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武田源氏恶,青木三大恨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10 18:48      字数:13221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青木大膳低头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面容扭曲,甚至可以说有些癫戾若疯。


  “付盗,我此言····有何不妥之处吗?”高师盛见他这样,也是有些惧怕,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疯了两个人。


  不知这话哪里刺激到了他。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为甲斐武田氏现任家督武田左京大夫晴信德荣轩信玄所说,因言辞质朴感人,在整个东国都广为流传。


  青木大膳面容阴戾地大声笑道:“武田左京大夫所言,自无不妥,甚至可谓当真是武家至理。然这位甲斐武田氏第十七代家督的所作所为,当真更无愧清和源氏嫡流,新罗源三郎义光后人之名!”


  “这····”高师盛不知青木大膳是在讥讽武田晴信的恶逆行为,还是真在夸赞武田氏有夺取天下的器量,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武田大膳大夫,切取甲信两国,本人又为我东海道军法名家,有此深合孙吴之言不足为奇。”


  武田氏世代相传的官职是左京大夫与陆奥守,晴信放逐信虎后,将父亲信虎为他取幼名胜千代赐给了庶流穴山家的穴山信君,后来穴山信君也自称武田信虎的官途“陆奥守”。


  武田晴信之所以改换大膳大夫的官途,是因为他十分重视与室町幕府将军的关系,大膳大夫原本是若狭武田家的历代当主的官途,武田晴信此举是想取代若狭武田家,成为最亲近幕府的一支武田家。


  随后武田取晴信消了父亲武田信虎的原路线,破弃了与信浓国诹访家、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的同盟,转而与小田原北条氏、骏河今川氏结成了“甲骏相三国同盟”。


  武田晴信之所以大反父亲之道而行,其实非因为他真个有多恨自己父亲,而是因为他其实也是顺应了家臣们对武田信虎的不满而登上的家主之位,再加上天文十年的大饥荒使得领内人民对武田信虎怨声载道。


  武田信虎的外交策略已经被不满的家臣们冠上了“不适合甲斐”的头衔,因此武田信玄不得不采取与父亲截然相反的路线,甚至颁布继“一国平安令”这种降低集权化的法令,而去维护武田家在甲斐国的统治。


  “人城之言”,结合他后来一生之中,截然相反的言行,只能说是口是心非安抚国人的欺诈话语,当不得真。


  青木大膳称呼武田晴信为左京大夫,有很强烈的讽刺含义,却也不属於恶意诋毁。


  并非武田氏一家,整个清和源氏一门兴起的历史,便是一部父子相害,手足相残的人伦大悲。


  正如《韩非子》六微之论:“参疑内争,乱之所生”。


  自源满仲为巴结藤原北家,不惜亲自出首诬告同族源高明谋反,使其惨遭流放后,源氏内部便开始,因为争权夺利而内乱迭起,互相之间碾压伐害。


  保元之乱,崇德上王与后白河大王两阵营兵戎相向,源为义属崇德上王一方,其子源义朝则属后白河大王。战后,后白河大王取得胜利,源义朝为获得朝廷信用,竟亲手杀死亲父源为义。


  武田信虎偏爱次子信繁,有意改立武田信繁为家督,武田晴信则先下手为强,以信虎残暴昏聩,虐杀国人、废长立幼为由,联络自己的姐夫今川义元,将父亲诓骗至骏河囚禁,与源义朝弑父的逆行相比,也是好不到那里去。


  只能说信虎始料未及自己长子,竟然敢如此大胆忤逆,没来得及召集家臣兵戎相见,就被囚禁。


  “有今项羽”美誉的源氏名将,“旭将军”源(木曾)义仲,只因先源赖朝、源义经兄弟一步,攻入京都,就被之派兵攻杀於近江。木曾义仲固然威服自用,侮辱公卿,但比之后来镰仓幕府的嚣张跋扈,可以说是良善行止了。


  合兵杀死木曾义仲的源赖朝兄弟,最终也难逃源氏一门,手足成雠的诅咒,五年后,源义经与源赖朝反目,源义经被迫再度逃亡奥州,投奔镇守将军藤原秀衡,同年秀衡病逝后,源赖朝唆使其子藤原泰衡派兵包围衣川高馆,逼迫义经与妻女一同伏刀自尽,共赴黄泉,次女龟鹤御前死时仅四岁。


  侧室静御前逃亡途中,为追兵所获,押往镰仓,源赖朝窥觊弟妹的美貌久矣,哄骗将之纳为侧室,口称要效仿唐太宗,让自己兄弟义经的血脉好好延续下去,暗中却指示“男杀女活”,不久长子生下后,随即被家臣带到由比的海滨淹死,将尸首抛掷海中遗弃。


  冷酷无情的源赖朝则在利用完藤原泰衡后,背信弃义,宣称藤原一族窝藏钦犯,罪无可逭,代朝廷下令,亲率大兵北伐,藤原泰衡焦虑辩解,称:“往日种种皆先父秀衡一人独断,今已依麾下之命诛杀义经,泰衡但有功无过,何以致罪?”然而藤原泰衡仍未明白源赖朝志在天下,岂容藤原氏据地自恃。藤原泰衡在源赖朝大军到达前就先纵火烧毁居馆,弃城北逃。


  源赖朝复又唆使泰衡家臣反乱,泰衡为部下河田次郎弑杀,首级被送於源赖朝本阵。


  数代称雄奥州,号称陆奥骁锐十七万众的奥州藤原氏,在源义经死后不到半年即家破人亡。


  天文十一年六月,武田晴信与伊那郡国人,诹访氏支族的高远赖继一同联手,夹攻妹夫诹访赖重所领的诹访郡的行为,更丝毫不亚于源赖朝对奥州藤原氏的背信弃义。


  毫无防备的诹访赖重,根本来不及组织军力抵抗,被困桑原城,在武田晴信的调略劝降下,开城降服。


  与刚刚新婚一年的妻子祢祢被带回甲斐,幽禁在东光寺,仅仅过去一月后,就在悲愤和怨念中自害身亡,不过也有传闻说是武田晴信授意看守,害死自己妹夫诹访赖重,但终究只是没有实际证据的流言蜚语。


  夺取诹访郡后,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寅王丸反而成了祸患。祢祢第二年就在软禁中忧郁病死,武田晴信为了顺利将诹访郡收入囊中,竟然娶了妹夫诹访赖重的庶女,诹访御料人为侧室,并让其所生的四子,诹访四郎继承诹访家的家业,至於亲外甥寅王丸,最终下落,再也无人知晓。


  诹访御料人虽与武田晴信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终究是叔娶侄女,有驳人伦,再加上失去土地的诹访国人,大肆编造出许多谣言来对武田家恶意中伤,算是东海道,乃是天下的一个武家丑闻。


  如果事情到了这里就结束,武田晴信自然是无法跟源赖朝相比,与他一同合谋的高远赖继,下场也是凄惨。


  晴信与赖继协议以宫川为界,将诹访领一分为二,东面归属武田氏,西面则属高远氏,与战前武田晴信许诺的诹访惣领,完全不同。


  高远赖继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率兵突袭并攻下武田领内的上原城,并且拉拢诹访上社的矢岛满清、有贺远江守、伊那郡箕轮的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土豪春近众等人。


  下诹访众、诹访满隆、安国寺竺溪等武田氏武将支援板垣信方的军队,晴信拥护赖重之子诹访寅王前往若神子,在强调出兵有理的同时,与信方的军队会合,以迎战高远氏为首的上诹访众,双方围绕宫川桥,展开合战。


  高远家为首的诹访国人联军被讨取七百於人后,各部相继奔溃败退。


  时隔两年后,天文十三年双方再度就诹访郡归属问题,展开高远合战,高远赖继获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赖亲的义兄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的支援,开始反攻武田氏,今川氏亦派援军相助武田。


  高远氏等信浓众,连战连败,高远赖重被迫请求和解,将自己的弟弟作为人质,焚毁本据福与城,正式降服武田晴信,家中世代所有的高远城,也落入伊那郡郡守秋山虎繁之手。


  这些相似的武家争斗,似是为历史更平添几许唏嘘。


  但要高师盛来评价,武田信玄虽然毫无信义可言,但极为善於把控人心,通过废立盟约来扩张领地,让他在日后的合战中无往不利,虽然还不是与上杉谦信戮战五次川中岛、并吞上野、攻取骏河,征讨远叁的“天下第一军法家”。


  但历经十年苦战,先后讨灭降服,南北信浓四大将、小笠原长时、村上义清、木曾义康、诹访赖重四人,也让东国各家大名见识到了,甲斐猛虎的凶赫兵锋。


  高师盛这番夸赞的言论,注定得不到青木大膳的认可。


  “可惜不知客居骏府的另一位武田左京对自己儿子,这番忠义仁孝的言辞是否认同,更不知道吾友人,诹访左近大辅一家三口,被害死甲府城时,恶贼武田晴信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厚颜无耻之词!”说道最后一句时他几乎咬牙切齿,胸中郁垒,愤恨难平。


  青木大膳年轻时曾放浪东海,游历各国,增长见闻,磨砺剑道。


  在信浓时受到过诹访郡国人,诹访赖重极高的礼遇,还担任过诹访赖重一段时间的剑术师范,虽然没有答应作为诹访家臣出仕,但二人之间缔结过主从之义,师友之情是不争的事实。


  士为知己者死,诹访一门为武田氏伐害后,他一直怀有为故友全家复仇之心,因此在小田原城遇见武田家使者的队伍,拔刀接连斩杀板垣信方的数名随从,只是当时板垣信方并不在场,才侥幸身免

  事后北条家勃然大怒,本欲让他切腹赎罪,但玉绳城主北条为昌的养子,有“地黄八幡”之称的枪术达人北条纲成,念在青木大膳是自家亲自延揽的家臣,不忍他这样的鹿岛剑豪就此丧身,苦苦哀求,最终才被改判免死,被打断右手,视作惩戒后,放逐出关东八州。


  才有了,后来高师盛听闻他客居骏府城,担任用心棒的经历。


  武田晴信派家中重臣板垣信方,前来探视被流放骏河的前任家督武田信虎,青木大膳得到当时客居骏府的师兄山本堪助告密,曾埋伏骏府城外道路旁,二次动手袭杀板垣信方,结果却被同谋,利用他出仕武田家的山本堪助破坏。


  当时他左手剑术还未练成,山本勘助也是与他旗鼓相当的兵法名手,被山本与板垣两人带数十随从围攻,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但也是受了重伤。


  说来也巧,高师盛在骏府城奉行所拜认得番头义父,山本带刀左卫门成行正是山本堪助之弟,论关系他也是山本堪助的子侄。


  还好两人拿都不知道,彼此对方的底细和因缘际会,不然高师盛上任的第一天就要被青木大膳当场斩杀於庄所庭院,先拿他的狗头,为自己受辱之事,来祭刀雪耻。


  他一生三大恨:其一恨武田氏害他友人满门;其二恨,北条氏毁他剑道修行;其三恨,山本堪助那个肤黑貌丑、独眼瘸腿的废人,对他的背信弃义!


  发下定然要诛灭这三者的大誓言!


  暗杀失败后,让他明白自己一人,始终是势单力孤,又想起在鹿岛新当流学剑,恩师冢原卜传门下弟子数以千计,人手比之一般大名也不予多让。


  伤势痊愈后,也开始尝试招收弟子门徒,准备等身边剑豪云集后,自己真身躲避富士山颠,暗中指派弟子门徒,前去甲斐暗杀武田氏一族,及师兄山本堪助,为诹访赖重复仇,然后是关东的后北条氏。


  若能以一己之力,败亡关东两家百万石大大名,他青木大膳也能够名垂青史,不逊色於唐国的四大刺客。


  只可惜,他性格阴戾刚愎,纵使剑术高超,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拜在他门下为徒,个人野望在第一步就踌躇不前,甚至说胎死腹中也不为过。


  更何况开馆授徒是需要钱的,他一个落魄浪人,吃饭都要靠骏府的浪人所接济,即便有那个不开眼的认他为师,小所成之人寥寥无几,又怎愿意留在他身边跟随他这个半废人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蹉跎多年,只有北庄万次郎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高师盛若是知道他的野望,只会立刻通报骏府,自己手下出了一个疯子,而且还是想要蓄养刺客杀手,用暗杀这种极端的手段来破坏《甲相骏三国同盟》的疯子。


  别说什么礼贤下士,表示要覆灭武田、北条、诛杀山本堪助替他报仇,然后流传一段君臣相知,不离不弃,感人肺腑的武家传说,结局只会是被今川家,昨日刚回郡治的山内通判带人再辛苦一趟,将他两个疯子抓获归案,然后当众斩首示众。


  区别最多是就地正法,还是押回骏府城再明正典刑。


  再说剑豪哪里那么好养成,能修炼成剑豪的武士,又有哪有愿意向青木大膳一样,自降身价,去进行暗杀。


  况且让剑豪去刺杀,成功率比最差的忍者都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都不懂,也难怪青木大膳一个鹿岛免许皆传得剑豪,混到这步落魄田地。


  还不如花钱雇佣甲贺左卫门这样的忍术高手,去暗杀武田晴信更靠谱,话又说回来,一国大名身边自然会有忍者保护安全。


  更何况现在,飞猿上忍加藤段藏就在甲斐效力,武田晴信本人精通孙吴,麾下忍军众多,除了新近从越后国投奔的飞猿众,还有三方众、吾妻忍、步摇巫女三个明面上的分别负责传讯、刺客、间谍工作的组织,暗地里是否还有其他忍者众,仍未可知。


  注释:源赖朝对义经遗腹子,指示杀男活女,但说要效仿唐太宗那段是作者编的,之前正好贴吧有人发太宗唐国强老师开建成老婆车的截图,就开了个脑洞。
——

  第二十八章言谈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青木大膳好一通发泄,便就又复归缄默,不在言语,仿佛从未开口过一般。


  高师盛三人不知他心中的愤苦,却也仍旧选择包容倾听,人世不如意,方才会有七难八苦。


  雨就这样一直下着,接连三天也没有停止的意思,高师盛再也坐不住了,过去三日,青木大膳每天都会将巡视的见闻,报予他知晓,但听旁人转述见闻,终究不及亲眼所见。


  高师盛只带了青木师徒和木村平八,一行四人,沿着泥泞的乡道往各村巡视。


  他打算先从长谷川与长田两名军役众所住的村子查访。首先两村相距不远,而且长谷川家中更穷困,暴雨下必然有事,再加上高师盛也去过一遭,熟门熟路,拿定主意便带人往平山村的方向而去。


  阴雨连绵,一路行走没多远,连人带马披在身上的蓑衣便湿了大半,虽然带马出行,却不是为了骑乘,而是要靠它驼运两表杂粮,给各村受灾断炊的难民分一分。


  两表杂粮不多,折算斤数也不过区区百二十斤,却已经是庄所能拿出来的最多数目,雨天路滑,驼运太重的货物马匹也容易摔倒,让爱马陪着自己一同出来淋雨,已经让高师盛颇为心痛,又怎舍得它受马鞋之累。


  战国时的马匹,并不钉铁马掌而是和人一样穿着苇草编织的芒鞋,称为马鞋。


  既然名字里带鞋,用途自与人穿的鞋履作用一样,兼具雨雪天防滑、保暖以及防止被石子磕碰,让马蹄受伤等多种功效,但马穿着托运货物,会觉得很不舒服。


  马鞋这等物事,也是高师盛穿越后才知道存才的东西。


  伸手拽了拽表粮袋上的芦席,将被风吹起边角重新掩盖好,大声问道“离村子还有多远!”风声太大,打着呼哨不停卷起雨水,直往人身上抽打。


  “快到了!···还有···咳咳!”在前头引路的木村平八,回头同样大喊道,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逆风呛得嗓子说不出话来,不住咳嗽。


  北庄万次郎挽马而行,和师傅青木大膳,一前一左,替庄头挡风遮雨,闷头说道:“庄头,你何必亲自下乡遭这种罪,这种派粮的活计,俺们这些粗使下人来干就行了。”因为挡雨,出院没一会儿,他就已经全身湿透了。


  “嘿!你可忒小瞧我了,我十来岁骏府奉公,雨夜站在门外值守的时候,你还在乡下光着满村子跑哪!”这两日闲聊,高师盛与万次郎很投缘分,互相间讲述了不少自己的童年趣事,得知万次郎年少家贫,只能和同产兄弟换着穿一身衣服,今日你上身我下身,明日再换过来。


  “啊哈!所以说小人这种穷苦命,才只能为您这么一个小小的庄头挡雨,而您这个武家子弟……才能有幸在雨夜,替骏府大殿做看门守户的忠犬····现在得赏识,又当上了代主护民的鹰犬走狗!”北庄万次郎嘴上也不客气,大笑回答的声音在风里都有些变了音。


  这话并非侮辱,房总里见氏,家中的八位重臣就被合称为里见八忠犬,而鹰犬喻供驱使奔走的武士,多指权贵豪门的爪牙,能为今川家大殿效命,更是东海道三国五十万百姓,梦寐以求的事情。


  师徒二人,看待大名的态度完全相反,也不知道青木大膳这么个傲蔑武门的怪人,怎么会收北庄万次郎


  “所以说!年轻人你还是差得远···远那!”高师盛光顾着说话,脚底下一滑,多亏扶住了马身才没摔进路旁,湍急地水道里。


  乡道两旁的田野,已然尽数淹没成为泽泊,一眼望不到头。


  平山乡境内流过的三沢、滨名两条川流,虽算不上大川大河,但也开掘了许多道密集沟渠,纵横交错,用於方便浇灌田地。正因如此,每次两川水位暴涨,这些都会沟渠成了最佳的泄洪水道,乡中为了应对,专门挖有一方大池,正是为了水患时泄洪之用,去年大水,平山乡受灾较轻,便因为多亏了有泄洪水池。


  今日河水顺着渠沟,不断涌入低洼田地,将田野耕地悉数冲毁,定然是那大池满盈出来了,也说明今年这场水患,要比去年严重的多。


  高师盛迎风挺进,心中哀叹道:“这个贼老天,怎么就不能开开眼,让雨先停下来!”可对此他也是无计可施,唯有在心底怨骂几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去年、今年连续两年秋收,都横遭暴雨,大水漫灌农田,这让人到底怎么能活?他怀着这样的忧虑,缓步艰行,终於是到了上任第一天便来过的平山村。


  …………


  平山村依山而建,地势坤厚,雨水湍流犹如高屋建瓴一般冲刷而下,卷带泥土,激荡如潮,肆意流淌,人马踩上去能陷进去小半截子腿。附近许多树木,都遭了雷劈,七横八竖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堵塞,令人难以行走。


  高师盛四人一马,左转右弯,好不容易才挪蹭到村口。


  正看见十几条汉子一同“嘿呦”、“嘿呦“的使劲,合力将被催垮的大栅栏门抬离地面。大栅栏门下是遍地的石砾与断木残垣。


  方才不久,突如其来的一阵泥石流,从山腰半坡陡然冲下,一路横冲直撞,直到撞塌了护村院墙才堪堪止住,索性坍塌的地方,位置偏僻,才没有撞上长屋造成伤亡,算是不幸中得万幸了。


  忙碌抢修的众人中,有忍眼尖的看见远处,有四人一马靠近过来,开口喊道:“弥太郎有人来了!”


  “别瞎说,这种坏天只有犯了痴病的傻子才出来!”长谷川隼人,跟人一起又将一块大石挪到旁处,刚才就是这块滚落的大石撞塌的木墙。


  “那你带人在这里抬木搬石,岂不是比傻子还不如!”高师盛被这个泼皮无赖气乐了,合着自己不辞辛苦,顶风冒雨的过来就是为了听他骂这一句傻子,怒道:“你这个挨打没够的杀才,那天就该让你乃公打得你满地找牙才对!”


  “那个不开眼的,敢骂你乃公!”长谷川隼人咚的一声,将石头扔下,晃得他对面那人一下子没拿住,差点被压住手,回头便看到高师盛戴笠披蓑,站在他身后。


  “我刚才还道,肯定是庄头来了,你们看看果不其然嘛!”长谷川打着哈哈,连忙撩衣说道:“小人拜见庄头,方才无状不礼还请再宽恕则个!”想这么就蒙混过去。


  高师盛本和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此时不但不像第一日刚见面时,那样礼遇,反倒后退两步,目光向下瞧着,等他下拜。


  长谷川自诩乡中豪桀,第一日见面老实恭顺,无非是他犯了律令,落到庄头手里,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事情过去,泼皮无赖的本性就又旧态复生,刚才“拜见”之说,只是番客套话语,原以为高师盛会阻拦,他便可以顺势起身,哪知道会被这般拿捏。


  他倒是能屈能伸,乡里无赖子凡事都讲究个脸面,话说出来了,就不能落掉地上,十几双眼睛这么看着他,总不能拜了半截,再一挺腰杆爬起来,那脸面可真是没处搁了。


  无可奈何,扑通一声,跪在污浊泥水里,只得踏踏实实的行了一个俯身拜礼。


  长谷川隼人急公好义,来帮忙的人都以他为首,他这一跪,也只好一同跟在身后恭敬叩首,口称:“见过庄头!”


  庄头低微归低微,到底是骏府的奉公人,吃得是今川家的俸禄,有捕人派役的权利,高师盛的处事中庸,不会谄上傲下,却也不至於自降身份,跟一群无赖子称兄道弟。


  士庶有别,他作为武士可以虚情假意的客气客气,但不代表就会让一帮子黔首百姓轻视自己,那怕他们中有人从属军役众,自己未来或许可能,也会有求於对方。


  长谷川隼人这种无赖子,高师盛在骏府城见多了。都是些畏法不怀恩的货色,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规矩;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讲人情,总有讲不完地歪理邪说,唯有挂上枷锁,跟拎死狗一样拖回去,结结实实挨上一顿好打,才能跟个人似的与你说话。


  “且起来吧!你我也算熟人了,不必回回如此客气!”


  跪了好一会儿,听到庄头开口,长谷川隼人才带着手下一骨碌爬起来,故意似得抖了抖泥水,又撇了眼面无表情的青木付盗、笑眯眯的北庄万次郎、还有站在最后面,牵着马的木村平八。


  他也是多少有些有眼色的,见马背上驮着东西,加上方才高师盛给他的下马威,立刻明白今天来村里,这是有正事要做。


  本来也是,那个有闲心大雨天过来陪他带着的一帮子无赖子耍闹。


  好歹抹净身上的泥水,探头问道:“这几日大雨不歇,庄头派个人召俺过去庄所拜见就是,何必亲自过来?”


  这话说没心没肺,好似再说高师盛今天过来是专门来拜见他的一样。高师盛知道他的成色,也没生气,笑道:“好一个满口胡言地泼才……我没拿枷锁捕你,当然是为公事而来!”


  长谷川隼人茫然:“俺村能有公事?”转脸看了看,身后几个跟他不错的泼皮,心里寻思这两天下雨都老实在家呆着没惹什么祸事啊!难道以前的案子犯了?那可真不好说了!


  “自然是扶危济困,救助孤寡,难道乃公我还能专诚给你送钱来不成!”高师盛看他一副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往常没干过什么好事,也不兜圈子,直接喝令道:“赶紧前头带路,引我去村老家里,当本庄头站在雨里跟你就这么舒坦吗?”


  “哎!哎!”长谷川隼人不懂庄头找村老干嘛,但让他引路就引路,招呼手下先自行散去,继续收拾整修木墙,便就领着高师盛一行人往不远处一间独栋屋敷走去。


  “庄头来的真巧,刚好俺家里没了嚼头,正不知该怎办呢?”长谷川隼人勾头瞅见席子下似是粮食,大大咧咧问道:“不知带了多少大米来分!”


  “你倒是真敢长那副好牙口!”


  大米何等贵重,高师盛来庄所后一日两餐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上那去给他偷大米,就算真有大米也是得自己留着吃。他在骏府当奉公人时,每日发下的扶持米也不全是大米,一半多都是杂粮,其中大米,还是往年粮仓储藏的的陈米居多,发当年新米的次数,少之又少。


  大米不像其他杂粮耐储存,藏储一两年重量就会缩水,口感也会变差,不过用苦水蒸老米饭别有一番滋味,所以骏府城下町的浪人谈及奉行所的差人,都会拿“吃老米饭”的来代指。


  长谷川隼人大声反驳道:“庄头怎个骂人,牛马驴羊这些个牲口,才看牙口好坏!”


  “我看你方才干活时的样子,倒顶得上头好畜生。”


  “庄头夸人怎么跟俺家大人一样,这是个什么道理!”他父亲夸人、骂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夸他能干说,他是头好牲口;被气急了打他,骂他是头小畜生。


  “啪!啪!啪!”北庄万次郎一抖手里赶马的鞭子,临空甩了几个脆响,往他身上故意甩了许多雨水,口中模仿着赶马的声音“驾!驾!驾!”好似真个拿他当牛做马,逗得其他三人,窃笑不止,就连青木大膳也被他逗乐,难得一见得换了个表情。


  长谷川隼人走在最前头,不知后面闹腾什么,停步转身,北庄万次郎见他停下,又来了一句“吁!停了!”


  四人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长谷川隼人不明就里,但也是知道几人再拿自家寻开心,见他们笑得痛快淋漓,也不恼反乐,跟着一起傻乎乎的,双手掐腰,仰天大笑起来。


  注释一:日本战国时期似乎是没有马蹄铁,资料上查到主要是跟日本多丘陵山地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