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醉后真言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02 11:03      字数:7098
    再入雪原的计划因为任平生突如其来的喝醉而被暂时搁置下来。


    从来没见到过任平生喝醉的样子, 众人一时觉得颇为惊奇,全都凑近了围观。


    应该说,虽然沾酒就醉, 但任平生的酒品却很好,半点不闹,甚至在雪原上一路克制到现在才被他们看出一丝端倪,若不细看,都看不出她有醉态。


    只是语速比往日慢了些, 语调却还清楚, 还能清醒地跟店小二点菜。


    点完菜,任平生回头,对上五双好奇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慢吞吞地说:“都看我干什么?”


    众人齐齐摇头,不好意思说,心里却在忍着笑。


    好可爱。


    以前任平生给他们的印象从来都是温和从容, 虽然修为不是他们之中最高, 但面对大能和严重的危机时却总是胸有成竹, 似乎只要有她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虽然是太华峰的小师妹, 但确是众人心中的天衍首徒师姐。


    乍一见到这样一个稍微有些迷糊的任平生,众人觉得稀奇得很。


    原来她也有这样一面。


    北地以肉食为主,酒香却烈,和云州的风物相距甚大, 六人桌上摆了一整根烤羊腿,周围人都是用小刀割着蘸料吃, 配上香气浓郁的烈酒, 便是一等一的北地风情。


    在场之中有个食修, 楚青鱼十分自觉地拿起小刀,手起刀落几下就轻松地把一整根烤羊腿片成均匀的薄片,谢莲生严守自己的世家公子气度,十分矜持地夹了一小块送入嘴里,点评道:“不如楚师姐做的美味。”


    楚青鱼十分受用。


    云近月和傅离轲就顾不上这许多,吃相令人十分有食欲。任平生单手托着腮,夹着一块肉片慢慢吃着,动作很慢,也不说话,光这样看着,根本看不出她此时意识压根就不清醒。


    酒过三巡,起初还觉得北地的酒不过如此的众人酒劲也上来了,倒也不至于彻底醉,只是酒后容易激起平日里因规矩压制的情绪,就连一直笔耕不辍的太史宁都来了劲,眼睛一转,出了个损招。


    “咱们玩个游戏怎么样?”太史宁拿出一支干净的笔放在桌面上道,“转动这支笔,被笔尖指向的人要回答转笔人的一个问题,若实在不便回答的,喝一杯酒认罚,如何?”


    傅离轲嗤了一声:“你是想借机扩充你那本天衍风云录中的八卦轶闻吧。”


    太史宁脸上毫无愧色:“是又如何,我的为人你们知道的,我就是对这些故事感兴趣,你们若是不愿被写在书里的,告知我一声,我绝不多写一个字。”


    云近月喝的有点上头了,一拍桌子:“来,怕什么,我这辈子没什么不能写在书里的东西。”


    说来就来,几人把桌面清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太史宁把笔放在中间,正准备转动,一只修长素净的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按住了这支笔。


    众人茫然地看向任平生,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紧接着就发现任平生唰的一下突然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在雅间里踱步一圈,随手扔下了几个阵盘,将这方算不得大的雅间严严实实地用防护阵、隔音阵圈了起来,半点动静都传不出去。


    做完这一切,任平生又重新坐回来,语速不快,吐字十分清晰:“年轻人,出门在外,还是要会保护自己的。”


    众人:“……”


    云近月磕磕巴巴道:“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傅离轲做得近,又伸手在任平生眼前晃了晃,任平生清亮的眼珠也不跟着傅离轲的手动,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傅离轲的脸,没有动作。


    傅离轲收回手,十分确定道:“醉着。”


    “不然也不至于说这种醉话。”谢莲生打趣道,“我记得任师姐是咱们之中最小的,倒是管我们叫起年轻人了。”


    笔被转动,第一个被笔尖指向的是傅离轲。


    太史宁不愧为天衍八卦之王,张口便是:“傅师兄生平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傅离轲目光一滞,茫然了一晌,回想起自己度过的并不算太长的前二十年。


    若要问遗憾,还是少时最多。


    其实少时说来过的也不算难,母亲离世时他尚小,父亲虽偏宠和继室生的小儿子,却也保证了他基本的生活,就是说话难听些,那时候听了总会愤懑,想方设法地想要逃离那块困住他的地方,天宽地阔任他闯荡。


    可真正离家后才知道,原来一些的颠沛流离是从空荡荡一身开始的。


    从上古遗迹回天衍的途中,他找机会回了趟定州的老家,没进去,只是在外面远远的看了一眼。


    他自幼生活的那个地方,修行的氛围并不算浓厚,对于很多凡人而言,修行者对于他们而言仍是仙人般的存在。


    他离家七年,少年人长得快,一两年相貌便是天差地别,早年间熟悉的邻居都已经不认识他,看他背着大刀面容冷峻,直觉不敢靠近。


    他远远看了一眼,父亲从衙门里回来,拎着弟弟爱吃的荷叶鸡,继母在门口迎着,细数今日弟弟在学堂又学了些什么东西,氛围其乐融融。


    也不知为何,傅离轲觉得自己原本埋在心中那么多年的愤懑突然散了。


    他突然意识到,无论他做得好不好,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成器,对于那个家而言,他就是多余的人。


    有他也好,没他也罢,谁都是一样过。


    如此,细数下来,其实也并不算什么遗憾。


    非要论遗憾,便是天衍给了他一个归属,可他最初来到天衍的目的不纯。


    仅此而已。


    可这是不能说的东西。


    良久的沉默让氛围有些尴尬,谢莲生正想打圆场,傅离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底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太史宁暗中抹了把汗,心里把傅离轲踢出了八卦范畴。


    喝完酒,轮到傅离轲转笔,他用力均衡,笔慢悠悠地转着,最终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任平生面前。


    任平生慢悠悠眨了下眼睛,看着正对着自己的笔尖,伸手到袖子里掏了下,看着有种试图把非墨掏出来和这支笔比试一番的冲动。


    傅离轲坐在她身旁,连忙按住了她,无奈叹了口气,知道她这个状态就别指望说出些什么正经东西,更不想趁人之危在这种时候打听她和明烛的关系,便问道:“找人去救雪满,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众人原本指望着他能问些有用的东西,都竖起耳朵听,没成想傅离轲一开口,气势就弱了下来,不像是理直气壮的质问,细品之下,反倒有些被落下的委屈。


    但几人十分顺畅地从失落切换到了八卦的心,装作不在意,实际上格外关切地想听任平生的回答。


    原来如此,这段时日老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如往日密切,但并不是生疏,而是有些什么误会没说破的僵持,所以平日里看着倒也算和谐,但熟悉他们两人的,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没想到,任平生定定地看了傅离轲一会儿,一本正经道:“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


    她似乎已经醉的意识不太清醒,却还记住了太史宁说的游戏规则,抓起手边的酒杯就准备喝。


    赤焰灵药里的那一丁点酒味都能让她喝醉,众人哪还敢让她多喝,傅离轲按住她的手夺过酒杯,认栽道:“那我换一个问题。”


    说完,他一下卡壳了,想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别的想问的,便直接照搬了太史宁的问题:“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没想到,听到这个问题,任平生突然一下安静下来。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说:“那就太多了。”


    亲友的一个个离去,心血不得不亲手摧毁,无不遗憾。


    “若是要论个‘最’字,应该是有个问题始终得不到解答,可唯一能给我解答的人,已经不在了。”


    气氛突然沉重了一瞬,但很快就被任平生打破,笔尖转向了楚青鱼。


    一轮问下来,几乎每个人都掏心掏肺地说了些心里话。


    太史宁逮着机会奋笔疾书,追着任平生问了一堆关于明烛的问题。


    “明烛前辈喜欢偏好甜口还是咸口?”


    任平生想了想:“她不挑食。”


    “不修行的时候,明烛前辈爱做些什么?”


    任平生手指在桌面上划拉,一边道:“画画。”


    太史宁目光如炬,问了一个重磅问题:“明烛前辈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哪怕众人都已经喝得醉眼惺忪,也依旧被这个问题吸引了,纷纷凑近了过来。


    任平生突然一下不说话,太史宁怕她又要去喝酒,连忙道:“不方便回答的话,我换个问法,砚青剑君和竹疏前辈,哪位更得明烛前辈的心?”


    众人愈发兴奋了,修真界迄今为止最有长久的红白玫瑰之争不知打了多少年,这个问题他们是决计不敢去问明烛本人的,但身旁有个和明烛疑似母女的任平生,换句话说,这问题其实是在问任平生,你父亲是谁?


    诚然,砚青剑君和佛子竹疏都死在一千年前陨世之劫中。


    可传闻死在陨世之劫之前的明烛前辈都能活着回来,说不定这两位也还有一息尚存,只是未曾露面呢。


    任平生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


    趁着她思考的间隙,余下几人开始打眼神官司。


    云近月给楚青鱼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是站砚青剑君的。


    楚青鱼摇头,表示自己是坚定的竹疏党。


    少顷,任平生十分坚定地说:“当然是砚青。”


    她不明白,为何总有人喜欢把她和竹疏扯到一起。


    她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别说竹疏是个出家人,她不爱强扭这种瓜,哪怕竹疏不是,他也是霜天晓心仪之人,也不知世事怎样变化,传言竟出了这种差错。


    她顿了一拍,语气温软下来,带着些似有若无的叹息,低声道:


    “砚青啊……我想他了。”


    这句话几乎把在场所有人的酒意都驱散了,众人纷纷露出听到一个惊天大秘密的表情交换眼神。


    云近月捂着嘴巴,眼里写着:我没听错吧,真的是砚青剑君?


    太史宁飞快地记笔记,顺便给予了一个肯定的点头:你没听错,破案了破案了,任师姐的亲爹就是砚青剑君没跑了。


    众人万分激动,没想到这样一个千年的历史悬案,竟然被他们意外窥见了真相。


    任平生没发现这群人的眼神官司,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酒香,她挑了一壶,而是拎着酒壶撤了雅间的结界,灵巧地一跃,翻身上了屋顶。


    拥雪关的夜降临得很早,周遭的店面都已经收摊,只有这个小客栈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众人一愣,连忙追了上去,六个人整整齐齐地在客栈屋顶上毫不在意形象地坐了下来,看着任平生拎着酒,也不喝,对着裂天山的方向遥敬一杯,清亮的酒液尽数洒下,断断续续地把一整壶酒都倒完,才在他们身旁坐下。


    坐下了也不老实,对身旁谢莲生低语片刻,谢莲生有些惊讶,但还是把暗飞声拿出来递给了她。


    任平生用袖摆擦了擦,浑不在意地吹了一支曲子,她吹得或许比不上名师大家,但胜在曲调悠扬清丽,令人心情放松。


    谢莲生讶然道:“这是我之前吹过的那首曲子。”


    众人表情有些微妙:“……你确定,你们吹的是同一首曲子?”


    谢莲生气结。


    笛声明丽,被云近月布下的隔音阵拦住,没有传开,只在他们六人之间流转。


    太史宁突然说:“你们知道吗,北地有个传说,在满月之日将自己的心愿写在符纸上燃烧,那就一定能够实现。”


    云近月一边低语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一边拿着太史宁贡献的笔开始找符纸。


    很快,任平生随身带的符纸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张,写好后,每人掐了个明火诀把符纸烧成灰烬。


    半晌,太史宁忍不住道:“你们都写了什么?”


    众人斜眼看他。


    太史宁轻咳一声:“我先说就我先说,我要遍访天下英雄豪杰,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史学大家。”


    楚青鱼拍了拍手中的灰烬,慢悠悠道:“我写的是,愿食修一道自我而起,不要至我而终。”


    云近月对着月亮大喊道:“我要成为下一个剑道宗师!”


    傅离轲手指在刀柄上轻击,淡声道:“但求心安,别无他愿。”


    谢莲生半靠在屋顶,无奈道:“你们的心愿也都太伟大了些,我不同,我只愿在这乱世之中护住自己的家人不受离乱之苦。”


    “这很好啊。”任平生轻声道,“这已经很难了。”


    众人便又看向她:“你呢?”


    她指尖还有未落的符灰,被轻轻弹开。


    任平生意识还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想,她的心愿和谢莲生的一样。


    可最终她写下的却不是这个心愿,而是另外一个。


    “斩仙。”


    任平生语速放缓了,一字一句郑重道:


    “我要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