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28 16:02      字数:58909
  把含烟留在客厅中,柏霈文就跑上了楼梯,一直停在柏老太太的门前,在门外停立了几秒钟。呼吸了好几下,他终于甩了甩头,举起手来敲了敲门。门内,柏老太太那颇具威严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进来!”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在敞开的窗前,那窗子面对着花园,花园内的一切都一览无遗。他的心跳加速了,那么,一切不用解释了,柏老太太已经看到他和含烟在花园中的一幕了。他注视着柏老太太,后者的脸色是铁青的。“你要告诉我什么吗?”柏老太太问,声音冰冷而严厉。


  柏霈文把房门在身后合拢,迈前了几步,他停在柏老太太的面前,低下头,他说:

  “我来请求您的原谅。并请您接受您的儿媳妇。”


  “你终于娶了她了!”柏老太太低声的说。“甚至不通知你的母亲。”她咬了咬牙,愤怒使她的身子颤抖。“你不是来让我接受她的,你简直是要我去参见她呢!”


  “妈!”柏霈文惶悚的说:“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请你原谅我!”他抬起头来,看着柏老太太,他的眼睛好深好沉,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柏老太太不禁一凛,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这孩子了,他不再是那个依偎在她膝下的小男孩,他长大了,是个完完全全的、独立的男人了。他身上也带着那种独立的、男性的、咄咄逼人的威力。他的声调虽然温柔而恭敬,却有着不容人反驳的力量。“妈,你不能了解,她对于我已经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重要,我不能允许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害怕失去她,所以,我这样做了!我宁愿做了之后,再来向您请罪,却不敢冒您事先拒绝的险!”


  柏老太太瞪视着柏霈文,多坦白的一篇话!却明显的表示出了一项事实,他可以失去母亲,却不能失去那个女人!这就是长成了的孩子必走的一条路吗?有一天,你这个母亲的地位将退后,退后,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去……把所有的位置都让给另一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你不再重要了,你不再具有权威了,你失去了他!如今,这孩子用这样一对坦白的眸子瞧着你,他已经给你下了命令了:你无可选择!你只有接受一条路!“她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比你的母亲更重要!”她喃喃的说:“你已经不考虑母亲的地位和自尊了!你真是个好儿子!”“妈!”柏霈文喊了一声。“只要你接受她,你会喜欢她的,你会发现,你等于多了一个女儿!”


  “我没福气消受这个女儿!”柏老太太冷冷的说:“或者我该搬出去住。她叫什么名字?”


  “含烟。”“是了,含烟山庄!你在门口竖上了这么一个牌子,这儿成了她的天地,我会尽快搬走!免得成为你们之间的绊脚石!”


  柏霈文迈前了一步,他的手紧紧的握住了母亲的手,他那对漂亮的眼睛和煦、温柔,而诚恳。他的声音好亲切,好郑重。“妈,您一向是个好母亲,我不相信您没有接受一个儿媳妇的雅量!爸当初和您结婚以后,他的世界也以您为重心的,不是吗?您了解爱情,妈!您一向不是个古板顽固的女人。您何不先见见她?见了她,您就会了解我!至于您说要搬走,那只是您的气话。妈,别和我生气吧!”


  “我不是生气,霈文,我只是悲哀。”她望着他。“我从没有反对过你娶妻,相反的,我积极的帮你物色,帮你介绍。你现在的口气,倒好像我是个典型的和儿媳妇抢儿子的女人!我是吗?”“你不是。”柏霈文说:“那么,你也能够接受含烟了?虽然她不是你选择的,她却是我所深爱的!”


  “一个女工!”柏老太太轻蔑的说。


  “一个女工!”柏霈文有些激动的说:“是的,她曾是女工,那又怎样呢?总之,现在,她是我的妻子了!”


  “她终于挣到了这个地位,嗯?”柏老太太盯着柏霈文:“你仿佛说过她并不稀奇这地位!怎会又嫁给了你呢?”


  “她是不稀奇的!妈!”柏霈文的脸色发白了。“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工夫来说服她,来争取她。”


  “是的,我想是的。”柏老太太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你一定得来艰巨!这是不用说的。好吧,看来我必须面对这份现实了,带她上楼吧!让我看看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


  柏霈文深深的望着他的母亲,他的脚步没有移动。


  “怎么还不去?我说了,带她上楼来吧!难道你还希望我下楼去参见她吗?”“我会带她上楼来,”柏霈文说,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母亲,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可是,妈,我请求你不要给她难堪,她细微而脆弱,受不了任何风暴,她这一生已吃了许多苦,我希望我给她的是一个避风港,我更希望,你给她的是一个慈母的怀抱!她是很娇怯的,好好待她!妈,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会感激你!妈,我想你是最伟大的母亲!”


  柏老太太呆立在那儿,柏霈文这一篇话使她惊讶,她从没看过她儿子脸上有这样深重的挚情,眼睛里有那样闪亮的光辉。他爱她到怎样的程度?显而易见,他给了她一个最后的暗示:好好待她,否则,你将完完全全的失去你的儿子!她咬了咬牙,心里迅速的衡量出了这之中的利害。沉吟片刻,她低低的说:“带她来吧!”柏霈文转身走出了房间,下了楼,含烟正站在客厅中,焦灼的等待着,她头上依然披着婚纱,裹在雪白的礼服中,像个霓裳仙子!看到柏霈文,她担忧的说:


  “她很生气吗?”“不,放心吧!含烟,”柏霈文微笑的挽住她的手。“她会喜欢你的,上去吧,她要见你!”


  含烟怀疑的看了柏霈文一眼,后者的微笑使她心神稍定。依偎着柏霈文,她慢慢的走上楼梯,停在柏老太太的门前。敲了敲门,没等回音,柏霈文就把门推开了,含烟看了进去,柏老太太正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圈椅中,背对着窗子,脸对着门,两个女人的目光立即接触了,含烟本能的一凛,好锐利的一对眼光!柏老太太却震动了一下,怎样的一对眼睛,轻灵如梦,澄澈似水!“妈,这是含烟!”柏霈文合上了门,把含烟带到老太太的面前。含烟垂着手站在那儿,怯怯的看着柏老太太,轻轻的叫了一声:“妈!”柏老太太再震动了一下,这声音好娇柔,好清脆,带着那样一层薄薄的畏惧,像是个怕受伤害的小鸟。她对她伸出手来,温和的说:“过来!让我看看你,孩子!”


  含烟迈前了一步,把双手伸给柏老太太,后者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这手不是一个女工的手,纤细、柔软,她没做过几天的女工!她想着。仔细的审视着含烟,那白色轻纱裹着的身子娇小玲珑,那含羞带怯的面庞细致温柔……是的,这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是,除了美丽之外,这女孩身上还有一些东西,一些特殊的东西。那对眼睛灵慧而深湛,盛载了无数的言语,似在祈求,似在梦幻,恳恳切切的望着她。柏老太太有些明白这女孩如何能如此强烈的控制住柏霈文了,她有了个厉害的对手!“你名叫含烟,是吗?”她问,继续打量着她。


  “是的。”含烟恭敬的说,她望着柏老太太,那锐利的目光,那坚强的脸,那稳定的,握着她的双手,这老太太不是个等闲人物呵!她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略带灰暗的眼睛是深沉难测的,含烟无法衡量,面前这个人将是——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18

  是的,那沉醉而混沌的三天是过去了。


  第四天早上,含烟一觉醒来,床上已经没有霈文的影子了,她诧异的坐起身来,四面张望着,一面轻轻的低唤着:


  “霈文!霈文!”没有回答,她披上一件晨褛,走下床来,却一眼看到床头柜上的花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她取了出来,上面是柏霈文的字迹:

  “含烟:

  你睡得好甜,我不忍心叫醒你。赵经理打电话来,工厂中诸事待办,我将有十分忙碌的一天。中午我不回来吃饭,大约下午五时左右返家。


  吻你!希望你正梦着我!

  霈文”


  含烟不自禁的微笑,把纸条捧到唇边,她在那签名上轻轻的印下一吻。她竟睡得那样沉,连他离开她都不知道!想必他是蹑手蹑脚,静悄悄离去的。满足的叹了一声,她慵散的伸了一个懒腰,没有霈文在身边,她不知道这一日该做些什么,她已经开始想他了。要等到下午五点钟才能见到他,多漫长呀!梳洗过后,她下了楼,拿着剪刀,她走到花园里去剪玫瑰花,房里的玫瑰应该换新了。这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初升的朝阳穿过了树梢,在地上投下了无数的光华。含烟非常喜爱花园里那几棵合抱的老榕树,那茂密的枝叶如伞覆盖,那茁壮的树干劲健有力,那垂挂着的气根随风飘动,给这花园增添了不少情致。还有花园门口那棵柳树,也是她所深爱的,每到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花园中姹紫嫣红,模模糊糊的掩映在巨树葱笼和柳条之下,就使她想起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无重数。”的句子,而感到满怀的诗情与画意。入柳穿花,她在那铺着碎石子的小径走着,花瓣上的朝露未干,草地也依然湿润,她穿了一双软底的绣花鞋,鞋面已被露珠弄湿了。她剪了好大一束黄玫瑰,一面剪着,一面低哼着那支“我俩在一起,誓死不分离”的歌曲。然后,她看到高立德,正站在那老榕树下,和园丁老张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含烟,他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望着她,这浑身绽放着青春的气息,这满脸笼罩着幸福的光彩,这踏着露珠,捧着花束的少女,轻歌缓缓,慢步徐徐。这是一幅画,一幅动人的画。“早,柏太太。”他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霈文跟你说过好几次了,要你叫我含烟,你总是忘记。”她说,微笑着。“你在干嘛?”“对付蚜虫!”他说,从含烟手上取过一枝玫瑰来检查着,接着,他指出一些小白点给含烟看。“瞧,这就是蚜虫,它们是相当的讨厌的,我正告诉老张如何除去它们!这都是蚂蚁把它们搬来的。”“蚂蚁?”含烟惊奇的。“它们搬虫子来干嘛?”


  “蚜虫会分泌一种甜甜的液体,蚂蚁要吃这种分泌液,所以,它们就把蚜虫搬了来,而且,它们还会保护蚜虫呢!生物界是很奇妙的,不是吗?”


  含烟张大了眼睛,满脸天真的惊奇,那表情是动人的,是惹人怜爱的。“霈文又开始忙了,是吗?”他问。


  “是的,”含烟下意识的剥着玫瑰花干上的刺,有一抹淡淡的寥落。“他要下午才能回来。”


  “你如果闷的话,不妨去看我们采茶。”他热心的说。“那也满好玩的。”“采茶开始了吗?”“是的,要狠狠的忙一阵了。”


  “我也来采,”她带着股孩子气的兴奋。“你教我怎么采,我会采得很好。”“你吗?”他笑笑。“那很累呢!你会吃不消。”


  “你怎么知道?”她说:“今天就开始采吗?”


  “是的,”他看看手表:“我马上要去了。”


  “有多少女工来采?”“几十个。”“采几天呢?”“四、五天。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今天先采竹林前面那地区,你随时来好了!”“我一定去!”她笑着,正要再说什么,下女阿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说:


  “太太,老太太请你去,她在她的屋里等你。”


  含烟有一些惊疑,老太太请她去?这还是婚后第一次呢,会有什么事吗?她有点微微的不安,但是,立即,她释然了。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对,这是很自然的,霈文恢复上班了,她也该趁此机会和老太太多亲近亲近。于是,她对高立德匆匆的一笑,说:“待会儿见!”转过身子,她轻快的走进屋子,上了楼,先把玫瑰花送进自己的房间,整了整衣服,就一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门前,敲了门,她听到门里柏老太太的声音:


  “进来!”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带着满脸温婉的微笑。柏老太太正站在落地长窗前面,面对着花园,背对着她,听到她走进来,她并没有回头,仍然那样直直的站着,含烟有点忐忑了,她轻轻的叫了一声:“妈!”“把门关上!”柏老太太的声音是命令性的,是冷冰冰的。


  含烟的心一沉,微笑迅速的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合上了门,怯怯的看着柏老太太。柏老太太转过身子来了,她的目光冷冷的落在含烟脸上,竟使含烟猛的打了个寒战,这眼光像两把尖利的刀,含烟已被刺伤了。拉过一张椅子,柏老太太慢慢的坐了下去,她的眼光依旧直望着含烟,幽冷而严厉。


  “我想,我们两个应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她说:“过来!”含烟被动的走上前去,她的脸色变白了。扬着睫毛,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柏老太太,带着三分惊疑和七分惶悚。“妈,”她柔弱的叫了一声:“我做错什么了吗?”


  “是的,”柏老太太直望着她。“你从根本就错了!”


  “妈?”她轻蹙着眉梢。


  “别叫我妈!记住这点!你只能在霈文面前叫我妈,因为我不愿让霈文伤心,其他时候,你要叫我老太太,听到了吗?”


  含烟的脸孔白得像一张纸。


  “你——你——你的意思是……”她结舌的说。


  “我的意思吗?”柏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含烟!”她坦白的说,紧盯着她。“你的历史我已经都打听清楚了,起先我只认为他娶了一个女工,还没料到比女工更坏,他竟娶了个欢场女子!我想,你是用尽了手段来勾引他的了。”


  含烟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她的嘴唇颤抖着,一时间,她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朦胧的、痛楚的感到,自己刚建立起来的,美丽的世界,竟这么快就粉碎了。


  “你很聪明,”柏老太太继续说:“你竟把霈文收得服服贴贴的。但是,你别想连我一起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走进我家的一刹那,我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女人!含烟,你配不上霈文!”含烟直视着柏老太太,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泪浪已经封锁了她的视线。她的手脚冰冷,而浑身战栗,她已被从一个欢乐的山巅上抛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而且,还在那儿继续的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不用流眼泪!”柏老太太的声者冷幽幽的在深渊的四壁回荡。“眼泪留到男人面前去流吧!现在,我要你坦白告诉我,你嫁给霈文之前,是清白的吗?”


  含烟没有说话。“说!”柏老太太厉声喊:“回答我!”


  含烟哀求的看了柏老太太一眼。


  “不。”她哑声说:“霈文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哼!他居然知道!千挑万选,娶来这样一个女人!”柏老太太怒气冲冲的看着含烟,那张苍白的脸,那对泪汪汪的眸子!她就是用这份柔弱和眼泪来征服男人的吧!“你错了,”她盯着她:“你不该走进这个家庭里来的!你弄脏了整个的柏家!”含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看来摇摇欲坠。


  “你……”她震颤的、受伤的、无力的、继续的说:“你……要……要我怎样?离……离开……这儿吗?”


  “你愿意离开吗?”她审视着她。


  含烟望着她,然后,她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她用一对哀哀无告的眸子,恳求的看着她。


  “请别赶我走!”她痛苦的说。“我知道我不好,我卑贱、我污秽……可是,可是,可是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请求你,别赶我走!”“哼,我知道你不会舍得离开这儿的!”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梢。“含烟山庄?含烟山庄!你倒挣得了一份大产业!”


  “妈——”她抗议的喊。


  “叫我老太太!”柏老太太厉声喊。


  “老太太!”她颤抖着叫,泪水夺眶而出,用手堵住了嘴,她竭力阻止自己痛哭失声。“你——你弄错了,我——我——


  从没有想过——关于产业——产业”她啜泣着,语不成声。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柏老太太冷笑了。“你用不着解释,我对你很清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因为,我不能连我的儿子一起赶走,他正迷恋着你呢!你留在这儿!但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听到了吗?我活着一日,我就会监视你一日!你别想动他的财产!别想插手他的事业!别想动他的钱!”“老太太……”她痛苦的叫着。


  “还有,”柏老太太打断了她。“我想,你急于要到霈文面前去搬弄是非了。”含烟用手蒙住了脸,猛烈的摇着头。


  “你最好别在霈文面前说一个字!”柏老太太警告的说:“假若你希望在这儿住下去的话!如果你破坏我们母子的感情,我不会放过你!”含烟拚命的摇着头。“我不说,”她哭泣着:“我一个字也不说!”


  柏老太太把脸掉向了另一边。


  “现在,你去吧!”她说:“记住我说的话!”


  含烟哭着站起身来,用手着嘴,她急急的向门口走去,才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柏老太太严厉的声音:“站住!”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柏老太太正森冷的望着她。


  “以后,你的行动最好安分一些,我了解你这种欢场中的女子,生来就是不安于室!我告诉你,高立德年轻有为,你别再去勾引他!你当心!我不允许你让霈文戴绿帽子!”


  “哦!老太太……”含烟喊着,泪水奔流了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掉转头,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就直直的仆倒在床上。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沉痛的、悲愤的、心魂俱裂的啜泣起来。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时候,含烟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是浮肿的,坐在餐桌上,她像个无主的幽灵。高立德刚从茶园里回来,一张晒得发红的脸,一对明朗的眼睛,他望着含烟,心无城府的说: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说要到茶园里去采茶吗?怎么没去呢?怕晒太阳,是吗?”


  含烟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像电光一闪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心神恍惚的垂下头去。高立德有些惊奇,怎么了?什么东西把这女人脸上的阳光一起带走了?她看来像才从地狱里走出来一般。他下意识的看着柏老太太,后者脸上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带着她一向的庄重与高贵,那张脸孔是没有温情,没有喜悦,没有热也没有光的。是这位老太太给那小女人什么难堪了?他敏感的想着,再望向含烟,那黑发的头垂得好低,而碗里的饭,却几乎完全没有动过。


  黄昏的时候,含烟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她向后走去,缓缓的,沉重的,心神不属的。路两边的茶园里,一群群的女工还在忙碌的采着茶,她们工作得很起劲,弯着腰,唱着歌,挽着篮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样,也都戴着斗笠,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布,包着手脚。那不同颜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里,看起来是动人的。她不知不觉的站住了步子,呆呆的看着那些女工发愣,假若……假若当初自己不晕倒在晒茶场中,现在会怎样呢?依然是一个女工?她用手抚摩着面颊,忽然间,她宁愿自己仍然是个女工了,她们看来多么无忧无虑!在她们的生活里,一定没有侮辱、轻蔑,和伤害吧!有吗?她深思着。或者也有的,谁知道呢?人哪,你们是些残忍的动物!最残忍的,别的动物只在为生存作战时才伤害彼此,而你们,却会为了种种原因彼此残杀!人哪!你们多残忍!

  一个人从山坡上跑了过来,笑嘻嘻的停在含烟面前嚷着说:“你还是来了,要加入我们吗?不过,你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收工了。”含烟瑟缩的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的摇着头,说:

  “不!不!我不是来采茶的,我是……是想去松竹桥等霈文的。”高立德审视她,然后,他收住了笑,很诚恳的说:


  “柏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难堪吗?”


  她惊跳了一下,迅速的抬起头来,她一叠连声的说: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她是个好母亲,她怎会给我难堪呢?完全没有!你别胡说啊!完全没有!”


  高立德点了点头。“那么,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气!我手下这些女工,就没有一个晕倒的!”


  含烟的脸上涌起了一阵尴尬的红晕,高立德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玩笑是过分了一些,他显然让她不安了。他立刻弯了弯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表示没有关系,她的思想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的深谷里。她那沉静的面貌给人一种怆恻而悲凉的感觉。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属于新娘的喜悦呢?那幸福的光彩呢?这小女人身上有着多重的负荷!她怎么了?含烟转过了身子,她继续向那条路上走去了。落日照着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无力,像个飘荡的、虚浮的幽灵。高立德打了个寒战,一个不祥的预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到了松竹桥,含烟在那桥头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晖中,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倾听着桥下的流水潺□。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晚风中摇曳,她出神的望着那河水,又出神的望着天边的那轮落日,和那满天的彩霞。不住的喃喃自问着:


  “我错了?我做错了?”


  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终于,一阵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跳起来,霈文及时煞住了车子,她跑过去,霈文打开了车门,笑着说:“你怎么坐在这儿?”“我等你!”她说着,钻进了车子。


  “哈!你离不开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从他唇边消失了,他审视她。“怎么?含烟?你哭过了吗?”“没有,没有。”她拚命的摇头,可是,泪水却不听指挥的涌进了眼眶里,迅速的淹没了那对黑眼珠。霈文的脸色变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山脚下,熄了火。一把揽过了含烟,他托起她的下巴来,深深的、研究的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郑重的问:“怎么了?告诉我!”她又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了下来。


  “只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说,把面颊埋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用手紧抱住他的腰。


  “哦,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禁怜惜的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个小傻瓜!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不过才离开你几个小时,你也不该就弄得这样苍白呀!来,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


  “不!”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的战栗着。“以后我跟你去工厂好吗?我像以前一样帮你做事!”


  “别傻了,含烟!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书!”他笑了。“告诉我,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头来,注视着她。


  “我也想你,”他轻轻的说。“好想好想你!”


  她闪动着眼睑。“你爱我吗?霈文?”她幽幽的问。


  “爱你吗?”他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进了骨髓。含烟!”


  她叹了口气,仰躺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一个微笑慢慢的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好温柔,好宁静的微笑。她轻轻的,像自语的说:“够了。为了这几句话,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叹息着说:“我也爱你,霈文!好爱好爱你!我愿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那怕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着:“谁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拥着她,揉着她,逗着她,呵她的痒:“你说!你是不是个傻丫头?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着,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是的,是的!我是个傻丫头!傻丫头!”她笑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滚出了眼泪。
——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19

  就这样,对含烟来说,一段漫长的、艰苦的挣扎就开始了。霈文呢?自结婚以后,他对人生另有一种单纯的、理想化的看法,他高兴,他陶醉,他感恩,他满足。他自认是个天之骄子,年纪轻轻,有成功的事业,有偌大的家庭,还有人间无贰的娇妻!他夫复何求?而茶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他年轻,他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于是,他热心的发展着他的事业。随着业务的蒸蒸日上,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他忙得起劲,忙得开心,他常常捧着含烟的脸,得意的吻着她小小的鼻尖说:“享乐吧!含烟,你有一个能干的丈夫!”


  含烟对他温温柔柔的笑着,虽然,她心里宁愿霈文不要这样忙,宁愿他的事业不要发展得这么大。但是,她嘴里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一个好妻子,是不应该把她的丈夫拴在身边的,男人,有男人的世界,每个男人,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业来充实他,来满足他那份男性的骄傲。


  可是,含烟在过着怎样一份岁月呢?


  每日清晨,霈文就离开了家,开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经常要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回来,如果有应酬,就会回来得更晚。含烟呢?她修剪着花园里的玫瑰花,她整理花园,她学做菜,她布置房间,她做针线……她每日都逗留在家中。她不敢单独走出含烟山庄的大门,她不敢去台北,甚至不敢到松竹桥去迎接霈文。因为,柏老太太时时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对锐利而严肃的眼光跟踪着她,监视着她。只要她的头伸出了含烟山庄的铁门,老太太就会以冷冰冰的声音说:

  “怎么了?坐不住了吗?我早就知道,以你的个性,想做个循规蹈矩的妻子是太难了。”


  她咬住牙,控制了自己,她就不走出含烟山庄一步!这个画栋雕梁的屋子,这个花木扶疏的庭园,这个精致的楼台亭阁,竟成为了她的牢笼,把她给严严密密的封锁住了。于是,日子对于她,往往变得那样漫长,那样寂寞,那样难耐。依着窗子,她会分分秒秒的数着霈文回家的时间。在花园里,她会对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花暗弹泪珠。柏老太太不会忽视她的眼泪,望着她那盈盈欲涕的眸子,她会说:

  “柏家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还是你懊悔嫁给霈文了?或者,是我虐待了你吗?你为什么一天到晚眼泪汪汪的,像给谁哭丧似的?”她拭去了她的眼泪,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没有流泪的自由。但,柏老太太仍然不放过她,盯着她那苍白而忧郁的面庞,她严厉的问:“你为什么整天拉长了脸?难道我做婆婆的,还要每天看你的脸色吗?霈文不在家,你算是对谁板脸呢?”


  “哦,老太太!”她忍受不住的低喊着。“你要我怎样呢?你到底要我怎样呢?”“要你怎样?”柏老太太的火气更大了。“我还敢要你怎样?我整天看你的脸色都看不完,我还敢要你怎样?你不要我怎样,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要你怎样?听听你这口气,倒好像我在欺侮你……”“好了,我错了,我说错了!”含烟连忙说,竭力忍住那急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开始回避柏老太太,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日不敢走出房门,因为,一和柏老太太碰面,她必定动辄得咎。可是,柏老太太也不允许她关在房里,她会说:“我会吃掉你吗?你躲避我像躲避老虎似的?还是我的身分比你还低贱,不配和你说话吗?”


  她又不敢关起自己来了。从早到晚,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不挨骂,怎样做才算是对的!随时随地,她都要接受老太太严厉的责备和冷漠的讥讽。至于她那不光荣的过去,更成为老太太时不离口的话题:


  “我们柏家几代都没有过你这种身分的女人!”


  “只有你这种女人,才会挑唆男人瞒住母亲结婚,你真聪明,造成了既成事实,就稳稳的取得了‘柏太太’的地位了!”


  “我早知道,霈文就看上了你那股狐狸味!”


  这种耳边的絮絮叨叨,常逼得含烟要发疯。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了,蒙住了耳朵,她从客厅中哭着冲进花园里。正好高立德从茶园中回来,他们撞了一个满怀,高立德慌忙一把扶住她,惊讶的说:“怎么了,房里有定时炸弹吗?”


  她收住了步子,急急的拭去眼泪,掩饰的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


  高立德困惑的蹙起了眉头,仔细的看着她。


  “但是,你哭了?”“没有,”她猛烈的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高立德不再说话了,可是,他知道这屋子里有着一股暗流。只有他,因为常在家里,他有些了解含烟所受的折磨。但他远远的退在一边,含烟既然一点也不愿表示出来,他也不想管这个闲事,本来,婆媳之间,从人类有历史以来,就有着数不清的问题。花园中这一幕落到老太太眼中,她的话就更难听了:


  “已经开始了,是吗?”她盯着她。“我早就料到你不会放过高立德的!”“哦,老太太!”含烟的脸孔雪白,眼睛张得好大好大。“您不能这样冤枉我!您不能!”


  “冤枉?”老太太冷笑着。“我了解你这种女人,了解得太清楚了!你要怕被冤枉的话,你最好离开他远一点!我告诉你,我看着你呢,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小心一点吧!”含烟憔悴了,苍白了。随着日子的流逝,她脸上的光彩一日比一日暗淡,神色一日比一日萧索。站在花园里,她像弱柳临风,坐在窗前,她像一尊小小的大理石像,那样苍白,那样了无生气。霈文没有忽略这点。晚上,他揽着她,审视着她的面庞,他痛心的说:


  “怎么?你像一株不服水土的兰花,经过我的一番移植,你反而更憔悴了。这是怎么回事?含烟,你不快乐吗?告诉我,你不快乐吗?”“哦,不。”她轻声的说:“我很快乐,真的,我很快乐。”她说着,却不由自主的泫然欲涕了。


  他深深的看着她,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担忧:

  “含烟,你要为我胖起来,听到吗?我不愿看到你苍白消瘦!你要为我胖起来,红润起来,听到没有?”


  “是的,”她顺从的说,泪珠却沿颊滚落。“我会努力,霈文,我一定努力去做。”他捧着她的脸,更不安了。


  “你为什么哭?”“没有,我没哭,”她用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我是高兴,高兴你这样爱我。”


  他推开她,让她的脸面对着自己,他仔仔细细的审视她,深深切切的观察她,他的心灵悸动了,他多么爱她,多么爱这个柔弱的小妻子!“告诉我,含烟,”他怀疑的说:“妈有没有为难你?你们相处得好吗?”“噢!”她惊跳了。急切的说:“你想到那儿去了?妈待我好极了,她是个好母亲,我们之间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么,我懂了。”霈文微笑着,亲昵的吻她。“你是太闷了,可怜的、可怜的小女人,你不该嫁给一个商人做妻子。这是我的过失,我经常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以后,我一定要早些回家,我要推掉一些应酬,我答应你,含烟。”


  “不,别为我耽误你的工作,”含烟望着他。“可是,让我去工厂和你一起上班吧!我会帮你做事!”


  “你希望这样吗?”“是的。”“这会使你快乐些吗?”


  她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那么,好的,你来工厂吧!像以前一样,做我的女秘书!”


  她喜悦的扬起睫毛来,然后,她抱住了他的脖子,主动的吻他,不住的吻他,不停的吻他。那晚上,她像个快乐的小仙子,像个依人的小鸟。可是,这喜悦只维持了一夜,第二天早餐桌上,柏老太太轻轻易易的推翻了整个的计划,她用不疾不徐的声音,婉转而柔和的说:

  “为什么呢?含烟去工厂工作,别人会说我们柏家太小儿科了。而且,含烟在家可以给我作伴,女人天生是属于家庭的,创事业是男人的事儿,是不是?含烟,我看你还是留在家里陪我吧!”含烟看着柏老太太,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了一项事实,柏老太太不会放过她,永远不会放过她!她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似的,她也翻不出柏老太太的掌心。随着含烟的目光,柏老太太露出那样慈祥的微笑来,这微笑是给霈文看的,她知道。果然,霈文以高兴的声调,转向含烟说:


  “怎样?含烟?我看你也还是留在家里陪妈好,你说呢?”


  含烟垂下了头,好软弱好软弱的说:

  “好吧,就依你们吧!我留在家里。”


  她看到柏老太太胜利的目光,她看到霈文欣慰的目光,她也看到高立德那同情而了解的目光。她把头埋在饭碗上面,一直到吃完饭,她没有再说过话。


  就这样,日子缓慢而滞重的滑了过去,含烟的憔悴日甚一日,这使柏霈文担忧,他请了医生给含烟诊视,却查不出什么病源来,她只是迅速的消瘦和苍白下去。晚上,每当霈文怀抱着她那纤细的身子,感到那瘦骨支离,不盈一把,他就会含着泪,拥着她说:“你怎么了?含烟?你到底是怎么了?”


  含烟会娇怯的倚偎着他,喃喃的说: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只要你爱我,我就很好。”


  “可是,我的爱却不能让你健康起来啊!”霈文烦恼的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怎么回事。


  于是,柏老太太开始背着含烟对霈文说话了:


  “她是个不属于家庭的女人,霈文。我想,她以前的生活一定是很活跃的。她有心事,她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她过不惯正常的生活,我想。”


  “不会这样!”霈文烦躁的说:“她只是身体太弱了,她一向就不很健康。”春天来了,又过去了,暮春时节,细雨纷飞。含烟变得非常沉默了,她时常整日倚着栏杆,对着那纷纷乱乱的雨丝出神。也常常捧着一束玫瑰花暗暗垂泪。这天黄昏,霈文回家之后,就看到她像个小木偶似的独坐窗前,膝上放着一张涂抹着字迹的纸,他诧异的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他看到的是含烟所录的一阕词:“


  杨柳堆烟,帘□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他看完了,再望向含烟,他看到含烟正以一对哀哀欲诉的眸子瞧着他,在这一瞬间,他有些了解含烟了,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含烟山庄成为了一个精致的金丝笼啊!他握住了她的手,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他轻轻的说:“我们去旅行一次,好吗?”


  她震动了一下。“真的?”她问。“真的,我可以让赵经理暂代工厂的业务。我们去环岛旅行一次,到南部去,到阿里山去,到日月潭去,让我们好好的玩一个星期。好吗?”她用手揽住他的头,手指摩挲着他的面颊,她的眼睛深情脉脉的注视着他,闪耀着梦似的光芒。她低低的、做梦般的说:“啊!我想去!”“明天我就去安排一切,我们下星期出发,怎样?”


  她醉心的点点头,脸庞罩在一层温柔的光彩中。


  但是,第二天,柏老太太把含烟叫进了她的房中,她锐利的盯着她,森冷的说:“你竟教唆着他丢下正经工作,陪你出去玩啊?你在家里待不住了,是吗?现在结婚才多久,已经是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呢?你这种女人,我早就知道了,你永远无法做一个贤妻良母!但是,你既嫁到柏家来,你就该学习做一个正经女人,学习柏家主妇的规矩!”


  于是,晚上,这个小女人对霈文婉转轻柔的说:


  “我不想去旅行了,霈文,我们取消那个计划吧!”


  “怎么呢?”霈文不解的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含烟转开了头,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只是,我不想去了。”


  霈文蹙起了眉头,不解的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他是越来越不了解她了。她像终日隐在一层薄雾里,使他探索不到她的心灵,看不清她的世界,她距离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了。于是,他愤愤的说:“好吧!随你便!只是,我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计划,去安排,都算是白做了!”含烟咬紧了牙,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喉咙中哽着好大的一个硬块,她继续用背对着他,默默的不发一语。这种沉默和冷淡更触动了霈文的怒气。他不再理她,自顾自的换上睡衣,钻入棉被,整晚一句话也不说。含烟坐在床沿上,她就这样呆呆的坐着,一任泪水无声无息的在面颊上奔流。她看到了她和霈文之间的距离,她也看到她和霈文之间的裂痕。她隐隐感到,终有一天,这婚姻会完全粉碎。这撕裂了她的心,刺痛了她的感情。她不敢哭泣,怕惊醒了霈文,整夜,她就这样呆坐在床沿上流泪。


  黎明的时候,霈文一觉睡醒,才发现身边是空的,他惊跳起来,喊着说:“怎么?含烟,你一夜没睡吗?”


  他扳过她的身子,这才看到她满面的泪痕,他吃惊了,握着她的手臂,他惶然的叫:


  “含烟!”她望着他,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然后,她扑到他的脚前,用手臂紧抱着他,她哭泣着喊:

  “哦,霈文,你不要跟我生气,不要跟我生气吧!我一无所有,只有你!如果你再跟我生气,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我会死掉,我一定会死掉!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我会从松竹桥上跳下去!”“噢,含烟!”他嚷着,战栗的揽紧了她,急促的说:“我不该跟你生气,含烟,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别伤心了,含烟!我再不跟你生气了!再不了!我发誓不会了!”他拥住她,于是,他们在吻与泪中和解,重新设下无数的爱的誓言。为了弥补这次的小裂痕,霈文竟在数天后,送了含烟一个雕刻着玫瑰花的木盒,里面盛满了一盒的珠宝。不过,含烟几乎从不戴它们,因为怕柏老太太看到之后又添话题。她只特别喜欢一个玫瑰花合成的金鸡心项链,她在那小鸡心中放了一张和霈文的合照,经常把这项链挂在颈间。


  这次的误会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含烟和霈文之间距离却是真的在一天比一天加重了。


  含烟是更忧郁,更沉默了。这之间,唯一一个比较了解的人是高立德,他曾目睹柏老太太对含烟的严厉,他也曾耳闻柏老太太对她的训斥,当含烟被叫到老太太屋里,大加责难之后,她冲出来,却一眼看到高立德正站在走廊里,满脸沉重的望着她。她用手蒙住了脸,痛苦的咬住了嘴唇,高立德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的说:“到楼下去!我要和你谈一谈!”


  她顺从的下了楼,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高立德站在她的面前,他低沉的说:“你为什么不把一切真实的情况告诉霈文?你要忍受到那一天为止?”她迅速的抬起头来,紧紧的注视着高立德,她说:


  “我不能。”“为什么不能?”“我不能破坏他们母子的感情!我不能让霈文烦恼,我不能拆散这个家庭,我更不能制造出一种局面,是让霈文在我和他母亲之间选一个!”“那么,你就让她来破坏你和霈文吗?你就容忍她不断的折磨吗?”“或者,这是我命该如此。”含烟轻轻的说。


  高立德嗤之以鼻。“什么叫命?”他冷笑着说:“含烟,你太善良了,你太柔弱了,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久的日子,我实在为你抱不平。你没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含烟,你不必自卑,你不必忍受那些侮辱,坚强一点,你可以义正辞严的和她辩白呀!”


  “那么,后果会怎样呢?”含烟忧愁的望着他。“争吵得家里鸡犬不宁,让霈文左右为难吗?不!我嫁给霈文,是希望带给他快乐,是终身的奉献,因为我爱他,爱情中是必定有牺牲和奉献的,为他受一些苦,受一些折磨,又有何怨呢?”


  “别说得洒脱,”高立德愤愤不平的说:“你照照镜子,你已经苍白憔悴得没有人样了,你以为这样下去,会永久太平无事吗?不要太天真!”他仆身向她,热心的说:“你既然不愿意告诉霈文,让我去对他说吧,我可以把我所看到的,和我所听到的去告诉他,这只是我的话,不算是你说的!”


  含烟大大的吃了一惊,她迅速的、急切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口气的说:“不,不,不!你绝不能!我请求你!你千万不能对霈文吐露一个字!他一直以为我和他母亲处得很好!我费尽心机来掩饰这件事,你千万不能给我说穿!我不要霈文痛苦!你懂吗?你了解吗?他是非常崇拜而孝顺他母亲的,他又那样爱我,这事会使他痛苦到极点,而且……而且……”泪蒙住了她的视线:“不能使他母亲喜欢我,总是我的过失!”


  高立德瞪视着她,怎样一个女性!柏霈文,柏霈文,如果你不能好好爱惜和保护这个女孩,你将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他想着,嘴里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答应我不告诉他,好吗?”含烟继续恳求的说,她那瘦小的手仍然攀扶在他的手腕上。


  “唉!”他低叹了一声,注视着她,轻声的说:“我只能答应你,不是吗?”“谢谢你!”她幽幽的说,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楼梯上的响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柏老太太正满面寒霜的站在楼梯上,冷冷的看着他们。含烟迅速的把手从高立德的手腕上收了回来,她僵在沙发中,脸色变得像雪一样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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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0

  “可是,我的爱却不能让你健康起来啊!”霈文烦恼的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怎么回事。


  于是,柏老太太开始背着含烟对霈文说话了:


  “她是个不属于家庭的女人,霈文。我想,她以前的生活一定是很活跃的。她有心事,她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她过不惯正常的生活,我想。”


  “不会这样!”霈文烦躁的说:“她只是身体太弱了,她一向就不很健康。”春天来了,又过去了,暮春时节,细雨纷飞。含烟变得非常沉默了,她时常整日倚着栏杆,对着那纷纷乱乱的雨丝出神。也常常捧着一束玫瑰花暗暗垂泪。这天黄昏,霈文回家之后,就看到她像个小木偶似的独坐窗前,膝上放着一张涂抹着字迹的纸,他诧异的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他看到的是含烟所录的一阕词:“


  杨柳堆烟,帘□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他看完了,再望向含烟,他看到含烟正以一对哀哀欲诉的眸子瞧着他,在这一瞬间,他有些了解含烟了,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含烟山庄成为了一个精致的金丝笼啊!他握住了她的手,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他轻轻的说:“我们去旅行一次,好吗?”


  她震动了一下。“真的?”她问。“真的,我可以让赵经理暂代工厂的业务。我们去环岛旅行一次,到南部去,到阿里山去,到日月潭去,让我们好好的玩一个星期。好吗?”她用手揽住他的头,手指摩挲着他的面颊,她的眼睛深情脉脉的注视着他,闪耀着梦似的光芒。她低低的、做梦般的说:“啊!我想去!”“明天我就去安排一切,我们下星期出发,怎样?”


  她醉心的点点头,脸庞罩在一层温柔的光彩中。


  但是,第二天,柏老太太把含烟叫进了她的房中,她锐利的盯着她,森冷的说:“你竟教唆着他丢下正经工作,陪你出去玩啊?你在家里待不住了,是吗?现在结婚才多久,已经是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呢?你这种女人,我早就知道了,你永远无法做一个贤妻良母!但是,你既嫁到柏家来,你就该学习做一个正经女人,学习柏家主妇的规矩!”


  于是,晚上,这个小女人对霈文婉转轻柔的说:


  “我不想去旅行了,霈文,我们取消那个计划吧!”


  “怎么呢?”霈文不解的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含烟转开了头,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只是,我不想去了。”


  霈文蹙起了眉头,不解的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他是越来越不了解她了。她像终日隐在一层薄雾里,使他探索不到她的心灵,看不清她的世界,她距离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了。于是,他愤愤的说:“好吧!随你便!只是,我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计划,去安排,都算是白做了!”含烟咬紧了牙,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喉咙中哽着好大的一个硬块,她继续用背对着他,默默的不发一语。这种沉默和冷淡更触动了霈文的怒气。他不再理她,自顾自的换上睡衣,钻入棉被,整晚一句话也不说。含烟坐在床沿上,她就这样呆呆的坐着,一任泪水无声无息的在面颊上奔流。她看到了她和霈文之间的距离,她也看到她和霈文之间的裂痕。她隐隐感到,终有一天,这婚姻会完全粉碎。这撕裂了她的心,刺痛了她的感情。她不敢哭泣,怕惊醒了霈文,整夜,她就这样呆坐在床沿上流泪。


  黎明的时候,霈文一觉睡醒,才发现身边是空的,他惊跳起来,喊着说:“怎么?含烟,你一夜没睡吗?”


  他扳过她的身子,这才看到她满面的泪痕,他吃惊了,握着她的手臂,他惶然的叫:


  “含烟!”她望着他,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然后,她扑到他的脚前,用手臂紧抱着他,她哭泣着喊:

  “哦,霈文,你不要跟我生气,不要跟我生气吧!我一无所有,只有你!如果你再跟我生气,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我会死掉,我一定会死掉!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我会从松竹桥上跳下去!”“噢,含烟!”他嚷着,战栗的揽紧了她,急促的说:“我不该跟你生气,含烟,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别伤心了,含烟!我再不跟你生气了!再不了!我发誓不会了!”他拥住她,于是,他们在吻与泪中和解,重新设下无数的爱的誓言。为了弥补这次的小裂痕,霈文竟在数天后,送了含烟一个雕刻着玫瑰花的木盒,里面盛满了一盒的珠宝。不过,含烟几乎从不戴它们,因为怕柏老太太看到之后又添话题。她只特别喜欢一个玫瑰花合成的金鸡心项链,她在那小鸡心中放了一张和霈文的合照,经常把这项链挂在颈间。


  这次的误会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含烟和霈文之间距离却是真的在一天比一天加重了。


  含烟是更忧郁,更沉默了。这之间,唯一一个比较了解的人是高立德,他曾目睹柏老太太对含烟的严厉,他也曾耳闻柏老太太对她的训斥,当含烟被叫到老太太屋里,大加责难之后,她冲出来,却一眼看到高立德正站在走廊里,满脸沉重的望着她。她用手蒙住了脸,痛苦的咬住了嘴唇,高立德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的说:“到楼下去!我要和你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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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1

  “含烟,你是怎么回事?”柏霈文终于开了口。声音是低沉的,责备的,不满的。“你怎么可以对妈那样?她关怀你,对你好,而你呢?含烟!你应该感恩啊!”


  含烟继续望着他,她的眉峰慢慢的聚拢,她的眼睛慢慢的潮湿,但她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


  “含烟,你变了!”霈文接着说:“你变得让人不了解了!我不懂你是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你对柏家不满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含烟,说实话,你最近的表现让我失望!”


  含烟仍然望着他,但,泪水缓缓的沿着面颊滚落下来了,她没有去擦拭它,她一任泪珠奔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闪着泪光,闪着不信任的光芒。带着悲哀,带着委屈,带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苦楚。霈文紧锁着眉头,含烟的神情使他心软,可是,他横了横心,命令的说:


  “擦干眼泪!含烟,去向妈道歉去!”


  含烟轻轻的摇了摇头。


  “去!”霈文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她的面前。她正坐在床沿上,仰着头望着他。他摇撼着那肩膀,严厉的说:“你必须去!含烟!”“不!”她终于吐出了一个字。“含烟!”他愤怒的喊。“立刻去!”


  她垂下了头,用手蒙住了脸,她猛烈的摇头。


  “不!不!不!”她一叠连声的说。“别逼我,霈文,你别逼我!”“我必须逼你!”霈文的脸色严肃。“母亲是一家之长,我不能让人说,柏霈文有了太太就忘了娘,你如果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也不应该让我面对这个局面,让我蒙不孝之名!所以,你必须去!”他的声音好坚定,好沉重。“听到了吗?含烟,你无从选择,你必须去!”


  含烟抬起头来了,她再度仰视着他,她的声音空洞,迷惘,而苍凉,像从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你一定要我这样做?”她问,幽幽的,她的眼光透过了他,落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


  “是的!”霈文说,却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含烟的神情使他有种不祥之感。“那么,我去!”她站起身来,立即往门口走去,一面自语似的说:“但是,霈文,你会后悔!”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紧盯着她。


  “你是什么意思?”她望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挣脱了他的掌握,她走出了门外。她的身子僵直,她的脸色苍白而一无表情。她径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门前,推开了门,她直视着柏老太太,用背台词一样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说:

  “我错了,老太太,请你原谅我。因为我出身微贱,不懂规矩,冒犯了你,希望你宽宏大量,饶恕我的过失。”


  说完,她不等柏老太太的回答,就立刻转过身子,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只走到了房门口,就被一阵子突来的晕眩和软弱打倒了,她跄踉了一下,仓促间,她想用手扶住门,但没有扶住,她仆倒了下去,晕倒在门前的地毯上面。


  霈文大喊了一声,他冲过来,抱住了她的头,直着嗓子喊:“含烟!含烟!含烟!”


  她一无所知的躺着,头无力的垂在他的手腕上。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霈文的心脏收紧了,绞痛了,冷汗从他额上沁了出来。他苍白着脸,抱起她来,仍然一叠连声的喊着:“含烟!含烟!含烟!”


  整栋房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高立德也从他房里冲了过来,一看到这情况,他立即采取了最理智的步骤,他冲向楼下客厅,拨了电话给含烟的医生。这儿,霈文把含烟放在床上,他焦急的摇撼着她,掐着她的人中,用冷毛巾敷她的头,一面不停的喊着:“含烟!醒来!含烟!醒来!含烟,我心爱的,醒来吧!含烟!含烟!”他吻她的面颊,吻她的额,吻她那冷冰冰的嘴唇。但她毫无反应,她那张小小的脸比纸还白,乌黑的两排长睫毛无力的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两个弧形的阴影。


  医生来了,经过了一番忙碌的打针,安胎,诊断,然后,医生严重的说:“最好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否则,这胎儿会保不住的。”


  医生走了之后,霈文仍然守在含烟的身边。柏老太太只来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她认为含烟的晕倒完全是矫情,是装模作样,因此,她对她更增加了一份嫌恶,多会施手段的小女人!她显然又让霈文神魂颠倒了。


  好久之后,含烟才醒了过来,她慢慢的张开眼睛,一时间,有点儿恍恍惚惚,她似乎是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霈文深深的注视着她,他怜惜的扰摩着她的面颊,她的头发,她那瘦瘠的小手。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眶,他轻声的叫:


  “含烟!”她望着他,想起经过的事情来了,翻转了身子,她用背对着他,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她什么话都没说。这无声的抗议刺痛了他,他看着她的背脊,以及她那瘦弱的肩膀。她一向是多么柔顺,为什么变得这样冷漠了?他痛心的想着。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的抚弄着她的头发,低声的说:

  “别生我的气,含烟,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知道婆媳之间不容易相处,但是,谁教我们是晚辈呢?”


  她继续沉默着,躺在那儿动也不动。霈文心中的痛楚在扩大,他隐隐的感到,含烟在远离他了,远离他了。他摸不清她的思想,他走不进她的领域,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为什么呢?他沉痛的思索着。难道……难道……难道真是为了高立德?他想着当她晕倒时,高立德怎样白着脸奔向客厅去打电话请医生,事后又怎样焦灼的在门口张望……他的心变冷了,他的手指僵硬的停在她的头发上。就这样,他在那儿呆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他站起身来,一语不发的走出了房间。含烟看着他出去,泪濡湿了枕头,她仍然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但是,在她的心底,那儿有一个裂口,正在慢慢的滴着血。霈文下了楼,高立德正坐在客厅中看晚报,看到了他,高立德放下报纸,关怀的问:


  “怎样?她醒了吗?”霈文瞪着他,你倒很关心啊!他想着。走开去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他看着高立德,慢吞吞的说:

  “是的,醒了。”高立德注视着他。“霈文,”他忍不住的说:“待她好一点,你常不在家,她的日子并不好过!”霈文的眼光直直的射在他的脸上。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闷闷的问。
——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2

  写完,她把短笺放在珠宝盒上,一起留在床头柜上面的小台灯下。在灯旁,仍然插着一瓶黄玫瑰,她下意识的取下一枝来。然后,她披上一件风衣,习惯性的拿起自己的小手袋,悄悄的下了楼,走出了大门。花园内积水颇深,水中飘浮着断木残枝,雨依旧在斜扫着,迎面而来的风使她打了个寒战。她踩进了水中,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铁门,打开了门边的一扇小门,她出去了,置身在含烟山庄以外了。


  雨扫着她,风吹着她,她的长发在风雨中飘飞。路上到处都是积水与泥泞,她毫不在意。像一个幽灵,她踏过了积水,她穿过了雨雾,向前缓缓的移动。她心中朦朦胧胧想着的是,大家给她的那个绰号:灰姑娘!是的,灰姑娘,穿着仙女给她的华裳,坐着豪华的马车,走向那王子的宫堡!你必须在午夜十二点以前回来,否则,你要变回衣衫褴褛的灰姑娘!现在是什么时间?过了十二点了!


  她笑了起来,雨和泪在脸上交织。雨,湿透了她的头发,湿透了她的衣服,她走着,走着,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道桥——那道将把她带向另一世界的桥。


  雨,依然在下着,冷冷的,飕飕的。


  暴风雨是过去了。方丝萦慢慢的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那黑底金花的窗帘静静的垂着,床头那些白纱的小灯亮着。灯下,那瓶灿烂的黄玫瑰正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她轻轻的扬起了睫毛,神思恍惚的看着那玫瑰,那窗帘,那白色的地毯……一时间,她有些迷乱,有些眩惑,有些朦胧,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正置身何处?是那饱受委屈的章含烟?还是那个家庭教师方丝萦?她蹙着眉,茫然的看着室内,然后,突然间,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想起了发生过的许多事情;柏霈文,高立德,章含烟……她惊跳了起来,于是,她一眼看到了柏霈文,正坐在床尾边的一张椅子里,大睁着那对呆滞的眸子,似乎在全力倾听着她的动静。她刚一动,他已经迅速的移上前来,他的手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脸庞上燃烧着光彩,带着无比的激动,他喊着:


  “含烟!”含烟!含烟?方丝萦战栗了一下,紧望着面前这个盲人,她退缩了,她往床里退缩,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晕眩,她瞪视着他,用一对戒备的、愤怒的、怨恨的眸子瞪视着他,她的声音好遥远,好空洞,好苍凉:

  “你在叫谁?柏先生?”


  “含烟!”他迫切的摸索着、搜索着她的双手,他找到了,于是,他立即紧紧的握住了这双手,再也不肯放松了。坐在床沿上,他俯向她,热烈的、悔恨的、歉疚而痛楚的喊着:“别这样!含烟,别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原谅我!原谅我!这十年,我已经受够了,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过!岂止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你不知道那日子有多漫长!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等持着哦,含烟!”他喘着气喊,他的身子滑下了床沿,他就跪在那儿了。跪在床前面,他用双手紧抓住她的手,然后,他热烈的、狂喜的把嘴唇压上了她的手背,他的嘴唇是灼热的。“上帝赦我!”他喊着。“你竟还活着!上帝赦我!天!我有怎样的狂喜!怎样的感恩!哦,含烟,含烟,含烟!”


  他的激动和他的热情没有感染到她的身上,相反的,他这一篇话刺痛了她,深深的刺痛了她,勾起了十年以来的隐痛和创伤,那深埋了十年的创伤。她的眼眶潮湿了,泪迷糊了她的视线,她费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紧紧的攥住她、那样紧,紧得她发痛。“不不,”他喊:“我不让你再从我手中跑出去!我不让!别想逃开!含烟,我会以命相拚!”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挣扎着:


  “放开我,先生,我不是含烟,含烟十年前就淹死在松竹桥下了,我不是!你放开我!”她喉中哽塞,她必须和那汹涌不断的泪浪挣扎。“你怎能喊我含烟?那个女孩早就死了!那个被你们认为卑鄙、下流、低贱、淫荡的女孩,你还要找她做什么?你……”“别再说!含烟!”他阻止了她,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喉音喑哑。“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责备我吧!你骂我吧!只是,别再离开我!我要赎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赎罪!哦,含烟!求你!”他触摸她,从她的手腕,一直摸索到肩膀。“哦,含烟!你竟活着!那流水淹不死你,我应该知道!死神不会带走枉死的灵魂,噢!含烟!”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颊。


  “住手!”她厉声的喊,把身子挪向一边。“你不许碰我!你没有资格碰我!你知道吗?”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后无力的垂了下来。他面部的肌肉痉挛着,一层痛楚之色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的脸色益形苍白了。“我知道,你恨我。”他轻声的说。


  “是的,我恨你!”方丝萦咬了咬牙:“这十年来,我没有减轻过对你的恨意!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气:“所以,把你的手拿开!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个受尽委屈,哭着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丝萦,另一个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个女人!你走开!柏霈文!你没有资格碰我,你走开!”“含烟?”他轻轻的、不信任的低唤了一声,他的脸被痛苦所扭曲了。不由自主的,他放开了她,跪在那儿,他用手蒙住了脸,手肘放在床沿上,他就这样跪着,好半天都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痛苦的,从他的手掌中飘了出来。“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告诉我!”“我永不会原谅你!”他震动了一下,手垂下来,落在床上,他额上有着冷汗,眉峰轻轻的蹙拢在一块儿。
——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3

  “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根本没有跳河。”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安安静静的说,眼前浮动着一团雾气,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风,那积水的道路,那呼啸的松林,那奔湍着的激流,那摇摇欲坠的桥梁……她倚着窗子,出神的看着墙上的壁灯。回忆往事,使她痛苦,也使她伤心。


  “怎么呢?”高立德追问。“那断桥,和那件风衣,你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呵!而且,你不是去跳河的吗?”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说:“我那时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想死,只想结束自己,越快越好。那时,死亡对我一点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个温床,我等着它来迎接我,带我到一个永久的、沉迷的、无知无觉的境界里去。就这样,我从积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竹桥,到了桥边,我才呆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大的水声,我说听,因为那时四周十分黑暗,我极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着一点点的光。而那条桥,却在水中呻吟、挣扎,夹着枝木断裂的响声,我想,桥要断了,马上要断了,或是已经断了。因为我没法看清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发前面来,高立德深深的注视着她。柏霈文却略带紧张的倾听着她的说话,浓浓的烟雾不断的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我在那桥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坐下去,继续的说着。“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倾听着那流水的奔泻声,我心里模糊的想着,我将要走上桥,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是,我又听到了桥的碎裂声。于是,我想,桥断了。果然,一阵好响的断裂声,夹杂着倾倒的声音,我就在这些声音里,走上了桥。我预备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一直走到桥的中断处,那么,我就会掉进水里去了。就这样,我走着,一步步的走着,而那桥却在我脚下摇晃,每一块木头都在格格作响,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实在的。然后,一阵风来,我站不住,我扑倒在栏杆上,那桥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声,我站起来,发现衣服钩住了,我舍弃了那件衣服,继续往前走,我急于要掉进水里去,可是,好几步之后,我发觉我的脚触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经平安的渡过了桥,并没有掉进水里去。我好惊愕,好诧异,也好失望,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使我惊跳起来,那条桥,是真的断了。”她润了润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了好几分钟,然后,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桥上走去,这次,我想,即使桥仍然没断,我也要从桥中间跳下去。我大步的走,一脚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然怔住了。隐隐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来自何处,细微、清晰,而又有力的在我耳畔响着:


  “‘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经通过了那条苦难的桥,不要回头!往前走,你还年轻,你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别轻易结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开始思想了!自从走出含烟山庄,我一直无法思想,但是,现在,我那思想的齿轮却转得飞快。我居然走过了这条桥,这是上帝的意旨吗?谁能说在这个冥冥的、广漠无边的宇宙里,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力量?我举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脸上,冷冰冰的,凉沁沁的。于是,忽然间,我觉得心地空明,烦恼皆消,一个新的我,一个全新的我蜕变出来了!我已经走过了这条死亡的桥,于是,我也重投了胎,脱胎换骨,我不再是那个柔弱的、顺从的、永远屈服于命运的章含烟了!我听着那河水的奔泻,我听着那激流的呼号,我握住拳,对那流水说:

  “‘章含烟!章含烟!从今以后,你是淹死了!你死在这条桥下了!至于我呢?我是另一个人!我还要好好的活下去!去另创一个天下!’“转过身子,我大踏步的向台北走去了。”


  她停住了,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柏霈文一动也不动的坐着。一大截烟灰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好久都忘记去吸那支烟了。这时,他抬起头来,脸向着上面,他那无神的眸子呆怔征的瞪着,但他整个脸上,都闪耀着一份感恩、虔诚的光彩。“两小时后,我到了台北,一个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我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中,一直等到天亮。这时,我才发现我很幸运,因为我带出来的手袋里,还有一千多元现款和我的证件。于是,早上八点多钟,我乘了第一班早车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要到高雄做什么,只是觉得跑远一点比较好,免得你们找到我,我希望,你们都认为我是淹死了,因为,我再也不愿回含烟山庄。“到了高雄的第一件事,我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找了一家小旅社,好好的洗了一个澡,睡了一大觉。醒来后,我重新衡量眼前的局面,一千多元不够我维持几天,我必须找工作,同时,租一间简陋的房子。于是,我立即租了房子,由于一时找不到好工作,我到了前金区一家小百货店去当了店员。”柏霈文叹了口气。他的面容因为怜惜,因为歉疚,因为怛恻而扭曲了。“我的店员生涯只做了三天,就被一件突来的意外所中止了。一天,一个少女来买东西,我惊奇的发现,她竟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友,自从高中毕业以后,我们就不通音讯了。那次重逢使我们两人都很兴奋,她的家就住在那商店的附近,那晚,我住在她那里,我们畅谈终夜。我没有把我的故事告诉她,我只说,我新遭遇了一场变故,一件很伤心的事。那时我仍然苍白而消瘦。她同情我,于是,她极力劝我不要做店员,暂时到她家里去住。我也在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心情下答应了。“当时,她正在办出国手续,她问我愿不愿意也一起办着试试,在那时候,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国。我说没有旅费,办也无益,但她劝我先申请了学校再说,结果,很意外的,竟申请到了。我那同学也申请到了,力劝我想办法出国,一来改换环境,以前的沧桑全可以忘了,二来学一些新的东西,充实自己。三来,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从此可以做一个新人!我也跃跃欲试,只是,我没有旅费,也没有保证金,但是,像灵机一闪般,我看到了手上的戒指……咳,”她轻喟了一声,望着柏霈文。“三克拉的钻戒!这钻戒竟帮我渡过了海,直飞另一个世界!所以,当你们在舞厅里一家家找寻我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的大学里念教育系了。”


  柏霈文坐正了身子,一种感动的神色使他的脸孔发亮,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老天有它的安排,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叹息。“你开始过另一份生活,而我呢,却被陷进了黑暗的地狱,这是报应,不是吗?”方丝萦不语,她细小的牙齿轻咬着嘴唇,眼光深深的、研究的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高立德熄灭了手里的烟蒂,望着方丝萦,他眩惑的问:“后来呢?什么因素使你回国的?”


  “我读完了大学,又进了研究院,专攻儿童教育,拿到硕士学位以后,我到西部一个小城市里去教书,那儿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一教就是五年,这样,前后我在美国待了十年了,使我耿耿难于忘怀的,是亭亭。每当我看着那些孩子们,我就会联想起亭亭,不住的揣测她有多高了,她长得如何,她的生活怎样,这种想念随着时间,有增无减。而且,这时,一个名叫亚力的美国人,正用全力追求着我,最后,我终于答应了亚力的求婚。”柏霈文震动了一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呼吸有些急促。“自从到美国后,我就将中文名字改成了方丝萦,我恨章含烟那名字,而且,章不是我的本姓,那是我养父的姓,他早就终止我的收养了,我改回了本姓,换名为丝萦。事实上,在美国,我都用英文名字。和亚力订婚后,我对亭亭的思念更切了,于是,我决心回国一趟。


  “刚好,那时我有三个星期的休假,我告诉亚力,我必须回台湾看看,在我的心意,我只要想办法看一眼亭亭,看一眼就够了,假若她过得很好,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嫁给亚力了。亚力对于我这一段过去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只认为我是思乡病发了,他也同意我回国走一趟,我们约好,等我回美国后就结婚,于是,五月,我回到了台湾。


  “这就是那个五月的下午,我怎会走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的原因,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山庄已成为了废墟,更不知道霈文失明的事,我只想徘徊在山庄附近,找机会窥视一下亭亭。我到了那儿,竟碰到了霈文,同时,发现你失明了。仓卒间,我隐匿了自己的真面目,我相信,经过了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我又在国外住了这么多年,你不可能再认出我的声音了。”“你错了,”柏霈文到这时才开口。“虽然你的声音确实变了很多,你希望我完全认不出来仍然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当时我已认定含烟是死了,所以,我只怔了一下,而你又说得那么不可能是含烟,我就更认为是自己的幻觉。”


  “好吧,不管怎样,我那天竟见到亭亭了!”方丝萦继续说着:“你们不能想像我的震动,在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我就完全崩溃了!所有母性的、最强烈的那份感情都回复到我的胸中和我的血管里!她那样瘦小,那样稚弱,那样美丽,又那样楚楚可怜!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失去了母亲,又缺乏着照顾的孩子!在那一刹那间,我就决定了,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我孩子的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接着几天之内,我打听了许多有关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你家的旧佣人都已不在,甚至连工厂中都换了新人,我知道立德也已离开,我再也不怕这附近会有人认出我来,因为以前的含烟,也是终日关在家里,镇上没有人认识的。所以,我大胆的留下来,并谋得了正心的教员位置。但,为了怕有人见过我的照片,我仍然变换了服装和打扮,戴上了一副眼镜。”“其实,这是无用的,”高立德接口说:“服装打扮和时间都改变不了你,你依然漂亮,只是,你显得坚定了,成熟了,有魄力了!”“事实上,你要知道,我已不再是含烟了!”方丝萦说,定定的注视着高立德。“那个含烟早就淹死了!也因为有这份自信,所以我敢于走进柏家的大门,来当亭亭的家庭教师!”


  “可是,你第一晚来这儿吃饭,我就有了那种感觉,”柏霈文说,他又显得兴奋了。“我觉得你像含烟,强烈的感觉到含烟回来了,所以,我才会那样迫切的争取你!又布置下那间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房间,来刺探你!自从含烟山庄烧毁后,我再也不种植玫瑰花,我怕闻那股花香,它使我黯然神伤,但是,为了你,我却吩咐他们准备一瓶黄玫瑰。你瞧,我并不是茫然无知的!但是,你逃避得太快了!每次我要刺探你的时候,你就远远的逃开!哎,含烟,你让我在暗中摸索了这么久!”“你早就怀疑了?”“是的!我一日比一日加深我的怀疑,我开始想,含烟不一定是死了!我们始终没有捞着尸体,凭那一点断定她是死了呢?于是,我的信心越来越强了,再加上老尤又说……”


  “老尤?”她怔了怔。“是的,老尤!你不认得他,他却在十年前见过你,他原是给工厂开运输茶叶的卡车司机,你在工厂的时候,他见到过你。但是,到底是十多年了,他也无法断定了,但是,据他的许多叙述和描写,使我更加相信你是含烟,所以……”


  “哦,原来老尤是你的密探!”方丝萦恍然的说:“怪不得他总是用那样怪怪的眼光看我!”


  “你不要责怪他,”柏霈文说:“他对你非常恭敬的!他认为你是个最完美的女性!事实上,你一走进柏家,就已经成女主人了,亚珠也崇拜你!”


  “女主人!”方丝萦冷笑了一声:“我可不稀罕!”


  “我知道,”柏霈文急切的说,那层焦灼的神情又来到他的脸上。“不是你稀罕,是我稀罕!”


  “是?”她冷冷的说:“这是人类的通病,失去的往往是最好的,得到了也就不知珍惜了!”


  “再试一次,好吗?”他迫切的问。


  “我说过了,不!”她注视着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再告诉我一件事,那晚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你知不知道你抓住的是我?”“哦!”他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我不能断定,但是,我希望是你,也希望你就是含烟!”


  “你用了一点诡计,我想。什么时候,你才能断定我是含烟了?”“当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你睡在躺椅上,而老尤又告诉我,你昨晚回来时,曾掉落了一朵玫瑰花,含烟山庄的玫瑰花!那时,我就知道了,所有的前后情形都连锁了起来,我知道:方丝萦就是章含烟!”


  “那么,你还要叫立德来做什么?”


  “防止你逃避!你会逃避的,我知道!而且,我也还不能百分之百的断定!”“好了,现在,你拆穿了我。”方丝萦用一种坚定的、冷淡的语气说:“我在住到这儿的第一天,就下过一个决心,我不被认出来就罢了,如果有一天被认出来了,那就是我离开的一天!”“含烟!”柏霈文的脸色又苍白了。“我说过,我不敢祈求你原谅,但是,你看在亭亭的面子上吧!”


  “亭亭?”她站了起来,走到窗口。“你就会抬出亭亭来做武器!”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愤。“你不爱护她,你不怜惜她,逼得我不得不留在这儿,现在,你又想用她来做武器拴住我!”


  “不是的,含烟!”“我不是含烟!”“好的,丝萦,”他改口说:“我是爱那孩子的,但是,她更需要母亲呵!”方丝萦闭上了眼睛,她又觉得晕眩,柏霈文这句话击中了她的要害,攻入了她最软弱的一环!亭亭!亭亭!亭亭!她怎忍心离去?怎忍心抛开那可怜的孩子?她的嘴里说得再强硬,她心中却多么软弱!事实上,她愿用全世界来换取和那孩子在一块儿的权利!她不能容忍和那孩子分离,她根本不能容忍!用手扶住了落地窗的框子,她把额头倚在手背上,她闭着眼睛,满心绞痛,痛得额上冷汗。她将怎样?她到底将要怎样?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她一惊,回过头来,是高立德。他用一对好温和、又好了解的眸子瞧着她,低低的说:


  “留下吧!含烟!随便你提出什么条件,我想霈文都会答应你的。主要的是,你们母女别再分开了!”


  “是的,”霈文急急的接口,他也走到窗前来,满脸焦灼的祈求。“只要你留下,随便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


  “真的吗?”她沉吟着。


  “是的!”柏霈文坚决的说。


  “你不会反悔?你不会破坏约定?”


  “不会!你提出来吧!”


  “那么,第一点,我是方丝萦,不是含烟,你不许叫我含烟!我仍然是亭亭的家庭教师!”


  “可以!”“第二点,你永不可以侵犯我!也不许示爱!”


  “含烟……”他喊着。


  “怎样?做不到吗?”她抬高了声音。


  “不不!”他立即说,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再有呢?”


  “关于我是含烟这一点,只是我们三人间的秘密,你绝不能再泄漏给任何人知道!我要一切维持现状!”


  “可以!”“还有,”含烟咬了咬嘴唇。


  “怎样?”柏霈文追问。


  “你必须和爱琳和好!”


  “什么?”他大吃了一惊。


  “你必须和爱琳和好!”方丝萦重复了一句。“她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心里没有含烟的鬼魂,你们可以相处得很好!事实上,她是很爱你的!”“你这是强人所难!”他抗声说:“这太过分了!含烟!”


  “瞧!马上就犯忌了!”


  “哦,丝萦,”他改口,焦灼而烦躁的。“除去这最后一项,其他我都可以答应你!”“不能除去!你要为跟她和好而努力,我会看着你,否则,我随时离去!”“丝萦,求你……”“不行!”她斩钉截铁的。


  “哦!”他犹豫的说,额上有着汗珠,终于,他横了横心,一甩头说:“好吧!我就答应你!”


  方丝萦轻呼出一口气来,忽然觉得好疲倦好疲倦。屋内沉静了下去,这晚的谈话,是如此的冗长!她虚弱的看向窗外,远远的天边,已经冒出了黎明时的第一线曙光。
——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4

  “你必须和爱琳和好!”方丝萦重复了一句。“她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心里没有含烟的鬼魂,你们可以相处得很好!事实上,她是很爱你的!”“你这是强人所难!”他抗声说:“这太过分了!含烟!”


  “瞧!马上就犯忌了!”


  “哦,丝萦,”他改口,焦灼而烦躁的。“除去这最后一项,其他我都可以答应你!”“不能除去!你要为跟她和好而努力,我会看着你,否则,我随时离去!”“丝萦,求你……”“不行!”她斩钉截铁的。


  “哦!”他犹豫的说,额上有着汗珠,终于,他横了横心,一甩头说:“好吧!我就答应你!”


  方丝萦轻呼出一口气来,忽然觉得好疲倦好疲倦。屋内沉静了下去,这晚的谈话,是如此的冗长!她虚弱的看向窗外,远远的天边,已经冒出了黎明时的第一线曙光。


  早上,虽然带着一夜无眠的疲倦,方丝萦仍然牵着亭亭的手,到学校去上课了。目送这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高立德和柏霈文站在柏宅的大门口,都伫立良久。然后,高立德叹口气说:“真是让人不能相信的事!”


  这是暮秋时节,阳光灿烂而明亮的照射着,柏霈文沐浴在阳光里,带着满身心难言的温暖和激情。一夜长久的谈话并没有使他疲倦,相反的,却让他振奋和激动。感觉得到那份阳光的美好,他说:“我们走走,如何?”“好吧,”高立德点点头。“我也想去看看你的茶园,我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让野草全窜出来了。”


  “我还有心情管那个!”柏霈文慨然而叹。他们沿着道路向前走,高立德本能的注视着那些茶树,不时跑进茶园里去,摘下一片叶子来察看着。柏霈文却心神恍惚。走了一段,柏霈文站住了,说:“告诉我,她变了很多,是吗?”


  “你是说含烟?”高立德沉吟着。“是的,她是变了很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深思着。“她比以前成熟,坚定,而且,更迷人了。”“是吗?”柏霈文吸了口气。“我猜也是这样的!立德,你猜怎么,我要重新开始,我要争取她!不计一切的争取她!”


  “霈文,”高立德慢吞吞的说:“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以前的她了!如果你看得到她,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她再也不是个柔弱的、娇怯的小女孩,她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想,你最好照她的意思做,否则,她会离开这儿!”“可是——”霈文急急的说:“难道她一点也不顾虑以前的恩情?”“恩情?”高立德笑了笑。“霈文,以前是你对不起她,她对你的怀恨可能远超过恩情!何况,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仍然小姑独处,而你反而另结新欢!你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柏霈文怔住了,一层失望的、茫然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呆立在那儿,好半天默然不语。半晌,他才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是的,我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


  “不过,你也别灰心,”高立德又不自禁的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人生的事情很难讲,谁也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你瞧,我们一直以为含烟死了,谁会料到十年之后,她会忽然出现,而且,摇身一变,她已学成归国,不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工,不再是那不知何去何从的、被虐待的小媳妇。她独立了,站得比我们谁都稳!我告诉你,霈文,那是一个奇异的女人!你真不该失去她!为了十年前的事,我到现在还想揍你一顿呢!”“揍吧!”柏霈文苦笑了一下。“我保证绝不还手!我是该挨一顿揍的!”“不,我不揍你。”高立德笑了。“你已经揍了你自己十年了,我何忍再加上一拳?”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可是,现在够了,霈文,停止虐待你自己吧!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你放心,”柏霈文挺了挺肩膀。“我是要振作起来了。你说含烟变了,但是,我要得回她!我告诉你吧,我一定要得回她!你想我办得到吗?”


  “你去试着办吧!不过,小心一些!她现在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了,弄得不好,你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我不怕遍体鳞伤!”柏霈文咬紧了牙,他的脸上恢复了信心与光彩。“我相信一句话:工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我非达目的不可!”“我预祝你成功!”高立德感染了他那份兴奋和信心。“我希望能看到你重建含烟山庄!”


  “重建含烟山庄!”柏霈文叫了起来,他的脸孔发亮。“你提醒了我!是的,我要重建含烟山庄!要恢复那个大的玫瑰园!她仍然爱着玫瑰花,你知道吗?哦,”他忽然想了起来。“立德,你的农场怎样?你来了,就忙着弄清楚含烟的事,我都忘了问问你。还有你太太和孩予们,都好吗?”


  “是的,他们都好,”高立德说,他已经在六年前结了婚,“南部太阳大,两个孩子都晒得像小黑炭一样。至于农场嘛——”他沉吟了一下。“惨淡经营而已。我不该弄那些乳牛,台湾的牛奶实在不好发展。可能,我要把牛卖掉。”


  “我说——”霈文小心的,慢慢的说:“把整个农场卖掉,如何?”“怎么?”高立德盯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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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5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高立德就回到南部去了。同日的黄昏,方丝萦带着亭亭走进客厅时,发现艾琳回来了。


  艾琳已经换上了家常的衣服,一件橘红色的毛衣,和同色的裙子,仰靠在沙发中,她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小几上的一瓶红玫瑰。在饭厅的桌上,也有一大瓶,不知何时开始,这客厅中到处都是玫瑰花了。听到她们进来,艾琳懒洋洋的抬起睫毛来,看了她们一眼,心不在焉的问:“亭亭,你爸爸到哪里去了?”


  “他出去了吗?我不知道,我在学校里。”亭亭说,有些儿怯生生的,她一看到艾琳,就像小老鼠见到了猫似的。方丝萦才想起刚刚没有看到老尤和车子,显然柏霈文是出去了。


  “他的病倒好了?”艾琳问,一面用一个小锉刀修着指甲。


  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问话。


  “好了,早就好了。”方丝萦代亭亭回答了,注视着艾琳,出于礼貌的问:“您回来多久了?”


  “下午到家的。”艾琳说,突然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了方丝萦一眼。“方小姐,坐下谈谈吗?”


  方丝萦坐了下去,一面把手里的书本交给站在一边的亭亭说:“亭亭,把这些书放到我屋里去。你也把制服换下来吧,免得明天上课时又脏了。”


  亭亭捧着书本走上楼去了。方丝萦掉回眼光来,才发现艾琳正用一对研究的、怪异的眼神,紧紧的盯着她。


  “方小姐,”她慢吞吞的说:“你似乎很喜欢孩子?”


  “是的。”


  “你为什么不结婚?”


  方丝萦怔了怔,接着就苦笑了一下。她看着艾琳,不知她今天是怎么回事,找她谈话!这是很反常的!她总不会一回家就发现了什么端倪吧?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她还没有见着霈文。


  “每个人有不同的遭遇,你知道。”她回避的说。


  “恋爱过吗?”艾琳追着问。


  “是的。”她有些不安。


  “怎样呢?有段伤心的往事,我想。”


  “哦!”她无力的应了一声,看着艾琳,她想采取主动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运气,柏太太。有个幸福的家庭是不容易的。”


  “哼!”她冷笑了一声,漂亮的大眼睛冷冷的盯着她。“你在讽刺吗?你也看到了!幸福家庭,可真够幸福、够温暖的!”


  “只要你愿意让它幸福——”她低低的说。


  “你说什么?”艾琳捉住了她的语音。“你的意思是——”


  “柏太太!”她俯向她,这几句话倒是非常诚恳的。“你可以改变一切的,只要你愿意!那父亲和那孩子,都很需要你呢!”


  “你怎么知道?”艾琳挑高了眉梢,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有着火焰,愤怒的、仇恨的火焰。“你根本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不需要我,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鬼魂!章含烟的鬼魂!”


  方丝萦情不自已的打了个冷战。


  “我从没听说过,人会战胜不了鬼魂的!”她软弱的、勉强的说。


  “那么,你现在就听说过了!”艾琳说,看着她。然后,她忽然转变了话题。“好吧!告诉我吧!我离开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她一惊。“没什么呀,只有——只有亭亭喊高叔叔的那个客人来住过两天。”


  “这个我知道了。亚珠已经说了。他来干嘛?”


  “不——不知道。”


  “这些花呢?”艾琳指着那瓶玫瑰:“是为什么?”


  “哦?”方丝萦瞪着她。


  “你不懂吗?柏家客厅里从没有玫瑰花!这是他的法律!现在,这些花是为了什么?”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她紧紧的望着她。“可是,你的房里也在开玫瑰花展呢!”


  那么,她到过她的房里了!方丝萦迎视着艾琳的目光,这女人并不胡涂呵!她的感觉也是敏锐的。反应也是迅速的。她咬咬嘴唇,轻声的说:“柏太太,柏先生并没有给我法律,说我房里不能有玫瑰花呵!”


  艾琳斜睨着她,好半天没有说话,方丝萦开始感到那份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她们之间酝酿。她不喜欢这样,她并不愿和艾琳树敌,无论如何,在这家庭里,她只是个雇用的家庭教师,而艾琳却是女主人呵!

  “当然,他没有给你法律,”艾琳慢吞吞的开了口:“就是这个,才让人奇怪呢!”


  方丝萦站起身来,很快的,她说:“呵,柏太太,假若这些玫瑰花使你不高兴,我把它拿去丢了吧!”


  “哦,不不,”艾琳立即阻止了她。“想必这些玫瑰花会使有些人高兴的,要不然他不会叫亚珠跑那么远的路去买!噢,方小姐,请坐下好吗?”


  方丝萦无奈的坐了回去,她看着艾琳,不知她到底想要怎样?艾琳靠在沙发里,又开始修起她的指甲来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就那样修着、剪着、锉着,根本连头都不抬一下,似乎根本不知道方丝萦的存在。这种漠视,这种傲气,这种指气使的主人态度,使方丝萦受伤了。


  她深深的注视她,静静的问:“柏太太,你要我留下来,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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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6

  透过了泪雾,方丝萦望着孩子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庞,她的心脏收紧,收紧,收紧成了一团。她轻轻的拂开亭亭额前的短发,无限怜惜的抹去了亭亭颊上的泪痕,再把那孩子的头温柔的压在自己的膝上。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家”!现在,她将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就这样,她用手抱着亭亭,坐在那儿,许久许久,一动也不动。


  楼下,柏霈文和艾琳的争执之声,仍然传了过来,而且,显然这争吵是越来越激烈了。随着争吵的声浪,是一些东西摔碎的声响。那诟骂声,那诅咒声,那摔砸声造成了巨大的喧嚣和杂乱。方丝萦沉默着,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着。最后,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接着,是汽车惊人的喇叭声响,和车子飞驰出去的声音。方丝萦和亭亭都明白,艾琳又驾着车子出去了。


  方丝萦以为柏霈文会走上楼来,会来敲她的门,但是,没有。一切都很安静,非常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吃惊,让人心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方丝萦才带着亭亭走下楼。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张高背的沙发椅里,苍白着脸,大口大口的喷着烟雾。亚珠正轻悄的在收拾着地上的花瓶碎片。杂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躏后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气非常沉闷,三个人都默然不语,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带窥伺性的。他似乎在防范着什么,或者,他在等待着方丝萦的发作。可是,方丝萦很安静,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对霈文,即使再埋怨,再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亭亭带着一脸的畏怯,瑟缩在两个大人的沉默之下。


  于是,一餐饭就在那沉默而安静的气氛下结束了。饭后,方丝萦带着亭亭走上楼去,在楼梯口,她的脚绊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拾了起来,是柏霈文带回来要给她看的那个纸卷,她打开来,看到了一张画得十分精致的建筑图样,上面用红笔写着:“含烟山庄平面图”她知道柏霈文这一天忙了些什么了。他无法再自己设计,只得求助于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筑师一定忙了整个下午。


  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痉挛般的痛楚,呵,这男人!呵,她曾梦想过的含烟山庄!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这纸卷放在柏霈文的膝上,她低声说:“你的建筑图,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图样,一语不发。但他的脸仰向了她,带着满脸的期盼与等待,似乎在渴望着她表示一点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她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她的喉咙哽住了,任何一声言语都会泄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带着亭亭继续往楼上走去,但是,当她上楼前再对他投去一瞥,他那骤然浮上脸来的萧索、落寞,和失意却震动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动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里,教她作功课,陪伴着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边,望着她那睡意朦胧的小脸。


  她为她整理着枕头,拂开那满脸的发丝,同时,轻轻的、轻轻的,她为她唱着一支催眠歌:


  “夜儿深深,人儿静静,小鸟儿也停止了低吟,万籁俱寂,四野无声,小人儿啊快闭上眼睛,风声细细,梦魂轻轻,愿微笑在你唇边长存!——”


  那孩子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再看了方丝萦一眼,她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的说:“老师,你像我妈妈!”


  闭上眼睛,她睡了。方丝萦弯下身子,轻吻着她的额,再唱出下面的两句:“睡吧睡吧,不要心惊,守护着你啊你的母亲!”


  孩子睡着了。她给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弯里。然后,她站在床边,静静的望着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孩子的脸像浮在一层水雾里,好久之后,她悄悄的退出了这房间,关上房门。于是,她发现柏霈文正靠在门边上,在一动也不动的倾听着她的动静。她呆了呆,默默的看了看他,就垂下头,想绕过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可是,他准确的拦住了她。


  “丝萦!”他轻声叫:“说点儿什么吧!为你所受的委屈发脾气吧!别这样沉默着。好吗?”


  她不语,两滴泪珠悄悄的滑下了她的面颊,跌落了下去。


  她轻轻的摆脱了他,向自己的门口走去,他没有再拦阻她,只是那样靠在那儿,带着一脸的痛楚与求恕。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回过头来,低低的抛下了一句:“再见!”


  她不敢再看他,很快的,她把门关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午夜,方丝萦平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呆呆的发着愣。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她的箱子打开着,所有的衣物都已经整齐的收拾好了。她本来准备再一次的不告而别,可是,到了临走前的一剎那,她又犹豫了。她是无法拎着箱子悄无声息的离开的,而且,正心的课程必须继续下去,她以前的宿舍又早已分配给了别人。她如果要走,只好先去住旅社,然后再租一间屋子住,每天照常去正心上课。但是,这样,柏霈文会饶过她吗?

  “呵,这一切弄得多么复杂,多么混乱!”


  她想着,眼睛已经瞪得干而涩。这家庭,在经过艾琳这样强烈的侮辱和驱逐之后,什么地方还能容她立足?走,已经成了当务之急,她无法再顾虑亭亭,也无法再做更深一层的研究了。是的,她必须离去,必须在艾琳回来之前离去!否则,她所面临的一定是一连串更深更重的屈辱!她不能犹豫了,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女主人已经对你下了逐客令了,你只有走!

  她站了起来,对着地上的那口箱子又发了一阵呆,最后,她长叹了一声。合起箱子,她把它放在屋角,管他什么箱子呢?她尽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再来取这口箱子,即使不要它,也没什么关系,她不再是以前那个穷丫头了,在她的银行存折上,她还有着足够的金钱。她穿上了外套,拿起手提包,不由自主的,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玫瑰花,依稀恍惚,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凄苦的风雨之夜!这是第二次,她被这个家庭所放逐了!呵!柏霈文,柏霈文,她与这个名字是何等无缘!她的眼睛朦胧了。
——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7

  方丝萦静悄悄的看着这一切,然后,她从她蜷缩的沙发中走出来了,一直走到爱琳的身边,她俯下身去,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用一种自己也不相信的,那么友好而温柔的声音说:“回房间去吧让我送你到房里去,你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不不不”爱琳像个孩子般的说,在沙发中辗转的摇着头,继续的哭泣着,哭得伤心,哭得沉痛。


  “你让她去吧”柏霈文对方丝萦说。“她准会又吐又闹的弄到天亮”“我送她回房去”方丝萦固执的说,看了柏霈文一眼:“你也去睡吧,一切都明天再谈,今晚什么都别谈了,大家都不够冷静。”“答应我你不再溜走。”柏霈文说。


  “好的,不溜走。”她轻轻的叹息。“明天再说吧”


  她挽住了爱琳,后者已经闹得十分疲倦和乏力了。她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让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挽紧了她的腰,嘴中不住的说:


  “走吧我们上楼去上去好好的睡一觉走吧走吧走吧”爱琳忽然变得非常顺从了,她的头乏力的倚在方丝萦的肩上,跟着方丝萦跄跄踉踉的向前走去,她依旧在不停的呜呜咽咽,夹带着酒呃和呕心,她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像一株飓风中的芦草。方丝萦扶着她走上了楼,又好不容易的把她送进了房间。到了房里,方丝萦一直把她扶上床,然后,她脱去了她的鞋子,又脱掉了她的外套,再打开棉被来盖好了她。站在床边,她没有离去,却呆呆的、出神的望着爱琳那张相当美丽的脸庞。爱琳显然很难过,她不安的在床上翻腾,模糊的叫:“水,我要水给我一点水”


  方丝萦叹了口气,走到小几边,她倒了一杯冷开水,拿到爱琳的床边来,扶起爱琳的头,她把杯子凑近她的嘴边,爱琳很快的喝干了整杯水。她的面颊像火似的发着烧,她把面颊倚在冰凉的玻璃杯上,呻吟着说:

  “我头里面在烧火,有几万盆火在那里烧心口里也是,”她把手按在胸上:“它们要烧死我我一定会死掉,马上死掉”


  “你明天就没事了。”方丝萦说,向门口走去,可是,爱琳用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


  “别走”她说:“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房里,这房间像一个坟墓别走”方丝萦站住了。然后,她干脆关好了房门,到浴室中绞了一条冷毛巾,把冷毛巾敷在爱琳的额上,她就坐在床边望着她。爱琳在枕上转侧着头,她的黑眼珠迷迷蒙蒙的望着方丝萦,在这一刻,她像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她不再是凶巴巴的了,她不再残酷,她不再刻毒,她只是个迷失的、绝望的孩子。“我爱他,”她忽然说。“我好爱好爱他,我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却斗不过那个鬼魂”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像孩子般啜泣。“我知道,”方丝萦低低的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泪蒙住了她的视线。“刚结婚的时候,他抱着我叫含烟,含烟那个鬼”她诅咒,抽噎。“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他会顾念我,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有含烟,含烟,含烟那个女人,把他的灵魂、他的心全带走了他根本是死的死的死的”她哭着,拉扯着枕头和被单。“一个人怎能和鬼魂作战,怎能我提出要离婚,他不在乎,我说要工厂,那工厂才是他在乎的他不在乎我他从不在乎我从不”


  泪水从方丝萦的面颊上滴落了下来,她俯下身去,把头发从爱琳脸上拂开,把那冷毛巾换了一面,再盖在她的额上。她就用带泪的眸子瞅着她,长长久久的瞅着她。爱琳仍然在哭诉,不停的哭诉,泪和汗弄湿了整个脸庞。


  “我从没有别的男朋友,从来没有我到台中去只是住在我干妈家,我从没有男朋友我要刺激他,可是,他没有心呵他的心已经被鬼抓走了他没有心呵根本没有心呵”她抓住了方丝萦的手,瞪视着她。“我没有男朋友,你信吗”


  “是的,”方丝萦点着头。“是的,我知道。你睡吧好好的睡吧再闹下去,你会呕吐的,睡吧”


  爱琳阖上了眼睛,她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现在,所有酒精都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她的眼皮像铅一样的沉重,她的意识飘忽而朦胧。她仍然在说话,不停的说话,但是,那语音已经呢喃不清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然后,她长长的叹息,那长睫毛上还闪烁着泪珠,她似乎睡着了。


  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床边,她为爱琳整理好了被褥,抚平了枕头,再轻轻的拭去了她颊上的泪痕。然后,她低低的、低低的说:“听着,爱琳,撇开了敌对的立场,我们有多么微妙的关系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且曾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子。看样子,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要痛苦,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最不幸的,竟是我们两个我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协调这份尴尬爱琳,最起码,我们不要敌对吧如果有一天,你会想到我,会觉得我对你还有一些儿贡献,那么,爱那个孩子吧好好的爱那个孩子吧”


  她转过身子,急急的走出了房间,泪,把一切都封锁了,都遮盖了。


  爱琳呆呆的坐在窗前,对着那满花园的阳光发愣。隔夜的宿醉仍旧使她昏昏沉沉的,昨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丝萦,那个奇异的家庭教师,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记得方丝萦曾逗留在她屋里,她诉说过,她哭过,枕上的泪痕犹新那么,那家庭教师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师也说过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她努力的回忆,努力的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着她,带着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的打了个冷战,不可否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屋内兜着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着喉咙喊:“亚珠亚珠亚珠”


  亚珠急急的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着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的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和这个女人好好的谈一谈她要请她走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太太”亚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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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二部 灰姑娘_28

  来,升腾着,弥漫着。“怎样呢?”他问。一股怒气从她胸坎中冲到头脑里。哦哦,这个天下最痴情的人!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家庭教师!原来那副痴情面孔都是装扮出来的呵!“谈离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的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条件吗?”他沉吟了一下。“你是指工厂?”“是的。”“你知道,工厂和茶园是分不了家的,”他困难的说:“你能提别的条件吗?例如,现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园?”


  “不。”他咬了咬牙,烟雾笼罩着他,他显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抉择。然后,他忽然用力的一甩头,用坚决的、不顾一切的语气说:“好吧!我给你!”爱琳大吃了一惊,她不信任的看着柏霈文,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工厂,那是他的祖产,他事业的重心,她深深明白这工厂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上的,这工厂有他的血,有他的汗。而现在,他竟毅然决然的要舍弃这工厂了?为了那个方丝萦?爱情的力量会这样大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层妒嫉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的声音森冷:“为了那个家庭教师,你不惜放弃工厂?她对你是这样重要吗?”“说实话,她比一百个工厂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这女人是怎样做的?怎可能把一个男人的心收服到这个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离婚以后,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他深思了一下,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被罩在一种梦似的光辉里去了,他的神情温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细腻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轻声说。这种表情,这种面色,这种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紧握着杯子,牛奶在杯中晃动,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昏乱,她的血脉偾张。“那么,我们就这样讲定吧,”柏霈文又开口说:“总之,我们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天会去台北找我的律师,我想尽快把这事办好。关于工厂,”他心痛的叹了口气:“我会叫老张来,你可以让他把帐本拿给你看。假若你没有其他的意见,我就这样子去办了!”


  “慢着!”她忽然冲口而出的。“你是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离婚呵!”“怎样呢?”柏霈文锁起了眉头。


  “我并没有同意呵!”“爱琳!”柏霈文吃惊的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离婚!”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我已经答应把工厂给你!”柏霈文急切的说。“整个的工厂,你随时要,随时接收!”


  “我改变主意了!”爱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斩钉断铁的说:“我不要你的工厂,我也不要离婚!你想那样顺心的娶那个女人,你办不到!”“你这是为什么呢?”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焦灼使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眉毛锁成了一团,声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说吧!你还想要些什么?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别为难我!爱琳!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和你离婚,我爱那个女人,我不惜牺牲一切,誓必要得到她!你了解吗?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会得到用不完的金钱,你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你不肯?爱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他简直是在哀求了!几时看到他如此低声下气过?爱琳的心脏绞紧了。“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没有任何损失!”噢,柏霈文,柏霈文,你这个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的瞪着他,冒火的瞪着他。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不!我不离婚!随你怎么说,我不离婚!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的财产,我只是不要离婚!”


  “你这是和我作对!”柏霈文站起身来,一直走到爱琳的面前。“你何苦呢?爱琳?使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呀!你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讨厌那个女人!”爱琳吼了起来:“她会勾引你,是吗?她既然会强占别人的丈夫,我也有对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这家里的女主人,是吗?我非但不要和你离婚,我还要她走!要她离开柏宅!”“爱琳!”柏霈文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他喘着气说:“我认清你了!爱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坏,更恶毒,更残酷!你是冷血的动物!你没有热情,没有温暖!你宁可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却不肯成全一对苦难中的恋人!是的,我认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拚了命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样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爱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是那样震惊,那样激动,那样不能相信!她从没看过柏霈文如此激动,如此坚决!他的话刺伤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的说:

  “哦!她是真的战胜了那个鬼魂了!”“鬼魂?”柏霈文厉声说:“别再提鬼魂两个字!”


  “你连提都不愿提了!”爱琳点着头:“她连含烟的位置都侵占了。”“她侵占不了含烟的位置,”柏霈文说,坚定的、冷静的。“因为她就是含烟!”“你疯了。”爱琳嗤之以鼻。


  “我没有疯,这秘密已经保不住了,坦白告诉你吧,她就是含烟!她十年前并没有淹死,而去了美国,现在,她回来了!你懂了吗?她没有侵占你的位置,是你侵占了她的!”


  “我不相信!”爱琳喘着气,猛烈的摇着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谎话!天大的谎话!是你编出来的故事,你想含烟想疯了,才会编出这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我一个字也不信!”“这却是真的!”柏霈文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所以她会那样爱亭亭,所以她会愿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师!她骗过了所有的人,也骗过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电报把高立德找了来,才拆穿了她!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爱她,那样发疯般的要得到她了吗?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能!”


  “哦,天!哦,天!”爱琳低呼着,不由自主的向后退,退到了沙发边,她就好软弱的倒了进去。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她的思想混淆了,她的意识迷糊了,她的感情陷进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乱中。这件事情打击了她,大大的打击了她。“你懂了吗?爱琳?”柏霈文又逼近了她。“我对你抱歉,十分十分抱歉,当初,我不该和你结婚的。现在,你能同情我们的处境吗?了解我们的心情吗?假若你肯离婚,我会感激你,非常非常感激你。爱琳,我会补偿你的损失,我会!”


  你补偿不了!柏霈文,你如何补偿?爱琳昏乱的想着。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许许多多的疑惑,现在像锁链般的连锁了起来。哦,那个家庭教师,竟是亭亭的生母!怪不得她像个母鸡保护幼雏般用翅膀遮着那孩子!哦,天!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会?“我不信,”她呻吟着说:“我还是不信。”


  “看看这个。”柏霈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鸡心。“打开鸡心,看看里面的照片!”


  爱琳接过了鸡心,打开来,那张小小的合照就呈现在眼前了,她看着那个少女,皓齿明眸,长发垂肩。她“啪”的一声合上了鸡心。是的,她改变得并不多,依然漂亮,依然风姿嫣然!她递还了那鸡心,喃喃的说:

  “是的,是她!那鬼魂!那幽灵!她踏着夜雾而来,掠夺别人的一切!”柏霈文不太明了爱琳的话,但是,他也无心去了解她的话。收回了鸡心,他以迫切的、诚恳的、近乎祈求的声调,急促的说:“你懂了吧?爱琳?懂得我为什么这样发疯,这样痴狂了吧?请答应我吧,取消了我们的婚姻关系,你就成全了一个破碎的家庭!答应了吧,爱琳!为我,为含烟,为亭亭,也为你。”爱琳痴痴的坐在那儿,有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冲动。这是多么荒谬而复杂的故事!你丈夫那个早已死亡的前妻,会突然出现,来向你讨还她的位置!而现在,她将怎样呢?怎么办呢?退出自己的位置,让给那个幽魂吗?噢!她瞪着柏霈文,后者仍然在不停的说着:


  “好吗?爱琳?关于我的财产,只要我做得到,你要多少,都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就算你帮了我一个忙,好吗?爱琳?”好吗?爱琳?好吗?爱琳?他这一刻多温柔!所有的财产,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还我自由!她突然猛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子旁边,她大声的说:

  “我不知道!我必须要想一想!你走开吧!让我想一想,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复你!”


  “爱琳!”“给我几天的时间,我现在不能作决定!我要和那个女人谈一谈!那个鬼魂!”“爱琳,”柏霈文的神情紧张。“请不要伤害她,请不要刺激她,她已经受了过多她不该受的苦难!”


  爱琳掉过头来,直视着柏霈文,她的目光奇异而古怪,她的声音深幽而低沉:“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爱她?有多深?”


  柏霈文沉吟了一下,然后,他轻轻的念了几个句子,是含烟当日最爱唱的一支歌里的:


  “海枯石可烂,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亏,我情曷有极!”爱琳注视着窗外,视线越过了那山坡,那茶园,她似乎看到了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真是个废墟吗?泪慢慢的滑下了她的面颊,慢慢的,慢慢的,滴落在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