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连嘉朔和宋槐坐在幽灵号的操作舱里。


  　　操作舱有些窄, 光是塞下两个人就有些困难，更何况空气里还添着□□味。连嘉朔只觉得相当拥挤，多年来又一次体会到了不知道话从何起的滋味。


  　　这时候他应该问的有很多, 比如宋槐为什么会是死神号的驾驶者, 他为什么不在出使仪式的现场而在这里。


  　　比如他怎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再比如他跟歃血军团又有什么过节。


  　　当然还有相当老套，但连嘉朔的确想过很多次的问题，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想问的太多，但好像又都不是那么要紧。


  　　最后连嘉朔发现自己更想问的还是：“少爷, 你在生什么气？”


  　　他故意放软了声音，不自觉变得有些像多年前哄小少爷时的语气。


  　　宋槐本来就像是僵住了，摘了作战服的头盔正抱着单膝坐在地上发呆, 听到他这句话, 这个人立刻抬起头，瞪着那双泛血丝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宋槐语气生硬又冷得可怕。


  　　连嘉朔：“……”


  　　看起来他们少爷对他现在的模样很不满意，连嘉朔怔了一下, 接着无奈地说道：“少爷觉得我现在不上台面也没有办法，毕竟我……”


  　　宋槐沉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有在说这个吗？”


  　　连嘉朔：“我不像少爷……”他这么说着突然反应过来，“嗯？不是吗？”


  　　以宋槐的脾气，见到他加入歃血军团, 还落魄成现在这副样子，会生气连嘉朔也并不意外, 但现在听宋槐这么否认, 连嘉朔反而感到意外了：“少爷？那您在生气什么？”


  　　刚才两人说话还有些生硬, 但说过几句话之后, 连嘉朔对宋槐说话时的语气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就连连嘉朔自己也觉得诧异, 明明已经分别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也想不到过去的习惯自己仍然留着。


  　　宋槐也听出了他语气中哄骗般的纵容，他直视着连嘉朔的眼睛，隔了很长时间才把声音放低下去，说道：“身体，为什么会这样？”


  　　连嘉朔：“……”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往宋槐旁边坐下，无奈地说道：“很难看吗？”


  　　宋槐恶狠狠地看着他。


  　　连嘉朔连忙改口：“嗯……也还好？”


  　　宋槐瞪着他目光没有缓和半点。


  　　连嘉朔有点闹不明白了，他说自己好也不行不好也不行，他们少爷看起来这些年不光身份变得更强实力变得更强，连心里面的小心思也变得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连嘉朔：“我真的……”


  　　他话到一半，看着宋槐的反应，瞬间改口说道：“少爷还是你先说吧。”


  　　他不说话，总不会再出错了。


  　　宋槐的确没有再表现出愤怒，只是在连嘉朔笑着看向他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失措般地没有了反应。


  　　连嘉朔用手在宋槐的面前晃了晃：“少爷？”


  　　正在连嘉朔晃着手的时候，宋槐突然抬起双臂，抱住了他。


  　　连嘉朔的手瞬间被禁锢起来，没有办法再动，但实际上这时候已经不需要禁锢，他整个人就已经在惊讶中定住，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反应。


  　　宋槐的怀抱让连嘉朔有些被吓到。


  　　这些年连嘉朔时常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接收到和宋槐有关的消息。


  　　在加入歃血军团的第一年，他在训练之下终于能够在离开治疗舱后，坚持小半日的时间不会昏迷过去。那个时候，他刚通过星网消息，得知宋槐从学院正式毕业，放弃军部高层的邀请，继承宋家几处家业的消息。


  　　虽然对于宋槐放弃自己擅长的战斗觉得可惜，但他仍然高兴于宋槐能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存在，不需要再被宋钺所限制。


  　　第二年，连嘉朔已经可以在治疗舱外勉强做到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自己端起水杯，提笔写字。


  　　这年他也知道宋槐在接手那些公司之后，展现出了超过旁人的商业头脑，逐渐在星盟有了名气，不是以宋家大少爷这样的身份，而是以商人宋槐的身份。


  　　第四年，连嘉朔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进食，不再光靠着营养液生活，他终于发现歃血军团的食物其实非常美味，但偶尔冷松心血来潮亲自下厨做出的东西，绝对不可以碰。


  　　这时候宋槐已经把自己的商业版图逐渐扩大，他的名字开始每天出现在星网头条，他成长到了以前的连嘉朔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步，连嘉朔也经常忍不住向昌乐炫耀，他家少爷现在究竟有多么受欢迎，能力有多么厉害。


  　　到了第六年，宋槐已经完全取代宋钺成了宋家的家主，整个星盟最有钱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而当他已经踏上星盟顶点的时候，连嘉朔才终于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平稳地踏在飞船的地板上，和正常人一样可以自由地活动。


  　　七年的时间，宋槐完成了蜕变，而连嘉朔才刚刚完成新生的过程。


  　　连嘉朔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陷入消极，但这并不代表他时刻乐天，偶尔待在空空荡荡的研究室里，缩在如同囚牢般的治疗舱里，他也会被自己的思绪拉进泥沼。


  　　当看到宋槐温虞和方迹景，所有人都在往前的时候，他也会无奈于自己这副模样无法跟上任何人的脚步。


  　　当然，这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


  　　现在，被宋槐突兀地抱在怀里，连嘉朔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眼眶微热，却又不想把这七年的沉重强加给宋槐，他只能怔然感受着宋槐怀抱的温度，装作若无其事般小声说道：“少爷，是累了吗？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先休息，等到明天再开始修理机甲？”


  　　宋槐沉默着，他拥抱的姿态相当僵硬，显得非常的不熟练。


  　　连嘉朔无法习惯这种沉默，逐渐地恢复了情绪，也终于意识到突然拥抱自己的宋槐有多反常。


  　　宋槐不是什么需要重逢拥抱的小姑娘，在连嘉朔的想象当中，重逢的时候宋槐应该是明明心里高兴，却还要板着脸故意骂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明明活着却没回来。


  　　现在这么抱着他不肯松开的，真的是宋槐？

  　　连嘉朔突然有种想要仔细看看对方模样的念头。


  　　他稍微用力，打算分开两人间的距离，但他才刚有这样的动作，宋槐就用更大的力道禁锢住他的身体，让他变得更加动弹不得。


  　　连嘉朔整个人被箍得紧紧实实，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少爷……”


  　　宋槐哑着嗓音说道：“不要乱动。”


  　　连嘉朔听出他语气似乎有些虚弱，不由得猜测起来：“少爷？你真的没事吗，是受伤了吗？”


  　　他小心地偏过脸，虽然在怀抱里不能动，但仍然打算就着这个动作，查看宋槐的脸。


  　　宋槐察觉到他的动作，干脆把脸埋在了他的颈间，声音闷闷地说道：“我说了不准乱动。”


  　　连嘉朔从来没见过宋槐这么脆弱的样子，他变得更加担忧：“你真的是少爷吗？”


  　　宋槐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乱动就现在敲晕你。”


  　　连嘉朔：“……”


  　　好的这是他们家少爷没错了。


  　　连嘉朔只当宋槐是因为太累所以不想再动，他纵容地任由宋槐靠在自己肩头，两个人就这样挤在机甲狭窄的驾驶舱里，分享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间——


  　　连嘉朔：“少爷，要不然还是去座椅上面吧。”


  　　宋槐：“闭嘴！！”


  　　到了最后，连嘉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着的，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和宋槐竟然仍然躺在驾驶舱的地上。


  　　只不过地面被宋槐用衣服和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软垫铺了一层，两人就这样在垫好的地上睡了一宿。


  　　等等。


  　　连嘉朔才发现他和宋槐竟然是保持着相拥的姿势入睡的。


  　　他连忙坐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宋槐，他直到宋槐从学生时代就很难早起没错，但没想到这么大的动静，宋槐竟然都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意思。


  　　这人平时到底是怎么在商场上叱咤的？

  　　连嘉朔若有所思，伸出手指戳向宋槐的手臂。


  　　但他的手都还没触碰到对方，宋槐就在这之前，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连嘉朔：“……”


  　　这个人果然是醒着的吧？


  　　宋槐无视了连嘉朔若有所思的目光，径直站了起来，而连嘉朔也扶着舱壁起身，接着重新打开舱门，看向了外面耀目的阳光。


  　　虽然落难在这里很糟糕，但好消息是这颗星球的天气不错，风景也相当不错。


  　　连嘉朔在阳光中沐浴了一会儿之后，回头对宋槐笑道：“少爷，休息够了我们去修复机甲吧，我们尽早离开这里。”


  　　宋槐：“……”


  　　他一言不发地拎着修复工具，走向机甲被破坏的地方。


  　　连嘉朔跟在他的身后，试图接过部分工具，但却被宋槐用凶犬般的眼神镇退了脚步。


  　　连嘉朔：“？”


  　　他又有哪里惹得这位不高兴了吗？


  　　连嘉朔越发读不懂宋槐的情绪，不过这并不耽误他们为接下来离开这里而做准备。


  　　两个人很快地来到了机甲破损最严重的地方，他们先修补的是幽灵号的破损之处，连嘉朔蹲下来进行机甲检查的时候动作有些不稳，还是被宋槐扶住，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连嘉朔没怎么在意，他早就习惯了身体的不方便，反正也不是没有办法康复。


  　　然而宋槐却紧盯着他，即便在他开始进行修复工作之后，也没有收回视线，只问道：“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嘉朔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面说太多，因为这涉及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要仔细说清楚花的时间也太长，所以他只是笑着说道：“嗯，受了点伤，所以现在动作有点不方便。”


  　　宋槐皱眉问道：“小伤？”


  　　他身上的冰冷气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消散过，整个人仿佛行走的制冷装置。


  　　连嘉朔连忙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现在都已经好了，只不过还在恢复当中，以后总能完全好起来的。”


  　　宋槐：“……”


  　　他看着连嘉朔的修复动作，一言不发地抢过了后者手里的工具，自己开始动起手来。


  　　连嘉朔不得不承认，宋槐的动作远比自己要利落太多，效率也高了太多，他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觉得有些抱歉，但还是没有再去抢着干这种活，只在旁边帮着宋槐递出其他的工具。


  　　宋槐虽然是成功的商人，但对机械方面的了解也丝毫不逊色于别人，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他就完成了这处的工作，接着和连嘉朔换了一处地方。


  　　连嘉朔有些惊讶：“少爷这些年一直没有放下这些东西是吗？”


  　　早在昨天晚上发现宋槐就是死神号的驾驶者时，连嘉朔就已经明白了过来，宋槐大概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战斗这件事情。


  　　宋槐没有回头，他仍然看似专注地忙碌着，同时回答了连嘉朔的问题：“为了能够得到力量，宋家的产业只不过是个幌子，我用那些钱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军队。”


  　　连嘉朔联系着前后发生的事情，以及对方死神号的身份，问道：“审示军团？”


  　　宋槐无声地点了头。


  　　原来审示军团就是宋槐的势力。


  　　不过有了这样的解释，一切的事情似乎就都能够说得通了。


  　　比如为什么审示军团总是神出鬼没，为什么这样大的势力，却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经济来源，也没见他们接过任何的活，仿佛那么庞大的军队，根本不需要任何经济支撑就能够完成所有的物资保养。


  　　如果他们的背后是星盟最大的财团势力，那么一切就都没有疑问了。


  　　连嘉朔这么想着，同时又明白过来，宋槐对他透露了一个多么大的秘密。


  　　连嘉朔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低声问道：“少爷，你这么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真的没问题吗？”


  　　宋槐皱眉说道：“能有什么问题？”


  　　连嘉朔：“就是……”


  　　宋槐继续说道：“这个势力你本来也应该熟悉一下。”


  　　连嘉朔：“嗯？”


  　　宋槐：“因为你以后也会是审示军团的负责人之一。”


  　　连嘉朔：“……”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跟宋槐说定的这件事情。


  　　宋槐说得理所当然：“你是我的仆从，我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你来打理的，你应该很清楚我的习惯，现在你既然回来了，审示军团的事情当然也跟你有关系。”


  　　连嘉朔没有想到自己虽然过去并不在宋槐的身边，但却还身兼着审示军团副团长的副业。


  　　连嘉朔哭笑不得：“少爷，我现在其实在歃血军团……”


  　　宋槐动作再次停了下来，他说道：“你是怎么成为歃血军团的人的？”


  　　从宋槐的表情和语气看来，连嘉朔觉得这人似乎早就想问出这个问题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隐忍不发，直到现在才终于问了出来。


  　　连嘉朔和宋槐一起蹲在机器边上，他笑了笑才说道：“其实最开始是因为巧合。”


  　　他很快把自己被抓到歃血军团，之后又阴差阳错得到能力，后来在合作之下，答应加入歃血军团的事情向宋槐说了出来。


  　　当然，在这个故事当中，他简略掉了自己身体的状况，以及在治疗舱里待着的那段时间。


  　　听过连嘉朔说的话之后，宋槐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在考虑着许多的事情。


  　　连嘉朔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毕竟他的能力和那块芯片实在是太离奇，不管是谁听到了，大概都会有这样无法相信的反应。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早在说出这些之前，连嘉朔就已经做出了证明这件事情的准备。


  　　他对宋槐说道：“少爷，我知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不过我可以证明，你看那个机翼，我可以让它动一动给你看，你就明白……”


  　　宋槐皱眉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明白。”


  　　连嘉朔解释说道：“因为我还没有开始用意识操控……”


  　　宋槐再次出声，不满地说道：“我不明白他们最开始那么对你，为什么你还能够答应帮助他们，你是蠢货吗连嘉朔？”


  　　连嘉朔：“……”


  　　满心表演自己特殊能力的连嘉朔，还没能够见到他们少爷惊奇的目光，就被他给贴上了蠢货的标签。


  　　连嘉朔无奈地说道：“少爷你就不好奇我的能力吗？”


  　　他就像是个得到了新鲜玩意儿想要表演给别人看，结果完全没有得到效果的倒霉蛋。


  　　宋槐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能做到这种事情还需要惊奇吗？”


  　　连嘉朔已经不知道宋槐到底是对他过于信任，还是觉得他有三头六臂了。


  　　两个人的对话莫名地又停顿了下来，正在这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这处地方的修补，他们继续回到飞船上面，而在这过程中连嘉朔本来要自己攀上升降绳，宋槐却突然转身，对他递出了一只手。


  　　连嘉朔怔了怔，但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任由他牵着回到了机甲的操作舱里。


  　　再次回到操作舱之后，连嘉朔开始尝试起重启机甲，这个过程非常的顺利，并没有遇到任何问题。


  　　连嘉朔高兴地回头对宋槐说道：“少爷，看起来这个步骤进行得很完美，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开这颗星球了。”


  　　“嗯。”宋槐听到这句话，却并没有表现出同样程度的欣喜之情，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连嘉朔觉得他紧盯着操作台的样子，像是要把这玩意儿给重新敲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