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千年一眼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02 11:03      字数:7395
    回忆似青烟, 也似阿乔将散未散的魂魄。


    它定格在砚青最为灼热耀眼的那一刻,没有让任平生看到烟火燃尽后凋零的落寞时刻。


    任平生狠狠攥着阿乔零落的衣裳,衣服松垮地挂在阿乔扁平的皮囊上, 他原先那张颇具少年气的面容平坦地铺在地上,给人诡异的扭曲感。


    好在,任平生也不需要再看下去。


    所有人同时抽离出灵魂,将全部的生机和力量悉数灌注到一个人身上,短暂地造出一个“神”来, 这是素光尘所有阵法中最为狠戾霸道的一种。


    这个阵法的代价, 是所有人肉.身的生机,神智湮灭,灵魂不得归位。


    所以他们的灵魂在这片雪原之上游荡了千年, 可哪怕如此,他们竟也没有忘了自己最后要做的事情。


    更多的回忆在任平生脑海中激荡,是来自这些年被阿乔吞噬的魂魄。


    她听到无数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唱着离别的歌, 听见宗杭记忆深处叮铃哐啷炼器的声音, 听到无数人怒骂着向敌人杀去, 天地间仿佛都弥漫着厮杀声,唯独竹疏诵经的声音是如此平静而温柔。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这颗突然间生出意识的心脏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人,就已经继承了曾经的主人同此间所有英魂的仇恨,被催促着互相为敌。


    他固执地想要离开这里,天真地以为只要吞噬掉所有驻守在这里的亡魂, 他就能够逃离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 看一眼自由的天地。


    哪怕对外面的所有印象和憧憬, 都来自于被他吞噬的灵魂。


    他吞噬的第一个灵魂叫乔朗, 他想了想,给自己取名叫做阿乔,便算作脱胎换骨,彻底从那个人身体中脱离,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了。


    只可惜,永远不会有人承认他。


    “我帮你实现愿望。”任平生嘶声说,“你把灵魂献给我。”


    “成交了。”


    最后一缕意识缠绕着任平生的指尖彻底没入她的神识之中,无数冗杂而纷乱的记忆在任平生的识海中冲撞着,其中多是阿乔这些年躲躲藏藏和吞噬灵魂的记忆,但她知道,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她没有抓住的。


    真仙未曾言明的畏惧,都藏在这颗心脏中。


    任平生阖眸的瞬间,感觉眼泪滚落了下来。


    阿乔意识彻底消散的瞬间,天地震动。


    一道巨型阴影盖下,遮蔽了所有的日光,宛若拔地而起一道巍峨高山,毫不留情地向他们压下来。


    众人惊骇地回望,听见沉闷的巨响从两峰夹道间传来,正快速地向这个方向靠近,哪怕没有看清全貌,也都能够感受到来自对方骇人的怒意。


    左护法脸色大变,心道不好,当即对着任平生道:“你还在做什么?!把那东西交出来,赶紧离开这里!”


    太史宁极其小声道:“是从山道那边来的,该不会是……”


    天衍众人面面相觑,心头一片沉色。


    山道那边那位可怕的存在,他们哪怕远远隔着也都扛不住这样可怕的强压,现在若是真的出来了,那还得了?!


    任平生置若罔闻,手指一松,阿乔的衣裳和皮囊化作齑粉随风而逝,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左护法怒极,再也顾不得往后的任务,竟直接当着天衍众人的面戳穿了任平生的身份:“云七!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任平生回眸,漠然地觑了他一眼。


    完全没有像左护法预料的那样露出惊慌的神情。


    她平静至极,哪怕被当着全部天衍同门的面叫破身份,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倒是天衍弟子们傻了,在任平生和左护法之间逡巡片刻,楚青鱼呆滞道:“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叫师妹云七。”


    这画面熟悉又陌生,一些几年前的回忆涌上心头。


    云七这个名字天衍的人都不陌生,天外天埋伏在天衍的暗探,曾经一度在天衍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后来云涯子得到天外天内部传来的消息,确定了云七的所在位置,他们也是由此确定了云七的身份,正是死在神树镜尘之中的华远。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想起了当时在神树镜尘中亲眼目睹任平生手刃华远时,对方似乎也一口咬定她才是云七。


    当时他们无比坚信这只不过是华远垂死挣扎之下胡乱往任平生身上泼的脏水,毕竟那时他们基本能够确认任平生就是天外天要找要杀的帝星。


    谁会没事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可先前任平生传音时一语道破掩藏身份的天外天,却又一副同天外天那位左前辈是旧识的模样,很难教人不心生疑虑。


    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便显得如此耐人寻味。


    在场唯一知晓任平生身份的傅离轲心头微微一跳,他能明显看出任平生此刻状态不对,偏生在这个时候被戳穿了身份,她嘴皮子功夫是厉害,可眼下应当也无心应对了。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傅离轲脑中过了无数个念头,思考该如何帮任平生圆这一局。


    没想到任平生低声笑了下,幽沉的目光逼向左护法,轻声道:“别急。”


    这两个字语调甚至有些轻巧,但配上任平生此刻森冷如恶鬼的神色,倒叫人心头一寒。


    “你这么怕死的人,却还带人上了这死地,是因为若任务完不成,你本也没有活路,对吧。”任平生缓缓道。


    任平生眼底的讽意让左护法一阵恼怒,心头涌出一股狠意来。


    星主说过,此行的目标比潜伏到明烛身边还要重要得多,若完不成,他便不用回去了。


    云七再宝贝,也不过是个望海潮的小辈,他是对星主无能为力,却不代表一个实力低微的小辈也能如此给他甩脸色。


    再度想起方才星主的话,左护法吃了颗定心丸,转而怒斥道:“你果真是背叛了天外天,怎么,像你这般冷血无情的刀,难道也因为天衍这群毛孩子所谓的真情而感动,选择归顺了?”


    这番话可以说难听至极,可在场无论任平生还是天衍弟子们,竟都没有因他的话而被触怒。


    云近月恍然想起,当年在梦微山神树镜尘中,同样也是他们这群人。


    作为师姐,她那时给了师妹解释的机会,此刻自然也该如此。


    于是,在傅离轲还没想好怎么帮任平生圆这个谎的时候,云近月深呼吸片刻,心平气和地对任平生道:“师妹,此事先搁置不谈,我们先逃出这里再说。”


    一旁天衍众人连连点头,颇为赞同,对待任平生也依旧是先前的亲近态度,并未改变什么。


    若非不合时宜,左护法简直想怒骂一句你们天衍究竟有没有一个正常人!


    他冷笑道:“你们当真如此相信她?可惜,她却要辜负诸位的期待了,无论尔等相信与否,她都是云七,我亲自派去天衍的暗探,亦是天外天深入天衍最锋利的一把刀。”


    狂风呼啸着,远处沉闷的声音愈发靠近,沉默席卷了天衍一众弟子,此刻任平生偏偏一言不发,给他们原本充足的信心浇了一盆冷水。


    任平生缓步靠近,目光穿透左护法,悠悠地落在了他身后,那里,一个巍峨的黑影稳步而来,每一步都踏出如有山崩海啸之势,无形的压力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任平生喃喃道:“别急,总归……你今日走不出这里了。”


    任务完不完得成,又有何区别。


    左护法心头的焦虑愈盛,他觉得云七大抵是疯了,哪怕她体内仙核被剜,不至于被山中幽影当成敌人,可在如此鬼气森森的地方,面对如此骇人却又未知的敌人,她竟完全没想过要逃走,这次任务全程充斥着难以言说的诡异,叫左护法一腔怒气不知该向何处宣泄。


    很快,左护法看见任平生眼底竟出现了些微的光亮,不再像先前那般死气沉沉。


    她松开手心攥着的最后一点阿乔化作的飞灰,奋力地向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奔去。


    擦身而过之时,天衍弟子们似乎听到了一句轻烟似的话散在风中。


    “躲起来。”


    她如此说。


    云近月思忖了不过一瞬间,当机立断,决定继续相信师妹,也不同左护法对峙了,当即带着天衍全部人飞速找了个最近的山洞躲起来,只探出头向外张望着。


    他们看见任平生向着那可怕的黑影奔去,她红衫似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飞焰残红的一瞥,步履轻松,却又似乎带着无比沉重的怀念。


    他们从未见她情绪如此激烈过。


    那道明煌红影向着沉默厚重的黑影奔去,衫裙在身后拂动,分明是不顾一切的,可顷刻间,气氛骤变。


    那巍峨黑影毅然横剑,清凌剑光疾驰而过,如怒浪惊涛、平地生波。


    身后帝休种下的一片春天犹在,只是那个给自己取名叫阿乔的少年不在了,剑光擦过树干,残余剑气带下枝头花瓣,倾如雨下。


    众人互相倏然一窒,转眼间,这瑟瑟清寒的山巅竟有暖阳破云而出,瞬息间将所有被封冻的人身上的白霜暖化。


    不知何时,任平生指尖捻着的符箓幽幽燃烧了起来。


    符箓尾部染着紫色的符火,轻而快,却足够温柔地撞上黑影。


    她最擅长的字符,飘飘摇摇撞在了黑影身前,不带任何的伤害,却意外地绽出一抹穿透冰层的温度。


    心字·日光斜。


    最初写下这张符时,是个晴光正好的春日,窗外枝叶漏疏影,只有一缕清亮的日光打在窗愣上,便似天光倾泻。


    飞奔之时,任平生甚至连修为都已经忘记,耳膜一阵风动,似雷霆之重。


    她只是想起了很久之前,她同素光尘聊起这个最为狠厉霸道的阵法时,问过素光尘一个问题。


    “抽出灵魂,献出力量的人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那承受这些力量的人呢?”


    承受了超出这个世界能够承载的力量,短暂成为了神明的人,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知道。”出乎意料的,素光尘只给了这样的回答。


    那是任平生完全想象不到的答案,她惊讶道:“你不知道?”


    素光尘冲她摊手,无奈道:“这个阵法自创立至今从未被用过,人的承受极限不同,我也无法确定,那个人究竟会怎样。”


    “也许是和献祭的人同样的下场,也需是意识混沌失智,也许在那最辉煌的一刻过后便彻底灰飞烟灭。”素光尘垂着眼,没看任平生,只是道,“也许……他足够幸运,能够活下来。”


    “个中种种,谁又知道呢。”


    黑影显然没有任何意识,可他的剑却足够快,也足够利。


    剑气卷起飞雪长龙,幽深的剑气凝作长剑本来的模样,倏然凝成数百道剑影,从四面八方倾斜而下,道道正中任平生的心脏。


    恍然间,任平生似乎听到了对面这个失去了所有神智意识的人在说话。


    那沉闷而悠长的声音滚落而下,以锐不可当之势,慨然道:“心脏,留下。”


    天衍众人在一旁看着,他们感受不出那黑影的修为,只知道这比起他们尊崇多年的云微还要可怖得多,而修为同他们无异的任平生在这剑浪气海中艰难驻足,竟还一步步向他靠近。


    她身上似乎被某种力量保护着,寻常力量难以伤害她,可这足以撕破天地的剑气岿然合围而下,几乎下一刻就要将她撕裂至粉身碎骨。


    一道剑气划破任平生的左肩,第二道、第三道……很快在她的红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


    可似乎因为沾染了她的血迹,剑气的动作反而慢了下来。


    几乎在这瞬间,日光愈盛。


    穿透冷厉的阴云,拨开雪原的迷雾,毫无保留地洒在了黑影身上。


    似乎感受到这日光的温度,黑影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身上浓郁的阴气在缓缓褪去,属于人的鲜活的色泽在逐渐显露,此刻他意识尚未回归,可不知为何,露出了些微的紧张,一闪而逝。


    阴雨连绵与千年飞雪在此刻终将消弭,峰回路转,绝望之时,终于得见山头天光相照。


    任平生温热的掌心贴合在了他冰冷的颊边,她的指尖带着略微发烫的低焰,强势地驱逐开幽黑的迷雾,最后拂过黑影的双眼。


    众人只余惊骇,这一瞬,修为同他们无异的任平生竟爆发出了能媲美道成归的威势,以不可撼动之势,将黑影所有的反抗和不满都镇压了下去,几乎是强制地攥住他的手腕。


    可她身上那属于道成归的惊天力量终究只有一瞬便很快消弭,她又变回了曾经那望海潮的少年修士,甚至比之先前还要更加虚弱几分,脸色尤为苍白。


    那双眼猝然睁开,似有灵光雪泥鸿爪似的轻落一撇,不知何时散落于何地的神智终于彻底回归到他的身上。


    他深深望着任平生,感受着她温热的掌心从自己颊边拂落,脱力地垂下。


    这时隔千年的一眼,不知是惊骇还是后怕,仓惶地从任平生眼锋前擦过。


    “砚青……”


    在她脱力前,坚实的臂膀牢牢地托住了她,对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却依旧下意识地接住了她。


    这一刻,似乎万物都在发出震颤的嗡鸣。


    神智重现,灵魂归位。


    千载久别,那双托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她意识迷蒙,在远超这具身体的高强度灵压和剑气海之中艰难坚持,消耗实在太大,哪怕有本体留下的能挡下道成归一次攻击的保命符也依旧不够。


    任平生阖眸,眼前隐约闪过砚青深邃眉眼中复杂的眼神。


    终于,一滴热泪滚落雪里。


    砚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