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只是病人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02 11:03      字数:7225
    周遭还浮动着那惊鸿一现的可怕力量未曾消退。


    任平生深深看了眼已经闭合的风暴口, 提步走到池谶身前。


    嶙峋乱石从各个方向捅进池谶的身体,锋锐的乱石尖上残留的血迹将地面都浸得深红。


    任平生脸上已经不见刚才生死决战时的紧迫,甚至平静得有些让人意外。


    她走过地上濡湿泥泞的血迹, 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奇异的想法。


    原来鬼修也是会留这么多血的。


    她在鬼域很少见人流血。


    但修为已臻至道成归的鬼修的生命力之顽强,让人惊异不已。


    哪怕被数十道粗粝的石柱洞穿身体,他也还是活着。


    池谶感受到眼前先是明亮,紧接着又被人挡去了光亮。


    趁着现在那股力量未散,任平生指尖捻着一枚符纸, 飞快地画了一张符。


    眼下她手头已无符墨, 便用非墨随手沾了点池谶流出来的血画了这张符。


    非墨在她掌心扭了扭,相当不情愿沾别人的血。


    任平生淡声安慰道:“以前紧急的时候,就连金蟾蜍的黏液你也不是没沾过。”


    非墨迅速变烫以表达自己的怒火。


    任平生感觉, 如果非墨是个人,现在一定扑上来咬她。


    趁着先前的力量未消,任平生眼底流光溢过, 画了一张以她现在的修为几乎无法掌控的符。


    符笔一收, 血迹在黄色的符纸上留下鲜红的一笔, 横贯整张符纸。


    也就在此时,任平生听见了一阵急奔而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仓促又凌乱, 听得出来者有多着急。


    前方尚未见人影,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但任平生认出了霜天晓的气息。


    池谶被重创后,起初还不想撤开阻拦霜天晓的壁障, 最后彻底脱离,便也控制不住, 只能感受着霜天晓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他胸腹被横贯, 钉在石柱上动弹不得, 在任平生以为要杀了他时,他都没有动弹,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却在听到霜天晓的脚步声后一下慌乱了起来。


    任平生垂眸,看见池谶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


    但他眼底却又深藏着一点希冀,如同不敢熄灭的余烬,总想着在最后期待着些什么。


    任平生躬身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低声道:“这些日子,其实我没有问过她和你之间的事,但想来,也和曾经发生的事情并无区别。”


    “我猜猜,你是不是在生死绝境之时被她救过?”


    池谶瞳孔猛地一缩,任平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而道:“甚至因为救你,她也陷入危险之中,或许还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对吧?”


    池谶黯淡的眼眸终于转过来,沉默地看着任平生。


    “哦,看来我又猜对了。”


    任平生漫不经心道:“在很多年之前,她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死心塌地,恨不得赖在她身边,觉得她为救自己耗了那么大的心力,愈发觉得在她心中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


    任平生的每一个字都扎在池谶的心口,他眼中的赤红色未退,包裹着的血丝瞧着并不真切,这样的反应告诉她,她猜的一点也没错。


    任平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后来,那个人发现,他并不是霜天晓眼中的唯一,恰恰相反,他在霜天晓眼中,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任平生话音刚落,看见池谶身体猛地震颤了下,赤红的双瞳溢出一丝微光。


    那情绪,又欣喜,又不甘,还有一点不愿承认的悲哀,复杂到任平生都形容不出来。


    她沉默了下:“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吧?”


    池谶沉默地点头,血从脖颈一路往下淌。


    这下,就连任平生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同情了。


    “你知道她大医师的这个称号怎么来的吗?”


    任平生轻声笑着说:“这个大字,形容得不是她的医术高超,而是她的医治对象之广,从仙途修者,到市井凡人,从妖魔精怪到鬼域鬼修,在她眼中都没什么不同。”


    “她以前说过一句话,她是医者,所以治病救人,全力以赴,无论对方是谁,都是她的病人。”


    任平生低笑道:“你猜猜,这么多年,她遇到过的像你这样麻烦又没有自知之明的病人又有多少?”


    任平生说着,语调却冷了下来,因着霜天晓这么多年在鬼域的身不由己。


    霜天晓是他们五个之中身手最差的一个,但若论上惹麻烦的本事,她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那些麻烦有大有小,但大部分都是她治病救人的时候遇到的麻烦。


    像池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过,有些甚至还给他们造成过一些麻烦,好在后来都被解决。


    那时还有旁人问过他们,既然如此,为何不阻止霜天晓的这种行为?

    但当时霜天晓自己不觉得这是困扰,他们四人也不觉得。


    就连跟霜天晓表面上看上去最不对付的素光尘也说:“她行医道,这就是她要做的事情,我们为何要阻止。”


    砚青当时在院中练剑,闻言想了想,接话道:“人要修行,总得付出些什么。我所行之剑道杀气重,同样也惹过不少仇家上门,平生的就更不用说,惯爱招猫逗狗给自己找麻烦,若这些是天晓修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那我们受着便是,总归也不是解决不了。”


    那时他们刚解决掉因霜天晓的一个病人惹上的麻烦,霜天晓自觉对不住他们,平日里都避着不敢见人。


    砚青说完这番话后又道:“我们是朋友,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成了家人,家人的事,算不上麻烦。”


    那天任平生把她按着躲在屋内,听到他们这么说,霜天晓没出息地掉了几颗金豆子,自那之后不再打着停止救人的主意。


    所以砚青用以保命的乾坤道印给了霜天晓,任平生耗了大半身家做出来可抵一命的替身傀儡给了霜天晓。


    知道她不善战斗,就多给她塞些保命的东西,而不是剪掉她的羽翼,把她以保护之名拘在身边。


    任平生这番话,池谶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她并不清楚。


    但也不需要清楚了。


    霜天晓的脚步声渐近,任平生捻起刚才画好的符箓就要贴上池谶的眉心。


    她做这一切并没有避讳赶赴而来的霜天晓。


    符箓距离池谶的眉心只差一线之距时,霜天晓终于来了。


    她一路狂奔,发冠都跑歪了,一身灰黑的素服颇为凌乱,就连跑动的姿态都有些僵硬,或许是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新的身躯。


    池谶垂头,任由血淌下,听着霜天晓靠近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他初见霜天晓之时的模样。


    那时他刚经历了数月的追逃,又遭逢七天无休止的车轮战,身心早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那些时日,他不断地自我怀疑,他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后来,就连自我怀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一路奔逃,最终在同门亲友的合围之下,一把火烧干净了一切,连带着他自己。


    他本该死在那场火里的。


    灵魂即将消亡时,池谶听到了一个声音。


    其实对方语气平淡,甚至隐约还带着些嫌弃和不耐烦,但在当时的池谶心里,那是世间独一份的特别。


    她说:“你想活吗?”


    那时他被困在火里,已经说不出话,隔着滔天烈焰,很像伸手触摸一下她的袍脚,却动弹不得。


    池谶茫然想着,那时他没出声,但对方仿佛听到了他心中所想,继而道:“想活就听我的。”


    他听了,所以自那之后,世上少了一个池谶,多了一个鬼王。


    池谶回想起,他问过她名字的。


    但那时,她眉眼掠过晦暗之色,淡声说:“大医师,叫我大医师。”


    而今日,他同样被困在这里,生命垂危,动弹不得,像极了初见那日。


    池谶手指动了动,从乱石阵中伸出去。


    这次他手上不再有火焰,他可以放心地去触碰她的袍脚。


    可是她的脚步带起的微风掠过池谶的手心,倏然远离,只有靛青色衣袍厚重的衣角从他指尖拂过。


    池谶伸手想去抓,却只落了个空。


    他想,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是他的贪恋,是他的自作多情。


    如果…如果他在她眼中就只是一个麻烦的病人,那现在呢?

    现在他也快死了。


    这样是不是能让她在多看自己一眼,再救他性命一次。


    池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额角的血顺着淌了一脸,他心中的不甘像野火燎原,支撑着他看向前方。


    然后他看见霜天晓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一样,径直掠过他身边,扑向前方那个同样血迹斑斑的身影,连声说道:“怎么样,你怎么样,挡什么让我看看!”


    霜天晓上手就要扒开衣服看伤,任平生哪能不挡,一边挡一边说:“没事,真没事。”


    任平生看上去一身的血,但被天裂中的力量补足后,又吃了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树根塞进手里的神树叶子,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看着吓人。


    霜天晓确实被吓到了,但多年的行医经验让她理智占了上风,上下仔仔细细扫了任平生一眼,最后目光定格在看上去最吓人的脖颈处。


    那里有着一个血红的掌印,现在已经肿胀起来,一片青紫,叫人不忍多看。


    霜天晓手颤了几下,被她强行平稳住,搭上任平生的手腕,感受到她强有力的脉搏后,这才松了口气,信了任平生说的“没事”二字。


    霜天晓胸膛深深起伏几下,看着任平生这一身狼狈的样子,心头火直冒,转身快步朝池谶走去。


    池谶看见她去而复返,眼睛亮了些,还没开口就看见霜天晓一脚踹上了他心口。


    “嗤”的一声,穿胸而过的石柱插得又深了些,溅起一阵血花。


    任平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边看热闹一边说:“当心点,别弄死了。”


    霜天晓动作一顿,转头对她怒目而视:“他把你伤成这样,你还让我当心点别弄死了?!你不是最记仇的嘛,什么时候这么没出息了!”


    任平生好脾气地任她骂,心里却道早些年说最记仇的是素光尘,现在就又变成了她,这人脾气上来说话从来不讲理。


    眼见池谶已经进气比出气少了,霜天晓还想再踹几脚,被任平生从后抱着拦住了。


    她将霜天晓拖远了些,自己却走近,指尖捻着一枚符箓,顷刻间化作利刃。


    任平生不紧不慢道:“谁说不弄死了,只是动手的人得是我,你不行。”


    霜天晓的愤怒终于消退了些,冷静下来之后,明白了任平生的意思。


    她是医者,医者是救人者,而非杀人者。


    霜天晓低声嘟囔:“早几百年,我手上也没少沾血。”


    任平生声音轻,却很坚定:“那不一样。”


    那时他们都不在,只有霜天晓一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那不一样。


    霜天晓撇过头去,飞快地抹了把眼眶又转过来,眼见着任平生手中的利刃即将结束池谶的这条命,她眼睛阖上,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在不断挣扎撕扯,最终沉沉开口:

    “你脖子是掐伤,双臂断裂过,右手指骨和一根肋骨也断过,此外还有外伤无数。”


    任平生头也不回,淡声应了:“大医师眼力还是这么强。”


    霜天晓抿了抿唇,眼底最后的挣扎之色淡去,上前几步,站在了任平生身边,夺过她的兵刃,照着任平生的伤口在池谶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


    他伤的本来就比任平生要重,这样一来,身上的血洞更多了,血不住的往外冒,都快要流干了。


    霜天晓眼眶还有些微红,心情却已经平复了下来,沉声道:“按照你的规矩悉数奉还了,这条命先留一段时间可好?”


    任平生双手负在脑后,笑了笑,毫不在意道:“你的病人,自然由你。”


    霜天晓看着她这幅样子就生气,骂道:“问我原因,赶紧问!”


    任平生无奈:“好好好,为什么现在要留他一命?”


    霜天晓瞥了眼地上伤痕累累的池谶,认真道:“他还有用,我们要留着他控制鬼域。”


    霜天晓说着,瞥了眼天上,抬手设了个闭音阵,隔绝了她们这段对话,而后才郑重道:


    “鬼域的特殊之处,你感觉到了吧?”


    任平生点点头:“鬼域的界域很有趣,有些类似于我的洞府,不及巅峰时期,却比现在的洞府要牢固。”


    “最重要的是可以隔绝天上的窥视。”霜天晓正色道,“大荒天道未归,界域出了漏洞,天上的人随时随地都可以看着我们,插手这里。可鬼域不同,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任平生眼眸微动,当即明白了霜天晓的意思。


    “鬼域的界域有一半和他的性命相连,他暂时还不能死。”


    四目相对,霜天晓声音沉而缓,冷静到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

    “他当年叛宗逃亡自焚,是因为发现了一个秘密,不愿宗门被自己连累,这才以如此方式和宗门割裂,自己叛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