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变数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01 16:38      字数:23894
  “李邦华这个老棺材瓤子……由他带头闹腾吧,此事孤已经有所准备,任由他们闹腾,不妨事。”


  京中事态严重,闯营密探也不止老汪一伙,有很多消息都是直接来自高端渠道,汇总起来,稍加分析,就能知道是否属实。


  象李邦华、李明睿这些大员要员的动向,在建言国政之前,都会和自己的好友通风商量,再缜密,也得有几个知交好友会事先知道内情,并且帮忙参详定计。


  一项国策大政,绝不会轻率提出,特别是南迁这样的大事。


  在宋献策得到消息的时候,朱慈烺已经运用自己的影响,使得这些大臣下定决心,提前发动建言了。


  这是历史上的一个小小变化,要是按正常的发展,要到年后,崇祯垂询,李明睿才做为代表人物,把南迁之议正式提出。


  京师空虚是显然的,有良心和见地的大臣自然会操心此事。


  当然,这也就成了闯营上下最为悬心之事。


  李自成和牛金星,刘宗敏等人,最为担心的就是崇祯南迁。南迁之后,他们的斩首计划就显的没有意义,李自成要真正一统全国,还要耽搁好几年的功夫。


  这样的大事,闯营的行动方案完全寄望崇祯不走,而且是寄托在崇祯优柔寡断的性格上……这未免太冒险了。


  李岩早就怀疑李自成另外有安排,此时看到李自成的表现,自然也是坐实了心中所疑,一时间,心中自是稍感不悦。


  宋献策的感觉是和他一样,不过这宋矮子城府极深,听到李自成的话,反而是露出一脸的欢喜之色。


  “林泉,孤不是瞒你。”


  李自成也是看到了李岩的脸色,心中越发的不愉快:这个林泉,也太犟了!


  他不觉得自己把军政情报分成几个系统,彼此制约有什么错……身为帝王,就是要讲这么点驭下之道!

  当下只是向李岩淡淡一笑,道:“此事是牛****的首尾……具体怎么做的,连孤也不大清楚。”


  这话当然是推托之词,牛金星这个明朝举人越来越会做官了。当年此人不容于大明体制之内,是因为身上有点孤高寡和的气质,在闯营当了几年的家,原本那点子落拓气早就无影无踪……现在麾下过百的明朝降官,那种雍容随和的相爷气度就越发明显了。


  牛****的布置敢瞒着他李闯王,这是纯粹的欺心之谈。


  李岩原本是要借着此事,劝谏闯王重新考虑急速进京之事,但现在李自成连讨论的机会也不给他,直接就把门封死了。


  “既然如此,”一时间,李岩也颇感心灰,当下深揖下去,道:“臣就不再多言了。”


  见他如此,李自成也有些抱歉,站起身来,拍拍李岩肩膀,笑道:“下去歇着吧,这阵子林泉你也太累了。等年后就要进兵,孤有很多大事,还要仰仗林泉呢!”


  等宋献策和李岩一前一后的出去,一直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的刘宗敏才站起身来,向着李自成道:“皇上,林泉这小子,还是不同意咱们往北京打么!”


  “他太固执了。”


  “哼,我看是不同咱一条心。自成,他就是想做方面大将,想学白旺专镇一方,急着自谋发展!我同你说,他和咱们老弟兄不同,绝不可使他坐镇一方,不然的话,凭林泉之才之德,几年功夫就制不住他了!”


  李自成眼眉一跳,沉吟道:“不至于如此吧?”


  “你得空试他一试就行了,一试就知道!”


  刘宗敏等陕西籍将士,对李岩实在颇具恶感,这会只顾着给李岩下眼药,对李自成的称呼都情不自禁的改了口。好在李自成和他关系太深,彼此是依托性命的交情,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沉思着想,究竟刘宗敏所说,是攻讦离间,还是确实有试上一试的必要?


  在河南时,他的权势地位,还有麾下将士的实力都不强,但李岩这样的世家大公子率众来投,一时给他在河南的行动增添了极大的胜算,公允来说,李岩是很有功劳的。


  看着一脸刚愎之色的刘宗敏,李自成摆一摆手,喃喃道:“再想想,再想想看。”


  “哼,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不谈这个,捷轩,今天林泉提起皇太子还在亲自操持内操武官,和王家彦也搭上了头,在整肃城防,这个事,我反而比李邦华他们要更担心一些。”


  今天李岩和宋献策过来,一起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来源渠道倒和慧梅无关,因为在城头上她只是瞧着了朱慈烺处置内操官兵,并且与一个大官儿说笑,然后她便用绳技逃走,底下的事就不大清楚了。


  一个女营里的姑娘,对朝局大事了解有限,就连王家彦的身份还是老汪在事后打听求实得来的。


  所以李邦华等人的事,朱慈烺在其中参与用力,慧梅和老汪一伙,反而并不知情。


  这个消息来源确实是牛金星的功劳,他与大量的前明降官一起,修书写信,沟通在朝官员,建立来往渠道,从崇祯十五年起,愿意降闯的官员越来越多,不象以前,知县一级的官员都是宁愿自杀上吊,也不愿降贼。


  因为自己降贼苟全性命,却会害了家人和宗族,所以不被杀的地方官员,也会选择自尽。


  但自从朱仙镇一战以后,朝廷失去了对流贼的主动和军事优势,相反,李自成却实力大涨,已经有得天下之望。


  此消彼涨,大明直往下出溜,李闯却一直向上,大明的官员对朝廷能有几分忠心?从十五年以后,牛金星这个举人身份就一直往下涮了,同进士,进士,二甲进士……现在的明朝降官知县以上的就好几十,除了选拔一些可用的留在中央,大半都被派到地方继续任官去了。


  他们降了,也就代表一个大宗族,代表这个王朝的士绅阶层已经觉得李闯不再是注定失败的流贼,而是可以得天下的新势力。


  这个差别,可就大了!

  有这些官员的书信,打通的关节岂是一伙小刘营的探子能比的?这也是牛金星在军情系统的一次很强力的介入……本朝是要恢复宰相制度的,牛丞相总制一切政务,锦衣卫东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新朝绝对不能再有!

  有相当多的官员明里暗里的效力,若隐若无的承诺也有了不少,所以李邦华等人的努力,李自成并没有太大的担心,此时他和刘宗敏提起来的,却是慧梅亲眼看到的情形。


  乖乖,一国皇太子,暗夜仗剑而行,诛除不法武官……虽然李自成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抄掠营,谁知道他娘的打哪里地里钻出来的鬼?但大明皇太子居然有这般的能耐,这让一直以为大局尽在掌握的他,实在有点吃不住劲啊……


  “怕什么?”刘宗敏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摇着头道:“这个事刚刚我问过牛****了,他说按大明祖制,皇太子没兵没权,连召见外臣都不行,东宫一没钱,二没兵,就一些近卫武官,能翻什么大浪出来?咱们大兵围城的时候,皇太子能带多少兵出战?漫说他没有,就是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毛还没长齐,能有天大本事?我却是不信,叫我上我都嫌丢人……到时候皇上可不要派我,叫摇旗这二百五上吧。”


  李自成含笑听着,怎么也觉得刘宗敏的话十分有理,但慧梅在给老汪禀报的时候,对朱慈烺十分推许,而老汪也如实上报,所以这个纵横天下十几年的闯王,也实在有点心神难安。


  “咳,”到最后,他自失摇头,责备自己道:“李自成啊李自成,枉你纵横天下,不知道见了多少艰险,现在已经称孤道寡,到最后,叫一个毛孩子给吓住了么?哼,这个皇太子既然贤德,我老李也不亏他,等破了城抓住了他,封他当一个王就是了!”


  ……


  ……


  就在李自成和刘宗敏闭门密谈的时候,宋献策看看左右无人,用责备的口吻向着李岩道:“林泉,你也太拗了一些。捷轩他们,对你不满由来也非一日,凡有军议,你总要压着陕西诸将一头,他们中很有一些除你而后快的人,你怎么还老是自己撞上去?”


  他和李岩都是河南人出身,又搭伙计多日,宋献策是颇善自保的人物,身上江湖气也重,和谁都能嘻嘻哈哈几句,所以他自信在闯营中没有人真会为难他,自己偶尔说错了什么也不打紧。


  但李岩就不同了,本事是大,但风骨也太硬挺了一些!

  “凡事我只是觉得对大局有利,就不想藏私。”李岩知道宋献策是好意,当下勉强应道:“自保之策,大约我也懂些,以后加以小心就是了。”


  他倒是确实有这个聪明,这么一说,宋献策也就放下心来。当下两人并肩而行,宋献策扯着自己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冷笑着道:“牛****的安排,不外乎就是买通一些官员,大为造势,给崇祯下绊子,不过,林泉,这一手确实是漂亮。崇祯的性子,急燥好面子,被人拿话一挤,就一定下不来台,我看,我们也真的不必杞人忧天了!”


  他对牛金星伸手到自己地盘的做法十分不满,不过宋献策是十分多智深沉的人物,心中不满,口中却不置一词。


  此时此刻,宋献策只是在想:“神京之中,未必没有变数。皇太子孤身上城,操持城防,和外臣结交……而看当时情形,慧梅这姑娘是走不脱的,故意放走,难道是要收网拿人?这么久时间,也是尽够了啊……这件事,还真的一时看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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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 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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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累啊……召唤推荐票。


  另预告一下,恼人的时代背景的描写终于要结束了,下面就是要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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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又一次送走了新朝钦使汪某之后,大明内阁首辅陈演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一次汪某人带来的了更多的书信,有的很直白,但多半说的很隐晦。


  但意思却是大致相同的,降闯明臣,写信给大明首辅,这其中的意思,其实不看信就明白的很了。


  究竟该怎么做,也是颇费思量啊……


  最近皇上对他已经很不满……今上治事太急,用人太速,置之以法太酷,刻忌寡恩,少谋多断……陈演轻轻摇头,想到如此,心中也是有了决断。


  “来人!”


  他轻轻一声召唤,外间立时就有一个执事管家推门进来,在陈演身前垂手侍立。


  “你把这个拿去,”陈演就坐在书案前,听差进来,他就执笔写了两封小简,也不封口,直接递过去,吩咐道:“赶紧去办。”


  大府听差,都有一套严格的训练,不过,当这管家看到分别的两个名字时,却仍然是吓了一大跳。


  “哦,你稍等一下。”


  听差正发呆的功夫,陈演又站起身来,背负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才又吩咐道:“持我的拜匣,请光老爷过来一趟。对了,平时给他的炭敬是怎么样?”


  “松江布两匹、锦一匹、银十二两,别的不拘再找些什么贡物,凑齐四样就是了。”


  阁臣大府,一般来说当然是别人送陈演的礼,但陈演手中,也要养着一些可用的人,不拘是门生或是同乡,是要以谏臣文官为主,遇着政争,缓急可用。


  “哦,加一倍,顺道给他送过去!”


  “是,小人立刻去办。”


  “嗯。”


  交办事情,不过是寥寥几句话的事,等那听差一出去,陈演脸上却是露出极其疲惫的神情来。


  眼下这件事,办起来是很容易的。但,就是把自己置身在一个很强烈的漩涡中了。事败必死,就算事成,新朝为了掩饰,是不是能保全他,也很难说。


  但全家富贵系于自己一身,不博一下,又如何甘心?

  就在绕室徘徊之际,听差来报:“老爷,光老爷来了。”


  彼此极熟,所以府中下人一路把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引进来,此君四十来岁,生的方面大耳,神态威严强直,桐城人士,却有南方人没有的高大身材和一嘴美髯,所以威仪俱备,列位朝班时,十分引人瞩目。


  身为给事中,光时亨平时很有风骨,见人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此时进门来,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动作很熟捻的向陈演行了一礼,然后笑道:“又生受老师的赏赐了。”


  “嗨,说这做什么。”陈演指一指对面的坐椅,道:“坐,坐着说。”


  “是,谢老师赐座。”


  光时亨老老实实的坐下,双手在膝,正视陈演,一副等候吩咐的模样。


  “近来时局变幻的厉害,你怎么看?”


  陈演还要会客,也无心和这个门生说太多,直接便入主题。


  “这个……”光时亨沉吟了一下,道:“似乎已经是沉疴在身,就算是扁鹊、华陀,似乎也无计可施了。”


  彼此交心的关系,当然不必隐晦什么,光时亨也是实话实说。


  “南迁如何?”


  “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长江天险在手,江南财赋之地也在,怎么就是苟延残喘?”


  “士大夫离心叛德,诸镇已经失却节度,左良玉、刘泽镇之辈,安可依仗?最多拖日子罢了,人家从襄阳下江陵,夺九江,安庆,南京还不是唾手可得?”光时亨很起劲的道:“最要紧的就是官绅都不想为本朝效力了!”


  “嗯,你对时局的看法,正和老夫相同。”


  陈演为人,既贪且酷厉,委实不是好相与。而且轻易不夸赞别人,光时亨得他夸赞,自是精神一振。


  “今日叫你来,确实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一番对答,陈演知道眼前之人可用,但,以他一人之力未必能叫眼前这滑不留手的后进真正折服,当下先说一句,又转头向听差问:“怎么样,人来了没有?”


  “回老爷,已经都到了。”


  “好!”陈演站起身来,对光时亨道:“你随我到花厅去,有要紧客人,一起见见吧。”


  “是,门生当然跟随老师左右。”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不断的亭台楼阁,相府规制,虽不能和那些百年传承的勋戚皇亲家比,但也算这附近最豪华壮丽的宅邸了。


  到了花厅,却是有两个老者迎上前来,光时亨先前还不大在意,等看到那两人时,先也是一呆,然后深揖下去:“学生见过魏老先生。”


  “喔,是光大人哪。”大学士魏藻德点了点头,向陈演道:“看来是贵门生出手了?”


  “嗯,时享向来以敢言闻名,此次是当仁不让。”


  光时亨尚不知究竟是何事,当下只得连连谦辞,只道:“岂敢,学生岂敢!”


  同时也转向另外一人,躬身道:“学生见过质公老先生。”


  被他称为质公的却也是本朝重臣,以“不受嘱,不受馈”闻名朝野的清直大臣范景文,此人不附阉党,也号称不是东林,其实最善作伪,与东林党的关系很深,在朝中因掩饰的好,崇祯对他也很倚重,所以也是能与陈演和魏藻德分庭抗礼的重臣了。


  但陈演和魏藻德向来关系紧张,内阁中明争暗斗是难免的,而范景文更与这二人交谊浅淡,彼此并不同党,今日却是一起会聚于此,光时亨见了,自是大觉紧张。


  “你不要怕!”陈演向他道:“叫你来,确实有一件大事,需着你出头。叫你见魏老先生和质公老先生,就是要壮你的胆,撑你的腰!”


  “是,门生明白了!”到这时,光时亨也是明白,陈演不打招呼带他过来,根本也是没有给他退步。


  在这几个大佬面前退缩,漫说是前途,身家性命也是难保的很了!

  门生如此,陈演也是脸上有光,当下看看魏、范二人,陈演淡淡一笑,道:“日前的这件大事,风声两位想必都听到了……朝中大事,却不能由着这几人胡闹,所以,学生有一个计较,还要请二公一起商议一下了……”


  对时局和大明前途的看法,在场众人都是一般相同,而且与他们相同态度的,绝对是占朝中大臣的主流。


  所以行眼前之事,众人都没有什么负担,当下俱是微微点头,在陈演的延请之下,一起步入陈府客厅,细细商讨起来。


  ……


  ……


  陈演的府邸就在朝阳门附近不远的坊中,距离这钟鸣鼎食的相府不远就是城门,天色已晚,城门眼看就要关闭,但仍有三十余人,六七辆大车,十五六匹马和骡子、驴组成了不小的队伍,暮色之中,人群马队向着城门处缓缓行来。


  “梅村,老实说,今天真的是有两个意外。”看看快要到城门,青衣小帽,神色萧然的龚鼎孽向着同样穿着便服的吴伟业道:“第一,你耽搁到现在才走,我很意外。第二,为什么要和老汤这个夷人一并走,还带着他那些学鬼画符的徒弟……还当宝贝一样,我可就更加意外了!”


  老实说,为什么要带汤若望,还有由东林党人办起来的首善书院改建的历局里把汤若望的那些徒弟都带走,吴伟业自己也不明白。


  他只知道,动员汤若望到南京,再带上这些“人才”还有机器设备,那一整套观星的玩意儿……加起来,太子最少花了两万银子!

  这车队出城还会和护卫骑队会合,这些都是小爷叫人招募的勇役,二两五钱一杆的鸟枪就买了一百多支,加上大车,骡马,一路的嚼谷用度……这用钱岂在少数?


  这么大费周章,吴伟业只说不值,沿途道路是从京师到通州,再到德州,从水道下张秋,然后起旱,经东昌府再到泰安,再到淮安,沿途或水或旱,都是通衢大道!


  现在山东并没有大股闯贼,只有最多数百人的小股杆子,而且也不敢攻掠州县,更不敢劫漕运官道,毕竟总兵官高杰所部现在就是在东昌一带驻马,再往南有“花马刘”刘良佐带数万兵马在河南正阳,而在山东临清,尚有刘泽清一部,这几镇,再和庐州的黄得功一镇加起来,就是弘光年间赫赫有名的江北四镇了。


  有这几镇在,左良玉带在和白旺等闯营大将扯皮,张献忠已经把目光瞄上了四川,这一次南行,应该说最多是有惊,绝不会有险。


  但皇太子如此花钱,大费周章护卫自己和汤若望的安全,吴伟业也只能感恩戴德,心中也唯有“效死以报”这几个字而已了。


  “鬼画符?”吴伟业还在沉吟,汤若望这个洋鬼子倒是先不服气,出来放炮解围:“徐光启老先生也是鬼画符?崇祯六年,我与他靠着这星相历学,重编了历书,你们现在用的是我编的,还是老历?这要是鬼画符,龚孝升,你千万甭再用了!”


  提起这个,当然是无人不服气,现在通行天下的历法,就是眼前这洋鬼子和徐光启一同编著出来,费心费力,极其精当准确。


  事实上,一直到后世为止,中国人用的历书,就是这色目人所编。


  当时的士大夫对这些西洋人也没有太深的抵触心理,毕竟朝廷还指着人家编历书算天文,也指着这些洋鬼子帮忙铸造,徐光启和孙元华师徒,就是西风东渐的第一批投身其中的士大夫,徐光启不仅能铸炮,还对几何天文学都极有兴趣,并且著书推广,而孙元化更是铸炮能手,可惜毁在了登莱之乱里了。


  至于汤若望组成的这个历局,在历史上是经历了李闯进京和建奴进京两件大事,后来历局为清朝所有,而满清统治者的颟顸无理性也是汤若望想象不到的,在康熙初年的天文之争中,汤若望被判绞刑,差点就丧了老命,后来虽然证明他是对的,但汤若望辛苦带出来的十几个徒弟,全部被判斩首执行。


  数十年辛苦精华,一朝丧尽,这个打击是沉重的。


  对朱慈烺来说,保全这个洋鬼子不是主要的,非我族人,用心也是传教,用处不大。他着眼的,是对方带来的新学,还有这十几二十个已经精通西学的中国人,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宝贝疙瘩!

  在吴伟业反对的时候,朱慈烺也是真的没好意思真说啊……在他心中,一百个大才子,怕也抵不上一个精通几何天文学的历局学生呢……


  龚鼎孽的盛气也被汤若望一炮打的哑火了,其实他心中也别有怀抱……眼看一个个至交好友,东林复社的同道都走的七七八八,而他因为侍妾反对,自己也怀着投顺新朝的鬼胎……种种心思,七上八下,自是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当下只向着汤若望摆手,道:“别的不说,亏你平时一直说传教为主,别的事都是辅助,今日怎么了,为了赚钱别的就不管了?”


  汤若望成行,实在是朱慈烺以皇太子的身份,亲自相见,允许此人将来在南京兴建教堂,在崇祯年间的一次大教案之后,传教士传教十分辛苦,只能靠耶苏会不停的从欧洲运镗床和自鸣钟、望远镜等军用民用的物品来打通关节,甚至他们还在商议,要不要组建一支几百人的雇佣军火枪队,北上帮助大明攻打建州蛮夷……毕竟耶苏会在大明经营多年,而大明怎么说也是一个文明国家!

  如果不是这样,一心传教的汤若望,又怎么肯离开北京?


  这些事,自是绝密,汤若望只是嘿然一笑,却是扭过头去,不理会一心找碴,就是想吵一架的龚某人了。


  “孝升啊,”吴伟业厚道一些,向着龚鼎孽道:“我知道你别有怀抱,但弟有一言请兄牢记在心!”


  “什么?”


  “将来之事:看太子!”


  “哼,别说你们的太子了!”龚鼎孽今日情绪,也颇有和此事的相关处,他看看左右,用极低的声音对着吴伟业道:“你大约不知道吧?王铎在南京盛赞小爷仁德英敏,此事已经颇有人知道,并且会有人拿来做文章。今番京城空虚,不少人在计较南迁之事……此事,你万万不可牵扯入其中!”


  “怎么?”吴伟业道:“南迁才是正道,为什么说不得?”


  “唉,此中干系甚重,朝中这些诡谋心机,你知道什么。”


  在文章诗词上,吴伟业是比龚鼎孽强过十倍,但在打听消息,通晓人心上,龚鼎孽又比这个三吴大才子强了许多。


  当下见吴伟业颇有不服气的地方,龚鼎孽顿足道:“王铎和你,帮小爷经营名声,甚至是为小爷自己南迁监国造势,稍有智识的早就看出来了。这件事办的殊为不智,告诉你吧,光提皇上南迁,犹有可说之处,但事情仍然艰难的很……颇有人打算杯葛此事,以为新朝进身之阶!你要知道,现在人心大变,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光景了!如果有谁敢提太子南迁,我来问你,就一个唐肃宗灵武即位故事,皇上听了,还肯放小爷走不肯?而且,皇上的性子十分猜忌,你看他会不会很喜欢提起此事的人,还有小爷,会不会吃挂落?”


  这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简直要没有章法,但对吴伟业来说,却是醍醐灌顶一般,很多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事,一下子就通透了许多。


  他看看一脸倒霉像的龚鼎孽,和声劝道:“孝升,以你之才,留在京师可惜了的。以身事贼,将来你会后悔。”


  “哼,我可不会后悔。”龚鼎孽扭过头,一脸不屑的道:“将来的事准定是我对,你瞧着吧。”


  “好,我也不同你争。”吴伟业知道这个好友天份极高,但品格等而下之,所以用君臣大义相责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当下也冷笑一声,向他道:“事一新朝犹有可说,如果建奴再入关呢?”


  “啊?”龚鼎孽一呆,挠头道:“你这话……”


  “没想过?”吴伟业用讥诮语气道:“叫你剃了头留辫子,事完一朝再一朝,你又如何呢?”


  这样的事,在当时还真的很少有人去想。事实上,留在京师的官员确实很多,十之八九的大明官员都选择了侍奉新朝,奉李自成为新主。


  但清朝一入关,这些留在京的官员,又十之八九出城逃走,不愿意侍蛮夷为君,而明朝真正翻身的机会,又是在失掉南京后的剃发令上,吴伟业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极大,一时间,叫龚鼎孽听的也是呆了。


  “此事,我要和陈百史商量!”


  龚鼎孽的一向态度,其实也只是当时很多青年官员对新旧交替态度的一个缩影罢了。陈名夏和他平时相交甚厚,思想也颇为一致的,这个人才气天份更高,更加的长袖善舞,在东林和复社中,陈名夏也远比龚、吴二人更受重视,他的态度,才是极为关键要紧的。


  “好好去商量吧,孝升兄。”


  今天是实实在在的完成了一个皇太子交办的任务,吴伟业心中甚是笃定。现在大局日渐紧张,皇上也根本顾不上查考皇太子的功课,他打掩护的担子也可以卸下来了。


  再下去,就是带着汤若望一路回南,在南京,还有新的局面在等着他们!


  只是,出城之后,回首顾盼,吴伟业也是心情沉重:京师之中,情形这般吊诡,看似平静,但底下暗流涌动,大事向何方向发展,皇太子是否能得偿所愿,皇帝又是如何决断,这,都是极为复杂难言之事了。


  他长出口气,无论如何,京城是在他身后了,看向前方,汤若望等人正兴致颇高的赶路,天暮时寒,草舍孤烟,虽然萧索,但在兴致高的人眼中,却是有勃勃生机。无论如何,这道路,却也是终究要靠人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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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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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低沉,诺大的紫禁城中,开始点燃起盏盏宫灯,幽长深远的永巷之中,到处是提灯经过的太监宫人,一派热闹而忙碌的景像。


  突然一声“砰”的声音响起,在乾清宫的顶端升起朵朵漂亮的礼花,在殿阶下等候多时的朱慈烺也是精神一振……这礼花一放,崇祯是回到乾清宫中了。


  今日早朝就议了很久的事,下午的午朝索性连在晚朝一起,一直议到天色将黑,这才皇帝回宫,群臣散讫。


  这在当时,也是很难得的景像了。


  “小爷,”殿阶上一个太监急匆匆的跑了下来,向着朱慈烺行了一礼后,道:“皇爷回来后气性很不好,在明间殿里背着手转悠,脸色气的通红,奴婢禀报小爷等候多时,皇爷直摆手,说是不见,叫小爷回宫好生反省,这几天他有空了,再和小爷说话。”


  说到这,那太监抬起头来,很是不安的道:“瞧皇爷这样子,委实是气的不轻,小爷不如早些回去,免得再触怒皇爷为好。”


  说话的是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忠心老成,算是崇祯身边几个得力的人之一,因为老实,也是一直留在身边,没和高起潜、杜勋等辈一样被放出去监军地方。


  吴祥也确实是好心,到了此时,实在是大局已定,再争也无济于事。


  而朱慈烺自己前来,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理得罢了!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所以不管崇祯如何暴怒,他也非要求见不可。


  当下向着吴祥微笑道:“不碍事的,再替我上奏父皇,就说我不走,非见不可。”


  这么一边说着,也是和吴祥一起上去,到了明间大殿之外,他停住脚步,吴祥入内,没过一会儿,就听崇祯在里头大怒道:“朕还没找他,他居然就敢又跑来了?真真是当朕拿他没有办法?来人……”


  “皇爷息怒……”


  似乎是一个宫女先跪下,然后乾清宫中,也是跪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正在此时,周皇后已经闻讯赶来,红着眼先看了朱慈烺一眼,然后便自己先进去了。


  “嗨,你来做什么!”


  灯烛之下,可以看见崇祯在原地跺脚,而周后已经跪在地下,正在去除头上皇后冠饰,免冠请罪。


  适才最先跪下帮朱慈烺求情的是乾清宫的管家婆魏清慧,虽是女子,但人十分能干精明,此时出来,到得朱慈烺面前劝道:“唉,真是何必……”


  闹出这么大动静,朱慈烺自己也是面色苍白,但眉宇间仍然是一片倔强,他看了看魏清慧,摇头道:“今日非是家事,而是国事,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见。”


  魏清慧已经深知这位太子的脾气,平时看着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大恼人,架子也越来越小,对她们这些宫人也颇知寒暖,特别是殿下还查清了她的家世,许诺将来早点放她出去。


  一般的宫中女子,除非是受到宠幸,或是********要向上爬的,不然都想着早点被放出宫,朱慈烺有此承诺,魏清慧自然也是事事照顾。


  其实,以朱慈烺现在的地位形象,就算没有这些事先下的功夫,魏清慧等人也会实心相帮的。


  “既然如此,”这个宫女头领也是很有决断的人,当下咬着嘴唇点一点头,向着朱慈烺道:“小受大走,请小爷自己当心!”


  她是深知崇祯心思的人,有这种说法,朱慈烺心也是猛然一沉。


  今天的他,也是实在破釜沉舟了!


  南迁之议不行的话,就是在京城等死,除非他自己想办法,青衣小帽易装而行,带上王源李恭等向个贴身的伴当护卫,反正他在城外有马,有钱,一路直奔向南,二十来天就到了。


  但没有皇帝的旨意,他这个太子拿什么名义去南边?在文官向来与皇权对立,而武将也不受节制的今天,一个十五岁的空头太子,没有自己的班底,只有几个东宫讲官还算亲信,还有一些六品以下的京宫武官支撑,这么点班底,去南京找死么?

  崇祯一道诏旨,自己还得乖乖回来!而且,十之八九还保不住太子的储位!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拼力一搏!

  ……


  ……


  今天下午朝议,果然是崇祯将昨天左中允李明睿的建议抛出来,然后便是王家彦、李邦华等几个重臣表态支持。


  但他们的表态并不重要,在崇祯和群臣心中,内阁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而陈演和魏藻德等阁臣俱是沉默不语,崇祯询问时,唯有叩头而已。


  内阁这样的态度,就是并不支持,不肯为这次亲征南迁背书负责。这样的态度,已经是叫崇祯犹豫不决,而兵科给事中光时亨激烈的表演,更使得廷议趋向于原本的历史轨迹。


  “我大明以天子守国门,坐镇京师,抚育万方!如果闻贼警讯至便让城而走,试问,前方将士守土官员又将如何?如果景泰年间亦是闻强敌至而先走,哪里还有现在的大明天下!”


  一席话说的慷慨激昂,殿中群臣一时无语,李邦华和李明睿等人面色如死,王家彦气的跺脚,倒是龚鼎孳和陈名夏等年轻文官彼此对视一眼,都是看到对方眼神中的讥嘲之意……还有人对这个朝廷和大臣们有信心?


  真是天大的笑话!

  殿廷中风向一变,等候在外的朱慈烺便已经知道消息。崇祯身边,现在颇有几个肯给他通风报信的人,金银收买之下,什么消息都弄的到。


  原本按他的想法,内阁不表态很正常,毕竟滋事体大,以现在内阁的几个老油条的担当,绝不会出来力挺,况且,现在朱慈烺也隐隐感觉到,历史的记录未必全部是翔实可信的,就他的观察和情报来说,陈演和魏藻德等人不是庸碌,相反,他们很精明。


  能混入大明内阁的,有几个是真正的庸人?


  既然精明而持眼下的这种态度,究竟的目的就可堪玩味了。这一次提前发动,他也是有意要改变史实,既然发动日期提前,态度也很坚决,却要看效果如何?


  结果内阁是不说话,但朝堂之上,却仍然出来一个慷慨激昂的光时亨!

  这他娘的棋子和阴谋的味道太明显了吧!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总是他?

  不给自己人下绊子找麻烦是真的会死啊……


  光是亨得意洋洋,一脸正气,在文华殿金台下侃侃而言,顾盼自雄的当口,朱慈烺已经有所决断了。


  熟知历史,使使小阴谋技巧,甚至改变了一些历史的轨迹,都是在取巧,用自己皇太子的身份在取笑。


  腾挪小巧功夫,躲在幕后做点小文章。


  甚至还收伏买通自己的讲官,营造出太子机敏好学的一些好名声,再加上同内操武官的配合,太子允文允武的形象也算建立了一点出来。


  但,这些够吗?


  明显是不够!

  政治人物,一定要有担当,关键时刻,别人都怂包软蛋的时候,自己要能顶硬上。曾国藩所谓的“挺”字,不外如是!

  光时亨的论述也到了最后关头:“是故……臣请诛左中允李明睿,以谢天下!”


  说到最后,口水委实喷了不少,但时光亨仍然中气十足,并且态度越发激烈起来。


  “儿臣亦请诛兵科给事中时光亨,以妄言干政、不识大体贻误军机等罪,将其立下刑部狱,诏示天下按诛以为来者鉴!”


  声音犹未落,长身玉立,颇具英伟之气的朱慈烺,也是从文华殿一侧昂然而入!


  这里是曾经的太子正衙,是早年太子讲书学习的地方,严格来说,还可以说是他的地盘。此地距离东宫极尽,通传消息也快,等朱慈烺决定的时候,正好也赶上了光时亨收尾的光景。


  常朝议政,皇太子昂然直入,并且扬言要诛杀说话的言官大臣……群臣自是一片哗然。


  陈名夏和龚鼎孳都是清班,两人位置相近,原本听着光时亨这厮不停的放炮,两人都是一脸的无聊神色,此时却都是精神一振!

  龚鼎孳抵一抵陈名夏,轻声道:“如何?”


  “嘿嘿,”陈名夏只盯着朱慈烺不放,口角不动的道:“不管怎么说,我佩服太子殿下的胆量啊……”


  “我也是。”


  “不过出场容易收场难啊……”陈名夏满脸担忧之色,道:“殿下是这一件事的幕后主使看来是没错了,但皇上之前不知道,现在也是全明白了。本朝制度,太子不能干预国政,更不能结党!此番太子连犯大忌,我看……”


  说到这,陈名夏就闭上了嘴巴。


  身处殿堂之上,廷议之时,虽然因为朱慈烺的出现,大家都是在议论纷纷,一时也没有人盯着他们,但无论如何也不方便说的太多!


  不过,陈名夏的未尽之言,龚鼎孳也是心中了然。


  这位小爷,真是胆包着身,叫人十分敬服。而且见事精明,知道光时亨是拿大义来将皇帝,把皇帝放在火上烤,用心十分的险恶。


  不过,眼前这位九五至尊实在不是什么精明的主上……恐怕这位脸色已经变的十分难看的皇帝,心心念念的是在忌惮皇太子分他权柄,暗中结党之事,还有,皇上因为万历皇爷和天启皇爷的教训,对祖制家法和各种规矩看的十分要紧,步步都不肯行差踏错,所以哪怕就是东林党这些善咬人的书生也是抓不着皇爷的错处,但凡事有利必有弊,时间久了,怕是皇帝自己都不知道“犯规”二字怎么写。


  守规矩是对的,但守的太厉害了,就是“墨守成规”或是“不知变化”了。


  皇太子就算说的十分有理,怕也绕不开祖制这一道关卡去啊……


  “你出来做什么!”崇祯果然是十分恼怒,坐在御坐上,双眼也是死死盯着朱慈烺,口中低声喝道:“速速退下!”


  朱慈烺已经跪下,听着崇祯的话,却是只碰一下首,然后昂起头来道:“儿臣在外,听了这光时亨的话,十分愤怒,所以贸然进殿,违制之处,请父皇尽管责罚就是。”


  “知道错就快些下去!”


  “儿臣尚有话!”


  “不要再说,下去!”


  崇祯已经十分愤怒,连声怒喝。在他的这种盛怒的怒气下,很少有人敢于坚持下来,但朱慈烺进来之前,也是考虑到全部的后果,考虑清楚后他才进来,几句话就叫他退下,又怎么可能?


  “儿臣说完自然会退下。”昂首挺胸,朱慈烺只是沉声道:“光时亨真是妖言惑众!天子守国门确是祖制,但也需看时势!时势变了,岂能墨守成规而不变?外无必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今山西一带无兵无将,京师之中,京营兵不满万人,内部空虚已经到极致!而关宁兵尚未有明旨调动,南北诸镇兵马人心浮动,缺乏粮饷,调度失灵……试问,闯贼至京时,有几镇兵马来勤王,京城之内,能募集多少兵马守城?又有多少银两犒军,有多少粮草支应待援?内外俱无成算,阁臣并兵部俱无应对之策,国家大政,放眼处岂只能是在这天子守国门的虚骄无用之词上?光时亨只顾邀名,以妖言惑众,实在是十分可恶,斩之亦不能抵其罪,实在是应该剥皮实草,以为来者之戒!”


  “说的真是十分痛快啊……”


  “太子真明白人。”


  “果然一语中的!”


  群臣之中,当然是有不少明白人。只是,上位糊涂,说的明白话当糊涂话来听,白把俏媚眼递给瞎子看,十分不值。


  而皇太子的这一番话,却是说的井井有条,层次分明,十分占在理上!

  果然便是以崇祯的性子,听到最后,也是颇有被触动的样子。适才的暴怒也是不见了,只是剩下狐疑,双眼也不再死盯着朱慈烺看,而是打量着面色灰白的光时亨。


  果然如太子所说的话,这厮真的是十分的可恶该杀啊……


  殿中一时沉寂,而群臣中显然也是有不少人赞同太子的话,甚至皇帝也有被打动的模样……朱慈烺也是暗暗松了口气,自己这拼死一搏,看来是要见效了!

  “臣以为,皇太子诸多逾规违制,当由皇上处断,臣不敢妄言。但臣以为,殿下所言,尽是虚妄!”


  最为关键之时,重臣范景文越班而出,躬身而奏。


  这位年将逾花甲的重臣一开腔,原本有不少跃跃欲试的人又退缩了回去。


  崇祯脸上也是露出郑重的神色,拂一下衣袖,道:“范卿可细细明言。”


  “至尊者,天子,至大者,道理。前方浴血厮杀,后方却在叫着亲征,实则是南迁逃走,没有这个道理。”


  范景文向来以清正敢言闻名,说话也是质朴无华,一听他这么开口,朱慈烺便是心一沉,知道大事去矣。


  “于今之势,首在振作人心,如是皇上向南,人心一发而不可收拾,试问,后事将如何?天下人将何以看吾皇?”


  范景文果然是十分的老辣,句句话都是说在崇祯心底深处。


  这位帝王,爱惜羽毛实在是到了灵魂深处,崇祯可以说是一个有政治洁癖的政治人物,他唯一在意和要求的,便是自己在历史上的名声必须是清白无暇,必须是远远高于自己的皇祖父和父、兄!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要紧的了。


  天下汹然之时,他这个天子不说守备国门,以激励民心,却是背身而逃,逃走若是能翻盘也罢了,要是还举盘皆输,岂不是天大笑话?


  他不肯逃,其内心就在于范景文的话语之间!


  “于今之策,臣以为除了固结人心,坚守待援外,实在也谈不上别的事。”说到最后,范景文看了看朱慈烺,淡淡道:“至于太子殿下,年未及弱冠,又岂能有什么见识?适才所说,多半是出于他人授受,臣还听说,左都御史李邦华曾有请太子南下监国之议,臣以为,此辈不过是希图富贵,以殿下冲龄,未曾知世事艰难,不曾知军旅兵戈,不知农事稼穑,监国何益?监国何宜?不过就是李邦华等人一已之私罢了!今肯请皇上,幡然振作,严惩奸佞,太子殿下返东宫读书思过,则善莫大焉!”


  看着这有清节之名的老臣侃侃而言,看向自己时,也是一脸的刚愎神色。朱慈烺心中明白,此人未必和陈演是一条心,这一番话,倒是十之八九发自内心。


  这样的迂腐儒臣,总是以为真理就在自己手中,而以他们的感召力来说,远非自己这个年幼的太子可比啊……


  果然,一席话说的崇祯大为动容,而群臣也是静默无语,班列之中,只有陈名夏等人面露冷笑而已。


  “朕想清楚了……”崇祯也是十分动了感情,步下金台,竟是亲手将范景文扶起,众人看的清楚,崇祯连眼眶也是红了。


  这位向来严刚坚毅的皇帝看向群臣,语气淡然而感情十分真挚,浓烈而又深沉:“朕即位以来,自诩无失德处,天若佑朕,则国家自会渡过此劫,若非如此,大明也是以天子守国门,朕按诛过不少丧权失土的大臣,难道事情临头,朕却只能诛除大臣,自己却落荒而逃?”


  说到这,崇祯微微一笑,向着众臣道:“朕意已决!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国运天命真不在吾,吾亦无愧于社稷,臣民!”


  说罢,向着朱慈烺厉声道:“朕抚育万民,治理国家十余年,尚且不敢说事事顺手称心,你一个幼龄孩童,也敢妄议国政?但念你也是忧心国事,所见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言。今日之事,朕也不再罪你了,你先下去,去闭门思过!”


  话语虽严,但其实也是给了朱慈烺一个台阶下,处分是肯定不会有,最多也就是闭门罚过,也就罢了。


  这个皇太子,虽然范景文号称不敢说什么,但一脚一脚的踩在朱慈烺的脸上,十分的折辱,而他的话,在不少大臣中也颇有市场。毕竟大明这几十年来已经不以言罪人,文臣势力,也是足以对抗皇权。崇祯在有意无意之间,也算是回护这个实在有点大逆不道的儿子了啊……


  一场廷议,最后居然还是如此结果,朱慈烺紧咬嘴唇,鲜血流了下来也是不自知。


  自己还真是力量太小了呢……怎么扑腾,也扇不动这般沉重的历史啊。一切轨迹,最少在目前来说,还是按既有的方向在走啊……


  他咬紧双唇,在殿上碰一下头,然后便昂然而出。


  不论如何,为了自己,为了长平和昭仁,为了周后和袁妃,为了几个其实不大亲近的兄弟,他也非得坚持到底不可!


  哪怕是……为了眼前这位皇帝,崇祯!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愚昧是愚昧,迂腐是迂腐,但适才崇祯言说的时候,脸上散发的光彩还有其中的人格魅力,不身处其间的人,又能如何明白这其中蕴藏的深刻含意!

  ……


  ……


  “小爷,皇爷叫进去。”


  就在这呆立的功夫,里头已经叫进,朱慈烺微微一笑,略整衣冠,大步而进。


  崇祯正怒气勃发,双眼瞪视着朱慈烺的来处,而周后布衣荆钗,正跪在地上替朱慈烺谢罪。


  今日之事,要说朱慈烺擅专之处也真的是大胆,如果崇祯追究起来要废他这个储君,怕也是十分有可能。


  “儿臣叩见父皇!”


  “你不必起来了!”崇祯十分愤怒,喝道:“你打量朕真的废你不得?朝议之事,朕已经包容你了!”


  “是,儿臣心中清楚,也十分感念君恩。”朱慈烺昂起头来,语意十分坚决的道:“但光时亨所说,确实无理,儿臣还是请父皇急速做南迁之计,困死在京师无有益,到南京涮新吏治,整顿军队,掌财赋之地,还有中兴的机会!”


  说着,自己便是连连碰首,通通有声,便是额角碰出血来,也是没有停止。


  今日不管是闯入朝议也好,或是现在入乾清宫再次恳请,朱慈烺都是打定主意,要出尽全力为止!


  大限就在眼前的人,还在考虑药有没有副作用,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就算太子被废了又如何!


  他如此强项,崇祯却是越发恼怒,他的性子就是如此,太柔弱了他瞧不起,太强直了他又疑心人家瞧不起他,原本这个儿子他是要保全的,因为朱慈烺的文武之资叫他十分欣赏,而见事也越来越明白,国家传给这个嫡长子,崇祯还是放心的。


  若非如此,今日朝议之后,他就可能叫人传旨把太子关押起来!

  但这个儿子十分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居然还敢如此坚持,形迹简直类似要挟!

  周后十分明白崇祯的性子,此时也是十分惊惶,她正要上前阻击朱慈烺,却只觉得眼前一黑,感觉脚底晃了一晃,而乾清宫四周灯火也是猛然一晃!

  “地震?”


  众人都是面色惨白,朱慈烺连忙起身,先将周后推到御案底下,然后又上前张臂抱住崇祯,道:“父皇快避一避。”


  崇祯面色发白,看了朱慈烺一眼,并不躲避,踱到门前,父子二人一并向外,却见外头阴风呼啸,飞沙走石,天地之间一片苍凉,数十步外,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唉,这是天地示警啊……”


  崇祯面色十分难看,前几天,凤阳地震,整个北京都在议论此事,现在京师又有这种异象,这岂不是在示警?

  他心中十分难过,看看朱慈烺,又觉得毕竟这儿子忠心耿耿,也是一片孝心,当下便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朱慈烺肩膀,柔声道:“吾儿你不明白,朕不到最后关头是不能走的。治理天下,德才俱备,德要在才前。那些大臣,一个个眼睁的老大在盯住咱爷们,稍有不慎,就是乱蜂蛰头啊……”


  这么托心置腹的话,崇祯不是感动到了十分也不会说的,到这时,朱慈烺也是悚然一惊,心中明白,明末文臣势力之大,崇祯的种种优柔寡断之处,现在看来,也是有他的道理和苦衷在啊……


  “只是,父皇……”


  “朕知道,朕知道!”短暂的软弱之后,崇祯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姿,他的手半举在空中,向着朱慈烺道:“你不是有内操兵?派一些在外头,哨探打听,一旦贼兵犯境而京师仍然没有办法,咱们就走,如何?吾儿放心……朕不会叫你困死在城中,朕要叫你当一个太平天子,吾儿才学过人,性子也很象朕,大明天下交给你,朕是很放心的了……”


  “是,儿臣明白了。”此时此刻,朱慈烺也是再没有话说,他的眼光与崇祯一起,只是看向一片苍茫的天空,在那里,并没有崇祯在幻想的太平盛世,所有的,只是黄沙漫卷,带来的,只是威严肃杀的天地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