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报案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03 10:32      字数:14789
    卫渊自醒过来之后就再没有睡着。
  一直靠着墙壁,抱剑等到卯时过了,天已经破晓,才把卧虎腰牌揣兜里,提起装了红绣鞋和断发的袋子去报案,外面是晴天,阳光暖融融的,可他还是有点觉得手脚阴冷。
  尤其是提着袋子的那只手,跟浸润在冰块里没有区别。
  他没有到就近的派出所。
  而是直接刷了辆共享单车去了市警察局。
  毫无疑问,有人被杀这种大案子,尸体和记录不可能还停留在街道派出所。而且卫渊也是在猜测,既然有鬼物害人,世界还这么平静,肯定存在遏制鬼怪的力量。
  到了警局的时候,卫渊看到一众警车中间有一亮通体墨黑的车。
  没有在意,直接走进去,找到警察,干脆利落开口。
  “你好,我要报案。”
  年轻的警察愣了一下,道:“嗯?请问……”
  “有鬼要害我。”
  卫渊原本以为自己会经历一些波折才能有概率取信于警方。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说完自己被鬼找上门来之后,那警察古怪看了他。然后拨打电话询问了一个人,之后就将他带到了一个房间里,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只说让他稍微等一下,就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顺便还把门带上了。
  不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卫渊一个人,一张桌子,一个饮水机。
  卫渊双手环着纸杯,稍微松了口气,从警方的反应来看。毫无疑问他们是知道鬼物,至少这个警局的人知道。而这也就代表着,在表面平静祥和的世界之下,还有另外一个不为大多数人所知道的世界。
  卫渊喝了口水。
  耳边听到很利落的脚步声,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声。
  一分钟之后,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女士西装的短发女人走了进来,身材匀称,纤秾合度,腰部弧度惊人,白色衬衫上还带着淡淡的女士香烟味道,眼睛扫过屋子,朝着卫渊伸出手:

    “特别行动组,周怡。”
  “卫渊。”
  “嗯,我刚刚看了你的说法。”
  周怡拉过凳子坐在卫渊前面,手上有一份文件,随手合着放在一旁,笑了笑:“刚刚抽了根烟,稍微有点烟味,不介意吧?”
  “还好。”
  “嗯,你说你遇到了鬼?”
  卫渊视线从女人左耳的蓝牙耳机扫过去,点了点头:
  “是,一开始是梦,我梦到一座小楼,然后是一座有槐树的四合院子,那个女人就坐在石头井旁边看着我……”
  在卫渊将自己做的梦告诉眼前这个女人的时候。
  那两个和周怡一起的男子正在调查资料。如果卫渊在,能够看得出,那正是他的个人资料,以及最近一段时间去过哪里,快速浏览之后,其中一个男人按了按耳机,道:
  “队长,从他经历来看,最近不存在接触鬼物的机会,从乘车轨迹来看,也没有去过那些危险区域,基本可以推断并没有被恶鬼纠缠。但是他在之前居住在富春小区附近,存在被阴气纠缠的可能性。”
  “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加上命案的消息,做了个真实的噩梦。”
  “当然,还不能够彻底排除确实他也被恶鬼纠缠的可能。不过一般来说,遭遇恶鬼的话,他的精神状态应该会比现在更为敏感低落,开始出现轻微的神经质症状,不会像现在这么冷静,讲话调理也不会这么清晰。”
  他声音顿了顿,略带些玩笑地道:
  “按照往日经验,比起驱妖捉鬼,还是心理医生更适合他。”
  周怡微微点了点头。
  双眼安静看着前面的卫渊,认真倾听,末了,微微点头,询问道:
  “除去你的梦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征兆么?”
  “如果没有的话,或许还需要其他的一些方式进行甄别。”
  她没有按照同伴的建议进行处理。
  卫渊声音顿了顿,取出了那个黑色的口袋,轻轻放在桌上,周怡挑了挑眉,道:

    “这个东西,刚刚那位同事说,你不让他碰,是很重要的东西?”
  卫渊点头,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纸盒子

    然后放在桌子上,打开之后推向周怡。
  周怡视线落下,然后神色顿住。
  正在通过监控盯着这个房间的两个男人则是面色骤变,其中一个猛地起身奔出去。
  纸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双描金红绣鞋,极为妖异。
  鞋身里面还有干涸的血迹在。
  卫渊平静道:“如果他看了的话,可能今天做噩梦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了。”
  片刻之后,周怡的蓝牙耳机里传来了队友喘着气的声音:
  “不见了。”
  站在专门用于镇封这一类被鬼物所害尸体的地方,肌肉贲起的微明宗弟子看着女子扭曲的双脚,还有根本没有打开过的冰柜和外门,道:

    “这里的铁门没能镇压住她,上面的符箓好像也对她不起作用。”
  “它不是恶鬼,是厉鬼。”
  在这样的铁证面前,毫无疑问,卫渊的话得到了足够的重视。
  不过一会儿,卫渊前面就又多出了两个人。
  “你好,微明宗弟子赵义。”
  “微明宗,道号玄一。”
  两个宗派出来的弟子来了之后,直接询问卫渊先前那个梦的具体情况,那名为玄一的道门弟子还掏出速写纸,根据卫渊所说的话,快速勾勒出了他梦境当中的那个阁楼,以及阴冷的槐树,石头井。
  以及白色的绸缎,被高高的木楼围起来的,只能抬头看到一块天的四合院。
  周怡习惯性点了一根烟,注意到还有卫渊在的时候,抱歉地笑了笑,将烟掐灭,解释道:“厉鬼和寻常的游魂,还有怨鬼,恶鬼都不同。基本上道行都很高,也有过不同的际遇,正面交手不是明智之举。”
  卫渊若有所思,顺势问道:
  “所以,梦里的那个院落对降服厉鬼有帮助?”
  周怡点了点头:

    “是,厉鬼基本原理是强烈的负面情绪,和某些天地灵地契合导致的强大化。而因为是负面情绪最强烈时和相对应的天地外相契合在一起,这种负面情绪会越来越强列,极为凶恶。”
  “找到这种情绪的来源,就有机会将厉鬼弱化,趁机降服消灭。”
  “而对于厉鬼化的魂而言,他们也曾经是人,一直处于超过人这个概念范畴的强烈负面情绪之下。可以说生不如死,是以佛道两家也称呼这一行为为超度。”
  “原来如此。”
  之后就是一阵沉默。
  只有玄一快速勾勒素描的沙沙声。
  “是这样吗?”
  再度修改之后,肌肉贲起的大汉将改好的素描给卫渊一看,和梦中几乎有了八成以上相似,让卫渊下意识回忆起来梦中的那种阴冷诡异,他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玄一点头,将笔放在一旁。
  赵义接过画,开始调动数据库寻找和卫渊梦境相符的地方。
  这是华国之所以能够把魑魅魍魉压地死死的的依仗,现代科技锁定位置之后,道门和佛门弟子会携带针对性法器直接精准狙杀,一阵等待的沉默,卫渊想了想,道:“没有想到,真的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
  周怡道:“毕竟鬼不也存在么?”
  “有鬼物妖精出现的时候,我们这样的人也就存在了。”
  卫渊道:“那么早?”
  周怡点了点头:“毕竟我们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第一位敢于对妖鬼拔刀的前人。不过真的说起来,真正成建制,最初,也是最强的官方捉妖杀鬼势力,应该是到汉朝了。”
  “对,司隶校尉,旧称卧虎,自汉武至隋唐,镇压天下妖魔。”
  还没有说完,那边赵义抬起头,语调微微提高,道:“找到了,队长,是前江南道的剧园子,唱戏曲儿的地方,好像出过几位名角儿,往前出过事,给封了。”
  周怡眼底微亮,起身道:

    “走,去江南。”
  卫渊微微抬头,那边赵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你的话,可以回去休息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你这样的普通人该涉及的世界。”
  玄一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取出一枚符箓。
  “可以护身。”
  “保护好自己,忘记这种事情,你跟着我们。虽然对于寻找鬼物有帮助,但是我们还要分心保护好你,不客气的说,是累赘,会拖累我们,希望你理解。”
  赵义脸皮一哆嗦,肘子给玄一撞了撞,压低声音道:

    “会不会说话?!当人的面这么说?道歉啊。”
  玄一想了想,又掏出一枚符箓,递给卫渊。
  卫渊有点失笑,还是接过了第二枚符箓,道:

    “没关系。”
  玄一点了点头,恢复沉默。
  卫渊签了保密协议,保证不会乱说,目送那些人离去,这才回了家中,有人替自己处理这事情自然是好的,官方势力,肯定比自己强得多。
  今天报案忙活了一天,回到家之后忙着收拾屋子。
  临到晚上休息的时候,卫渊将其中一枚符箓贴在床头,一张贴在门口。
  怀中抱剑。
  这才安心睡着。


  第十章 人无斩鬼意鬼有害人心(感谢ds结束的万赏)

    一步,一步,脚步无声。
  卫渊安静往前走。
  这一次的木楼比起往日似乎更鲜活了许多。
  今天不再是弥散雾气的白日,而是深沉的夜色,隐隐约约传来的,不再是清脆悠扬的女旦唱曲。而是男人们大声粗鲁的欢笑,是杯筹交错的清脆声,还有女人婉转的陪笑声。
  欢喜,快活,以及那止不住的悲意。
  卫渊脚步顿了顿,往左转过头去。
  灰蒙蒙的夜雾里,齐刷刷跪着一排人,有眼角生一颗黑痣的孩子,有男人,有女人,都低着头。
  男人没有勇气,女人没了怜悯。
  像是大排大排的墓碑。
  他收回视线,无神踏入了四合院,然后在踏进去之前,睁开眼睛,恢复了理智,一刹之后,眼底浮现惊怒之色:“又是梦?!”
  他看到了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头井,看到了那低垂着头的女人。
  身上这一次是一袭大红衣服,红艳艳地,喜庆。
  耳畔曲调一变,是唢呐,欢喜高昂。
  是大婚。
  却有一种让人止不住毛骨悚然的味道,是止不住的悲凉,让人头皮发麻,卫渊面色骤变,察觉到不对,朝后一个翻滚,顺势伸手一抓,想要抓起怀里的剑,但是抓了个空。
  猛地抬头。
  槐树上面绸缎抖动,下面空无一物。
  再看一侧。
  那女人抬起头无声无息看着他。
  手掌瞬间洞穿卫渊心口。
  卫渊被噩梦惊醒。
  猛地睁开眼睛,眼底惊怒,看到有斑点绿霉的天花板,才冷静下来。
  几分钟后,起身接了一杯水干下去大半,冷水入喉,剧烈的情绪也算是安抚下来,神色算是沉静,可更多是怒意,转过头,看到门口和床头的符箓已经无声无息烧成了灰烬。
  对方被激怒了。
  但是被激怒的却不止是它。
  卫渊根本没有打算掺和妖魔鬼怪的世界。但是对面似乎完全不打算给他活路,见到床头贴了符箓之后,反倒更为激烈地入梦,泥人都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个正当年轻的男人。
  卫渊心头一股无名火烧得旺。
  如果不是卧虎腰牌,自己可能也已经死了。
  这件事情没办法逃避,必须处理掉。
  他的思路逐渐清晰。
  最后决定自己也去一趟江南。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发,占据先手,反正呆着也于事无补,不如试一试。
  卫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将卧虎腰牌揣在怀里。然后哐哐哐敲响众鬼栖息的门,水鬼从关着的门里飘出一半身子,打着哈欠,看到卫渊却被吓了一跳,道:“卫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准备一下,出发去江南。”
  “去江南?”
  水鬼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头皮一麻:

    “那那,去江南做什么?”
  “……你说呢?”
  卫渊嘴角勾了勾,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回答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
  水鬼对于那一言不合就直接把它捅了个对穿的女鬼印象深刻,这一次直接选择了看家,卫渊就像是先前得到开眼五法一样,通过相同的方式从卧虎腰牌处得到了大汉司隶校尉针对厉鬼的解决方式。
  其实很简单,大部分厉鬼的强烈负面情绪都有牵扯的东西。
  将那一类东西毁掉,会刺激厉鬼心神,让它们诞生其他的情绪类型。
  厉鬼本身的存在基于负面情绪和天地某一类灵地的契合,诞生多余的情绪。相当于在内部出现杂质,令契合度降低,厉鬼实力会暴跌。
  而另外一种方式,则是将和厉鬼有关的阴物,焚尽之后混入特殊的符水之后,涂抹兵刃,可以对于厉鬼产生杀伤,卫渊用来开眼的那种水算是其中比较常见的一种。
  他大概还记得赵义电脑上出现的地图大概位置,到时候直接去那个区。
  又以『驱鬼』神通,驾驭那位服毒大姐的游魂,将梦中看到的楼阁,四合院都画出来,他没有警方的资料库,准备去了询问那些比较熟知当地事情的老人,最后将那柄八面汉剑藏在剑匣里。
  想了想,又取出来,从博物馆里找到一个琴盒。
  是红木材质,有些年头了,上面有划擦出的痕迹。
  扔到外面的地毯上,糊弄几个没眼力见的完全没有问题。
  事关生死,卫渊也顾不得其他,将剑匣藏入琴盒。然后驱使那位戚家军兵魂,尝试熟悉从琴盒里取剑的动作,这里距离江南不算远,这种管制刀具没办法坐火车,可以和别人拼个面包车一起去。
  作出决定之后,卫渊将那女鬼被斩下的头发焚尽,混入符水里。
  然后找到一个腰包,用小瓶将开眼用的符水和诛鬼用的都放进去。
  两个纸人儿也愿意跟着去,卫渊拉了拉袖口,两个纸人滑进去。
  手拉手化作个护腕一样的东西,贴合在手腕上。
  最后等待日出出发,在戚家军军魂的建议下,卫渊盘坐在地,缓缓冥思控制心念和呼吸,是经历了血战之后,通过这样的方式,调整状态,呼吸,快速恢复体力的技巧,但是几乎难以用语言传授。
  只要能在战场上打几个滚,捞几个人头还没死的,基本都会了。
  “还能进,还能进,再挤挤。”
  “来,这儿,这儿不还能挤着坐下吗?”
  “再等一个,咱们再等一个,就出发!”
  卫渊挤在一辆面包车上,抱着琴盒,司机也没有去问,人实在是坐不下了之后,一扭方向盘,一给油,直接出发,司机极为熟悉道路,一路上畅通无阻,总能找到最好走的路。
  上午出发,下午抵达目的地。
  卫渊站在有些陌生的地方,想了想,转过去找原来的司机。
  司机正再车里一边打电话,一边大口吃饭盒,大声道:
  “啊?爸爸吃的好不好?哈哈哈,那肯定好了,刚做好的红烧肉,一大份,香不香?”
  “香啊,香就对了,等这个月爸爸回去,给你也尝尝。”
  “哎,乖,听你奶的话啊。”
  “什么,要看红烧肉?嗨,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当然是真吃了肉啊。”
  他注意到卫渊走过来,又说了两句话,把电话掩住,卫渊看到饭盒里的清炒土豆丝,点了点头,声音微提了些,道:“吃这么快,就剩下两块肉了,给我分了,下回请你。”
  司机投来愕然的目光,然后略带感谢点了点头。
  又和电话对面的人聊了两句,这才把电话挂了。
  “谢你了啊兄弟,来,抽烟。”
  把电话收好,司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就一个劲儿给卫渊递烟。
  卫渊接过烟,男人把烟盒子收了,不好意思道:“之前给她看找了账单,结果就开始怀疑了,你说说,这才多大点孩子?”
  卫渊笑了笑:“她很聪明。”
  “这倒是。”
  男人脸上缓和许多,也多出笑意。
  卫渊把烟拿着,也没有抽,道:

    “来这儿是和大哥你打听个消息。”
  “你常来这地儿,知不知道那些年纪大些,知道不少以前事情的老人,我想问点事情,写点东西……”
  “老人?”
  司机愣了一下,想了想,脸上出现一丝迟疑:

    “有是有,那个人在这一带很出名,谁也知道。”
  “就是,他性格有点古怪。”
  又做梦了啊……
  是还繁华时候的年代,江南地带,天下皆知风流。
  高高的楼,扎满了恩客送来的绸缎子。
  都是为了她送来的……
  江南道的第一花旦。
  好看。
  嗓音好听,好听。
  老人眯着眼躺在树下,拍着扶手,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想到了小时候那位外传眼高于顶的花旦给自己糖吃,甜,可真甜啊。
  可每到这个时候,就又会突然想起来那件事,一想起来,就扎心地疼。
  那天晚上自己和满院子的人跪了一夜。
  啊啊,大家谁没有受过她的恩惠呢?

    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说话。
  最后就死了她一个。
  就更没有谁说话了。
  人呐,人死如灯灭,恩也能变得凉薄。
  他慢慢睁开眼,看着落下来的阳光,觉得屋子和自己一样,都快腐烂掉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会不会哪天就真的烂掉了,烂掉了,就没人知道了,可他现在这个样子,出不去了,出不去啊。
  那个人常常说,夜深忽梦少年事。
  那件事,怕是要带进棺材板里了。
  当当当。
  敲门的声音响起。
  老人抬起头,本来不想要理会,可不知为什么。想了想,还是起身颤颤巍巍去开门,门打开了,门外一名背着琴盒的男人,男人扫了一眼屋子,视线在那一棵老槐树那里顿了顿,看到了槐树下的古井,最后视线落在了那老人脸上,看到老人眼角的一颗黑痣。
  他突然回忆起梦中跪着的那个孩子。
  卫渊心中浮现一丝直视岁月流逝的唏嘘。然后收敛情绪,背着琴盒剑匣,微微笑道:

    “是江老先生么?”
  “我叫卫渊,想要和您来打听点事情。”


  第十一章 多少往来事说与鬼魅听(感谢龙long的万赏)

    “我这小地方,很久都没有人来了,倒是稀罕事。”
  老人让开一个位置,让卫渊进来,把门合上之后,坐在了槐树下的木椅上,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卫渊,卫渊坐在旁边石头上,微笑道:“这不应该,难道之前也没有人上门看望您老?”
  老人摇头:“认识的人都死了,后人们也慢慢不来了。”
  “说起来昨天倒是来了几个年轻人,可是没有进门,转道走了。”
  “对了,差点忘记,得给你沏碗茶,瞧我这记性。”
  老人又起来,回了屋子里,一边随口抱怨些事情,一边沏茶,最后端出来那种有些年头的烤瓷杯,热气腾腾的两杯茶,卫渊将茶环绕在掌中,老人见他不喝茶,只当做看不上自己这普通货色,抬手喝了口茶,笑道:“还不知道你来找我这个老家伙,打听什么事情?”
  卫渊道:“打听一个人。”
  “整个江南道曾经唱曲儿最好的姑娘。”
  当啷。
  老人手里的茶杯打翻了,热茶滴落在地上。
  他看着端坐着的卫渊,张了张口,道:“你怎么知道?”
  卫渊道:“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些事情。”
  似乎是因为这句话而想到了回忆,老人的神色变得有些疲惫,闭了闭眼,仿佛一瞬间变得更加苍老,许久后,轻声道:“也好,有人知道也好,我还以为这些事情我要带到棺材里了。”
  “这事情啊,得要从大明最后那几年开始说起来了。”
  江南自古繁华,这是被神州所有人都公认的事实。
  而江南道上,又有两个戏园子,彼此以为对手,斗了不知多少年。
  这几年你家风头盛,过几年就是我家执牛耳,斗得热闹,斗得热烈。
  那一年冬天,难得的大晴天,路上没有一点雪。
  春晓楼的妈妈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长得好看,嗓子好听。
  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登台,就技惊四座,那叫一个昆山玉碎凤凰叫,把左近好几家戏园子的红人都压了下来,黯然失色。
  小姑娘叫七娘,一举成名。
  多少达官显贵都来听她唱曲。
  恩客送来的红绸缎一匹一匹扎在了木楼上,像是红云一样热烈热闹。
  本来按着往日来说,七娘会一直唱到二十多岁。到时候或者退下来教新人,或者嫁给良家子,做个清白身。可是事情哪儿有这么好啊,若都如说书人口中圆满,这世上也不会有那般多意难平。
  就在七娘找到心上人的那一年,倭寇犯边。
  来自西方的浪潮扑入五百年天下的大明江山。
  这一只盘踞东方的龙打了个盹的功夫,被匕首刺伤了。
  之后明烈武宗怒而御驾亲征,已经写下遗诏,以成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祖训,君王御驾亲征,神州自然震怒,上下一心,僵持数年,迅速发展。最终于东海之畔不惜代价击溃诸多联军,让天下听这龙吟。
  可这样的事情,终究还在后面。
  那一年,倭寇趁大明边防不备,长驱直入,其中一支竟入了江南。
  他们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即将击溃曾经的霸主,进入极尽繁华的江南之后,纵情享乐,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要让最好的女人作陪,听最好的曲儿,七娘年纪轻,气节却烈,宁愿一死。
  但是那一天,春晓楼三十多人跪在了她的门前,连抱她回来的妈妈都苦苦哀求。
  她最后还是去陪了那些倭寇。
  春晓楼没死一个人。
  最后大明虎贲将那些倭寇扫荡之后,江南回到和平。却来了风言风语的指指点点,谁都知道,逼着别人去为自己牺牲是很难在脸上挂得住的事情。所以就要抹黑那个人,给自己找道德上的高点。
  所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七娘主动去给倭寇作陪。
  然后满城风风雨雨。
  剧烈的紧张之后,需要有发泄的渠道,理智的声音会被这样发泄一样的行为淹没。
  开始有人用臭鸡蛋烂菜叶砸在七娘门前。
  开始有许多人谩骂她是个没有气节的娼妇。
  可七娘还在等,等和她约定好未来,眼下在外求学的男人。
  等啊等,等到没有人再听她唱曲,等到木楼上的红绸缎褪了色。
  那个男人没能回来。
  七娘穿着自己缝好的嫁衣,投了井。
  那时候的秋天,下了白茫茫好大的一场雪。
  本就褪色的红缎子,白的像是葬礼上的白幡子,在木楼上舞着。
  故事讲完,老人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已经喝了大半。
  卫渊手里的茶一点没动。
  『这么说』
  他摩挲着茶杯,道:“那男人辜负了她?”
  老人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出现的泪,道:

    “是辜负了她,也没有辜负。”
  “他参军了,学生兵。”
  “当年抵抗住倭寇发疯的主力,他给七娘写信,写了很多。”
  卫渊道:“他为什么不回来?”
  老人沉默了下,道:“因为他死啦,战死的。”
  “就差三天,抚恤报告,还有那些信就到了江南,七娘就不用死。”
  卫渊沉默,放下茶杯,道:“那些信,我可以看看吗?”
  老人点了点头,踉跄着起来,慢慢走回到屋子里,从最显眼的地方取出来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张灰白的合照,一沓信,字迹劲道,最后面几封被染出了深深的痕迹。
  老人将东西递给卫渊:“看吧,看吧,这些故事,总不能忘掉。”
  “我死了,也得要有人知道。”
  “我啊,还欠着七娘三个响头,想说声抱歉,当时怕死,没能为她开口”
  卫渊接过盒子,看着上面贴着的那个时代的照片,灰白色,一个年轻的书生笑得灿烂,还有羞涩的少女,那是属于他们的过去,这是那厉鬼最后的心结。
  只要焚烧化作符水,足以对厉鬼产生巨大伤害。
  而若是当着厉鬼的面焚毁,甚至能够让那厉鬼当场精神崩溃。
  卫渊耳边响起戚家军军魂的声音,有些迟疑恳求:

    『大人』
  卫渊看着那信笺上的字,里面有热烈的眷恋,还有对未来的期许,有对脚下大地的热爱,他微微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将信焚毁的意思。而是小心将盒子收好,调整背后琴盒剑匣到容易出手的角度,再看向那坐回树下的老人,道:
  “老先生可还能走动?我想要去看看那春晓楼。”
  “这里不是春晓楼吧?”
  老人浑浊的双眼看着自己的手,呢喃道:
  “这里不是。”
  “我也想要去看看那里,最后看一眼。”
  “可外头阳光太刺眼,我这身子,也走不动了,我试过很多次,一直走不出这个院子。”
  卫渊道:“我搀着您。”
  他出去了一会儿,在一家老店里找到一把黑布伞,走了回来,将伞撑开。然后一只手搀扶这老人,老人也用力起身,一下,两下,豁然站起来,卫渊安静看着老人背后那一颗老树,收回左手,从腰间拔出戚家军兵魂寄托的断剑,当做匕首一样反手握着,斩过一段细细的树枝。
  树枝晃了晃。
  卫渊将断剑收回,搀扶着老人往前走。
  推开门。
  老人在卫渊搀扶下走了几步,站定了,感慨道:“好久没能走出来了,阳光还是有点毒。不过还好,我还以为我走不动,没想到还能走得这么快,看来是在那小地方待得太久了。”
  卫渊支撑着伞,看了看天空。
  今天是阴天,浅灰色的乌云压得很低,看不到太阳。
  他微微回头,背后老槐树下,木椅之上,老人闭着眼睛。
  呼吸已经停止了很久,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个月,或许几年。
  回忆老人之前说的话,说他很久都没有走出这个院子,以及还有卧虎腰牌在身,卫渊一进门就知道了老人的状态,所以那一杯茶他并没有喝。
  他看着那老人背影。
  执念不灭,魂之不散,困于方寸,名为地缚。
  但是束缚住魂灵的,究竟是地,还是心中不肯放下的事情?

    老人越走越轻松,越走越快。
  像是抛下了什么累赘。
  卫渊左手背负轻抚琴匣,右手撑伞,迈步走出。
  园中有木,名为困,木下有鬼,当为槐。
  槐树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古代的服饰,袖口有槐先生三个字的刺绣,朝着卫渊微微行礼。
  吱呀

    木门无风而动,缓缓闭合,将老人的尸体和故事,都封锁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