问不能偏听偏信,招手让人将另外两个被受伤未死的山伏,带上来问话。


  净空和尚畏惧地躲避一旁,小声说道:“留着月代头的那个汉子,就是骏府通缉的内藤光秀,先前被付盗杀死的持斧矮子是长野四郎。”


  这话一说,在场诸人尽皆明白,原来是鬼面山长野党一伙人,难怪这么凶悍亡命。


  活下的两名山伏,身上多处受伤,被人用绳索捆绑结实,连拉带拽,一路推搡,好不容易才赶到牛车前,许是知道此番在劫难逃,两人倒是硬气的很,硬撑着立而不跪。


  内藤光秀相貌平平无奇,宽脸虬髯,身量不高,大约五尺二三的模样,双腿还是罗圈,站立之时双腿仍然并不直,这是常年骑马的特征,腰间还挎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粗布弓袋,双臂长而有力,拇指上套有拾抉,这是为了防止射箭时被弓弦擦伤,看来躲在长屋里面,开弓射箭之人便是他了。


  内藤氏据说是出自藤原北家秀乡流,在三河、信浓、甲斐三国都有庶流分布,也许这内藤光秀正是出自以上三国内的某一家,也说不定。


  高师盛对二人倨傲态度,不置可否,但小野忠明记恨对方暗箭伤人,见他们被俘虏了,还敢猖狂,不由大怒,催马几步冲到近前,一勒住缰绳,手腕顺势一摆,马鞭唰得一声抽了下来,一条血痕顿时出现在内藤光秀脸上:“你个死囚,见了我家乡佐还不跪下!”


  内藤光秀眯着眼睛,嘴角都往外冒出血来,却一声也不叫痛,他算是个泼皮好汉,真正的一个亡命之徒,自从杀人放火以来,还没再受过这等羞辱,脾气比在信浓种地时更加暴烈,被人无故袭杀,已是怨愤,现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发恨,冲着小野忠明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正中上野和尚的脸上,学着对方的语气反骂道:“你个死囚,给人当狗也值得这么神气!”


  “阿弥陀佛,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个匪类!”小野忠明抬起袖子,胡乱一擦,反倒弄得满脸都是,又听见对方敢骂自己是狗,气的连许久不念的佛号都喊了出来,跳下马,扬鞭就要再打。


  这回可不在客气,马鞭在空中挥得劈啪作响,直抽的内藤光秀二人,满地乱滚,小野忠明在上野时就是个凶横和尚,也不怕他们反抗。一顿鞭子,打得对方衣衫破烂,脸上身上都是血痕,不过小野忠明没有下死手,并未伤到两人的筋骨,至少在乡佐没下令前,还不等把这两人给废了。


  “退下!”


  “诺!”见乡佐发话,小野忠明才咬牙退后。


  “狗就是狗!主子不发话就乱咬一气,主子发了话,又被吓得夹着尾巴滚回窝里!”内藤光秀扭身坐起,又是狠狠朝着转身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高师盛虽不会相面,但也看出这两名山伏,都是骨子里透着阴狠凶戾,尤其是头领内藤光秀,绝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不愧是东海有名的大盗,普通盘问方法定然是吓不住二人,要不要先让人砍了一个在问话。”高师盛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哪种问话策略更稳妥一些。


  他心里已是喊打喊杀,视线中也不免带上了浓烈的杀意,如刀一般在二人脖颈处打转,反倒将内藤光秀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忍无可忍,狠狠的瞪了回来。


  ‘问完话后,还是让人拖下去一刀杀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既然对方一心求死,高师盛也没必要跟他们客气,这种惯匪手上早就不知道沾了多少条人命,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不得不说,自从他就任地方以来,身上武家的凶虐血气,越来越重。


  敌我双方的尸首,都已经收敛完毕。自己人的尸体专门清空一辆大车来存放,等回乡后请僧人做完法事后,然后统一安葬,而盗贼的尸体就随意的多了。


  除了在长屋里被烧成焦炭,不好拖出来的那些,剩余的通通切了脑袋,等着拿去郡里,找奉行所换赏钱。


  长野党山伏因为犯下的案子众多,通缉传遍东海,购赏自然也是开得相当之高,一个普通党徒都价值万钱,更不用说三名匪首,骏府有令,不论死活,只要将人拘捕归案,一律赏赐十万永乐钱。


  一时间,周围都是‘嘣嘣蹦’的砍剁声响,和兴高采烈的交谈声,反倒是毙杀长野四郎在内七八名山伏的青木大膳,对自家即将受到重赏一事,仍旧平静淡漠,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避雨去了。


  “乡佐,尸体怎么处理!”长谷川隼人见两名山伏凶顽抗拒,故意提起一串人头,走过来帮腔恐吓。


  内藤光秀面不改色,他旁边那人可没这么好的胆量,蓦然见到自己这么多同伴的血淋淋的头颅,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过也是咬紧牙关,不肯告饶。


  高师盛皱起眉头,对长谷川隼人这套手段,很是不喜,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我佛慈悲,虽然是盗贼却也不能就这样弃尸野地,任由野兽啃食,帮他们林梦了吧!”——林梦即将尸体在树林安葬,随后又嘱咐:“坑穴挖的深一些,记得立上根柱子,权算作墓碑了。”


  “那可就多谢大人了,待会儿记得给俺挑个好位置!”听到牛车上端坐的武士,让人将自己手下的山伏下葬,内藤光秀面色稍缓。


  高师盛见他开口道谢,竟是因为这个,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我观足下也算是条好汉子,为何不思报效朝廷幕府,反却从贼?”


  内藤光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反问道:“这个狗入的世道,朝廷、幕府、大名三家的苛捐杂税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刑法重,人吃人,钱买钱,贼做官,官做贼。什么是贼,什么是官,一句话说到底,敢杀敢抢的就是老子!我不想跟你养的这些个狗一样,想当回人难道也不行吗?”这句话说的极为狂妄,仿佛自己不是一个戴罪等死的囚犯,而是手握数万大军的将军。


  这是山伏头领长野三郎说过的话,内藤光秀深以为然,尤其是每当看见那些个瘦骨嶙峋,满眼呆滞,任人宰割的百姓们,他更是庆幸自己还有些勇力,能够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苟且偷生。


  在场诸人,没想到一介盗贼,还能讲出这种发人深省的大道理,倒是让人对这番见识,另眼相看。


  不过高师盛没心思跟内藤光秀辩论,谁是官谁是贼的问题,正如其所说,势强者胜,现在是自己问他,不是他问自己。


  “杀你不过一刀的事情,还不着急,你就是鬼面山长野党的内藤光秀么?”


  “那个窝囊和尚不都告诉你了,怎么还问。”内藤光秀坐在地上很不耐烦,拧着眉瞪着眼,恶狠狠地道:“你既然问我一句,那就该我问你一句才是!你就是方才喊话那人说的乡佐,朝比奈元长的外侄?”


  “正是在下!”高师盛微笑着点头,这个山伏当真有意思,都快要被杀头了,兀自还不肯吃亏,这些日子他身边尽是这种脾气的泼皮,倒也是习惯了。


  “你们不在鬼面山好好待着,来远江干什么?”


  “俺们这帮子山伏,吃到哪就走到哪,爱横着走就横着走,爱竖着走就竖着走,端看乐意不乐意,怎么如此走路,还要向你这厮报备不成?”


  见内藤光秀如此蛮横,高师盛并不意外,这种身上背着人命血债的山贼要是老实回话,才是怪事,对方那一手十射十中的精妙的箭术,倒是让他起了爱才之心;“你这山伏倒是好胆略,我派人招降,你不但不降,却没成想反被弓箭直接当场射死,要知道擅杀招抚罪不可恕。”


  内藤光秀啐了一口:“左右都是个死,还能有什么两样,难不成还能砍我两回脑袋不成。你们这些个狗官,总是拿杀头来吓唬老实百姓,仗着手里的刀枪,抢起钱粮来比俺们这些山伏还要狠,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上山做贼的还会怕死?今天运气不好落了网,若是侥幸不死,下回再让我在荒郊野外里碰见,直剥了皮,扔进山涧里头活活摔死。”


  骂了几句,见也没人搭理自家。内藤光秀不觉便自己停了嘴,又对高师盛道:“老子骂痛快了,有话就快问,没话就赶紧麻利一刀剁了我!”


  他说得不无道理,高师盛微微颔首,说道:“掌嘴。”


  身旁立刻有人将内藤光秀拖下去,不等他反应过来,接连给了十几个大耳光,打的这个亡命山贼眼冒金星,只觉得天旋地转。


  转而盘问另一人,可接连问了几句,也没有问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且先扣押起来,待送去郡里再让刑录细细审问。”天阴雨急,也懒得再询问情由,干脆就让人先将两名山伏带下去锁好,等送去郡里,拷掠一番,自然就知道为何会跑来远江。


  长田盛氏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撑着伞从车队后面走了回来,正巧看见郎党押送着两名山伏:“乡佐,怎么还留着这两个山贼。”


  这一番恶斗,长田家养的郎党死伤了十多个,长田盛氏亲自带人将尸体给收敛装车,又将卸下来的资货重新装车,酒水和钱粮都是占地方的东西,怎么重新堆放很是麻烦,这些辆牛车运载的数量,足够让驻扎在佐久城的千余旗本足轻快活好一阵子了。


  为此还又一头头牲畜、一辆辆车子又检查了一遍,确认牛马是否受伤,车子上的东西是否都捆扎得足够结实,这些都是长田家投献郡守朝比奈元长的见面礼,容不得半点闪失。


  “总是要先问过话后在做处置,货物可有丢失?”方才将货物丢在路旁半天,没人照看,虽说深更半夜又下着大雨,但也难保不会有人路过,这份贿赂对去郡里讼告也很重要,高师盛十分关切。


  “清点过后并没有短缺。”


  高师盛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天色不早了,今晚肯定是没法子休息了,让随从们自己找两件避雨的旧屋,自去生火取暖,又让人带净空和尚下去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服再带来见自己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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