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一狐戏三虎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29 18:39      字数:76136
  “孙刘联军已到襄阳。”刘晔将刚接到的军报送到曹操的面前,曹操停下了手中的笔,接过军报,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看了一眼刘晔,眼神中既有意外,又有失落:“真的来了?”


  刘晔点点头:“据收到的消息说,江东对孙权见死不救意见很大,说他借丞相之刀,杀孙策之子。”


  曹操嘴一歪,不屑的一笑:“这大概又是孙绍放出的风吧?”


  “应该是。”刘晔笑了笑,刚要说话,辛毗满脸喜色的走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丞相,捷报!”


  “捷报?”曹操和刘晔都愣了,孙刘大军要到了,就算他们出工不出力,至少要也打一打的,这个时候有什么捷报可言,难道曹丕把细作抓住了?

  辛毗站住脚步,喘了两声,然后才一口气的说道:“震旦水师的苏粗腿部反水,临阵脱逃,青徐水师全歼江东水师蒋钦部,臧霸斩杀蒋钦,趁胜而进,直抵建邺,江东震动,反败为胜了。”


  辛毗的话还没有说完,曹操“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喝一声:“你说什么?臧霸反攻建邺了?”


  辛毗吃了一惊,连连点头,随手将手中的急报递了上去。曹操二话不说,抢也似的接过来,查看了一下上面的封泥,从案上接过书刀,一下子割开了捆扎的细绳,“哗”的一声展开简策,迅速的浏览了一遍。这是臧霸的请功文书,写得当然要比辛毗从送信的人口中听来的消息更细致,曹操看得眉毛色舞,一丝笑容从满是鱼尾纹的眼角绽放开来。许久,他慢慢的放下手中的竹简,仰起头长叹一声:

  “竖子好手段!”


  刘晔莫名其妙,他隐约听出了曹操的意思,好象这件事和孙绍有关——因为他们最近经常谈到孙绍,曹操总是称孙绍为竖子——震旦水师苏粗腿部原是孙绍的手下,这一点可以理解得到,可是孙权既然把他们分割开来了,不可能没有笼络苏粗腿的手段,从前一段时间苏粗腿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已经投靠了孙权,现在突然又反水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孙绍的原因?


  曹操也说不清,这种情况会有,但是不常有,特别是孙绍现在已经处在败亡的边缘的时候,苏粗腿如果真是那种忠心耿耿的部下,当初他就不应该背叛孙绍,接受孙权的官职,可是他如果真是背叛了孙绍,现在肯定不是他再次向孙绍效忠的时候,因为孙绍被困宛城,危在旦夕,就算他背叛,让孙权后方不稳,他也救不了孙绍。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苏粗腿并不是背叛孙绍,他是孙绍早就埋下的伏笔,是孙绍解困的诸多措施中的一个,而且,苏粗腿对孙绍有足够的信心,以至于他可以抛弃现有的利益,死心塌地的跟着孙绍。


  正因为如此,曹操才认为孙绍的手段高明,他一直在隐忍,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孙权狠狠一击。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的话,孙绍必然还有后招,他一定要让孙权没办法反扑。


  那么是什么办法呢?曹操十分好奇,刘晔和辛毗也十分好奇。


  “孙绍会投降吗?”曹操旧话重提,在他看来,孙绍要想摆脱孙权的控制,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投降。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曹操也不会有什么善心,他正好利用孙绍来攻击孙权,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依臣看,不怎么可能。”刘晔摇了摇头,语气虽然婉转,但是意思却很明白。“不管怎么说,孙权、刘备率领大军赶到,孙绍的处境已经有所改善,先前他不降,现在就更不应该降了。”


  曹操看着刘晔:“孙权就算来了,难道就会真的发动攻击?苏粗腿反水,只会增加孙权的杀机,怎么可能还会帮助孙绍?”


  “杀是一回事,帮又是一回事。”刘晔连连摇头:“孙权就算要杀孙绍,也不会借着这个机会。真要把孙绍逼得投降,对他有什么好处?”


  曹操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忽然苦笑了一声:“我明白了,这个竖子玩的就是狐假虎威的那一套把戏,现在我们谁也没有绝对的优势,他加入谁,谁就占上风,所以谁也不能得罪他,再加上天子的诏书,这……着急有些不好应付啊,我们这三只虎结果全被他一只狐狸给耍了。”


  刘晔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他要说的话曹操已经说出来了,再表现自己的聪明就没有意义了。曹操虽然很大度,也有纳谏的胸怀,但是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虚怀若谷的司空大人了,自己还是低调一点好。辛毗也作如是想,他捻着胡须,附和着曹操的话:“还是丞相英明,一点就识破了此子的诡计。臣愚昧,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险恶用心。现在看来,他对和亲的事一直态度不明,大概就是在等孙权和刘备的大军赶到。如今他口含天宪,我等着实不好鲁莽对待。”


  曹操苦笑着摇摇头,背着手,在帐内慢慢的踱着步。他一辈子都在利用人,忽然之间被人利用了一把,实在不是知味,他冥思苦想,希望能找出一个破绽,不让孙绍有机会利用他们,可是想来想去,权衡利害,好象和孙权、刘备联合还不如和孙绍联合。


  政治,说到底还是利益,怎么做利益最大,怎么就是最好的策略。曹操犹豫不决,一会儿皱眉苦思,一会儿又摇头暗笑。刘晔和辛毗一声也不敢吭,屏声息气的看着。


  “丞相,天子使者来了。”许禇挑开帐门,轻声说道。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可是却字字清晰的送入每个人的耳中,就仿佛他在你耳边说话一样。


  曹操一愣,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他看了许禇片刻,这才转过头,看看刘晔,又看看辛毗,嘴角扯了扯,似乎在笑,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笑意。


  刘晔和辛毗互相看了一眼,都无可奈何的笑了。事情正如他们所料,天子的诏书迟不来,早不及,这时候来了,显然,这背后肯定有孙绍的影子。


  曹操有些为难,是接诏还是不接诏?接诏,那么自己再围城可就说不过去了,只能与孙绍联合,成为孙绍这只狐狸背后的老虎,可是如果不接诏,那就等于主动声明自己是叛逆,刘备和孙权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来打击他。当然他也可以声明这道诏书不是天子的本意,就象以前孙权、刘备不接受他发出的诏书一样,可是那有个前提,他要保证孙权、刘备奈何不了他。


  而现在,他没有这个把握,他的兵力和孙权、刘备的总兵力相差不远,如果再失去这个名义,此消彼长之下,谁能保证他不会战败,谁能保证邺城、洛阳不会再出事?


  就在曹操为难的时候,许禇又说了一声:“与天子诏书一起来的,还有皇后诏。”


  曹操一怔,立刻明白了。在许县中,不仅有天子,还有他的四个女儿,还有他不少亲信,都是他安插在天子身边的耳目。这些人现在肯定被孙绍控制住了,一旦他拒绝接诏,那么他的女儿和这些亲信全部将死于非命。就算他可以舍弃这些人,那么曹仁呢?满宠呢?难道他也把他们全部舍弃?

  曹操只做了短暂的犹豫,便下定了决心,再也没有一刻的耽搁,一挥手:“接诏。”


  孙权和刘备几乎在同时接到了天子的诏书,他们虽然相隔数十里,可是表情却十分相似,愕然,然后苦笑。


  孙权气得直咬牙,苏粗腿意外反水,不仅让他丢去了蒋钦这员大将,丧失了几千水师,更让建邺陷入危机之中,之前左右逢源、进退自如的好局面一下子成了泡影。他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件事和孙绍有关,但是他可以肯定孙绍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本来他还不明白苏粗腿为什么宁愿放弃现实的利益,做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举动,死心塌地的跟着孙绍,现在接到诏书他明白了,孙绍早就打算脱离他**了,只不过一直在等待机会。


  如果再把眼光放得远一点,在他起心要拆散震旦水师的时候,孙绍就做好了准备,所以他留下了苏粗腿,不为别的,就因为苏粗腿有足够的实力在他的后方生事,如果换成崔谦或者越海,他们就算有心也没有这个实力。可笑的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孙绍的一片好意,是忠心的体现,欢喜不禁的接受了孙绍的提议,到最后才发现,这根本就是孙绍给他挖了一个坑。而他自以为得计,兴致勃勃的跳了进去。


  他想着收拾孙绍,可是还没等他想好主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收拾孙绍了,孙绍躲在天子的后面,借着天子这面道义上的优势,背后倚靠着曹操的强悍实力,只要他流露出一点对孙绍不利的心态,孙绍就可能投向曹操,成为曹操的先锋——当然了,是有天子诏书的。


  只怕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站在孙绍的那一边,认为是孙权逼孙绍走上这条路,原因很简单,孙权见死不救在先,违抗天子诏书在后,不管是宗室还是诸将,都会同情孙绍。


  对于孙权来说,天子下诏罢兵休战,他如果抗拒,那就是叛贼,不仅要面对曹操的大军,还要面对孙绍的攻击,孙绍手里有天子的大旗,只要一道诏书,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取代他成为江东之主,有前面的铺垫在前,相信很多人都会同情孙绍,进而支持孙绍,接纳孙绍。


  孙权权衡了利弊之后,与顾雍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接受诏书。


  对于刘备来说,情况也差不多,他以前可以不接受天子的诏书,是因为天子在曹操的手上,现在天子在关羽的手上,关羽是他的亲信,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肱股之臣,他难道要说关羽是奸贼?他做不到。更重要的是,现在三方对峙,谁也吃不下谁,曹操固然是庞然大物,孙权这个盟友也不是什么可信任的对象。孙绍和关羽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经成了左右战局的关键棋子,你可以不理睬诏书,但是你要有实力应付另外两方的攻击。


  而现在谁也没有这个实力,曹操没有,孙权没有,刘备更没有。


  更何况天子的诏书还带着一顶大帽子,为天下百姓着想,附带着一个没有言明的好处,只要大家坐下来谈,那么他们三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割据现有的地盘。


  只需要名义上还尊崇天子。


  曹操可以不要天子,孙权也可以不要天子,但是刘备不能,他一直以皇亲贵胄自居,明知天子已经成了摆设,他也不能无视,纵使他非常想成为天子,可是刘协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把这个意思表现出来。


  可以天下人都知道,但是谁也不能说。


  所以刘备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接受了诏书。


  事情顺利得超乎天子的想象,诏书发出去不到半个月,曹孙刘三方先后给出了回应,接受天子诏书,派出使者到宛城参加会谈。收到回报的天子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确切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时,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感慨之余,他对刘若说道:“孙将军神机妙算。”


  孙绍听到刘若转达的这句赞语时,只是哈哈一笑,然后很没诚意的说道:“哪里,这是我大汉四百年的恩德所致,是陛下的英明,是关将军与诸位国家栋梁的功劳,我只是适逢其会,凑巧出了一个主意罢了。”


  刘若满脸堆笑,他试探的问道:“将军,接下来的会谈,当如何安排?”


  孙绍一摊手:“这样的事我可不擅长,朝中贤者甚多,为什么不请一两位出来主持呢?”他想了想,又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谁?”刘若连忙说道:“请将军直言。”


  “故太尉杨公。”


  刘若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兴奋的一拍大腿:“唉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不错,要论主持这个弭兵大会,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杨彪出自弘家杨家,和袁家一样,杨家也是经学传家,四世三公,而且比袁家更注重道德,是大汉响当当的门户,袁家已经名声尽毁,现在只剩下杨家一枝独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杨彪,你都不能漠视这样的一个家族存在,也不能漠视杨彪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虽然他从建安元年开始就托病不出,但是他的名声却丝毫不减。


  这样的一个人来主持弭兵大会,不管是曹操还是刘备、孙权,亦或是天子,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刘若欣喜万分,对着孙绍连连拱手:“这次弭兵大会如果成功,将军是首功。”


  孙绍却不以为然的挥挥手:“君侯不要想得太简单了,使者就算到了宛城,没有一段时间也是谈不妥的,眼下宛城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国都,人多嘴杂,马上要到宛城来的那些人又都是勾心斗角,这私底下见不得人的事多了去了。君侯身为陛下身边的近臣,不可不防啊。”


  刘若立刻明白了孙绍的意思。现在三方派出使者来会谈,那是迫于形势,不得已,并不是他们真心的,这个时候只要出点篓子,他们随时都可能因此退出合谈。要想保证合谈能够成功,宛城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有关将军和孙将军在,应该不会有事吧?”刘若试探的说道。


  “我们?”孙绍嘴一歪:“名不正,言不顺啊。”


  刘若会意的一笑,明白了。说了两句闲话,他起身告辞,时间不长,天子诏书到,封关羽为骠骑将军,领南阳太守,南阳周边的安全。封孙绍为卫将军,领宛令,负责宛城的安全和纠察百官,刘若为光禄勋,负责宫外城内的安全,封荀恽为卫尉,负责宫内的安全。同时下诏,命前太尉杨彪火速赶到宛城,主持宛城的弭兵大会。


  诏书发出之外,天子又下诏,宛城缺粮,请三位封疆大吏赶紧运粮来。接到诏书的曹操等人见大局已定,无可奈何,只得上书送粮,总不能一面尊崇天子,一面饿着天子吧。最着急的还是曹操,孙绍派人私下给他送了一封信,首先感谢他第一个响应弭兵大会,为孙权、刘备做出了榜样,然后又威肋他说,你要不送粮来,我就先把你曹家人的粮给断了。曹操明知道自己被孙绍利用了,但事以至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倒霉,他一面后退二十里,撤开了对宛城的包围,一面送去了粮食。


  当长长的运粮车驶进城门时,被围困了数月之久的人都兴奋起来,再听到天子下诏罢兵休战的消息,他们一个个都觉得好日子快要到了,奔走相告,宛城很快就成了欢乐的海洋。虽然不少人觉得这件事离最后的和平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但是普通的百姓和士兵不会想这么多,他们早就不想打仗了,只想早点回家,一听到这个消息,他们就认定几十年的战乱终于要结束了。


  顺理成章的,关羽和孙绍成了仅次于天子的大恩人,渐渐的每天都有人到府前来磕头。孙绍怕麻烦,躲在府里不出去,关羽则不然,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感觉,他喜欢看着无数认识不认识的百姓对他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他喜欢带着亲卫巡城,享爱所到之处百姓感激的目光。


  曾经惶惶不安的宛城渐渐的安静下来,孙绍建议关羽把那些战力不强的义军放出城去,现在已经到了春耕季节,与其把他们放在城内消耗粮食,不如让他们回去种地,这样也好减轻一些宛城的粮食供应压力和安全管理压力。关羽现在对孙绍是言听计从,立刻请示了天子,将三万多义军留下很少的一部分,其他的都遣送到城外屯田耕种。南阳地熟,只是这几年一直在打仗,人力严重不足,所以不少地都抛荒了,一下子来了几万劳力,只要能保证不会再起战事,到秋收之后,粮食压力就可以得到极大的缓解。


  三月下,杨彪风尘仆仆的赶到宛城。下车伊始,他不顾身体疲惫,立刻进宫去见天子,君臣一见面,还没等杨彪说话,天子就从御座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杨彪面前,拉住杨彪的手痛哭失声。他九岁登基,接下来的几年是在腥风血雨中度过的,董卓先是在洛阳大开杀戒,然后又强迫他搬到长安,王允好容易设计杀了董卓,李傕和郭汜又祸乱长安,直到中平二年逃离长安,这几年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在这段最艰苦的日子里,杨彪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象父亲一样支撑着他。建安元年到了许县之后,杨彪不愤曹操的行为,设计要趁曹操来觐见的时候杀了他,结果天子胆怯,没有同意,但是曹操听到了风声,后来找了个其他的借口把杨彪关进大牢,酷吏满宠把杨彪打得死去活来,险些把一条老命送掉。在这之后,杨彪心灰意冷,杜门不出,算起来,天子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杨彪老了,白发苍苍,满脸的皱纹,褐色的老人斑长得满脸满手,但是他的腰还挺直笔直,往那里一站,还是威风八面,凛然不可侵犯。天子一看到他,就象是看到了主心骨,浑身的担子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所有的委屈和压力似乎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


  这二十多年,天子已经麻木了,就连伏皇后被人拖出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可是今天一看到杨彪,他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象是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终于看到了亲人一般。


  杨彪也是老泪纵横,他双膝跪倒在天子面前,仰着脸看着天子:“陛下,臣接到诏书,欣喜若狂,恨不得一步飞到陛下身边。陛下,臣没有想到,当此垂死之年,还能再有机会为大汉效命。”


  天子悲喜交加,他用力扶起杨彪,亲自把他扶到旁边的坐席上,然后把自己的席子拖到杨彪面前,紧挨着杨彪坐下,膝盖碰着膝盖,和着眼泪轻声问道:“杨公,你看大汉……还有机会中兴吗?”


  “有,也没有。”杨彪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却不失镇静。


  天子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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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共赢

  第一百章 共赢

  “陛下,你觉得现在比起哀平之际,如何?”杨彪启发道。


  天子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但是他已经有些明白了杨彪的意思。哀平之际,王莽摄政,天下大权尽掌于王莽之手,皇帝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和他现在的处境一样,或者说,比他还不如——他现在虽然有三个贼臣,但谁也没有占绝对优势,他多少还有些腾挪的空间,就算曹操的势力最强悍的时候,也有不少忠义之士起来反抗,虽然声音很弱,但终究比王莽时文武大臣,包括刘氏宗室都一齐站在王莽的身后支持他代汉的情况好一些,王莽代汉时可没有吉本、魏讽这样的人鸣不平啊。


  从这一点上来看,情况似乎比哀平之际要好一些。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好不到哪儿去。王莽控制了皇权,但是他没控制地方,如果很快各地起兵,打着复汉的旗号反对王莽,王莽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没几年时间,他的新朝就被当初支持他的人抛弃了。而现在呢,曹操、刘备、孙权都手握重兵,这个弭兵大会要想顺利,承认他们的割据是基础条件,不管是曹操还是刘备、孙权,要想他们把已经占领的土地吐出来,那是千难万难,天子能掌握的,也许只是南阳,也许只是宛城,也许只是他这片宫殿,或者什么都没有。


  这么想的话,情况又远比哀平之际更没有希望。


  “那……又当如何?”天子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兴奋,恢复了往常怏怏的感觉。


  “陛下,这只是个机会。”杨彪却一点也没有沮丧的意思,相反,他显得比天子还有信心。他耐心的解释道:“周有天下八百年,可是真正政出于天子的能有几年?”


  天子咧了咧嘴,无声的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周号称有天下八百年,但是从平王东迁开始算的话,其实后面的四百多年根本就是名存实亡,但是不管怎么说,姬氏又传承了四百多年是实情,而大汉才多少年?从高祖皇帝开国算起,到现在也不到四百三十年,中间还得除去新朝的十五年。以他现在的情况,如果能够象平王之后的周朝天子一样,未尝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至少大汉不是亡在他的手里。


  天子绷紧的脸皮慢慢的松驰开来,他缓缓的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杨彪的意见。


  “只要大汉火德不灭,焉知没有中兴的一天?”杨彪见天子有些悲戚,又安慰道:“高祖皇帝以布衣起兵,提三尺剑以定天下,最开始的时候除了萧曹之辈,还有什么?世祖光武皇帝起兵之时,情况不比陛下现在更艰难吗?他能在二十年内平定天下,重兴汉室,开创光武中兴的盛世,陛下为什么不能?”


  天子苦笑了一声,他怎么敢和高祖、世祖相比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好象高祖、世祖当初的情况确实比他现在更艰难。忽然,他想起了孙绍的话,孙绍曾经说,陛下你也许比不上高祖皇帝,可是你能和世祖皇帝相提并论。当时他只是认为这是孙绍的狂悖之言,现在看来,孙绍实有所指。


  “杨公,你觉得……朕能效仿光武皇帝的功绩吗?”


  杨彪眨了眨眼睛,定定的看着天子半晌,然后点了点头:“陛下九岁登基,饱尝人间辛苦,洞达世情,正和光武皇帝当年的情况仿佛。只要陛下有信心,君臣同力,重现盛世又未尝没有机会。”


  天子笑了,他听出了杨彪的劝谏,但是有这些就足够了,他不敢奢望再现光武皇帝的功绩,他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挽救大汉的火德,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能延续这大汉之火,纵使象东周天子一样虚有其表,他也认了。


  “一切都委托杨公了。”天子恳切的拉着杨彪的手。


  “臣敢不效死力。”杨彪拜服在地,泣声道。


  “下诏,拜杨公为太仆,录尚书事,持节,全权负责弭兵大会的相关事宜。”


  杨彪领诏。


  出了简陋的南安殿,杨彪登上马车,没有去休息,而是直接去了关羽的府第。关羽虽然不喜欢士大夫,但是看到杨彪,他还是很客气,亲自到大门外把杨彪迎了进去。杨彪打量着身高足有九尺的关羽,叹了一声:“关将军,二十年前在同在许县,我一直没能和你见面,去年你奇袭许县,我又碰巧不在,想不到今天我们见面了。关将军虽然年届花甲,可是威风不减当年白马之时啊。”


  关羽大笑,他被杨彪这句赞语说得心花怒放,连忙还礼道:“杨公谬赞了,羽一武夫尔,焉能当得杨公此语。杨公,你到宛城来,那可比我这几万兵马强多了。”


  杨彪微微一笑:“关将军也不要太过自谦,俗话说得好,文武合济,方能家国安定。我卖卖嘴皮子还可以,真要想镇住那些宵小之辈,还得关将军的雷霆之威啊。当年在西京之时,若有关将军这样的忠义之臣在,焉能容李傕、郭多那样的匹夫嚣张。如今关将军力挽狂澜,将来青史上一定会有将军的一席之地的。”


  关羽听得这几句话,美得心里冒泡,虽然脸上还要保持几分矜持,眼神却有些热烈起来。他读春秋,最敬重的就是忠臣义士,最向往的事情无非是青史留名,杨彪这几句话可谓是正挠到了他的痒处,怎么能让他不高兴。他连忙将杨彪往里让,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笑道:“羽不才,之所以轻兵突袭许县,就是不忍天子蒙尘,刘使君当年接受衣带诏,二十年来须臾不敢有忘,我只是邀天之幸,偶成其功罢了。说实在的,这几个月宛城被孟德所困,羽真是战战兢兢啊。不是羽怕死,只是担心连累了天子。羽不顾性命的将他救出来,如果最后反而害了他的性命,羽万死不能辞其咎啊。”


  杨彪看了关羽一眼,嘴角轻轻的一颤,随即又恢复了笑容。两人来到堂上坐定,关羽命人奉上茶,然后恭恭敬敬的坐在客席陪着。杨彪呷了一口茶,赞了一声:“好茶,闻说此茶在许县、邺城卖到一金一两,还有价有市,我也是托小儿之幸,偶尔尝过一些,没想到今天在将军这儿喝到了。”


  关羽骄傲的拍拍胸脯说道:“杨公如果喜欢,羽马上就派人送一些给杨公。”


  “将军有很多这种茶吗?”杨彪很惊讶的说道。


  “不算很多,但是也足够杨公饮用的。”关羽极力让自己保持淡定,但是他的性格显然不是那种有城府的,脸上的喜色将他的心情表露无遗。“这种茶是我的女婿孙绍所制,如今三方会谈,他的商船可以直通宛城。这还是去年的茶,再过几个月,春茶上市,那才叫一个香呢。”


  杨彪附和的连连点头:“我正准备拜会完了关将军之后就去孙将军府上呢,这么说,到时候倒是要厚着老脸向他讨要一些。”


  关羽大笑:“杨公何必如此麻烦,你且安坐,我派人去叫他来便是。杨公德高旺重,他本当来拜见杨公,如何能让杨公去见他。”说着,他不容分说,叫过一个亲卫来:“去把孙将军叫来,就说杨公在此,要与我商谈国事,让他来听听。”


  杨彪哂笑,这关羽果然是个武夫,孙绍虽然是你女婿,可是他现在是卫将军,哪能这么呼来喝去的。不过这是他的家事,自己没有必要掺合。


  时间不长,门口响起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身戎装的孙绍和关凤并肩走了进来,在杨彪和关羽面前拜倒,大礼参拜。杨彪打量着眼前两个威武的年轻人,有些奇怪,指着关凤道:“这位是?”


  “这是我女儿关凤,小字银屏。”关羽抚着胡须,满脸的得色。


  杨彪有些恼怒,这女眷怎么也到处乱跑,还穿着甲胄,可是他见孙绍和关羽并不介意,也只好把这份不快掩藏在心里,强笑着接受了关凤的礼,微微颌首,算是还礼。孙绍见杨彪脸色不郁,便笑道:“银屏,杨公到访,颇为难得,你去东厨安排一下,安排人做一点清新爽口的菜,杨公一路劳顿,想必吃不得太油腻的东西。”


  关凤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孙绍走上堂来,端端正正的坐好,提起旁边的茶壶,给杨彪和关羽续了一杯水,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双手捧起,对杨彪笑道:“久闻老大人之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请以茶代酒,祝老大人千秋万岁,延年益寿。”


  杨彪满意的笑了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笑道:“小儿书札中多次提及将军,说将军少年英雄,足智多谋,又宽仁温厚,那时还以为小儿荒悖,今日一见,方知他虽然平时胡言乱语颇多,这几句却是实情。”


  孙绍腼腆的一笑:“杨公此言,让绍无地自容了。杨公德高望重,令郎天下俊才,我怎么担当得起啊。”


  “担当得起。”杨彪示意旁边的侍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冲着孙绍举起杯:“老夫代夫人向孙君致意,谢孙君传达袁氏兄妹的消息。”


  孙绍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还礼,饮了一口。


  关羽有些诧异,杨彪对孙绍这么客气已经让他不解了,怎么他的夫人还要对孙绍表示谢意?从来没听孙绍说过他和杨家有什么渊源啊。


  几句闲话说完,杨彪扯上了正题,他询问关羽、孙绍对这次弭兵大会的意见。关羽对此知之甚少,他是直到天子下诏封他为骠骑将军,领南阳太守,负责南阳地区的安全时才知道的。现在杨彪问他,他也说不上太多,只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把话头交给了孙绍。


  孙绍收了笑容,严肃的看着杨彪:“杨公为政多年,又饱读经书,想必对现在的世事也有清晰的认识。我岳丈是带兵之人,沙场征战,他无往而不胜,可是朝堂权谋非他所长,至于我,我不过是运气好,小有战绩,只能为岳丈补阙拾遗,这朝堂上的事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之所以请杨公来,就是想借重杨公的名望和阅历,真正促成这次的弭兵大会,还天下百姓太平,为伤痕累累的大汉赢得喘息的机会。”


  杨彪见孙绍说得诚恳,一时没有说话,他捻着胡须沉默了片刻:“将军过谦了,关将军当世英雄,忠义无双,如果不是他,不可能出现今天这个机会。将军虽然年少,可是谋定而后动,见机而作,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是多年官宦之人,也未必能有这份见识。说实在的,老夫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将军背后应该还有高人指点。”


  孙绍掩饰的笑了笑,老杨这才叫火眼金睛,如果不是前世看惯了这些尔虞我诈,不是多了几千年的政治权谋,他确实不可能把时机掌握得这么好。他笑了笑,解释道:“杨公过奖了,其实,我这么做只是出于一个商人的本能,并非有什么真知灼见。”


  “商人的本能?”杨彪不相信孙绍的话,他盯着孙绍的眼睛,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看了一些信息,但是孙绍的眼神很清澈,很坦然,一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让他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的话。


  “不错,杨公应该也听令郎说过,我去南海,本不是去征战的,我是去做生意的。”孙绍侃侃而谈,说着眼下最让杨彪这样的士大夫不齿的话题,脸上却没有一丝不安的神色。“做生意其实和作战、从政一样,也讲究出手的时机,不同的时机出手,获利的情况可能有天壤之别。”


  杨彪静静的听着,他忽然有些奇怪,他一辈子不愿和唯利是图的商人打交道,没想到今天却能坐在这里听一个年轻人谈论经商和为政的共同之处。


  孙绍略微解释了一下经商中时机的把握之后,话题一转,又说到了弭兵大会:“绍不才,敢以经商再论这次的弭兵大会。商人之中也有几等人。最下等的商人只顾着眼前的利益,他们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看起来是赚了钱,但是他们的钱赚不长,赚不久,时间长了,终究会被人唾弃,最后无立足之地。好一等的商人,能够知道细水长流,留心积累自己的信用和资本,这样虽然赚钱不是那么快,但是他能稳步增长,但是他们的眼光局限在自己的利益上,低进高出,同样是唯利是图。而更高一等的商人,则不仅要自己赚钱,还能让所有人都获利,这样的人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做生意,他的身边总有一帮能够和他同舟共济的伙伴,他的生意才能越做越大,越做越强。“


  “所有人都获利?”杨彪一下子捕捉到了孙绍要表达的意思。


  “对,这叫共赢。”孙绍赞叹的笑了,人老成精这句话在杨彪的身上表现得是淋漓尽致。“只要杨公能找到一个共赢的法子,这次弭兵大会才可能真正的成功,天下才可能真正的太平。”


  “难道只有利就可以了吗?”杨彪笑着反问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将军不怕别人说你是唯利是图吗?”


  孙绍淡然一笑:“绍以为,天下之利,才是大义。”他顿了顿,又自我解嘲道:“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个商人,不怕别人说我是唯利是图。”


  “那……将军又想从此次弭兵大会中获得什么样的利呢?”杨彪半真半假的说道。


  孙绍翻身拜倒:“绍愿天子降诏,委绍组建大汉水师,乘长风,破万里浪,将我大汉威名扬于万里海域之外。”


  杨彪愣住了,孙绍的话大出他的意料。古往今来,勤王保驾之功是最大的,不少人凭着这一功劳平地青云,大汉历史上就有小小的宦官因为保驾有功而封侯的。孙绍现在的功劳岂止是保驾可言,他简直是再造大汉,如果不是大汉有异姓不得封王的惯例,他的功劳完全可以封王。可是他现在居然只是要求天子下诏授权他组建大汉水师,远征海外,根本没有在大汉现有的疆域内取得什么利益的打算,这未免太离谱了吧,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纵使杨彪久经官场,见识老到,他也没想到孙绍会这样想,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杨彪略作思索,有些明白了孙绍的意思,这次弭兵大会说白了就是分赃大会,在承认曹、孙、刘割据的基础上细分各人的势力范围,而孙绍原本属于孙权一方,不出意外的话,他的领地肯定要从孙权的势力范围内划出一块来,这等于损坏了孙权的利益,孙权肯定不会同意。为了促成弭兵大会,孙绍这是以退为进,先把自己撇出争斗之外,至少要消除孙权的怀疑。


  且不论孙绍的心里究竟在做什么打算,他能这么想,至少是心有天下的表现,他宁愿放弃自己的利益,也要促成这次弭兵大会,这就是他口中说的大利。


  杨彪很感慨,这个世风日下,人人想称王称霸的时代,一个以商人自诩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胸怀,不管他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都值得嘉奖。


  “孙将军,你说的这个共赢之中,可包括天子?”杨彪似笑非笑的说道:“天子的利在哪里?”


  “哈哈哈……”孙绍笑了,“老大人又何必来考我,眼前的这个局面,老大人洞若观火,陛下也是心知肚明,又何必遮遮掩掩的?不过,既然老大人垂询,绍也不敢藏拙,窃以为,大汉的火种不灭,便是天子之利。”


  “那天子的政令不出宫墙,也算是火种不灭吗?”


  孙绍皱了皱眉:“老大人是说,天下有道,政自天子出吗?”


  杨彪点点头,两眼炯炯有神的看着孙绍。孔子的这句话出自论语,孙绍既然从张昭读书,这点基本功当然知道。杨彪并不奢望天下人能还象以前一样尊崇天子,但是他希望眼前这个孙绍是,这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如果他真是忠臣,那么只要加以培养,他就是以后天子可以借重的一股力量。如果他和曹操那些人一样,那么就没有必要费太多的心思了。


  “老大人,小子有一言,想请教于老大人。”孙绍沉默了半晌,忽然躬身一拜。


  “将军请讲。”


  “吕太公有言,‘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利者得天下。’何意?”


  杨彪沉默不语。


  “老大人以为,大汉四百年,可有一位先帝能以一人之力治理天下的?”孙绍的话变得很尖锐起来。杨彪眼睛一眯,一缕寒光一闪而没,随即又黯淡了。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老大人,文帝要杀惊马之人,张释之以汉家三尺律阻之,传为美谈。何以阉竖曹节一言,便可将普天之下的士大夫列为党人,禁锢终身?”孙绍直起腰,直视着杨彪:“老大人,大汉之火已经只剩下这一点火种,小子无能,穷尽心思,只能创造这么一个机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小子却是无能为力,所以请陛下请老大人不远千里赶到宛城主持大事。如果老大人此时此刻还只是考虑天子一人的权威,小子只怕这大汉之火终究还是还是保不住的。”


  杨彪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孙将军,你虽然不精细事,但是眼光之远却非常人所及。有孙将军这样的年轻人,是我大汉之幸啊。”


  “不敢。”孙绍谦虚了一句:“小子无知,狂悖之处,还请老大人海涵。”


  吃完一顿便饭,杨彪走了,他已经摸清了孙绍的意思,心里有了底,所以走的时候虽然有些失落,但是脚步却很坚定。关羽和孙绍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他上了车,急驰而去,关羽这才转过头:“奉先,你们究竟说什么呢,一会儿说做生意,一会说治天下的,这里面有什么关系?”


  “嗯,怎么说呢?”孙绍挠了挠头,关羽虽然不是什么大儒,可是他和书呆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属于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那一类。他想了想,解释道:“你读过太公的六韬吧?”


  六韬是兵书的一种,关羽当然读过。


  “六韬里面就有一句话,同天下之利者得天下。也就是说,谁能找到一个让天下更多人得利的办法,他就可以得天下。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谁能给更多的人带来好处,谁就可以做天子。”


  “怎么能这么说,那仁义道德还有什么用?”关羽怫然变色:“你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一副贱民的嘴脸。”
——

  第一百零一章 公道在人心


  第一百零一章 公道在人心


  孙绍眉头一皱,实在有些吃不消了。你真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成儒者了?名将张奂注尚书三十万字,儒生都不认可他是同道中人,还是以武人视之。你一春秋都读得半生不熟的,怎么比儒生还拗?

  “岳丈知道子贡吗?”孙绍眼睛一翻,非常不高兴的说道:“岳丈,你看不起我没事,可是你看不起子贡好象有些不妥吧?圣人都能接受商人做弟子,你怎么总跟商人过不去?再说了,没我这个贱民给你提供粮草军辎,你还有力气站在这里说话吗?”说完,不等关羽回答,拂袖而去。


  关羽被他说得愣住了,抬起手臂指着孙绍的背影,欲言又止。和孙绍认识这么久,孙绍还是第一次冲他发火,而偏偏这话说得他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这……这竖子怎么如此无礼?”关羽有些撂不下面子,胀红了脸强辩道。


  “阿翁,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关凤见远处麋芳的脸色有些幸灾乐祸,连忙扯了扯关羽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埋怨道:“奉先为了你的事,也算是尽心尽力的,你怎么能当着这么人的面骂他是贱民?再说了,麋家也是商人出身,当初主公要不是麋家的资助,能起死回生吗?如今麋夫人死在长坂坡,两位小姐生死不明,麋家也是主公的忠臣,你当着麋家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岂不是给麋家难看?”


  关羽眼睛一瞪,觉得有些理亏,让他说软话又说不出话,只好哼了一声,不快的说道:“怎么你现在也敢反驳我了?”


  “在家从父,出家从夫,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关凤脱口反驳道。


  关羽语噎,气极反笑,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从你的夫去,别在老夫面前晃悠,看着心烦。”


  关凤知道关羽的脾气,知道他就算错了也不可能服软,只得笑了笑,还是陪在关羽身边。父女俩沿着城墙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关凤还算是高挑的身材在关羽的衬托下显得特别娇小,夕阳洒在他们身上,给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边,使黑红相间的玄甲都柔和了许多。


  关凤回到府中的时候,孙绍正在和庞德下棋,看到她进来,只是点点头,一声没吭。关凤没吭声,冲着庞德行了一礼,自已进去洗漱了。庞德瞟了孙绍一眼,笑道:“吵架了?”


  孙绍白了他一眼:“想不到庞将军居然也会关心这些事?”


  庞德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青囊放在案上,推到孙绍面前:“分别在即,无以为赠,这是我写的一些东西,也没什么稀奇的,就留给将军做个记念吧。”


  孙绍目光在青囊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拿,他双手扶在大腿上,直起腿,长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吧,一转眼半年多了。”


  庞德无声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孙绍道:“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出城?”


  “明天一早。”庞德有些歉意的说道:“杨公既然到了,丞相大人的使者也快来了,我想在他们进城之前先去见见曹公。”


  孙绍思索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说完,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砚盒,拈起一些墨片放进砚池,提起青铜水注滴了几滴清水,然后拿起青石砚子,轻柔的磨起墨来。庞德见了,犹豫了一下,赶过去在孙绍对面坐好,伸手去接砚子。孙绍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庞德捏起砚子,慢慢的磨起墨来。孙绍铺开一张纸,提笔在手,略作沉思,一行飘逸俊雅的字在手下流淌出来。


  “后进孙绍致书魏王殿下……”


  他写得不慌不忙,也不见停顿,好象这些话早就在心里想好了一般,庞德看着他写好的文字,感激莫名,孙绍在简短的谦虚之后,主要就是向曹操讲述他在宛城的举动,表明他没有任何对曹操不利的行为,希望曹操不要对他产生什么误会。写好之后,孙绍又让帅增拿来一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只精美的千里眼。孙绍拿起千里眼,爱惜的抚摸着上面精美的花纹:“将军,这是我自己使用的千里眼,宾主一场,没有什么值得赠送的,就把这个送给将军吧。”


  庞德有些惊讶,他知道千里眼的重要性,孙绍部下的军官也没有几个有这个,关羽也有一个,但那也是孙绍送的,孙绍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他,实在些太重了。


  “这……使不得。”庞德连连推辞。


  孙绍将千里眼放在锦盒中,塞进庞德的怀里:“与老将军一见如故,半年之期,转瞬即过,真是有些舍不得啊。千里眼,千里眼,希望将军记得千里之外还有故人。”


  庞德被他这么一说,感慨不已,他叹了一声:“如此,却之不恭了。”小心的将千里眼收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庞德带着亲卫们离开了宛城,曹仁等人一起去送行。临行时,曹仁对庞德说:“请令明回报魏王殿下,我等败军之将在此静候殿下处置。”


  庞德听了这话,胸中充满了对孙绍的感激。宛城中俘虏、降将不少,但是他却是个例外,他既不是俘虏,也不是降将,他只是孙绍的宾客,相对于禁他固然是清白,就是相对于曹仁,他也要光彩许多。而这一切,都是拜孙绍所赐。


  他拱拱手:“将军放心,我一定将将军的情况如实禀报给魏王殿下。”然后又冲孙绍挥挥手,带着人绝尘而去。孙绍静静的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这才转过身对曹仁说道:“将军也不要着急,只等曹公的使者一到宛城,弭兵大会顺利召开,你们就可以象庞将军一样离开宛城了。只希望将军回去之后,劝曹公休养生息,这三十多年的仗打下来,大汉的元气大伤,北方的胡虏蠢蠢欲动,切莫要再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曹仁颌首应是。


  庞德回到曹营之后,曹操看了孙绍的亲笔书札,安慰了庞德几句,便让他退下了。孙绍把所有一切都考虑到了,他纵使不相信庞德,也不能有什么举动,否则可就被孙绍比下去了。对于曹仁的口信,他犹豫了很久,曹仁这句话透露出了孙绍的意思,使者不到宛城,俘虏是别想放回来了。


  “杨公来了。”曹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刘晔等人说。他微微的皱着眉,久已不疼的头又有些疼了。对杨彪,他一向是敬畏有加,那是一种从心底里的敬畏。


  刘晔若有所思:“杨公谋事稳重,他的确是主持这次弭兵大会的最佳人选。”


  “是啊。”曹操揉着太阳穴,嘴角掠起一丝苦笑:“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做手脚的余地就不大了。他在官场上几起几伏,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唉——这一战……”曹操后悔不迭:“我怎么感觉又被孙绍这个竖子给骗了呢?要不是他当初说取益州是上上之策,我们怎么可能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刘晔安慰道:“丞相,取益州之策并不错,三路大军一攻两守之策也不错,只是没想到先是关羽水淹了于禁军,后是孙绍击破了樊城,中线崩溃,这都是天意,丞相无须自责。”


  “天意,也许真是天意啊。”曹操无可奈何,想了一会,换了一个话题道:“你看谁来谈判比较好?”


  刘晔不说话,曹操又把目光转身了辛毗,辛毗犹豫了一下:“臣建议派一个公子去。”过了片刻,又有些不安的解释道:“这件事太重大,恐怕……”


  曹操闭上眼睛想了想,手在案上轻轻的拍了拍:“传令,让子桓到宛城来。”


  辛毗躬身领命。


  四月中,曹丕带着一些僚属赶到宛城外,曹操向他交待了任务,然后给他配备了五十名虎士做亲卫,虎侯许褚亲自带队,曹丕十分亢奋,慷慨激昂的向曹操保证,一定不辱使命。父子两个深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曹丕赶到宛城拜见天子。


  紧跟着,孙权的使者孙邵、刘备的使者费袆也到达宛城,在杨彪的主持下,弭兵大会算是正式开幕。但是事情并不顺利,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客气,谁也不肯说自己是叛逆,异口同声的表示尊崇大汉,但是一涉及到具体的势力范围,他们就撕破了脸皮,大吵特吵。先是孙邵和曹丕为了九江、庐江两郡的归属吵,孙邵说,孙权是扬州牧,九江、庐江都是扬州的范围,所以要谈判,先让张辽撤出合肥,把九江、庐江两郡移交给孙权再说。费袆跟着趁火打劫,既然刘备是益州牧,那么汉中也是益州的范围,请曹操先把夏侯渊和曹植部撤出汉中,然后再谈。不过费祎和孙邵也没合作多久,一谈到荆州的归属,他们也起了内讧。费祎说,建安十四年,刘备表孙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那时孙权就同意刘备领荆州牧了,后来孙权趁刘备在关中与曹操大战,出兵抢夺荆州四郡,是不守规矩。孙邵则反唇相讥,刘备领荆州牧是自已说的好不好?你还说我家主公领徐州牧呢,要不要让曹公先把徐州让出来?


  三家转着圈的吵架,本来挺和谐的会议顿时成了唇枪舌剑的角斗场。


  强大如杨彪也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他虽然德高望重,但是面对三大军阀,他说的道理再好听也没用,没人听他的。在几天的争吵之后,杨彪觉得头有点晕,眼睛有点花,他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自己老了,空有一腔抱负,但是自己没有那个体力了。


  孙绍闻讯,赶来探望,看着杨彪脸上那异常的潮红,他知道,老头这是被气得血压高了,太医令一搭脉,也说是杨彪心火太旺,要安心静养。杨彪苦笑一声,眼下这个情景,他能安心静养吗?


  孙绍挥挥手让太医令去开方子,他坐在杨彪的病榻边,笑笑说:“老大人,是不是有些出乎意料?”


  杨彪叹息不已。他开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在他发现,他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这些兵权在握的诸侯根本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他们把这次宛城弭兵大会只是看成分赃大会,明里暗里的要瓜分天下,尊崇天子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


  “道义不是没有用,只是作用太小,不足以让他们忌惮。”孙绍很从容的说道:“他们在这里吵什么,出于他们之口,进入杨公之耳,别人知道吗?不知道,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忌惮。”


  杨彪狐疑的看看孙绍,强撑着坐起身来:“将军有办法?”


  孙绍一笑:“办法是有,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你说。”杨彪着急的说道,不管有用没用,先说出来听听。


  “杨公,你看啊,他们既然能到宛城来,那就说明他们谁也不肯做逆贼,说明名份还是起作用的。之所以一谈到利益,他们就可以无视道义,是因为在利益面前,道义的声音太弱。要想道义起作用,首先就要把道义的力量增强。道义在哪里?”孙绍指指自己的心窝,又指指杨彪的心窝:“道义在人心。在杨公之心,在我之心,在天下人之心。”


  杨彪恍然大悟:“你是说,把这件事宣扬到各地去,让天下人来参与这件事,给他们施加压力?”


  孙绍点点头。


  杨彪一拍大腿,如梦初醒。不错,他只想着宛城之内,忘了散在各州郡的民间力量了。大汉除了这三家诸侯之外,还有什么力量最强大?世家。世家在哪里?在各州郡。与诸侯不同,他们不希望战争,大战一起,普通百姓固然生灵涂炭,但是世家所受的损失也十分惊人。他们是希望天下太平的。


  杨彪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可是,如果把这消息发到各州郡甚至各县,需要的人手非常多,宛城哪来这么多抄写的书佐?”大汉有十四州——建安十八年,曹操曾以天子之诏改称九州,但是除了他自己统治的范围内,九州制并没有得到承认,郡国一百多——这里面还有许多新设的郡,县邑道国千余,要想把讨论的这些内容及时的传送到四面八方,不要说整个大汉的疆域,就说中原一带就需要数百名的书佐,而宛城现在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


  “我有办法。”孙绍笑眯眯的说道:“只要杨公能及时的将他们讨论的文稿交给我,我保证在一天之内就交出千份。”


  杨彪盯着孙绍看了一眼:“孙将军,这可不是儿戏。”


  孙绍拍拍胸脯:“杨公,你就放心好了,如果有什么失误,你唯我是问。要不然的话,你现在给我一份文稿,十二个时辰之内,我一定交一千份一模一样的给你。”


  杨彪见孙绍说得认真,倒有些不自信了。他眼珠一转,抬手叫过一个书佐,拿过一份天子下诏召开弭兵大会的诏书交给孙绍:“你看这个行不行?”


  孙绍接过来一看,点点头:“行。杨公,你安心休息,明天这个时候,我把一千份文稿交给你。”


  “如果将军真能办到,老夫就欠你一个大人情。”杨彪微微一笑。


  “杨公,你何必激我呢?”孙绍嬉笑道:“人情什么的就不必了,要是杨公能把你家传的尚书注解给我看一看,我就心满意足了,保证接下来的所有纸张我都不向天子伸手要一个钱。”


  杨彪被孙绍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感情他还是来做生意的啊,居然还敢向天子要钱。不过现在他顾不上这些,挥挥手示意孙绍先去做,然后自顾自的闭目养神,思考如何打破眼下这个僵局。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孙绍这个办法不错,把他们争论的内容分发到天下,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在谈什么,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贪婪和无耻,这多多少少会对他们有些拘束力。杨彪想得更远,他深知世家力量的强大,如果能把世家组合到一起,那他就可能走得更远。


  或许,这是个转机。杨彪忽然有些期盼起来,他忽然有些急不可耐的想看到答案。


  第二天,孙绍准时来到了杨彪的房中,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亲卫,手里各捧着厚厚的一摞纸,人还在老远,一股浓郁的墨香就传了过来。杨彪没等孙绍说话,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那两个亲卫的面前就拿起一张纸看了一眼。


  洁白的纸上,清晰的印着那份诏书。


  再看一张,还是那份诏书。杨彪拿起一把,摊在案上,一眼看去,全是一模一样的诏书。


  “这……”杨彪又惊又喜。


  “杨公,还用得否?”


  “用得,用得。”杨彪放声大笑,病立刻好了一大半,他一手拿着一张,左看看,右看看,欣喜莫名,他看着孙绍道:“将军,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要保密。”孙绍狡黠的笑道:“杨公什么时候把尚书注给我,我什么时候再告诉杨公,而且仅限杨公一人。”


  杨彪瞪了孙绍一眼,这一眼可就不是同僚之间的眼神了,恍惚之间,他仿佛面对的是自己的子侄。


  “好,既然你要保密,那我就不问了。”杨彪满意的抚着胡子:“一千份不够,两千份吧,明天我就让他们每人拟一个方案,然后把他们的方案印两千份,分送到各地,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的嘴脸。”


  孙绍打了个冷颤,这老头真够狠的,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把这些狮子大开口的方案发出去了,只怕三家的脸这次要丢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杨彪重新出现在会谈的场所,正吵得开心的曹丕等人一见,都有些诧异,一个个虚伪的上前问安,请杨彪为国保重身体。杨彪不动声色,依然一脸病容,有气无力的说,你们的意见分歧很大,我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哪个更好,这样吧,你们每人写一个方案,然后汇总起来,我请天子审阅一下,看看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要求,也好心里有数啊。


  曹丕等人不知是计,当下同意,两天之后,他们先后把方案送了过来。说实在的,他们谁也没把这个当回事,明知自己的方案另两家都不会同意,反正是敞开了要。杨彪收到了方案之后,就继续回去养病了,曹丕等人也没在意,在吵架之余,他们开起了笔会,谈文论艺,一个个和谐得很。


  半个月后,这三个方案连同天子弭兵的诏书突然出现在青徐充豫冀扬荆益等地,开始还是私下里传播,后来有人把这些文稿贴在了城墙上,在非常短的时间内,除了边远地带,中原、河北、江南的重要城市都知道了这些方案。


  这些方案中透出的无耻和贪婪,让所有人都愤怒了。


  曹操、孙权和刘备拿到文案的时候,破口大骂,一方面骂杨彪这一手太阴损,另一方面骂自己的使者太大意,让自己在全天下人面前丢了个大脸。人心重要不重要?那要看多少人的心,谁也不会傻到和天下人做对,那样的话,你武力再强也不可能长久,更何况现在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


  这份文稿一发,已经不是弭兵大会能不能继续谈的问题,而是怎么平定自己内部人心不稳的问题。三十年大混战,因此发达的世家远比倒霉的世家要多,渴望太平的人也远比还想继续打仗的人多,这时候谁主动挑起战争,谁就是天下人的仇人,不用说,他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不管是曹操,还是孙权和刘备,谁离开了世家的支持都活不下去。


  几乎在同时,曹丕、孙邵和费祎接到了言辞严厉的命令:谈,好好谈,拿出诚意来谈,这种丢脸的方案如果再次发生,一切后果你们自负。


  曹丕当时就傻了。孙邵、费祎办事不力的后果最多是撤职,而他办事不力的后果则非常严重。曹操本来就因为邺城事变的事情对他就不满,这次让他来谈判,是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没想到一大意就被杨彪耍得鼻青眼肿,栽了一个大跟头。他把杨彪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眼下主动权换到了杨彪手中,他要想办成这件事,就不能惹恼了杨彪,要不然的话,弭兵大会固然会无疾而终,但他的世子之位也彻底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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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发飚

  第一百零二章 发飚

  天子翻来覆去的端详着手中的文稿,笑容满面。杨彪这一手玩得漂亮,一下子占据了主动,既把曹孙刘三家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又让他看到了大汉四百年积累下来的人心依然可用,虽然这些力量在手握重兵的曹孙权面前依然很脆弱,但终究能让他们有些忌惮,特别是现在这个情况。


  “杨公出手,果然一击必中啊。”


  杨彪心情也不错,曹孙刘三家——特别是曹丕——态度的转变,让他看到了弭兵成功的希望。他在许县呆过很多年,杨修又是曹植的亲信,对曹家兄弟之间的争斗洞若观火,这个时候曹丕在想什么他心里有数得很,曹操为什么派曹丕来,他也有数。如果不好好利用这一点,他杨彪这五十多年经验岂不是白混了?


  “陛下,这不是臣的功劳。”杨彪微笑着说道。


  “不是杨公,难道还有别的人?”天子笑着看了杨彪一眼,到底是杨家的人啊,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居功。


  “这个主意臣也许想得出,但是臣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誊写出这么多的文稿,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文稿送到荆扬益豫兖冀数州。”


  “是啊,这速度……确实有些罕见。”天子眼珠一转,随即又好奇的看着杨彪。天子不是一个笨蛋,他和他的父皇灵帝刘宏一样,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兴平元年,他还在西京的时候就戳穿过侍御史侯汶贪墨赈济灾民的米豆,让做惯了手脚的侯汶哑口无言,当时他不过十四岁。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这个速度感到惊奇,如果说在半个月内将这些文稿发放到这么广阔的范围内还有办法做到的话,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抄写两千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是孙将军的功劳。”杨彪抚着胡须,十分欣慰的笑道:“是孙将军在一天内交出了两千份一模一样的文稿,也是他在半个月内分发到四方。”


  孙绍?天子沉吟了片刻,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杨公,朕想起多年前的那一个奉先了。”


  杨彪略作思索,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天子会想到吕布那个反复无常的武夫。


  “杨公,吕布是个忠臣。”天子叹道:“不管怎么说,对我大汉来说,他是个忠臣,只可惜,另一个忠臣王允和他无法配合默契,要不然的话……”


  杨彪若有所思,他明白天子的意思了。说吕布和王允是虚的,天子是希望他和孙绍精诚合作,一起辅佐他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当初王允是怎么对待吕布的,杨彪心知肚明,虽然后来他也觉得王允处理得太草率了,但从心底讲,他并不认为吕布这样一个人武夫应该和王允平起平坐,主持国政。他杀了董卓,封他为温侯、奋武将军已经酬谢了他的功劳,再共秉国政却有些过了,他除了知道上阵厮杀,懂什么政务?

  不过,孙绍显然要比吕布精明一些,虽然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国之栋梁——这个人虽然恃强好胜,颇有头脑,但是他什么事都利字当头,和以德为先的治国方针相距甚远。


  但是,就目前来说,孙绍是个很有用的人。


  杨彪不是王允,他知道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所以他对天子恭敬的拜了一拜:“陛下圣明,臣一定铭记陛下圣意,与关将军、孙将军同舟共济,为国效命。”


  天子瞟了杨彪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拍拍手里的纸:“孙将军是怎么做到一天之内誊写两千份文稿的?”


  杨彪苦笑了一声:“臣不知,他说这是个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秘密?”天子更好奇了,他眼珠一转:“难道他和毕岚一样,是个巧手之人?”


  杨彪出了一身汗,连忙提醒道:“陛下,毕岚是个阉竖,拿他来和孙将军相比不太合适。”


  天子一愣,随即自我解嘲的笑了笑。毕岚是灵帝时的掖庭令,手艺精巧,做过很多结构巧妙的机械,但是他名列十常侍,是个奸佞小人,为士人所不齿,拿他来和孙绍比较,在杨彪这样的人眼里当然是不合适的,与其说是夸孙绍,不如说是骂孙绍。


  不过,从这句话可以看出,杨彪和孙绍这一老一少、一文一武现在相处得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不会象王允对待吕布那样轻蔑。


  两人正说着闲话,小黄门来报,副丞相曹丕有表奏。天子诧异的杨彪交换了一个眼神,杨彪起身站到屏风后面去了,天子坐直了身子,让人传曹丕进殿。随着小黄门一声尖细的传进声,衣冠楚楚的曹丕双手捧着奏章,小步急趋的进了殿,在门口脱了丝履,跨进殿来,一路小跑到天子面前三步的地方,恭敬的跪倒在地,将奏章推过头顶,朗声道:“副丞相、五官中郎将臣丕,有表奏陛下。”


  天子看着恭敬的曹丕,心情非常好。他以前见过几次曹丕,但是从来没有看过曹丕这么好的态度。曹丕偶尔看他的时候,眼神似乎不在他这个天子身上,而在他身后的御座上,虽然那只是一个披了织绵的普通坐榻。


  “卿所奏何事?”天子淡淡的说道。


  “臣为将军关羽、孙绍请功。”曹丕先说明了来意,然后解释道:“关羽、孙绍护卫天子,免遭兵乱,有功于社稷,不赏无以明陛下奖惩之心,无以激励群臣奋力之意。”


  天子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的接过小黄门递上来的奏表。曹丕的书法写得不错,气度雍容,有大家之气,不得不说,曹家父子虽然飞扬跋扈,心术不正,但是他们的文才的确不凡。天子迅速的看了一遍曹丕的奏章,最后愣住了,语气中带着极度的惊讶:“封王?”


  曹丕似乎对天子的反应早有准备,他再次躬身施礼:“臣以为,关羽、孙绍护卫天子,坚守宛城数月,配合魏王、伏波将军共拒孙权、刘备,使他们无机可趁,又提议弭兵,于大汉有再造之功,非封王无以奖励其功。”


  天子愣了半晌,脑子里还是有些糊涂,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曹丕的意思,又似乎没有完全明白。他正在考虑说些什么,身后的屏风传来几声轻响,杨彪似乎在提醒他什么,他连忙点点头:“卿所奏之事甚为重大,待朕与众卿商议之后再做计议。”


  “唯。”曹丕再施一礼:“臣告退。臣恳请陛下尽快考虑,以免伤了忠臣之心。”说完,起身退到殿门口,这才转身出殿,穿上丝履大步走了。


  杨彪从后面转了出来,接过小黄门递上来的奏章看了一遍,嘴一撇:“不过是一个离间之计而已。”


  天子已经知道这一点了。曹丕为关羽、孙绍请封王。封王就要有封地,曹操是不可能把自己控制的地方拿出来给他们,那么只有在孙权和刘备的地盘上,问题是孙权和刘备会同意吗?且不说封地的事,一旦孙权和关羽封了王,那么他们就在孙权和刘备之上,这君臣之义肯定是没有了,孙刘两家就会被分成四家,互相不信任,力量分散,更无法与曹家抗衡。


  所以曹丕这一封奏章对他自己一点坏处没有,却在孙刘内部挑起了矛盾,可谓是好招。天子如果封了,他的妙计得逞,如果不封,他至少也可以讨好关羽和孙绍,同样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异姓封王……”天子沉着脸,不时的看一眼杨彪。杨彪抚着胡须沉思了片刻,反问道:“陛下以为,曹操的魏王爵位能剥夺掉吗?”


  天子的脸色变幻了片刻,无奈的摇摇头。开玩笑,曹操没进一步称帝已经算是运气了,还想剥夺他的魏王,那不是逼着他造反吗?他忽然明白了曹丕的另一层意思:于大汉有功,封王就是应该的,所以我家的魏王来得光明正大,你不要有什么想法。现在曹操之所以被人指为逆臣,就是因为他违背了当初高祖皇帝的白马之盟,异姓封王了。可是如果关羽和孙绍也称了王,那还有谁能说他这个魏王不该封?

  天子明白这个道理,知道现在不是提这个白马之盟的时候,他眼前的情况不能和刚刚削平异姓王的高祖皇帝相提并论,但是要他同意封关羽、孙绍为王,他还是有些不舒服。曹操的魏王是被逼无奈,而关羽、孙绍并没有这个实力来逼他,有必要再次将白马之盟抛之脑后吗?开了这个头,以后还能收得住吗?更何况,这样一来,等于承认了曹操的魏王是应得的,道义对曹操的约束力将更弱。


  天子很犹豫,理智上他知道杨彪的话是对的,但是情感上,他一时无法接受。


  杨彪叹了一口气,天子虽然聪明,但是还是缺乏果断:“陛下,不如将曹丕此表交给众官商议吧,看看大家怎么说。”


  天子无可奈何的点点头:“就依卿所奏。”


  孙绍在府中办完了公事,正在和关凤说着闲话。关凤离家大半年了,非常想念儿子阿猘,在孙绍的耳边念叨着要把儿子接来,孙绍正在安慰她,帅增来报,曹丕到访。


  一支竹简上写着几个端正的隶书:“沛国曹丕再拜,问起居,字子桓。”


  孙绍很意外,他和曹丕在天子面前见过几面,但是没说过什么话。因为曹植和杨修的原因,曹丕很不喜欢他,见到他时虽然也很客气,但是那种客气透着疏远,透着怨恨。私下里,他们没有来往,今天曹丕突然登门造访,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请。”孙绍略作思索,便示意关凤暂避,自己起身到了阶下。曹丕在帅增的引领下进了门,一看到孙绍降阶相迎,连忙紧赶两步迎了上来:“如何敢劳明将军相迎。”


  孙绍笑了笑,还了一礼:“丞相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焉敢不迎?”


  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把着手臂,一起上了台阶,分宾主落座,扯了几句诸如互仰慕之类没营养的闲话,曹丕把来意一说,然后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孙绍的表情。


  “封王?”孙绍好象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抚着下巴上柔软的短须,似笑非笑的看着曹丕。


  “以将军的功劳和才智,封王正是理所当然的事啊。”曹丕貌似诚恳的说道。他对孙绍没什么好感,可是眼下的情况他也清楚,孙绍和杨彪走得很近,比关羽那个不通权谋的武夫难对付得多,而孙绍和孙权之间的矛盾又是无须遮掩的,孙绍脱离孙权的控制自立的心思昭然若揭,所以他和陈群、司马懿提出了这个方案,他们相信,孙绍一定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而眼前孙绍的表情让他更加放心,孙绍一定会接受,或许,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我的封邑在哪?”孙绍嘴一歪,摆出一副一眼看破曹丕心思的神情:“是徐州,还是青州?”


  曹丕淡淡一笑,心道你真会做梦,徐州、青州会给你?他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要看陛下封你在哪里才知道。以我之愚见,应该是会稽或者吴郡更合适一些吧。令尊当年封吴侯,子承父业,封吴王似乎更合适一些。不过,眼下吴侯是尊叔,为了避免你叔侄相争,会稽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一点。”


  孙绍嘴一撇,你这挑拨离间之计在我面前用也太拙劣了吧。吴郡也好,会稽也好,孙权都不可能给的,或者直接说,封王这个事都是个笑话,他能估计到,只要曹丕一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孙邵马上就会找上门来,劝他以大局为重,不要和孙权分庭抗礼,当然更不能反客为主。


  大桥和阿猘就是毫无疑问的人质,而且他的手下也会有意见,孙桓不会赞成,周循不会赞成,越海也不会赞成,能赞成的大概只有崔谦那伙海盗。


  “多谢足下的一片好意,不过,你这可是把我放在火炉上烤了。”孙绍微微一笑,不再提这个话题,手一伸:“请喝茶,然后再向足下讨教一下君子剑。”


  曹丕正中下怀,他的来意正是要与孙绍结交,有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文才武功,让孙绍看看自己并不比兄弟曹植差,现在孙绍主动提出要看他的剑法,还省了他许多废话。曹丕喝完茶,起身拔剑,到庭中展示剑术。孙绍举致勃勃的看了,也不能说一点用处没有,至少纠正了他以前的一些错误观点。曹丕的剑术和后世那种翻腾跳跃、剑光霍霍的剑术相去甚远,招术也显得非常古朴,以刺为主,辅以劈砍撩,他的出手非常快,可谓是招招致命,一点花架子也没有。


  “好剑!”孙绍抚掌而笑。


  “惭愧惭愧!”曹丕傲然一笑:“我这剑法虽然练得不到家,却也是师出有名,这是当年虎贲郎王越的剑术,王越传史阿,史阿传与我。只可惜,我俗务繁多,不能尽得其妙。”


  “能击败神手邓展的剑术,还不能尽得其妙?”孙绍眨了眨眼睛,笑着调侃道。


  曹丕大笑,这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奋威将军邓展是军中的高手,他能够空手入白刃,有一次他们当众较技,他就是用这剑术连败三次邓展,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孙绍现在提起这件事正是挠到了他的痒痒肉,一时之间对孙绍的反感都淡了些。


  孙绍前世混办公室,对投其所好、拉近话题的这些技巧可谓是熟得不能再熟,一下子打开了曹丕对他的防备之后,他趁胜追击,不动声色的表明自己和曹植并没有什么关系,当初杨修去南海只是为袁家兄妹的事向他表示感谢而已。曹丕虽然不尽信,但是孙绍能这么说,他还是很喜欢的。


  两人谈天说地,尽欢而散——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不出孙绍所料,当天晚上,孙邵就找上门来。


  “这是曹丕离间将军与至尊的诡计,请将军千万不要上当。”孙邵一点弯子也不拐,直截了当的说道:“请将军为了江东基业着眼,和关将军一起上表请辞。”


  孙绍阴着脸,很无礼的踞坐着,身子向后靠在凭几上,眯着眼睛直直的看着孙邵,一声不吭。孙邵跪在他的面前,觉得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后脖颈一阵阵的发紧,不知不觉的,一滴泠汗滴在青砖上,慢慢的洇成一块黑影。在他的眼里,这团黑影就象血一样预示着不祥,预示着江东的崩溃、血流成河。


  如果孙绍接受了王位,那么他和孙权之间就等于正式绝裂了,对目前的江东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至于作为人质的大桥和阿猘,孙邵并不抱什么希望,与王位相比,一个继母和儿子算得了什么?孙绍还年轻,曹操还在考虑和他联姻,他以后可以有很多儿子。至于大桥,嘿嘿,如果是生母,那孙绍也许会考虑一二,这继母嘛,就无所谓了。


  在一阵让孙邵几乎窒息的沉默之后,孙绍终于开了口,可是冰冷的声音却让孙邵更加绝望。


  “鲁肃的八千大军,为什么迟迟不进?”


  孙邵咽了口唾沫,刚要解释,孙绍又问了一句,这一次的口气更加严厉,语气更加冰冷。


  “吕蒙大军驻在柴桑,为什么一直不北上?”


  孙邵的心一紧,张口正准备申辩,孙绍会然跳了起来,拿起案上的茶杯,狠狠的砸在孙邵刚刚仰起的脸上,茶杯砸破了孙邵的额头,鲜红的血水顺着淡绿色的茶水一起流淌下来,迅速淋湿了孙邵胸前的衣襟。孙绍视而不见,上前一脚踹在孙邵的肩头,将他踹得仰面摔倒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不顾危险,摧锋直进,和关将军死守宛城近半年,就是等你们一起来合击夏侯惇。有宛城在手,曹操不敢轻离,夏侯惇四万大军就是我们嘴里的肉,你们为什么不来?你们在等什么?”


  孙绍怒不可遏,纵声咆哮,愤怒的声音在大堂中回响,震得孙邵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狂怒的孙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印象中,孙绍这几年一直是温文尔雅的,一说话先带三分笑,这种咬牙切齿的狰狞面目是闻所未闻。


  “你们在等什么?等我死?是不是?是不有?”孙绍越说越火,赶上来又是一脚踹在孙邵的胸口,这一脚力气很大,踹得孙邵差点背过气去。听到孙绍吼声的关凤从后室赶了过来,一见这副情景,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抱住孙绍,将他推得离孙邵远一点。在她看来,孙邵虽然身体还算结实,但是孙绍怒火攻心,下了死手,用不了几脚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孙绍被关凤推到一边,依然不肯罢休,他挣扎着还要冲过来,关凤哪里敢放,一边使出浑身力气推着他,一边呼叫亲卫帮忙。孙绍指着孙邵破口大骂:“我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事,要让你们如此对我?大敌当前,你们不思一致对外,却在琢磨着在我背后下黑手,这就是圣明的至尊所为?这就是你们这些智臣谋士想出的主意?你说,你说,你今天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老子就活劈了你。”


  孙邵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抖着,一动也不敢动。关凤把孙绍交给赶过来的丁奉和帅增,转身大喝道:“还不扶孙大人去疗伤,愣着干什么?”


  两个亲卫如梦初醒,二话不说,上前架起血流满面的孙邵就走。孙邵被架出了大门,还能听到孙绍愤怒的吼声:“谁出的主意,谁要我的性命,不交出这个人来,老子要你们好看!”


  孙邵脑子里一片空白,生怕孙绍追出来再踹他,跳上马车就走。直到马车在城门前停下,车夫胆怯的问他去哪儿,是出城还是回驿舍,他才稍微定了定心神,抚着胸口喘息了半天道:“回驿所。”想了想,又脱下已经被血茶染得一片狼藉的外衣,蘸着额头还在流的鲜血,在外衣上草草写了几个字,然后塞进旁边儿子孙模手中,急急的说道:“六百里加急,立刻把这里的消息送给至尊,请他决断。千万不能耽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孙模不敢怠慢,将血衣揣进怀里,猛踹马腹,战马一声长嘶,急驰出城。
——

  第一百零三章 异姓为王

  第一百零三章 异姓为王

  费袆垂头丧气的从关羽的府中走了出来,怏怏的上了车,命令回驿舍。孙邵去见孙绍的时候,他也赶去见关羽,他的运气好一点,关羽没有象孙绍踢孙邵一样收拾他,但是也没见他。费袆在前厅站了一个时辰,关羽连一个回信都没给他,仿佛不知道他在外面等着接见似的。


  任你有千般说辞,可是见不着面你怎么说?费祎唉声叹气,却又无可奈何。看到面色煞白的孙邵时,他还有些羡慕孙邵,至少孙邵现在知道孙绍的意思了,而他对关羽在想什么却一无所知。


  思前想后,费祎知道这个任务自己是无法完成了,只得派出使者,请刘备另派高人赶到宛城谈判。


  天子在咨询了几个亲信之后,最终还是向现实低头,同意了杨彪的建议,下诏封关羽为荆王,以南郡为封国,都江陵;封孙绍为越王,以会稽为封国,改称越国,都山阴。


  诏书一下,全城皆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关羽和孙绍两个当事人的身上,孙邵和费袆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这虽然是曹丕的诡计,但真正促成此事的却是杨彪,杨彪这是给出一个信号,孙权和刘备再不来,天子可没什么耐心了。孙绍去江东,关羽占荆州,没你们的份了。


  就在费祎手足无措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关羽拒绝了天子的封赏,伏阶泣血上书,请求天子封刘备为王。他的理由很充分,高祖皇帝有白马之盟,异姓不得封王,有违反者,天下共击之。刘备是汉室宗亲,封他为王不违背白马之盟,他勤王是奉了刘备的将令,有功也是刘备的功劳。


  关羽对刘备的忠心,日月可鉴!

  费祎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差点瘫在地上。如果关羽接受了王位,那刘备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看着费祎如释重负,孙邵却不敢放松,他思前想后,没办法,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派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消息很震惊,孙绍接受了天子诏书,上殿谢恩去了。


  孙绍称王了。


  孙邵如遭雷击,双眼都不聚焦了,整个人傻乎乎的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侍从们吓傻了,又拍又喊,好一阵子才把他叫醒过来。孙邵一回过神来,就泪流满面。孙绍称王了,他向天下人表明,他和孙权势不两立,江东殆矣!


  他再次急书,把这个重大的消息报给孙权。


  刚换上门匾的临时越王府,孙绍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周循、越海等人围坐在他的面前,神色各异。周循、越海、孙桓阴着脸,他们对孙绍接受天子的诏书称王十分不满。和孙权再有意见,那都是家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个时候称王对江东的伤害很大。你真以为脱离了孙权你还能有多大能量?天子也好,曹丕也好,都不过是想分裂江东和益州的力量而已,关羽都能认清这一点,你却挡不住诱惑?

  崔谦等人却无所谓,甚至还有些兴奋,孙绍称王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机会,以后再加官进爵什么的就不需要通过孙权了。孙绍和孙权翻了脸,以后就会更加倚重他们这些海盗出身的人,受到重用是意料之中的。


  陈海和丁奉等人比较尴尬,反对也不是,支持也不是,只好一声不吭。


  孙绍一句话也不反驳,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们,直到每个人都不说话了,这才用青瓷杯盖轻轻的碰着茶杯,扫了众人一眼,淡淡的说道:“都说完了?”


  “说完了。”孙桓怒气冲冲的拱拱手:“可是你都谢过恩了,我们说也没用。”


  孙绍笑了起来,还是不做任何解释,他的目光慢慢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最后又收回到的手中的茶杯上,语气从容而平静:“这件事,我不想对你们做任何解释,而且,叔武说得对,这已经是事实了,解释也没有意义。我做事,不喜欢勉强人。你们有的跟了我三四年,有的只有几个月,现在我要立国了,如果有不能接受的,我们好聚好散,以后万一在战场上见面,大家不需要有什么顾忌,各为其主,放开手脚一搏就是。”


  众人面面相觑,孙桓勃然变色,孙绍这是在赶人了,而且对象很明显,主要针对他和周循,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孙权派来监视他的。


  孙绍站起身,懒洋洋的拍拍袖子,又看了一眼众人:“如果哪位对我还有点信心,愿意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的,我也是欢迎之至。要是哪位现在信心不足,想要先跳出圈外看看情况再说,我也不反对。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孙绍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这一点度量还是有的。”说完,他背着手,轻松自在的进内室去了。


  崔谦不假思索,起身跟了上去,在走廊里赶上了孙绍,躬身一拜:“崔谦誓死追随大王。”


  孙绍嘴一歪,看着崔谦笑了:“建中,你不再考虑考虑?”


  崔谦一笑:“臣在西卷城下就做好了决定,无须再考虑了。”


  “很好。”孙绍点点头,亲热的伸手拍拍崔谦的肩膀:“在这里厌了吧?想不想朱崖?”


  “想。”崔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有海风吹,浑身不自在。”


  “再忍两天,我们出海去。”孙绍哈哈一笑,沉思了片刻:“委屈你做个左将军吧。”


  崔谦大喜,翻身拜倒在地,双手举过头顶,大声喝道:“臣谢大王恩典,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还在堂中的越海等人听得真切,脸色更复杂了,孙绍显然在考验他们对他的信心,崔谦没有犹豫,立刻升为左将军了,其他人呢?陈海坐不住了,他起身大步赶了过去,丁奉一见他起身,也连忙跟了上去,两人在孙绍面前翻身拜倒:“臣等誓死追随大王。”


  孙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踢了陈海一脚:“竖子,我还以为要另找一个右将军呢。”陈海嘴里有些苦,本来按他的资历应该排在崔谦前面,这一迟疑,落到崔谦后面了。他尴尬的咧了咧嘴,欲言又止。


  “承渊,委屈你做个折冲将军吧,你替我把摧锋营带好。”


  丁奉磕头谢恩。


  越海听着屋后的声音,如坐针毡,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周循和孙桓一眼,最后咬咬牙,匆匆起身。孙绍站在走廊里,看着越海大步走来,笑道:“我的后将军姗姗来迟了。”


  越海赧然一笑,拜倒在地。


  周循和孙桓相对苦笑。孙绍很舍得给人好处,一口气就封了四个将军,手脚之大方实在罕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个都是他的亲信,他大概早就做好安排了,至于那个前将军,不用说,十有**是给苏粗腿留着的。虽然孙绍从来没有说过苏粗腿的事,但是聪明如周循和孙桓不可能猜不到这一点,他们疑惑的只是孙绍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苏粗腿义无反顾的在孙权背后捅了一刀。


  但是周循和孙桓不能象他们几个这么做,孙桓是宗室,他不能因为贪图富贵而抛弃孙权,周循考虑的则是家人,孙绍这么干,明着要和孙权决裂了,他如果再停在孙绍身边,母亲和弟弟妹妹肯定会有麻烦。他们俩互相看了好一会,最后异口同声的说道:“我们去辞行吧。”


  说完,两人都笑了。


  孙绍看着脸色为难的周循和孙桓,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同意了他们的决定。周循和孙桓松了一口气,起身退出孙绍的书房,走到门口,孙桓又停住了脚步。周循知道他有话要问孙绍,知趣的先走了。孙桓站在门边,两只手互相握在一起,手指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了几个回合,这才下定了决心,转过身重新走到孙绍面前,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越王殿下,桓有一事不明,想请殿下言明。”


  孙绍见他在门口不走,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只是一直没有催他而已,现在孙桓称他为越王殿下,知道孙桓去意已决。他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表现在脸上,叹了一口气:“你说吧。”


  “殿下英明,难道看不破封王之中的诡异吗?”孙桓抬起头,直视着孙绍,眼神中有不解,有怒气,还有失望。


  “你说呢?”孙绍嘴角一挑,迎着孙桓的目光反问道。


  孙桓一愣,他没想到孙绍是这个回答,他想了想道:“臣以为殿下一定看破了其中的奥妙,但是臣不明白的是,殿下为什么还会接受。关将军拒绝了诏书,转而为刘备请封,殿下何以反而接受封王?”


  “你是说,我应该象关将军一样做?”


  孙桓点点头,他正是这么想的。


  孙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似乎这口气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很久,直到现在才算是吐了出来,又似乎还有意犹未尽之意。他微微的仰着头,看着青黑色的屋顶,过了一会,淡淡的说道:

  “叔武,你回去,告诉他十六个字。”


  孙桓见孙绍已经不称孙权为至尊,而直接以“他”代替,更是伤心。他低下了头,泪水涌了出来,声音中充满了哀伤。


  “殿下请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孙绍一字一句的说完,挥挥手,示意孙桓可以走了,转过身,重新拿起了案上的书,再也不说一句话。


  孙桓仔细的咂摸了一会,眼神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想再问,可是孙绍却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好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拜了一拜:“臣一定把话带到。臣告退!”


  ……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什么意思?”孙权喘着粗气,带着血丝的碧眼睁得溜圆的瞪着孙桓:“他这是在向我挑战吗?”


  孙桓伏地不起,语带哭音:“至尊,臣不这么以为。臣以为,这是奉先在向至尊表达他的立场。臣冒死敢问至尊,在此事之前,奉先可曾有任何不臣之举?”


  孙权语噎,想来想去,好象都是他在怀疑孙绍不臣,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就算这次苏粗腿反水,他也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表明孙绍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而他见死不救,让孙绍和关羽在宛城苦守近半年,险些被曹操困死,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但孙权不是那种被表象蒙蔽的人,他考虑事情远比孙桓这样的年轻人或者说局外人想得更远,其实不仅仅是对孙绍,对每一个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他都会做同样的防范。


  然而,这样的话又怎么对孙桓说?再说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孙绍已经称王了,他已经摆明了要和他分庭抗礼,还要把他的会稽郡变成他的越国,他还有必要和他说什么对错吗?就算他以前错怪了孙绍,但是现在,天下人都可以证明,孙绍背叛了他。


  所以对孙桓的质问,他没有回答的兴趣,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他现在头疼的是,孙绍如果来要会稽,他应该如何对付。孙绍这个越王是天子封的,他的背后不仅有朝庭,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曹操,不用太多的怀疑,曹操一定会支持孙绍来取会稽,弄不好刘备也会趁火打劫。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苏粗腿一直在东海为祸,吕范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整个江东除了孙绍之外,没有人能平定东海,而受害最烈的钱唐口两岸已经民怨沸腾,虞、滕、周、魏等世家怨气极大,会稽太守淳于式、吴郡太守朱治虽然嘴上不说,却颇有怨言,说这件事孙权处理不当,以致现在东海不宁。


  孙权焦头烂额,他非常想证明自己能控制得住局面,能平定东海,能抓到苏粗腿,得到他指控孙绍的口供后再把他碎尸万段,但同时他又清楚的认识到,他手下没有能制服苏粗腿的人。要想稳住后方,全力对付可能发生的冲突,他就必须向孙绍低头。


  对孙权来说,这个选择会让他颜面尽失,很可能后患无穷。


  面对着孙桓的质问,孙权气得呼呼直喘,却又无可奈何。他仔细咂摸着孙绍那十六个字,从中嗅出的是孙绍的轻蔑,是孙绍的愤怒,和孙绍居高临下的傲慢。


  是你先惹了我,所以我就要你好看。


  孙权头痛欲裂,眼前直冒金星,他痛苦的挥挥手,让孙桓先下去休息。孙桓见孙权脸色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他,就象他到孙绍身边以前还在孙权身边当差的时候一样。恍惚之间,孙权似乎忘了孙桓刚刚为了孙绍的事质问过他,无力的靠在凭几上,伸了指了指脖子,示意孙桓帮他捏几下。


  孙桓熟练的转到他的背后,轻重适度的帮他捏起来,捏了几下,孙权舒缓了一些,他木然的看着前方,目光呆滞,眼珠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他才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孙家的子弟,居然不如刘备一个异姓臣子,真是让我失望啊。”


  孙桓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的捏了起来,孙权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又问道:“叔武,你在他身边那么久,你说说,他在想什么?”


  孙桓一边不紧不慢的捏着他的肩窝,一边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道:“至尊,孙长史被他打伤的事情,你一定知道吧?”


  孙权点点头,他正为这事生气呢。孙绍居然把他的长史孙邵打伤了,这眼里还有他吗?

  “那是我在他身边那么久,唯一一次看到他发怒。”孙桓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寒而栗,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向待人温厚的孙绍会那样,他一点也不怀疑,当时如果不是关凤让人把孙邵架出去,孙绍会生生的打死孙邵。


  “这几年……他的确不怎么发怒了。”孙权应了一声,忽然心中一动。孙绍为什么发怒?是因为他恨他见死不救,恨他借刀杀人。可是尽管如此,他也只是把怒火发泄到了孙邵的身上,而不是发泄到他孙权的身上,按理说,罪魁祸首是他孙权,孙绍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没有必要对孙邵发火。


  他在给我留面子?

  孙权忽然坐直了身子。孙桓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捏重了,连忙拜伏在地。孙权却没空理他,他站起身,在大帐里来回走动,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捏着自己的眉心沉思,脸色变幻不停,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公绪,你立刻把顾公、诸葛子瑜他们几个请来。”


  朱绩应了一声,匆匆的走了。时间不长,顾雍、诸葛瑾、滕耽等人赶到。孙权首先让孙桓把宛城的事情说了一遍,特别是孙绍接受天子封王的事情。一听说孙绍称越王,要以会稽郡为越国,所有人都愣住了,即使顾雍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也被这个消息惊得变了脸色。上次孙模送消息回来,他们只知道曹丕出离间计,天子还在考虑,都觉得以孙绍的智谋肯定能看破,不至于上这个当。没想到,孙绍居然称王了。


  这其中的意味,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全都低下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说错一句话,很可能就会在江东引发一场内战。


  “越王?”吕蒙首先发出一阵不屑的冷笑:“凭什么?就凭他那一万多海盗,还是凭天子的诏书?如果天子的诏书这么有用,那天下早太平了。”


  孙权瞟了吕蒙一眼,没有表态。吕蒙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情绪也非常糟糕,因为蒋钦的死,他对孙绍的怨气非常重,这个时候很难平心静气的分析问题。


  孙权随即又把目光转向了顾雍。


  顾雍沉默不语,好象没看到孙权的目光似的。孙权眉头一皱,随即明白了,他斥退了众人,唯独留下了顾雍。偌大的房间里,两人相对而坐。孙权躬身施了一礼:“顾公教我。”


  顾雍还了一礼:“臣岂敢。”


  孙权依然很恭敬的躬着腰:“顾公,奉先此举让我方寸大乱。如果与他刀兵相见,我无法面对兄长的在天之灵,如果容忍他继续胡闹,那江东基业不保,我还是无法向父兄交待,这真是进退两难啊。”


  顾雍长长的眉毛轻轻一颤,慢慢的说道:“至尊,我不知道奉先现在是怎么想,但是从他传回来的这十六个字来看,他怨气是有的,但是,他应该没有主动与至尊为敌的意思。”


  孙权点点头,他也正是从中看出了这个意思,才觉得事情可能还有转机。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孙绍并不想与他为敌,那他为什么要称王,这分明是个离间计嘛。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弄清他在想什么。”顾雍抬起头,温和的眼神让孙权慢慢的安静下来:“我们离宛城千里之遥,仅凭着快马送来的只言片语,很难搞清宛城的真实情况。从他以前的战绩来看,他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他应该也不会因为一个王位而中了曹丕的计。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只是我们猜不出而已。”


  孙权有些不快,顾雍这句话可有些为孙绍开脱的意思了。孙绍就算有什么难处,可是他现在称了王,连官属都开始配置了,分明是不再听从他这个叔叔的命令,这个时候再派人去宛城还有什么意义?

  顾雍似乎看出了孙权的不快,他接着说道:“至尊以为,关羽为刘备请封王爵,天子会答应吗?”


  孙权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点点头:“应该会。”


  “曹操能称王,刘备都能称王,就连奉先能称王,至尊为什么不能称王?”


  孙权眼前一亮,对啊,大家都称王,从此平起平坐,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而且这是天子所封,名正言顺,有了这个王爵,他再也不用担心江东的士大夫说他的来路不正了。更重要的是,他如果称了王,刚刚形成的和孙绍之间尴尬的等级关系就可以得到扭转。


  “那……派谁去宛城?”


  “至尊最信任的人。”
——

  第一百零四章 交换

  第一百零四章 交换

  阿猘流着口水,笨拙的在大桥背上攀爬。大桥一手揽着阿猘,防止他摔倒,一手打开周循写回来的书札,神情淡漠,只是不时颤动一下的眼角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心态。


  小桥精神紧张,两只手紧紧的搅在一起,本来就很白晳的手指此刻更是白得象玉一般。接到周循的书札,她十分紧张,孙绍称王,和孙权已经成了敌人,周循顾念家人,回到了孙权身边,周玉就成了一个麻烦,一旦她和孙绍的私情被孙权知道,心情不佳的孙权肯定不会轻饶了周家。


  “阿玉呢?”大桥轻轻的合上书札,看了一眼眼圈有些发黑,脸色明显有些憔悴的小桥,嘴角挑了起来。小桥欲言又止,话在嘴里转了几圈,还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她的来意其实很明白,为了防止被孙绍殃及,她希望大桥能够将周玉和孙绍的私情烂在肚子里,只当没有发生过。只是这个时候对大桥说这样的话,她觉得很残忍,羞愧无比。


  “她……她病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了?”


  小桥嘴唇发白,点了点头,耳垂边的耳铛珠在脸颊旁晃悠悠的,大桥眼睛眯了起来,这颗珠子也是孙绍送的合浦珠,只是戴着这珠子的人现在却变得非常陌生。


  “我知道了。”大桥摆摆手,让桥英送客:“命中没有莫强求,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小桥无言以对,起身拜了一拜,慢慢的向门口退出。扶着门框,她迟疑了片刻,脖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转过头看看大桥,可是刚转了一点,又忍住了,闷声说道:“姊姊,你保重。”


  “嗯。”大桥含糊的应了一声,起身牵着阿猘的手进内室去了。小桥听得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眼泪忍不住的落了下来。她的心里也不好受,大桥身陷险境,正是需要她这个唯一的妹妹来安慰的时候,她却要考虑到周家的安危,只能忍痛和大桥划清界限,这等于在大桥的心里割了一刀,伤害有多重,她不用回头看都能知道。这几年来,大桥从来没有这么冷漠的对待过她。


  可是,她又能如何?她可以和大桥一起去死,但是周家不能。


  小桥走了,洒下一路的泪水。


  大桥坐在小楼上,看着阿猘开心的在屋里来回跑,好奇的摆弄着房里的物件,不时的冲她笑一声,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小桥这么做,真的让她十分难受,她能理解小桥的做法,但是她不能原谅。


  “夫人,少主……不会不顾夫人的安危的。”桥月撅着嘴,轻声说道,可是她的语气中透露出的不确定让人一点安全感也没有。大桥瞟了她一眼,又看看桥英:“你们趁着至尊的人还没到,赶紧收拾收拾,先避一阵子吧。把府里的人也都遣散了。”


  阿猘似乎感觉到了大桥情绪的不对,眨着黑亮的眼睛看着大桥。


  “阿月,你能把阿猘也带走吗?”


  “夫人……”桥英坚决的摇摇头说道:“让阿月陪你和阿猘走吧,我留下,要走就尽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大桥摇摇头,落寞的笑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死的。再说了,我也不想过那种逃亡的日子,我就在这里等着,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是我的命。你们走,带着阿猘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时间不长,一个老仆在楼下报告,紧张得话音发颤:“府外……来……来了好多兵。”


  大桥面无表情:“好了,不用争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们就没打算走。”桥月忽然堵气似的说道:“我才不相信少主会不顾夫人和阿猘的死活呢。”


  “还是阿月对奉先有信心。”大桥欣慰的笑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步夫人拉着大虎、小虎走了上来,身后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卒迅速的散开,将小楼团团围住。阿猘一看到大虎,欢呼一声,挣脱大桥的手,张开双臂,大笑着迎了上去。大虎也咯咯的笑着,俯下身子,双手叉着阿猘的腋下,将他高高的举起,仰着脸笑道:“快,叫姑姑。”


  阿猘张着嘴大笑着,含糊不清的叫道:“姑……姑……姑……”听起来象是一只布谷鸟。


  大虎大笑。


  “夫人。”步夫人走到大桥面前,刚要说话,大桥便躬身道:“臣妾桥氏,拜见夫人。”


  步夫人十分尴尬,孙权给她的命令是让她来看着大桥,防止大桥出什么意外,究竟是什么意思,孙权并没有说明。以步夫人对孙权的了解,她估计孙权不会杀大桥,所以她既不能把大桥当罪犯看待,又不能和以前一样亲近,这中间的分寸十分难以把握。现在大桥又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想必是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坐在大桥面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面对这个实际上已经夺走了孙权心的女人,她既羡慕,又嫉妒,还有几分怨恨,偏偏孙权给了她这么一个任务。


  房间里除了大虎和阿猘开心的笑声,寂静得让人窒息。


  ……


  襄阳,刘备站在庭院之中,仰天长啸。费祎将消息送到襄阳,关羽拒绝了天子所封的荆王,反而泣血上书,请求天子封刘备为王,藩卫大汉。虽然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天子的态度,但是关羽的一片挚诚,让刘备又感动又惭愧。


  从关羽水淹七军,攻破樊城,开始向北进军的那一天起,就有人不断的提醒刘备。关羽势如破竹,战功赫赫,而刘备在西线惨败,以关羽的脾气,肯定会变得更加骄狂,以后恐怕难以控制。关羽攻破许县,将天子抢到手中,这样的论调就更是喧嚣尘上,说得连刘备都有些不安起来,他对关羽的信心动摇了,与孙权防备孙绍一样,他也开始防备关羽,驻在江陵迟迟不肯北上,到了襄阳又驻足不前,坐视关羽被曹操所困。如果不是孙绍从中周旋,现在关羽大概已经败亡了。


  前几天,费祎还送来了消息,说关羽不见他,有可能会接受王位。这个消息惊得刘备目瞪口呆,坐立不安。关羽为了他奋不顾身,而他却见死不救,如果关羽称王了,对他的伤害将是惊人的。


  他几乎急得要发疯。


  然而,事实证明,他再一次看错了关羽。


  刘备惭愧得老泪纵横。


  诸葛亮站在远处,面色冷漠。他知道这时候不管他说什么,刘备都不会相信他。他有些后悔,刘备和关羽的关系他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也一直掩饰得很好,为什么这次就没沉住气?想来想去,他我发现还是自己低估了孙绍,如果不是孙绍在宛城,以关羽在权谋上的低能,他肯定想不出脱困的办法,局势一定会按照他预先估计的发展。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关羽立了大功,他在刘备心里的位置已经不可动摇,如果想和关羽并驾齐驱,现在只剩下一个机会,那就是赴宛城谈判,为刘备争取更大的利益,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将功赎罪。但是他不能去,至少不能主动要求去。宛城的关羽对他成见很深,刘备现在对他也非常不喜,这个立功的好机会未必能落到他的头上。


  “孔明,费祎能力不足,你看还有谁能担任谈判的任务?”刘备微微的侧着头,打量着诸葛亮。诸葛亮犹豫了一下,躬身道:“臣推荐麋竺。”


  “他啊?”刘备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他这个人虽然精于计算,但是性子太温和,恐怕不是曹丕、孙绍的对手。”


  “那……刘巴。”


  “刘巴?”刘备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刘巴虽然人在益州,但是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离开他,让他去谈判?刘巴不把他卖了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会给他争取好处。


  “刘巴精通政务,对经济之学又颇有研究,这种讨价还价的事情,他是最擅长的。”诸葛亮轻声解释道。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不让刘备看出他的不安。


  刘备迟疑了一会:“刘巴的本事我相信,可是他这个人靠不住。这样吧,你和他一起去,由你主持,由他具体负责,你看怎么样?”


  诸葛亮正中下怀,但是他还是克制的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这才应道:“臣遵命。”


  刘备慢慢踱到诸葛亮面前,诸葛亮身高八尺,但是头低着,和昂头挺胸的他正好差不多,他看着诸葛亮垂下的头顶,声音冷得象三九天的冰:“孔明,不要让我失望。”


  ……


  五月,胡综到达宛城,立即拜见越王孙绍。孙绍在书房接见了他。一见面,两人都笑了。


  “胡伟则,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胡综点点头。孙权派他来的目的很简单,他要知道孙绍真实的动机。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他一直从事秘密工作,对与孙绍有关的情报很熟悉,而他从十四岁就陪着孙权读书,又是孙权最信得过的人之一。


  “至尊想知道,关将军能够辞封王,为什么将军却接受了王爵。”


  孙绍嘴一歪:“胡伟则,你知道天下会有几个王吗?”


  胡综顿了顿:“现在有两个,可能还会有两个。”


  “那天下四王之中,江东有几个?”


  胡综不吭声,他还是没搞明白孙绍的意思。


  “异姓封王,高祖皇帝的白马之盟已经成了空话。”孙绍不再和胡综打哑谜,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里慢慢的踱着步:“曹操占据河北、关中,刘备占据西南,至尊有江东,天子能控制的,最多只是三河,这还要我们帮他去争取。”


  胡综连连点头。天子能控制的地方实在有限,如果孙刘联手帮他,也许还有希望能把原属司隶的三河从曹操的手中要过来——关中是想都别想了,如果孙刘不帮忙,他的政令大概不会出都城——就连都城放在哪儿,天子说了都不算。


  “割据之势已成,天子虽然是天下共主,但是他有权无实,和东周的天子差不多。天下的大权在哪里?在四王的手中。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任何一个王都无法掌控全权,所以,大家只能互相妥协。这个时候,你认为四王之中有两个姓孙好,还是三王之中有一个姓孙的好?”


  胡综恍然大悟。他想了片旋,随即又摇摇头:“不然,将军,你这个越王的封国可是从扬州割出去。多了一个王,对江东的实力并没有增长,相反会留下隐患。”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孙绍撇了撇嘴,讥讽的笑了一声。


  胡综没说话,但是他的表情说明了这个意思。孙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们啊,还是盯着自己人的时候比盯着其他人的时候多。”


  胡综无声的一笑,对孙绍的感慨不以为然。


  “不错,我的封国在会稽,而且我告诉你,我要会稽。”孙绍抬起手,让要说话的胡综稍安勿躁。“我要会稽,不是要别的,是要船厂,是要能够停靠战船的港口。除了会稽,我还要朱崖,因为那是我出海的基地。除了这两个地方,至尊的土地,我一寸也不要。”


  胡综皱着眉,仔细衡量着孙绍的话。朱崖的归属没有问题,那本来就是孙绍打下来的,别说孙权对朱崖没什么兴趣,就算有兴趣,也没这实力。但是会稽不一样,会稽是江东六郡之一,虽然实力并不是很强,但是他在孙权的后方,如果给了孙绍,孙权怎么能睡得安?


  “如果不给会稽,也行,我可以上书请求天子徙封南海,你看如何?”孙绍似笑非笑的看着胡综。胡综打了个冷颤,连连摇头。南海的实力可比会稽强多了,孙权根本不可能答应。


  “交州和我和步府君通力拿下的,给我一个郡他都舍不得?”孙绍不屑的一笑:“胡伟则,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没有交州的财赋支持,他能底气这么足?仅仅是一个会稽,就可以换得一个取之不尽的府库,这么简单的帐,你们都不会算吗?”


  “将军的意思是说,你要在海外开疆拓土?”胡综抚着胡须,有些明白了孙绍的意思。


  “我是商人。”孙绍嘿嘿一笑:“从来没打算做农夫。”他转了个身,走到一面墙面前,“哗”的一声拉开帷幕,露出墙上的巨幅地图。胡综看了一眼,不免有些糊涂,这副地图好象从来没有见过。


  “伟则,来。”孙绍招招手,把胡综叫到地图面前,手指在地图上一划:“这是大河,河北的这一片,都是曹操的势力范围。这是大江,这一块就是益州,是刘备的地盘,这一块是荆州、扬州,是至尊的势力范围。我要的只是这么一块。”孙绍在标着会稽郡的地方点了点,然后指着如刀尖一般的钱唐口道:“这是我的港口。从这里,我出海,这一大片地方,都会成为我的越国。”


  孙绍的手臂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图,将一大片大海包了进去。胡综还是有些不信,大海里全是水,没有土地,纵有几个岛也很有限,再大有什么用?孙绍这是诓他吧?不过,站在这样的一面地图前,他确实感到了会稽其实并不大,孙绍要会稽,应该不算贪心。


  “等我打下了这片海,你要两个会稽,三个会稽,我都可以给你。”孙绍得意的笑笑:“会稽一年的租赋才多少?我跟你说实话吧,不过是我的商船跑一趟南海的收入而已。”


  这点胡综相信,孙绍现在生意做得很大,虽然他只是一个富春侯,但说他富可敌国并不过份。


  “我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要是还不放心,我也没办法。”孙绍手往下移,移到了幽州一带:“我会到青徐一带或者幽州找一个港口,嘿嘿,想和我合作的人多的是。”


  胡综顿时头皮发炸,一股凉气沿着脊柱直冲后脑勺。孙绍这句话里的威胁意味很浓。你不同意,可以,我不要会稽郡了,我不想同室操戈,但是你也没想做我的盟友了。我转而和曹操合作,至于后果如何,你们自己去想吧。胡综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曹操一直在拉拢孙绍,联姻的消息一直没有断,如果孙绍和曹操合作,对刘备也许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但是对孙权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步骑天下无敌的曹操再加上水战无敌的孙绍,江东不就是一块肥肉吗?要知道仅仅一个苏粗腿就把东海闹得惶惶不安了。


  孙绍的选择很多,而孙权的选择有限。趁着孙绍还顾念着同宗之情,接受孙绍的好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胡综低下头,沉思了好半天,最后抬起头说:“至尊能称王江东吗?”


  孙绍点点头,又摇摇头。胡综不明白,皱着眉头盯着孙绍不放。


  “给我会稽和朱崖,他不是王也是王,不给,他是王也不是王。”


  胡综躬身一拜:“臣明白了,这就回报至尊。请越王殿下静候佳音。”


  “有劳。”孙绍还了一礼:“如果大功告成,我孙氏列祖列宗都会牢记胡君的恩惠,永世不忘。”


  胡综一笑,他知道这是孙绍对他的许诺,如果事情能办成,孙权和孙绍不需要翻脸,那他毫无疑问将是一个大功臣,不管是孙绍还是孙权,都会善待他,正如孙绍所说,孙家的列祖列宗都会感激他。


  胡综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星夜赶回襄阳,将会谈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孙权。孙权冷笑一声,没有做任何表示,让疲惫不堪的胡综先下去休息。胡综一出门,孙权就踢翻了面前的书案,破口大骂。


  刚刚出门的胡综似乎早有准备,他脚步不停,保持着原有的速度和节奏,快步出了门。在孙权身边二十多年,他对孙权的脾气太清楚了。生气归生气,但是利害关系他还是分得清的。眼下除了接受孙绍的好意——虽然他非常不喜欢孙绍这种强硬的姿态,不喜欢以这么委屈的形势与人结盟——他没有任何选择。


  事情正如胡综所料,孙权在发泄了一通之后,再次召集众臣商议,在激烈的讨论之后,孙权权衡了利弊,决定和孙绍联盟。吕蒙气得长叹一声,垂泪不语,中郎将徐盛痛哭流涕,顿足大呼:“臣等无能,致使至尊受今日之辱。”总算给了孙权一点安慰。


  半个月后,胡综再赴宛城,向孙绍转达了孙权的意思,同时请孙绍上书为孙权请封,并尽快命人平定东海的苏粗腿。孙绍十分满意,他给孙权回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将立刻上书为孙权请封吴王,同时会亲自赶赴东海,平定海盗之乱。同时他向孙权提出一个要求,重新划分会稽郡的区域范围,他只要入海口附近的地带,离岸百里以外的区域全部送给孙权,但是他的原封地富春要给他,理由是他很喜欢富春山的风景。


  孙权嗤之以鼻,富春山的风景算个屁啊,孙绍的真正用意是富春山的祖坟。孙策的坟在吴县,他没办法要,但是他要富春山的祖坟,有了富春山的祖坟,他就相当于做了孙氏的族长,也就是要孙权承认他这一支是孙氏的正宗。孙权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要求,他立刻派人赶赴宛城,和孙绍进行磋商。


  这一次的使者是张温。临行前,孙权语重心长的对张温说,本来象你这样的才子是不能轻易外出的,可是这件事太重要了,别人去,我不放心。


  张温应了,带着曹根和上官雪菲赶往宛城。他们到达宛城的时候,诸葛亮和刘巴也赶到了宛城。孙绍为他们接风,把他们一起接到越王府,摆下了盛宴,邀请关羽、曹丕等人作陪,关羽心里有气,没来,但照顾孙绍的面子,派关平和殷观来代表。大汉朝的两个王和两个准王的代表齐聚一堂。


  酒席还没有开始,弭兵大会的主持者、太仆杨彪不请自来。
——

  第一百零五章 为天下衡

  第一百零五章 为天下衡

  “老大人,你怎么来了?”孙绍拦在杨彪的面前,不让他下车。这老头不请自来,那这酒还怎么喝,话还怎么谈?

  杨彪也不说话,站在车上,左手的两根手指慢慢的捻着须尖,居高临下的看着孙绍,威严的目光不怒自威,两人无声的僵持了片刻,即使孙绍老脸皮厚惯了,还是顶不住杨彪的压力,只好讪讪的退到一旁,一伸手:“老大人请。”


  “越王殿下,你难道不知道我大汉律吗?”杨彪一边往里走,一边以教训的口吻说道。


  孙绍莫名其妙,这怎么还扯上大汉律了?“敢请教。”


  “大汉律,三人以上无故聚饮者,罚金四两。”杨彪笑了一声:“我来,可不是蹭你酒喝的,我是为你的荷包着想啊。”


  孙绍气得笑了,没想到一向以威严著称的杨彪也会开玩笑。他捏了捏鼻子,苦笑道:“可是老大人,我那一杯酒就不止四两金啊。”


  杨彪哈哈一笑,刚笑了一声,曹丕等人迎了出来,杨彪脸上的笑容魔术般的不见了,他板着一张老脸,点了点头,就旁若无人的向里走去。孙绍陪在一边,曹丕、诸葛亮、刘巴和张温只能跟在后面,一路进了正堂。杨彪当仁不让的坐了首位,孙绍坐了主席,其他人按次入席。


  在江东有句话,“顾公在席,举座不欢”,就是说顾雍这个人很严肃,有他在,所有人喝酒都喝不痛快。杨彪在这一点上和顾雍有一拼,放肆如孙绍,也不敢太过分,就更别提其他人了。酒过三巡,孙绍见气氛沉闷,便起身敬了杨彪一杯酒,为他祝寿。杨彪浅浅的饮了一口,杯子还没有放下,便话中有话的说道:“越王是我大汉有天下以来异姓封王中最年轻的一个,当此良辰美酒之时,可有何感想?诸君皆是国家栋梁,不妨一吐为快,彪虽老朽,也愿与诸君共勉之。”


  孙绍嘴一歪,就知道这老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十有**是怕他们四个割据势力抛开天子,瓜分天下,所以赶来破坏的。现在当着大家的面逼他表态,然后再以他为筹码,来和其他人讨价还价。这老头书虽然读得多,可是却不迂腐,精明不下以商人自诩的他。


  “老大人有命,绍焉敢不言。”孙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让人斟了一杯,走到坐在客席首位的曹丕面前,笑道:“子桓兄。”


  曹丕连忙起身,笑盈盈的举起酒杯,等着孙绍说话。


  “曹公有福,生了几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孙绍开口先夸了一句,曹丕笑容满面,连连谦虚。孙绍摆摆手,让曹丕慢点自谦,又接着说道:“尊兄曹孝廉,文武双全,兼孝义仁厚,令弟曹仓舒,聪明仁惠,号称神童,二君不幸早殁,然子桓、子建文章武功皆出类拔萃,为当世之杰,曹公想必也是欣慰的。”


  曹丕不知道孙绍拉拉扯扯的说了一通,究竟想说些什么,只是含笑不语,静听下言。


  “不过,你们兄弟之中,我最佩服的,却不是你,也不是未曾谋面的子建兄,而是令弟鄢陵侯子文兄,你知道为什么吗?”


  曹丕脸一僵,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道孙绍出了个主意,让快出局的曹植异军突起,现在是不是又看上曹彰,要让曹彰也掺合进来?他心里紧张,可是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异常。


  “不为别的,只为鄢陵侯代北一战,乌丸人望风而逃,鲜卑人胆破心惊,大展我汉人的威风。”


  曹丕松了一口气,连忙谦虚道:“能得殿下夸奖,我想子文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其实,我之所以敬佩曹公,也是出于此。”孙绍淡淡一笑,转过身,对着诸葛亮和张温等人说道:“大汉四百年,名将不知凡几,开国有韩信、彭越,汉武之世有卫霍,近则有三明,然,我孙绍最佩服的,却是破胡侯(陈汤)和定远侯(班超),破胡侯一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历经三百年威风不减,至今仍让人闻之热血沸腾。定远侯三十六骑定西域,让我等心生仰慕。有这样的先贤为榜样,我等小子敢不努力乎?”


  杨彪十分满意,赞了一声:“越王此言,方是我大汉好男儿本色。”


  他开了口,其他人怎么敢落后,连忙跟着一起赞扬。孙绍摆摆手,重新面对曹丕:“子桓兄,鄢陵侯是你的同胞兄弟,他能远征伐北,驱逐异族,你这个做兄长的可不能被他比下去啊。”


  曹丕知道最后就要绕到自己头上来,连忙谦虚道:“我可不能和子文……”


  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来,孙绍就打断了他的话:“子桓,你可不能这么说,我想曹公大概不会希望传位给一个不如兄弟的嫡长子。”


  曹丕勃然变色,孙绍这句话说得太直白了,直接干涉他的家事,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他的心病。孙绍却不以为然,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他自顾自的说道:“子建巴郡逞威,能与名将张翼德平分秋色,子文代北显能,乌丸、鲜卑人闻风丧胆,你何不兵出西域,效仿定远侯故事?子桓兄,你也是文武双全啊,满腹的韬略,为什么要秘不示人?露一点出来,让别人看看,这才是好汉子。”


  曹丕哑口无言,不过孙绍的话却给他提了个醒。对啊,父亲曹操之所以一直没有立他为嫡子,最近又移心曹植,不就是想找一个能和他一样允文允武的继承人吗?我也不差啊,子文能打败乌丸人,我为什么不能打败西域人?如果能打败西域,将西域再次纳入疆域,还有谁能怀疑我的能力?

  且不论可行性如何,至少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值得回去研究研究。曹丕大喜,连忙施了一礼:“殿下说得对,我辈正当如是。”


  “我看好你。”孙绍老气横秋的拍拍曹丕的肩膀,一饮而尽。曹丕也豪爽的饮尽,亮了亮杯底。


  孙绍又斟上一杯酒,走到诸葛亮面前:“孔明兄,成都一别,恍惚已经三年了,最近可好?”


  诸葛亮暗自苦笑一声,心道还好呢,都被你翁婿二人给坑苦了。他笑笑道:“承蒙殿下挂念,一切还好。”


  “孔明兄是绝顶聪明之人,刘使君有我岳丈这样的名将和你这样的智谋之士辅佐,一定能保我大汉西南江山稳固。”


  诸葛亮笑了笑:“这是我等臣子的本份。”


  “不过,”孙绍话风一转,摇摇头笑道:“我在交州的时候,可知道益州南部的蛮夷向化之心不足,不少人还不服我大汉教化,孔明兄既然辅佐刘使君牧守西南,这可不能放松。如果你们力有不逮,我孙绍不自量力,愿意向天子请诏,代为驱除,不知孔明兄以为可否?”


  诸葛亮连忙摇头,开玩笑,让你到西南去,是替我们打蛮夷啊,还是给我们捣乱啊?“殿下放心,一旦天子下诏,刘使君必然出兵征讨,让那些蛮夷归顺王化。”


  “好样的,我在东海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孙绍说完,和诸葛亮喝了一杯,又转到张温面前,举杯示意道:“惠恕兄,我知道江东一直为山越之事头疼,现在可有进展?”


  张温连忙说道:“殿下放心,孙车骑牧守江东,一直致力于对山越的征讨,进展很顺利。”


  孙绍点点头:“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彻底平定?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我这个越王可是责无旁贷啊。”


  张温不快的瞪了孙绍一眼,心道你和孙权有矛盾,可是也没必要在这么多年面前步步紧逼吧?不过他口头上还是很痛快的说:“只要中原无事,想必三五年之内就可以解决了。”


  孙绍哈哈一笑,和张温喝了一杯,回到座位上,对杨彪说道:“老大人,你看,我大汉的男儿都是豪气干云的好汉子,都是为国尽忠的忠臣义士。曹君要荡平西域,刘使君要南征蛮夷,我那叔叔要在三五年内平定山越,看来只要君臣同心,我大汉中兴之时不远啊。”


  杨彪暗笑,却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诸君都是慷慨之辈,这等豪情确实令人感动,老朽虽然不能和诸君一起征战沙场了,可是却愿意凭一枝秃笔为诸君纪功。请诸君拭目以待,一个月内,你们的豪言壮志便会为我大汉的士人传诵。”


  张温还没反应过来,可是曹丕却是大惊一惊,随即诸葛亮也明白过来了,顿时目瞪口呆。本来以为只是酒话,说到哪算到哪,说的人固然是随口说说,听的人也不当真,可是没想到杨彪又玩这一手,而且上纲上线,直接把这个当成他们的诺言,要发到大汉境内的各郡各县。天啦,那不是给自己下套吗,这内战还没打完呢,哪有心思对外征伐啊?


  又上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的当了。


  曹丕冷汗都出来了,他在想这句话如果传到曹操的耳中,曹操会作如何想,是支持他出征西域呢,还是说他又在胡说八道,把事情做砸了?诸葛亮却很快反应过来,他笑了笑,起身对杨彪和孙绍行了一礼:“越王殿下,老大人,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功不竟。刘使君虽然愿意为国征伐,可是如果益州北部还没有完全平定,就是想南征,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请越王殿下和老大人向天子进言,下诏曹公撤出汉中。我敢在此向天发誓,益州北部安定之日,便是刘使君派兵南征之日。”


  孙绍赞了一声,这诸葛亮就是聪明,话题一转,就变成讨要汉中了,而且名正言顺。至于汉中真给他之后,刘备会派多少人南征,那就天晓得了。


  杨彪瞟了诸葛亮一眼,心道这个年轻人够滑头啊。他略一思索:“你是诸城的葛氏后人吗?”


  “正是。”


  “那诸葛玄是你什么人?”


  “是家叔。”


  “哦。”杨彪点点头:“当年刘表表尊叔为豫章太守,上表送到朝庭的时候,就是我处理的。”


  诸葛亮很郁闷,这话怎么扯到这儿了,可是他不得不表示尊敬:“原来是杨公经手啊,真是有幸。”


  “尊叔才具一般,但是却是个忠臣,因为刘表的上表来得太迟,朝庭委派了朱皓为豫章太守,尊叔虽然委屈,却从来没有什么怨言,心甘情愿的弃官而去。现在想起来,老夫还是有些内疚啊。”


  诸葛亮尴尬不已,杨彪这句话可是指着鼻子骂人了,但是他无可奈何,只能忍着,还得说好听的:“身为大汉臣子,理当如此。”


  “嗯。”杨彪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了一下,淡淡的说道:“益州的事,自然要解决,我和越王奉天子诏,请你们一起到宛城来商议,不就是希望能不动刀兵而解决这些纷争吗?你们放心,只要大家都有忠君之心,所有的矛盾都能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越王说过,要同天下之利,只有符合更多人的利,才是真正的大利。”


  曹丕等人听出了杨彪的意思,他是天子的代表,他这么说,就等于天子已经默认了他们几家瓜分天下的意图,他们要谈的只是如何瓜分的问题。天子虽然实力有限,孙绍实力也有限,但是在三方制衡的时候,他们的倾向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离席致礼:“臣等谨遵越王和老大人命,一定竭忠尽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杨彪满意的大笑,这次不请自来的目的达到了。他在心里已经打好了腹稿,保证这些小竖子想赖也赖不掉。这样做当然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多少能给他们套一个圈。哪怕他们只是意思一下,也能减少许多麻烦,如果他们这些话能做到三成,那大汉停止内耗、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就有了。


  杨彪对孙绍十分感激,如果不是孙绍主动配合他挑起话题,又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从旁敲边鼓,他要想让这三家做出这样的表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酒后,杨彪借口停下来品茶,在书房里和孙绍密谈。孙绍无奈,他知道杨彪这是故意要在别人面前造成他们关系很好的印象,让别人再找他合纵的时候多少要有些顾忌。可是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再说了,很快就要出现的天下四王中,他的实力最弱,如果不借张虎皮,哪里是那三家的对手。曹操是一只虎,天子也是一只虎,虽然这只虎中看不中用,但总比没有好。


  “殿下忠心可嘉,陛下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杨彪收起了笑容,很诚恳的说道。


  孙绍淡淡的笑了笑:“我实力有限,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杨彪沉默了片刻:“你的领地是小了些,又在孙权的肘腋之处,发展起来难度确实不小。你现在可有什么对策,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孙绍躬身一拜:“那我就先谢过老大人了。老大人能体谅我的难处,我十分感激。不瞒老大人说,我现在除了几百条船,一万多水军,只剩下这个越王的王爵了。不过,我相信有陛下的英明,有老大人的睿智,我们一定能度过所有的难关,看到大汉中兴的希望。”


  杨彪长长的叹了一声:“但愿如此吧。大汉之火究竟还能有多久,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没数,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圣人云,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比他好一点,至少还有一点希望。只是,我老了,腿脚又不好,谁知道哪一天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奉先,你年轻,又有这样的天资,就和当年的曹孟德一样,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我希望你能是前者,而不要成为后者。那样的话,我大汉也许真有中兴的机会。”


  孙绍暴汗,自己怎么担当起这么重要的任务?他现在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自己脱困而已。要说为大汉的国运着想,他也不是没有,毕竟他曾经以一个汉人为自豪,可是眼下的这点自豪感远没有生存的需要来得更强烈,解决了生存危机,他也不反对为大汉做点贡献,可是要他不顾自己的安危为大汉卖命,说实在的,他还没有那么伟大。


  关羽也许能做到,他做不到。他信奉的原则就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谁要想阴他,他就无情的报复,不管你是亲叔叔,还是什么天子。


  他不是那种大公无私、以德报怨的人,或者干脆说,他非常不喜欢以德报怨的做法,在他看来,这种逻辑是荒唐的,是弱者的奢望,是为虎作伥的狗屁道理,就和佛家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样,他妈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比那些没拿过屠刀的人还顺畅,那杀人岂不是成了成佛的终南捷径?

  老子不相信什么以德报怨,老子只相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绍尽力而为。”


  “尽力就好。”杨彪也不逼他,他也知道孙绍能这么正经的说话已经不容易了,他在天子面前都有些嬉皮笑脸的,一点不把皇家尊严放在眼里。但是他又知道,如果说大汉这四方势力之中谁还对大汉有点感情的话,也就只有这位年纪最轻、实力最差的越王了。


  杨彪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道:“你说你要去东海了?”


  “是。”孙绍点点头:“孙车骑和刘益州的使者都到了宛城,曹家内部的问题老大人也一清二楚,我相信以老大人的手段,一定能得到了个比较满意的结果。我在这里作用有限,不如去东海遥为老大人声势,也许还能帮上点忙。”


  杨彪微微颌首,事情正如孙绍所说,三方开始谈,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孙绍的实力太弱,把他放在宛城,不如让他去东海发展。他沉吟了片刻:“可是你一走,谁来帮我印文稿?”


  “我可以把那个作坊送给老大人。”孙绍笑眯眯的看着杨彪,杨彪看了他一眼,笑道:“无功不受禄,我可当不起啊。”


  孙绍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我知道瞒不过老大人,就直说了吧。我要老大人请天子下诏,大汉沿海的港口,我都有权停靠,现有海岸十里以外的大海,都是我越王的国土。”


  “你这心思也太大了吧?”杨彪狡黠的一笑。


  “要不天子就换个封邑给我。”孙绍耍赖道:“曹公封邑是魏郡,领冀州牧,刘备如果不出意外,应该领益州牧,我那叔叔也领着扬州牧,偏偏我这个越王只有越郡,一个州也不领,你让我拿什么养活手下?我如果没实力,又怎么为天子效力?”


  杨彪考虑了片刻:“你想对付青徐水师?这可不太好吧,我这边谈,你那边就开始打内战?”


  孙绍笑笑:“老大人放心,我绝对不会给老大人添麻烦的,这点分寸我还拿捏得住。”


  “也行,我可以请天子下诏,但是曹操他们能不能同意,我不敢保证。”


  “只要天子下诏就行,其他人那里,我自己去谈。”孙绍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老大人别忘了,我可是个商人,讨价还价正是我的看家本领。”


  “唉。”杨彪长叹了一声:“我怎么一不小心,就请天子封了个商人为王呢,真是老眼昏花了。”


  说完,他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孙绍也笑了。一老一少,互相看看,越笑越开心。要是杨修在场,他一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因为他这个老子从来就没有这么笑过,哪怕是在家里。


  杨彪言而有信,他请天子下诏,大汉目前疆域内离海岸十里以外的大海都是越王的领邑。孙绍接到诏书之后,随即先去找曹丕。曹丕略一沉吟,虽然没有立刻给孙绍答复,但是他答应向曹操说情。曹操接到汇报,没有想太多,立刻答应了,他没什么水师,青徐名义上归他,实际上是臧霸等人的禁脔,孙绍要,给他就是了,反正他又没什么损失。他回信给曹丕,让他答应孙绍的要求,当然了,也不能白给,要向孙绍讨要好处。曹丕心领神会,和孙绍讨价还价,可惜做生意他根本不是孙绍的对手,孙绍忽悠了他一顿,然后送了他一车象牙、犀角、翡翠之类的南海特产就把他摆平了。


  正事谈完之后,曹丕拉着孙绍很神秘的说,怎么样,咱们联姻吧,你喜欢的那个辛宪英已经嫁人了,我没办法,可是那个夏侯徽,我能让你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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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小夫人


  第一百零六章 小夫人


  诸葛亮看到孙绍时,还没说话就笑了:“殿下,益州可不靠海啊。”


  “孔明兄,我不是来跟你谈生意的,我是来跟你算帐的。”孙绍佯作严肃,指指诸葛亮,然后也不待诸葛亮请,自己上了座。诸葛亮见他这么不见外,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也跟着上了座,小心的陪在一边,等着孙绍和他算帐。


  “孔明兄,刘备在江陵迟迟不进,到了襄阳又驻足不前,浪费了合击夏侯渊的大好战机,他究竟是想干什么?”孙绍沉下了脸,非常不高兴的说道:“我想他不会和我有什么矛盾,可是他也不应该和我岳丈有什么龃龉吧?我岳丈和张将军可是他起兵时就跟着他的老人,忠心耿耿,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抛弃他,如果他有这个想法,那可和他的仁厚之名相去甚远,让人太寒心了。”


  “殿下误会了,刘使君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呢,那是形势所然啊。”诸葛亮明知孙绍是来讹诈的,也不敢让刘备承担这个罪名,他自己也不想承担,所以只能往形势上推,往江东身上推。“殿下想必也明白,当时孙车骑驻兵柴桑,其意也不在救援殿下,而在西川,你说刘使君还能怎么办?关君侯是忠臣,他想必能明白刘使君的无奈的。”


  “哼哼。”孙绍似笑非知的看着诸葛亮:“法孝直死后,孔明兄就是刘备身边的首席谋臣吧?”


  诸葛亮知道这不是什么赞语,连忙摇头,半真半假的谦虚。


  “孔明兄不肯认没关系,不过,我那岳丈可是认定了你。”孙绍不遮不掩的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个仇,恐怕要落在孔明兄身上了。”


  诸葛亮淡淡一笑,虽然眼下关羽的威名赫赫,在刘备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也不可一世,但是他并不担心,关羽在权谋上的短视他知之甚深,到时候只要略施手段,也许就能摆平这件事。


  “我岳丈梗直,不懂那么多弯弯绕,我这做女婿的,也只能多辛苦一些了。”


  孙绍一句话,把诸葛亮吓得一激零。他可以不把关羽当回事,但是他不能漠视孙绍。眼前这一切都是这个年轻人不动声色的运筹帷幄造成的,看似痴人说梦的弭兵大会也在他一步步引导下正式启动,老辣如杨彪也倚重他,他如果帮助关羽对付自己,那自己岂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关羽如今的地位无人能比,自己还有点优势的只有权谋,可是孙绍的权谋显然不亚于自己,或者说聪明还有过之。比如自己苦心研究的那个千里眼,在自己手里还觉得精妙绝伦,可是和孙绍手中的一比就相形见绌了。孙绍在几年内冲破孙权的猜忌,才二十出头就封王了,而自己呢,到了刘备手下十三年,刚刚松了一口气,又一着算错,被关羽死死的压住,这里面的差距显然不可以道里计。


  诸葛亮沉默了,眼角耷拉了下来,显然有些沮丧,压力很大。在那次孙绍和他讨论一滴水中的墨经学问时,他在这方面就认输了,而现在,面对已经贵为越王的孙绍,他的心理优势全面崩溃。


  “士载。”孙绍对身后的邓艾摆摆手,邓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送到诸葛亮面前。诸葛亮看了一眼,吃惊的抬起头:“孙夫人要回益州?”


  “屁话。”诸葛亮话还没说完,孙绍就爆了一句粗口:“你觉得现在孙刘不联盟的话,能和曹操对抗吗?真的凭天子一纸诏书,你们就能割据江南?”


  诸葛亮一愣,孙刘要联盟,这个道理他懂。可是要让孙尚香回来,这可有点难了。且不说吴夫人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就说孙尚香那脾气,刘备也不敢要啊,万一哪天孙刘再翻脸,孙夫人会不会成为刺客?在公安那两年,刘备哪天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怎么可能还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孙刘要联盟,我姑姑当然要回益州,将来刘备封了王,这王后之位,除了她还有谁能坐,还有谁敢坐?”孙绍蛮横的说道:“我姑姑现在的身份,你想必也掂量得清楚。至尊要面子,他不出面,可是我这个做从子的不能视而不见。我今天来,与其说是跟你算帐的,不如说是跟刘备算帐的,他要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不答应全副仪仗的迎我姑姑去益州,你看他封王能不能封成。”


  诸葛亮苦笑了一声,孙绍如果从中作梗,刘备封王也许还能封,但是肯定不会顺利了。要说孙尚香做益州之主的确也是名正言顺,她兄长是未来的江东之主,她侄子是堂堂正正的越王,掌握着大汉最强大的水师,可是……可是刘备不愿意啊。


  “这个……”诸葛亮沉吟不语。


  “我知道,你们是觉得有三峡之险,我的水师攻不进去嘛。”孙绍阴森森的笑道。


  诸葛亮一身冷汗,随即勃然大怒,他冷笑一声:“以越王的智慧,难道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吗?打破了益州,对江东恐怕也没什么好处吧?”


  “未必。”孙绍不以为然,斜睨着诸葛亮,一脸的痞气:“与其和一个不守信用的人联盟,不如我们自己占了,再和曹操隔江而治。”他手里抚摩着诸葛亮放在案边的玉如意,眼皮一翻:“我还省得去当海盗了。”


  诸葛亮无语,对贵为越王居然还想着当海盗的人,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


  “让孙夫人做王后,于情于理,都不过分,可是,这件事触动太大,实在很难办。”诸葛亮摇摇头,摊开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们真要攻打益州的话,就悉听尊便了。”


  “没想到以管乐自比的孔明兄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孙绍扑嗤一笑,在诸葛亮听来,这笑声中的讥讽意味太明显了,他郁闷的叹了口气,正要反唇相讥,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你今天到我这儿来,不会就是为了威胁我吧?真要是想让孙夫人回益州,你找关将军商议,岂不是更合适?”


  孙绍心道,要想骗住这人还真是不容易,眼看着要进圈了,居然又跳出来了。他不动声色,从容的说道:“我是来给孔明兄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当然是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孙绍笑道:“你也知道我岳丈是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人,你们借刀杀人的事,他不会记在刘备的头上,肯定会记在你的头上。弭兵大会之后,他肯定要和你算算帐,他要算帐,可就不是我这么动动嘴皮子的事了。”


  诸葛亮不说话,他知道孙绍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有水份。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孙绍用手中的玉如意轻轻的敲着案面,敲得诸葛亮眼皮一阵阵的跳动,他非常担心孙绍一下子把玉如意敲断了。虽然孙绍有钱,赔得起,可是这柄玉如意是他最喜欢的一柄,敲掉了可就没有了。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着孙绍的手上下晃动,几次准备开口让孙绍小心一点。孙绍一边晃着玉如意吸引诸葛亮分神,一边笑着说:“第一条路,辞了刘备,跟着我吧,我手下将军不少,唯独缺几个象孔明兄这样的谋臣,孔明兄如果肯屈就的话,三公九卿随你挑。”


  诸葛亮心中一动,随即又摇摇头:“多谢殿下谬赞,然刘使君三顾茅庐,枉顾亮于南阳,故土难离,旧主难忘,亮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只有第二条路了,建功立业,成为国之栋梁,与我岳丈一文一武,并驾齐驱。”孙绍慢条斯理的说道:“比如眼下就有一个机会,你如果能把我姑姑这件事处理得妥贴,就是一个大功。”


  诸葛亮一皱眉:“殿下咄咄逼人,我怎么处理也无法妥贴啊。”


  “要不怎么说我是来给你机会的呢?”孙绍笑道:“换了别人,一点让步的可能性也没有,至于孔明兄嘛,我可以让一步,不接回去也可以,但是要写一份休书,另外再送一份丰厚的礼,多少给我孙家一点面子。你说这个不过份吧?”


  诸葛亮笑了,他如释重负的瞟了孙绍一眼,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不过,他也知道,换一个人,也许孙绍根本不会把这个底牌露给他,这的确是给他的机会。


  “殿下放心,我这就急书刘使君。”


  “我给你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你准备怎么谢我?”孙绍大模大样的抚着双腿,微仰着头,用鼻孔对着诸葛亮。诸葛亮不为所动,淡淡的说道:“殿下富有四海,马上还能从益州得到一批财物,想必不差钱吧?再说了,你也到我家中去过,知道我家徒四壁,没什么钱的。”


  “唉,想不到孔明兄居然是如此惫赖啊。”孙绍叹了口气,又对身后另一边的石苞示意了一下。石苞紧赶两步,将一直抱在怀里的锦盒放在诸葛亮的面前,然后找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卷卷好的纸缓缓展开。呈现在诸葛亮面前的是一副图,看起来是一个机械,但是诸葛亮却看不出是什么机械。他们夫妻向来喜欢研究这些,一看就入了迷,仔细端详了一会道:“殿下,这个……难道是一个车?”


  “孔明兄高明。”孙绍赞了一句,用手中的玉如意指着图纸:“这是车轮,这是车厢,这个轮子是调整行进方向的,我称之为方向盘。”


  诸葛亮静静的听完了,最后指着车厢下部的一个机构问道:“这个又是什么,难道就是靠这个驱动的?”


  “正是。”孙绍佩服死他了。“这是用水来做动力的机构,我正安排人研究,如果能成功,以后就可以不靠人力、畜力而车行万里。不过,这其中难度极大,我希望与孔明兄合作,最好……能借夫人一用。”


  他前面几句话说得诸葛亮十分感兴趣,可是最后一句话实在不象话,诸葛亮不快的瞪了他一眼,孙绍却直接无视,示意石苞打开另一张图。这是一张原理图,上面标明了水蒸汽如何变为动力驱动凸轮并带动车轮前进的。诸葛亮是聪明人,他很快就听明白了,虽然觉得这其中有不少疑问,但是基于他对孙绍的认识,他相信这些孙绍都已经考虑过了。


  又是水中的智慧。诸葛亮感慨不已,他能猜想出这样的机械如果真能造出来的话,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按照孙绍的提醒,造出了千里眼,就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战争的细节,如果再有这样的东西,那将是什么结果?

  “殿下奇思妙想,果然非等闲人可以猜度。”诸葛亮心悦诚服的施了一礼:“只可惜,我不能参与其中尽一份力,我夫人又是个妇人,也不宜远行,诚为憾事。”


  “确实有些遗憾,我本来想请贤夫妇到东海一行的。”孙绍让石苞把图纸收起来,也把诸葛亮的心收了起来。“不过如果孔明兄有兴趣,我会派人和孔明兄保持联系,互相配合,争取尽快把这个机器造出来,孔明兄能出多大的力,以后就占多大的利,我孙绍是个喜欢共赢的人,不会亏待朋友的。”


  诸葛亮怦然心动,如果他能得到这个机会,关羽再想对付他,刘备恐怕就要考虑考虑了吧?


  “这……图纸,能留给我再看看吗?”诸葛亮试探着说道。


  孙绍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石苞,石苞摇摇头,紧紧的抱着锦盒,孙绍挠着鼻翼,思考了很久,还是咬咬牙做了决定:“留给你可以,不过孔明兄要保密,不能让除你夫妇之外的人看到。”


  “一定。”诸葛亮二话不说,从石苞手中抢过图纸,再也不松手。


  孙绍暗笑,心道这图纸只是原理图,离真正能用的机器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今天带过来就是为了诱惑你的,不留给你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的脸上却还是有些不舍,一副随时都可能后悔的样子。诸葛亮为了坚定他的信心,说道:“殿下放心,孙夫人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那就好。”孙绍点点头。


  诸葛亮随即给刘备写了一封书札,他首先说到了江东有意要刘备迎回孙尚香,便要吴氏让出正妻位置的意思,然后说明了孙绍的蛮横威胁,把刘备吓得够呛之后,他才又加了一句:我现在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和孙绍商量,希望能有转机,不致于引发冲突。


  刘备看完书札,浑身冷汗淋漓,诸葛亮的文笔并不华丽,但是处处刺中刘备的软肋,让刘备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丛丛危机,不自然的对诸葛亮的全力斡旋感激不已,下意识的觉得要不是诸葛亮,换了关羽,只怕这件事就无法挽回了。


  刘备立刻回书,授权诸葛亮全权处理此事,别的都可以答应,就是不能让孙尚香回来。诸葛亮接到授权之后,又连着和孙绍商议了几次,最后敲定,刘备写一纸休书,给一笔钱财做补偿,当然了,经过诸葛亮的努力,这笔补偿最后只有孙绍最初提出的十分之一。


  刘备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二话不说,立刻让人送来了休书和财物,他一刻也不想再耽搁了。随着休书而来的,是对诸葛亮的赞扬,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我非常满意。好好谈,等我封了王,我一定重用你。


  皆大欢喜。


  就在诸葛亮和刘备书札往来的时候,孙绍和曹丕、张温也谈妥了相关约定,孙绍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从天子和曹孙刘四方都获得了自由通商的权利。同时还有意外收获,曹丕作主,把夏侯尚的女儿夏侯徽送给他做妾。这件事关羽很不爽,但是关凤却主动去劝他,说这是双方利益的交换,如果不纳夏侯徽,只怕孙绍要想在长江以北的海岸发展将会非常困难。


  关羽无奈,只得忍气吞声。他也知道,孙绍既然做了越王,以后肯定不会只有关凤一个女人,就算孙绍愿意,他的臣子也不会同意,孙绍已经让关凤做了王后,地位不可动摇,再阻拦可就有些过分了。加上上次他说孙绍是贱民,惹得孙绍大怒,一连十几天都没见他。在这十几天里,他忽然发现,没有孙绍的协助岂直是个灾难,原本由孙绍负责协调的许多事都涌到了他的面前,忙得他晕头转向。军营里的事还好办,可是朝庭上的事就不是他擅长的了,他为刘备请封王爵,原本觉得名正言顺,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没想到杨彪几封短札就把他驳得理屈辞穷,憋得老脸通红,最后没办法,只能由关平出面去请孙绍斡旋,才把事情重新扭转了过来。


  经此一事,关羽再也不在孙绍面前提贱民的事了。要不然的话,不仅事情难办,连儿子女儿都对他有意见,就更别提殷观、赵累等臣子,他忽然之间发现,一旦离开孙绍,他好象就成了孤家寡人。


  建安二十五年八月,在孙权接连不断的催促下,孙绍打点行装,准备奔赴东海平叛。苏粗腿成功的把会稽变成了孙权挥之不去的噩梦,孙权几乎派出了所有的水师,还是拿苏粗腿没办法。他甚至连辎重营的张奋都抢走了,张奋前期仿制的战船也全成了他的战利品,吕范、吕蒙等在长江里纵横的名将一到了大海上就蒙了,连他的影子都找不着,孙权被拖得焦头烂额,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孙绍的一切要求,只求他尽快到东海搞定苏粗腿。只有一个条件,他暂时没有答应,孙绍要让他把大桥和阿猘送来,他说,你去打仗,战场凶险,孩子还是不要带了吧,我替你养着,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孙绍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孙权还要留最后一点后手,他倒没有强求,默认了孙权的要求。


  临行前,曹丕送来了夏侯徽。夏侯尚没来,但是夏侯尚的儿子夏侯玄送亲来了。一看到一脸稚气的夏侯玄,孙绍先是愣了一下,夏侯玄也太年轻了吧,看起来和孙登差不多大。


  “那是你姊姊?”孙绍指了指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心里开始打鼓。


  “不是。”夏侯玄一边打量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孙绍,一边摇摇头:“是我妹妹。”


  孙绍顿时傻了眼,二话不说,冲到车前,推开车夫,掀开车帘一看,随即一拍额头,大骂一声:“天杀的曹子桓,敢耍老子。”


  一直等着看新娘子的关凤非常诧异,赶到车前一看,也忍不住掩着嘴笑了。孙尚香十分好奇,也推开众人抢上来看,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咧着嘴大笑起来。


  车里坐着一个盛装的新娘子,但是……这个新娘子也太小了些,看起来和大虎差不多,绝对没有成年。关凤强忍着笑,转过头问一脸郁闷的夏侯玄道:“你妹妹多大了?”


  “十岁。”


  关凤再也忍不住了,她看了一眼尴尬的孙绍,捂着嘴跑到一边,和孙尚香一起没有风度的狂笑。孙绍最近忙着和各方谈判,再加上是纳妾,不是正式迎娶,什么问名、纳采之类的程序都省了,所以孙绍一直以为夏侯徽是个正当龄的女子,谁也没想到,夏侯徽居然是个才十岁的孩子。


  要知道,孙绍可是连周玉都觉得太小的,现在来一个比周玉还要小好几岁的妾,他不发疯才怪呢。


  “你把你妹妹带回去,我这就去找曹子桓那厮算帐,他敢耍老子,老子要做好看。”孙绍怒气冲冲的一挥手,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背后传来一声清叱:“殿下不用去找子桓叔了。”


  “子桓叔?”孙绍恼火的转过身,感情这娃还是曹丕的晚辈。可是随即看到一幕却让他大吃一惊,夏侯徽站在车上,小巧的身子挺得笔直,华丽的嫁衣重重叠叠,在阳光下直晃眼睛,把所有的曲线都遮得严严实实。哦,错了,她还没曲线呢。


  然而孙绍没心情理会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夏侯徽手中的一把短刀上。


  “我夏侯家的女子,从来没有被人拒婚的,殿下失察在先,却与我夏侯氏无关,如果殿下执意拒婚,徽只有以刀自裁,以免有辱家门。如若因此连累殿下与曹公交恶,非是徽之本意,还请殿下详察。”


  孙绍愕然,这小丫头果然厉害啊,先把责任推到他的头上,然后再警告你这样做可能的严重后果,一针见血的指明了这桩婚姻真正的含义。这哪象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大虎都十一了,可是跟这孩子一比,简直不是幼稚,而是弱智。


  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娃就是个名符其实的女士。


  孙绍抹了抹鼻子,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既然小夫人愿意为了家族的清誉委屈自己,和我飘泊于茫茫大海之上,求生于惊涛巨澜之内,我孙绍虽然不才,又焉敢不欣然从命。小夫人,请随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