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巧遇
作者:admin      更新:2023-05-01 16:38      字数:14559
  呆了一会儿,李恭才想起来问:“对了,陕西总督有消息没有?”


  “你是说孙伯雅啊?”说起这个,龚鼎孽的兴趣倒来了,喝一口酒,笑道:“此人也叫人看不懂了。出诏狱的时候,信誓旦旦,只道:大丈夫不可再对狱吏,战而不胜,当死也。结果如何?潼关不保,逃到渭南,一见敌兵锋,索性就不打了,率轻骑出奔逃走……听说,已经过了黄河了。”


  “这便好,这便好!”


  李恭在路上最担心的,就是孙传庭虽然得到劝说,但还会改变主意,不肯逃走。又或者,愿意逃走而没有成功……那可就白费了小爷的一番心血。


  他自己出点死力,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此时一听说孙传庭成功逃走,自然是十分的高兴。


  “怎么了?”龚鼎孽很注意的看着他,问道:“你和他相识?”


  “咳,当初我以京营武官选入洪制军部下效力,孙军门当时也有出关一说,洪帅就经常派我去那边送公文书信……说起这话,可是好些年了!”


  龚鼎孽闻言释然,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会关切他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正事说完,李恭神色也是轻松下来,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急亦无用。他看着龚鼎孽,笑问道:“孝升,你没打算走么?你们文官请半年一年的假,也没甚要紧。”


  “倒是没有打算走。”若是别人,龚鼎孽或不不屑,或是忌惮不敢,又或是谈不起来。倒是当着这个邻居武官,倒还可以说几句,他冷笑一声,道:“逃到哪儿去?现在都是一窝蜂向南走,河南山东大半归了闯军,山西也去不得,湖广正打的热闹,所以都往江南去了。哼,那边有秦淮河,十里秦淮脂粉地,嘿嘿,这一下,可要多不少销金客了。”


  他说的刻薄,不过也是实情,而且语气里带着自嘲的味道。龚鼎孽自己的宠妾就是秦淮名妓顾眉,貌美,工画兰花,诗写的一等,连诗集也是出过……为了娶顾眉,当初可是下了不小的功夫,到现在还落下了惧内的病根……无论如何,龚鼎孽都不会惹顾眉生气的!


  “原本我请假回去,和复社小友们重会欢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夫人问我:江南可有大兵,皇上可有南迁之计?如果没有,江南我们去得,李闯也去得,到时候又要再逃一次难,我可不干!”复述了顾眉的话,龚鼎孽摇头笑道:“我竟无以为辞。”


  “不是有史阁部在么?还有二刘一黄,三镇大军有二十万人,再有左镇于湖广,江南也不能说无兵。”


  “史公确实是正人君子……但二刘都是无信无义无耻的小人,黄闯子倒是耿介忠直,不过一人之力能有多大用处,也只能存疑。要紧的是,皇上不肯南迁,这才是至为关键之事。”


  “现在不肯,将来或者肯吧。”


  “皇上的性子,谁不知道?就算心里想,面情上也绝不肯承认。他老是指望大臣们众口一词劝他走,到时候好下台。但现在这局面,谁愿意出这个头?就算有一两臣子出来劝说,只要再有一两人反对,也非坏事不可。哼,反正我是不看好皇上能下这个决心。所以,十之八九要坏事,到时再往哪跑?不如留在京师,反正哪一朝都要人出来效力办事,凭我龚某人的文才能力,还怕没有一碗饭吃?”


  这么公然要附逆的话,龚鼎孽也是敢宣诸于口,若有若无的,似乎听到有人冷哼一声。


  李恭也是大不以为然,道:“孝升,有酒了。”


  “我没有酒,清醒的很。”龚鼎孽使劲摇头,道:“大哥,我清醒的很!这些年来,我穿南越北,来往江南和京师多次,一路上伤心惨毒,简直书不胜书。曹孟德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的情形,读着惨不惨?我一路所见,在河南可是亲眼见着多了!我早就想,大明近三百年,气运定是尽了,这般乱世景像,叫我摊着,又何以自处?所以打几年前就已经打定了主意,逆来顺受就是。哈哈,反正这天下无不亡之朝,古往今来亡国的臣多的是,降顺新朝的也多的是,这么多先贤在,也不多我一个不是,哈哈……”


  龚鼎孽说是清醒,其实一杯接一杯,早就饮的过量了,此时酒话连连,说到最后,竟是“砰”的一声,往桌上便是一倒。


  “店家,结账!”


  李恭却是被这个邻居的话气的面色铁青,心中只是暗骂:“这狗娘养的,大约圣贤书都念在了狗肚子里头。”


  原本不打算再理此人,想了想,却是长叹口气,一边叫店家来结账,一边伸手,预备把这个喝醉了的狂生给送回去。


  不管怎么说,这厮倒是光棍的很,有什么说什么。虽然无有半点忠义,但好歹还算是个人。至于那些一边观风望色,一点力不肯出,只在皇帝面前打太平拳,说精致的废话,或是用大义来含糊皇上,把皇上闪在这里,等着给闯贼献投名状的那些……龚鼎孽好歹还强上那么一点儿。


  至于那些南逃的官儿,李恭也没有看在眼里,大难来时先走避,风色落定了再定行止,这般滑头,虽不是在京中等着投降,却也不见得高明。


  “唉,国事如此,不知道小爷这阵子,又有什么进展?”


  如果没有被挑入内操入直,如果没有听到朱慈烺那些厮喊吼叫,如果没有听到皇太子在万岁山那个沉痛之极的梦境,如果没有那几天的推心置腹,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相处……恐怕李恭也是和普通人一样,或是和这些龌龊官儿一样,大明危亡是上面的事,咱们只管做份内的事,到时候真亡了,也没有什么打紧……


  但现在这会儿他已经全身心的投在了朱慈烺的一边,他和王源等人,原本就是历尽劫难死里逃生的人,心早就冷的透了,就算是世食俸禄,卖命到这种地步也是尽够的了。谁料皇太子竟是又亲自将他们选入,慢慢的又将人心暖了过来,现在这会子,他只巴不得早点回到家中,明儿一早就赶入宫中,早点儿见到太子,他心中才能安定下来。


  至于龚鼎孽说的这些,李恭当然知道十分有理,但大丈夫为人行事,又岂能事事都往对的那边走?

  走错了,也不过一死而已!


  唯死,而已。


  就在李恭预备走出的那一瞬间,几个短褐汉子也都是站起身来,向着门前走过来。


  “劳驾,结账。”


  “老客几位给二十文就得……”赶过来的伙计捏着鼻子,先给这几个汉子算钱。酒也没用,菜也没叫,就是每人一碗面条,调卤拍蒜下面,这样的寒酸客人,早点打发走了为妙。


  “李哥?”


  李恭让身一边,留给通道,好让这几个汉子先走,不料对方队中闪了一人出来,矮壮身形,戴着一顶破毡帽,十分碍眼,那人却偏向自己凑过来,笑道:“不认得兄弟了?”


  “是你?”李恭眼眉一挑,并不激动,只道:“听到第二声就知道了。不过,你这厮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王源家是早就败落了,现在住前门外东河沿,那里鱼龙混杂,非宣武门这里可比。


  “你再瞧瞧,俺前头的是谁。”


  “你这厮跟前的人,能有什么要紧人物?说起来,你们怎么做这副打扮,不是你这厮出来说话,我可是打死也认不出来……”李恭也只是笑,遇着自家兄弟,他说起话来一样俏皮风趣,和与龚鼎孽这样的文人打交道时的拘谨完全不同。


  只是,一句话尚且没有说完,李恭便是已经呆了。


  混在几个大汉之中,个头身形略嫌矮小,但一脸微笑,望之就知非凡品的俊秀少年,不是皇太子却又是谁?


  “这……这,这,你们真是泼天大的胆子!”回过神来,李恭已经是面色铁青,看着王源,怒道:“这是何等事,你担的起这般天大的干系?”


  “是小爷非要如此。”王源叫起撞天屈来:“俺有什么法子?”


  “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们出去说。”朱慈烺适时接口,向着李恭笑道:“我们在这里有别的事,不料就是遇着你了。总想,还得过两天才回来,现在就见面,可见来回都是吃了辛苦。”


  话说的很平常,但李恭听了,但觉暖人心肺,因为朱慈烺上来没有问孙传庭,也没有问陕西消息,更没有虚情假意,说些虚头八脑的话,寥寥数语,却都是真情实意,叫人听着就十分的舒爽愉悦。


  朱慈烺说完,又看了看趴在桌上的龚鼎孽,笑道:“这厮虽然无耻,不过也算磊落,我们不必理他,罚他在这里趴到酒醒为止,算是小小惩罚。”


  说着,便是带头先出,太子在前,众人自也是紧随在后,鱼贯而出。
——

  第二十一 晋商

  跟着朱慈烺出来,李恭当然是忍不住的好奇。


  这位小爷行事还真的是出人意料,这么不声不响的出宫来,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过他颇知干系利害,出门之外,也是一声不出,连马也顾不得牵,只是趁着夜色将身上长衫下摆扎在腰间,跟随在朱慈烺几人身后,也就不那么碍眼。


  宣武门东城根这里,和京里几个大市所在的地界不同,街道宽敞,干净,沿着道路还有树木,虽然沿途也有不少商铺酒家,小贩行人也很不少,但怎么来说,都是透着一股静谧雅致的味道出来。


  毕竟是书院和文官们聚居之所,虽然不比皇亲国戚们聚集居住的中城地界那么富贵繁华,但物华天宝,透着那么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贵气。


  一行人穿的就是寻常百姓的衣饰,在这一坊之地,慢慢悠悠的走着。


  没过多久,到了一处大宅门外。


  隔一条街,就能感觉到那宅门的气派宏大,非一般人家可比。拴马石和悬杆灯下,是密密麻麻的骡马和轿子,长班轿夫们就蹲在门前街上,倚着墙根坐着聊天说笑话解闷,卖零食的,挑馄饨担子的来回挑着赶生意,累的满头大汗仍是兴头的很,不停的吆喝买卖……离的老远,便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再近一些,便是看到五间七架的正门大开,两排几十盏的戳灯次分明,把整个大门附近都照的雪亮通透,三层高的石阶怕不有寻常人家五六层那么高,阶下车马轿子不断,不停的有随轿而来的长随高捧着大红洒金双帖,恭恭敬敬的小跑上阶,然后高声报名,门上也是有几十号人站班等候,一见人上来,便是急速跑过来,接下帖子,再飞奔向里传禀。


  这般来回穿梭不停,把主人要会的客人请将进去,因为训练有素,所以虽忙而不乱,人来的虽多,门前仍然是井井有条的模样。


  李恭忍不住骇然,心道:“这是哪家府邸,怎么就这么富贵热闹?”


  此地距离李恭住处也不太远,但不知道怎么住进来这么一户人家,格局气派和文官们是截然不同,文官性子内敛,哪怕就是当朝一品,也没有这般的威风气势。


  众人也不打话,却只是跟着朱慈烺走。


  李恭想问些什么,王源在他身侧,只是摇了摇头。


  众人却没有打大门那边经过,而是从巷子口又直接折向北边,向这大宅后头绕行过去。一路逶迤而行,隔十步就有一盏高大的戳灯照亮,巷子之中,也是川流不息来往的人群,十之八九都是短打勒腰的汉子,偶尔也有戴方巾,穿盘扣圆领的管家执事模样的带人匆忙而过,或是有执事站在巷子里指挥往来,面上俱是紧张和精干之色,一看就知道是成练出来的精明老成人。


  李恭也是不觉咂舌:恁是谁家,能有这般兴盛景像?


  国朝大世家到现在都是垂垂老矣,哪里还有这种惕厉向上的劲气,哪里又寻得这些精干模样的管家?

  便是刚发达的周、田两家皇亲,府下奴才也是人模狗样,欺男霸女的本事不小,真办起来事来,脑花绞干了也做不得两件正事,不提也罢。


  京中大世家虚实,李恭等京营世袭武官当然知道的清楚,说起当年,他家还是景泰年间老靖远伯家的家将,此时委时不知,京师哪来的这个底蕴气派都是十足霸道的豪门世家!


  ……


  ……


  这样走了里半脚程,才绕到了大宅后头,此处却有一个极大的院子,打门前进去,里头是一排排的青砖瓦房,到处也是灯火通明,但见一排排的青砖瓦房高大巍峨,建的十分气派,数略一数,怕不就有过百间,院子里头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到此时,李恭才是看明白了,此处应当是藏东西的库房。


  如他这种内廷供奉的人,也是看过大内的十字库是何模样,眼前此处,论起规模还差一些,但这种热闹兴盛的景像,却比内廷库藏又要强过几分了。


  “你们几个,都到甲字库来!”


  众人进来,还正迟疑,一个青衣大帽执事模样的中年汉子跑了过来,打量了几眼,便道:“老范新找来的人手倒还不错……快着点,甲字库正缺人手,赶紧的!”


  “好勒!”


  朱慈烺响亮脆快的答应一声,又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便是一起跟着那执事向着东边的甲字库行去。


  这甲字库原是粮库,到了近前,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数百间库房,怕有一多半都是装满了粮食,每包正好是装满的一石精粮,数十个汉子正从库里往外扛着粮包,偶尔有洒落在地的,一时也没有人去管,只是在满地的精米上踏脚便走,糟蹋可惜,却也是顾不得了。


  “还楞什么,快着点,扛三包领一筹,十筹便是一两银子……你们这些夯汉,怕是这一辈子也没赚过这般多的钱!”


  一般京中苦力的行市,自是没有这么给银子的,现在这价格超出行价好几倍来,怪不得那些搬库的苦力壮汉一个个走起步来扬尘带风,份外给力。


  “东主实在是大方,俺们快点干就是了。”朱慈烺帽颜拉下,不使人看清面目,一边答话,一边就手儿就把一包粮食扛在了肩膀上。


  这执事先听他的嗓音,还担心他年纪太小,身子也不怎么壮硕,及至看到朱慈烺一包在肩膀,轻松写意大步而出,这执事倒是一楞,嘀咕道:“这厮看着不壮,倒是恁大的力气!”


  皇太子先搬,各人还有什么可说?当下众武官纷纷上前,每一都是扛包在肩,向着外头大步而去。


  他们好歹是正经的世袭武官,身手高强,用来扛这麻包倒也真的全不吃力,当下大步如飞,在引领下直出仓房,这一回却又是打西门出去,顺着人流一路走将过去,到了门外,却又是灯火通明,骡马嘶喊,粗粗一看,便是有几十辆大车等着,上满一车,便是接着下一车过来,众多的执事管家大声叫喊,拼命调度着车马夫子进出,所以虽忙不乱。


  等朱慈烺等人一人领了十来根竹筹,外头的车队方才方满,数十辆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而去。


  “这个时辰,还能出城?”


  朱慈烺一头一脸的汗,也落了不少灰尘,这会混在一伙夫子当中,擦汗喝水,看模样真格就是出来做活卖力的百姓子弟,哪里还有一点皇太子的贵气?

  听他这么说,边上众夫子都是笑,连一个青衣执事听了也只是笑,半响过后,才有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向他道:“这后生是头一回到这儿来吧?”


  “是啊,大爷,”朱慈烺很乖巧的道:“所以要打听打听,这里的活计来的不易,俺还想常干下去。”


  “这小郎君还算伶俐,老汉就多说几句。”老者夸他一句,又是笑道:“教你一句乖:咱们东家要什么时候出城,就能什么时候出城,哪里还管的了城门关不关?”


  “了不得!”朱慈烺咂舌:“这阵子还有什么活计没有?”


  “这一回出完,总得歇息一阵子,粮食,布匹、草药,这几样是大宗,还有一些小宗的货物,都是府上家生子挪动,咱们外人插不上手。倒是再过一阵子,城外有搬动豆料的活,后生你要不怕吃辛苦,到时候跟着去便是了。”


  “不怕,不怕。”


  “咱们东家,在京城只是周转挪动,老汉我曾经去过张家口地界,那里才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大买卖!打京师和山西各地运过去的粮食,真真是堆山似海,运进来的货物,那叫一个稀罕宝贝,整车的上等毛皮,管你一辈子也见不到那么许多,还有拳头大的珠子,整筐的往下搬,还有好马,骡子,牛羊……”


  “死老段头,越说越来劲了不是?再这么贫嘴恶舌的,小心着你的差使还保得住保不住。”


  原本这老头说的时候,边上的执事也是笑而不语,脸上也满是傲气,显然东主的财富和势力也是颇叫这执事觉得骄傲,后来听的老头子越说越多,所关非细,所以便斥责着道:“再说下去,就掌嘴二十,再撵了你出去。”


  “不敢,不敢!”老段连忙起来躬身,赔笑道:“小老儿是忒煞多嘴,再不敢了。”


  “嗯,你们几个再歇息一回,等会再到丁字库搬运布匹,今晚还要再出去二十辆车才算完事儿。”


  “是,好勒!”


  到了此时,李恭才是知道,原来这处地方住的不是什么豪门贵戚,倒是一个身份微贱的商人。只是适才从大门前过,那般的气势威风,公侯之家也不过如此,而就凭一个商人,得有多大的财富,才引的那些龌龊官儿上门来拜,又是怎么经营的诺大势力,夜晚都可以随意进出城门?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山西范家,晋商中的头一份,身家巨万,人都说他家有五百金罗汉。”站在人群中,朱慈烺看着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人群,向着自己身边的心腹们小声道:“这些过万石的粮食,布匹,药草,你们以为都是发运到哪里的?”


  “告诉你们吧。”他微微一笑,又接着道:“先到张家口,由口外商人接盘子,再折向东。”


  “小爷是说?”李恭浑身一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朱慈烺,只道:“是送向关外?”


  “没错。”朱慈烺点了点头,咬牙道:“混账王八蛋东西,他们把大明和祖宗卖了个好价钱哪……眼前这些,就是从口外出关,倒卖给东虏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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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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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号叫推荐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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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商通敌,在当时还算是较为机密的事,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有一些身处高位的人知道内情,但所关非细,而且晚明之时商人势力大炽,远非前中期时任人欺凌的惨况可比,有的大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些却是坐地分肥,一起发财,又哪里会管束禁止?


  所以晋商中眼光独到手腕心机过人者,就看中了和东虏做生意这一条发财的好门路。为了银子,商人果然是没有祖国的……


  在明清战争打的最凶,对关外封锁也最严厉的时候,清朝统治者又不善管理,或者说,没有把汉人当人,所以生产效能低下,产出所得根本追不上消耗。


  再加上小冰河时期严重的自然灾害,身处辽东苦寒之地的建奴如果不是有晋商的大力支持,拼命输送粮食布匹进去……这个强盗集团怕是早就饿死了。


  当然,晋商也不是白给的,大量的毛皮东珠人参马匹交易出来,一翻手就是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到手。


  明亡清兴,顺治帝还曾亲自召见立下大功的晋商,给予皇商垄断地位,这些商人,确实是把他们的国家和祖宗都卖了个好价钱啊……


  听说这些粮食布匹全是要运给东虏,李恭的指甲直插入肉,王源拼死咬住了嘴唇,下唇上被这个粗直汉子咬的鲜血淋漓……若非如此,恐怕他就要跳的半天高了。


  在松山厮杀过的汉子,眼里哪里能揉的下这般大粒的沙子?


  若不是朱慈烺在,便算是家破人亡,也只要和这什么姓范的晋商来个攮子入肉,白刀进,红刀出!

  若非如此,怕也浇不灭胸腔那股子沸腾起来的热血!


  前方杀的血流成河,多少长大汉子将一腔子热血抛在了那白山黑水之间,为的就是歼灭丑虏,不使其再犯中华残害百姓……结果却是如何?前方拼杀的血葫芦也似,后头却是赶紧着卖国!


  “无耻丑类!”


  “汉奸!”


  “混账王八蛋!”


  众人一边在心里怒骂着,一边便是直向外走。


  几个汉子簇拥在朱慈烺身边左右,俱是面色铁青,胸膛也是一起一伏,双拳紧握,看到几个执事远远过来,直欲挥拳便打。


  “这阵子,我一直在盘算兵器,甲胃,还有粮饷的事。”出得院门,朱慈烺也是长长出一口气。尽管是早就知道的事,但清楚明白发生在自己眼前时,他也是压不住的怒气。


  这帮晋商,委实是该死。


  看向众人,朱慈烺又接着道:“当然,还要有马匹。想到要买马,便着人打听。原来京中暗中做马匹生意的最大一家,便是这晋商范家。再一打听,却是在内地大收粮食布匹,也收药草,我倒奇怪,他们囤积数万十万石的粮食做甚?今日眼见为实,却果然是送到口外,卖给东虏获取暴利!”


  说罢,便是长吁口气,神情自也是郁郁不欢。


  先前还不大在意,等看到这范家的模样气派,再看这么多库粮,想到主人是晋商又是京师大粮商,再往张家口送粮食……要是有这么多线索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他就是人头猪脑了。


  “拿他们怎么办?”这个问题不仅是这些武官们在想,便是朱慈烺也是在想。


  很显然的,以大明现在的吏治是没有官员来管这些商人,漫说他还只是皇太子,便是皇帝,怕也斩不断这些多年下来形成的层层关系网!

  厂卫无用,军队无用,官吏离心离德。


  商人势大难制,鼓动几万人抗税,打死朝廷税监的事也做过,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况且大商人和士绅官员甚至是皇亲国戚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他朱慈烺能铲尽国朝所有的皇亲和官绅?

  早几年崇祯不过是叫人募捐,手段激烈了点儿……结果如何?皇帝大败亏输,闹的灰头土脸,借助之事,草草了之。


  现在若是禀明崇祯,以崇祯的脾气自然是要查办,但朱慈烺怎么能断定,没有皇亲出来解释说话,颠倒黑白?

  又怎么断定,内监们不会众口一词,说他这个皇太子胡说八道?

  文官们一窝蜂出来找麻烦,摆破靴阵怎么办?

  他老爹敢杀人是没错,但可没胆子一下子打几百个官员的屁股,崇祯要是有这魄力,也就不会把陈新甲砍头了……


  到时候,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以明末政治的实际情形来说,朱慈烺的顾忌不仅是有,而且有很大的可能会把自己闹的灰头土脸……


  可是刚刚把南逃的事弄上点头绪啊……


  到得街市口,回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众人都有恍然一梦的感觉。


  谁能料想,就隔着这么一座深宅大院,居然就在京师这首善之区,竟然就有人公然做着这卖国的勾当?


  而且可想而知,牵扯在里头的肯定不止是一家或几家商人,没有地方和中央官吏参与其中,晋商们的买卖绝做不到这么大!


  实在是烂到根子上了啊……


  究竟是该怎么个办法呢……是管还是不管啊……朱慈烺泪流满面……这道选择题真的好难做……


  正当皇太子神思不属的当口,王源上前一步,将他袖子一拉,低声道:“小爷,又撞着这伙卖艺人了。”


  “奇了,他们怎么四处乱窜来着?”朱慈烺也觉奇怪,眼神中便有深思之色。这伙卖艺的,这几天就在这宣武门到前门一带转悠,已经被他们撞着好几回了。


  王源说的那伙卖艺的外地人,三四个棒壮小伙子,有的敲锣,有的在维持秩序,一个大姑娘正穿着劲装,在人群围着的场子中央翻跟头。


  但见她腰带杀的紧紧的,小蛮腰不足一握,胸前却是山峦起伏,一路跟头翻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抱拳一揖,脸上是英气勃勃。


  只是说话就带着浓厚的中原腔调,不过也很好听,出谷黄莺一般:“老少爷们,献丑了。”


  众人叫好声中,少女退了回去,接着便是带队的老者上来,说了一通场面话后,开始表演喉咙吞剑的绝活。


  众目睽睽之下,老者仰腰抬头向天,一柄三尺长的龙泉宝剑闪着寒光,被老者缓缓插入喉咙之中,老者动作极慢,众人也是看的真切分明,那么长的宝剑,就这么直插入口,看的人不禁担心,怕宝剑的剑尖从老爷子后背再插出来。


  好不容易吞完了,老者仍然下腰不动,适才的少女端着盘子出来,绕场一圈,看客们有转身走了的,也有扔一两个铜钱的,一圈下来,稀稀拉拉的没几枚大子儿。


  “多谢,多谢。”


  少女似也不以为意,只是在路过朱慈烺跟前时,看到朱慈烺这般的少年,虽然装扮普通,也是忍不住多瞟了一眼。


  朱慈烺冲她微微一笑,倒把少女看的脸一红。


  “姑娘是河南人吧?我猜,是信阳府人。”


  朱慈烺笑问。


  “不是!”少女面无表情,极脆快的用京腔答了一声,然后就转头过去,又绕向别处。


  “嘿嘿。”


  朱慈烺摸摸下巴,干笑了一声,再又向着王源等使了个眼色,就打算离开。


  这伙人……不是******闯营探子才是活见鬼!

  他记的很清楚,年节前后,李自成便命刘体纯的小刘营往北京城里派了大量探子,散布谣言,收买官员,造舆论,威胁恐吓百姓。


  事先功夫做的好,所以等闯军到城下,城里头早就人心惶惶,就等投降了。


  这般手段,连张献忠打襄阳都用过,不足为奇。说起来还是建奴用的最好,抚顺,铁岭,沈阳,都是这般手段,以里应外合之法取了下来,说起来也是悲哀,大明养了二百多年的厂卫,民间提之色变,但到了崇祯年间,厂卫似乎就这么消失了……


  眼前这伙卖艺人,生意做的好坏是一脸不打紧,云淡风轻的样子,五六人十几双眼,只是到处乱瞄乱看,看的都是高门宅邸,除此之外,就是见天的在各城门附近转悠……这要不是探子,才是活见了鬼。


  想来也是有趣,这几天出宫,摸了卖国晋商的门,还捎带手的发觉一伙闯营的探子,果然是乱世将至,群魔乱舞啊……


  明季之末,朝廷对下的控制力,果然也是衰微到了极点,种种乱世之象,也是叫人看了个通透。


  国家无力了啊……这般情形下,不离心离德的,几希?


  从人圈里出来,朱慈烺只是眨巴着眼走在前头,心里影影绰绰有个念头,但闪的极快,怎么抓也是抓不住。


  眼前这件事,刚刚的事,似乎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可想抓住的时候,却又一闪就不见了……挠头啊……


  正想的入神,也是为眼前的事而苦恼,朱慈烺只是愁眉苦脸的走着,倒不提防,耳边突然一声炸响,有人喝道:“让开,眼瞎了么!”


  朱慈烺连忙一让,长鞭鞭痕就这么从耳边擦了过去。扭头一看,却是见十来个苍头打扮的大汉,均是高头大马,手中长鞭挥的啪啪作响,正在驱赶行人,又卫护着中间的几辆翠盖大车,纷纷扰扰的向着前方而去。


  “这是谁家奴才和车队,怎么如此嚣张。”


  有几个秀才见状也是大怒,赶上前来,喝骂不止。


  众大汉正驱赶人,见秀才们生事,也是着恼,有一个汉子猛然勒马,那马扬起前蹄,刚要掉头,却又有一个卖菜老妇经过,那马一惊,又小纵了一下,却是把那大汉从马背上颠落了下来。


  “老不死的!”锦袍大汉从地上爬起,自是狼狈不堪,当下举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就向那老妇人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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