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27 10:46      字数:37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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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雷文苦恼的躺在床上,反复思索黎瑾去洗头前所留下的大串抱怨及不满,越思索就越烦,越烦就越不耐,他简直忍不住跳起来,欲有脱枷而出的**。[万_书_楼。。wanshulou。]

  结婚,没有使他有个家的感觉。他所渴望的是个温柔体贴的太太,一个充满爱的家,他曾羡慕过亦筑家陈旧简陋的房子,曾羡慕过亦筑家里昏黄的灯光,然而,他现在感觉到,他所羡慕的只是亦筑家里的和乐和亲情。


  黎瑾提出结婚时,他曾反对过,他还太年轻,连学业都没完成,而且,他从没想过结婚这两个字,真的,他连想都没想过,怎幺能结婚呢?事实上,他还有点害怕,父母的婚姻,只带给他一个冰冷的家——不能说家,只能说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他会也是一个这样的婚姻?


  黎瑾的温柔,黎瑾的斯文,秀气,似乎给了他一个幻想,他将会有一个异于父母的婚姻,不是吗?他和黎瑾会相亲相爱,互相容让,让小家庭里充满了爱,一个美满的,幸福的,像电影上,小说上所描写的好家庭一样——


  现实,打破了他的幻想,结婚后,黎瑾的尖刻,猜忌,挑剔,不相让的脾气,使他几乎没有一日安宁。蜜月是一段快乐的时间,然而——婚姻为什幺不永远是蜜月的延续?既然两个人相爱,为什幺总要互相折磨呢?既然是互相折磨,当初为什幺又要结婚呢?


  雷文苦恼极了,烦躁极了,他能忍黎瑾的小性子子一时,却不是永远,何况,母亲并没有得罪黎瑾,她却认定母亲是她第一号敌人,这是什幺心理?什幺时候才能改变?什幺时候他才能安宁?


  他越来越不能忍耐这种每天闷在家里,对着黎瑾那冷漠又刁蛮的脸。她外表那幺美,那幺好,怎幺内在完全不同?以貌取人是件多幺错误的事,他简直后悔——真的,是有些后悔,怎幺糊里糊涂就结婚的?难道是命运安排,他必要受这些苦难?

  想起以前自由自在,潇潇洒洒的日子,想起以前和亦筑那些无拘无束的谈话,他越觉得现在是被关在一个塔里,一个无人的塔里,怎样才能破门而出呢?如果他这幺做,黎瑾会怎样呢?

  他在怀疑,他是否真爱黎瑾?什幺是爱呢?若有爱,怎会有那幺多争执,那幺多的不容忍——他承认自己有些急躁,但——即使再好的脾气,怎能忍受整日的无理取闹?黎瑾她——是有些不正常!

  砰的一声,黎瑾推门而入,从理发店回来,她已容光焕发,头发梳得很美,很适合她的脸型,最可贵的,是她在笑,笑得十分开心。


  雷文,看我的发型,好看吗?她问。


  嗯——不错!雷文勉强打起精神。


  只是不错?黎瑾眉毛高扬,如果你妈妈问你,你会这幺说?

  小瑾——雷文忍住了和她争论的话,妈妈根本不会这幺问我?

  我在理发店碰见她!她放下皮包,坐在沙发上。


  为什幺不跟她一起回来?她有车,不是吗?雷文善意的问。


  我先梳好头,为什幺要等她?她冷哼一声,有车就稀奇了?我没坐过?

  小瑾,什幺时候你才会说句好听的话?他忍不住。


  好听的话?我没学过,她不屑的,我生下来就不会讨好别人!


  不是讨好,只要你讲话别那幺尖酸——雷文说。


  尖酸刻薄吗?她打断他,我要看对什幺人说什幺话!


  你——雷文神色变了几次,真不讲理!


  他转过头,不预备再理她,黎瑾的无理取闹简直是变本加厉了,一件极小的事,她都可能闹得天翻地覆。


  雷文,起来,别赖在床上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好久没出去,今天阳光那幺好,你带我去碧潭!


  为什幺要去碧潭?雷文勉强忍住心中气忿。


  我生在那儿,长在那儿,我喜欢那儿!她说。


  雷文心中突然有一种极怪异的感应,黎瑾说的话并不特别,怎幺她会——看着那张带笑的脸,他怔住了。


  怎幺回事?到底去不去?黎瑾问。


  去,去,当然去。他下意识的一连串说。心里竟没有一丝想去的意思。


  黎瑾高兴起来,一反常态,兴高采烈地说:


  我要穿那套新做的白色春装,好吗?

  好,好!他心不在焉的。那丝怪异的感应使他很不舒服,却又不知什幺地方不对。


  那幺我换衣服,现在就去!她从沙发上跳起来。


  雷文依旧躺在床上,不动也不响,黎瑾的兴奋竟一点也感染不了他,他不是这样的人呀!


  小瑾——他突然说,今天不去碧潭行吗?


  为什幺?黎瑾看他,脸色立刻变冷。


  不为什幺,只是——改一天行!他说。


  你——有事?有约会?她歪着头。


  没有事,而且——跟谁有约会?他烦躁不安的,别去!小瑾。


  不去是可以,你讲出一个理由来!她停止换衣服,漂亮的脸上布满了不愉快。


  什幺理由呢?他耸耸肩,无奈的,我只是觉得——今天不去的好!

  迷信,迷信,她尖声叫起来,什幺是今天不去的好?你以为我会掉下水淹死?她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青气,我一定要去!

  小瑾,别那幺任性,听我一次话,行吗?雷文从床上跳起来,这幺高大的男孩子,近乎在哀求了。


  黎瑾呆了一下,她想不出雷文为什幺认真,难道真有什幺不妥?不,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倔强,任性的个性发挥到最高点。


  不管怎幺样,我去定了!她冷冷地说,随使你去不去,我绝不勉强你!


  为什幺你就连迟一天都不行?雷文气愤的,我讲的话对你一点也没有用处!


  黎瑾傲然扬一扬头,一字字地说:


  我决定的事一定要做!

  小瑾——雷文叫。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听得出来门外的人是母亲,他看黎瑾—眼,她脸上有个鄙夷的冷笑,他忍住那燃烧的怒火,大步走出去。


  母子俩在门外低低地说了几句话,雷文再进来,并轻轻的掩上门。


  鬼鬼祟祟的,她又想支使你什幺?她尖刻的。


  雷文咬着牙,怒气全涌到脸上,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来克制自己,他不明白,她这幺做对她有什幺好处,不可能每个太太都是这样的,只有她这幺怪,这幺特殊,这幺不正常!他沉默着打开衣柜,随手拿出一套西装。


  你去哪里?她问,似乎相当紧张。


  雷文还是不出声,开始换下身上的睡衣。


  黎瑾再忍不住了,她一向自高自大骄傲惯了,雷文不回答她连续两次的问话,她认为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别人这样对她,还可以忍一下,偏偏是一向受她控制的丈夫——她自然不会以为是在控制雷文,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回答我的话吗?你可得负责后果!她铁青着脸。


  别威胁我,你每天这样子,要我怎样,去死吗?他尽量忍耐着。在黎瑾面前,他觉得仅有立足之地,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压力,那无形的压力使他透不过气来,偏偏又绝无发泄之处——她不给他独处的机会,他几乎要爆炸。


  哼!死,别以为说死我就怕了,她盯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种凌厉的,可怕的光芒,你以为我是谁?我难道不该管你?不该问你?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太太,结婚才三个月的太太!


  小瑾,你该明白,管也得有个限度,你太过分了,知道吗?他喘息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使他精神几乎崩溃,我是你的丈夫,是丈夫!你别把我当成你牵在手上的狗,不能说结了婚就连一点自由都没有,难道我心里想什幺,你都要管?


  她呆怔一下,雷文从来没有这幺激烈的,愤怒的反抗过她,是反抗,不是吗?是门外那可恶的妇人支持他的,是!她早知道雷文母亲不喜欢她,她总是虎视眈眈的,来!一起来,看看姓黎的可会被打倒?

  说得好,她的声音从齿缝里逼出来,那张漂亮的,雅致的,古典的脸完全变了型,苍白得那幺吓人,她全身都抖起来,是我过分还是那——老太婆过分?儿子结了婚,母亲仍插在里面,谁会忍受你们那份气?你爱那老太婆又何必娶我?好一个过分!谁破坏我们夫妻,谁——不要脸,没得好死!

  你——他脸色也变了,黎瑾怎幺可以如此骂他母亲,未免太恶毒了,就算他母亲要他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简直可恶,你这样骂妈妈,你还有——人性?

  你骂我——她退后一步,你说我没有人性?雷文,你会后悔,你会后悔!她指着他。


  后悔?他冷笑起来,燃烧的怒火使他不再理智,我该后悔的事可多哩,何只这一件?

  你……她的脸由苍白转成死灰,目光十分怕人,狂乱的,妒忌的,愤怒的,你们雷家欺负人,你以为我没有母亲,父亲不管我,哥哥不理我,就能任由你们欺负?雷文,你说,你后悔什幺?

  还用说吗?她的神色,她的话完全激怒了他,他不能忍耐别人冤枉他,乱扣一顶帽子给他,他不顾一切地说,我后悔认识了你,后悔和你结婚!


  你——她全身猛震,他的这一句话,结结实实的打在她心上,她完完全全被打垮了,她那幺自负,那幺骄傲,怎能容人这幺说?而说这话的人,竟是她最后一个可依靠的人,她的丈夫!你说后悔认识我?和我结婚?


  是的!是的!是的!他—连串地说,声音越来越大,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幺了,我后悔认识你,我傻得被你的外表所迷惑,我幻想你是个温柔,娴淑,体贴的太太,谁知道你——完全不正常。对我,对我母亲,对你哥哥、你父亲,还有亦筑,你想想,你任性,自负的做了些什幺?伤害了所有的人,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她摇摇欲坠,彻彻底底的失败了,她不知道雷文在讲什幺,但是,听来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些对的,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是吗?雷文也会离她而去?


  你终于说真话了,她冷笑,傲然的扬一扬头,虽然已经彻底失败,她却不肯承认,亦筑,是吗?我早怀疑你心里面爱她,你终于是说了!


  我?雷文呆一下,他说过爱亦筑吗?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你别胡扯,这对你没有好处,老实说,我后悔没去爱她倒是真的!他是纯稚的赌气。


  是!我没说错,她再冷笑,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恶毒,以她这样的女孩,不可能会有这种神色,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出其不意的伸手一挥,两声清脆的耳光声,雷文两颊多了几条红色的印痕,她用全身的力量掴出这两掌,掴得非常重,我是教训你这爱情骗子!

  雷文抚着脸,呆了。斯文,柔弱的黎瑾会打人?而且打得这幺重,重得使他觉得头昏眼花,几乎站不住。到底他年少气盛,自尊心又强,怎幺能忍受这待遇?


  他用力捉住了黎瑾的双手,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眼中一片狂乱,自己都无法控制了。他抓得很紧,很用力,她的手已经血液不流通了,她忍不住那疼痛,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


  你打我,你会得报应,你会得报应——他逼视她。


  放开我,放开我——她挣扎着哭喊,你这下流的骗子,你滚,你去找她去,你去找亦筑去!


  你放心,我会去,用不着你提醒!他大声叫,用力的扔开她,她踉踉跄跄的倒在床边。


  你去,你滚——她哭喊。


  雷文套上衣服,重重的哼了一声,打开门说:


  我去了,你开心了!你满意了!

  说完用力关上门,扬长而去。留下呆怔,惊怒,伤心欲绝的黎瑾,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她不要他去找亦筑,不要!她是爱他的,深深的爱他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会常唱刺激他,伤害他!回来!哦,上帝,让雷文回来!

  出了房门,雷文停住了,满脸忧伤的妈妈,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宽恕的,原谅的,了解曲,慈祥得令人心颤的眼光看着他,果然,她听见了一切,并原谅了黎瑾的幼稚和无知。


  他怔怔地看着妈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鼻子酸酸的,好象童年时做错了事,得到妈妈原谅一样的心情。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阻止他这幺冲出去,又向屋里努努嘴,示意他回去,小夫妻吵嘴,有第三者劝解,总不至于闹得太僵。


  雷文为难了,刚才黎瑾实在太伤了他的心,她为什幺总根深蒂固的以为他和亦筑有什幺不清不白的事,她能动手打人,就表示她的怨毒是多幺深了,他怎能再进去?

  孩子,你难道真想这婚姻破裂?雷文母亲轻声说,进去!小瑾是心眼儿窄点,坏心倒是没有!


  妈——雷文犹豫着,他忘不了刚才黎瑾那张像要吃人的可怕脸孔。很奇怪,有的时候太美的女孩,一发起脾气来,比普通人更可伯。


  阿文,听妈妈话,他母亲再柔声地说,夫妻之间应该互相容忍,每天都吵吵闹闹,下人看了也不好意思嘛!


  雷文脸红了,原来母亲也知道他们夫妇的不和。


  快进去!小瑾的小姐脾气,非你进去是不行的,他母亲又说,道个歉,她心胸再窄也不好意思再吵了!


  雷文还没说话,砰的一声,寝室门开了,头发蓬松,泪痕未干,铁青着脸色的黎瑾站在门边,又冷又利的眼光掠过雷文,停在他母亲脸上,这个好心劝解的妇人呆了一下,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被自己的媳妇神色所惊吓。


  谁不知你的鬼心思,少在这儿假慈悲,黎瑾昂然不惧,她这样对待尊长,只能说她自小缺乏教养,一个不识字的阿丹,能教她什幺?都是你,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心眼儿窄,怎幺不说你心眼儿恶毒?你恨我让雷文休学,你恨我抢去雷文对你的爱,是吗?


  你——小瑾,雷文的母亲吃惊似的,你在说什幺?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黎瑾面不改色,她已不顾一切,预备同归于尽了,雷文不是说爱亦筑吗?她已失去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你这恶毒的妇人,谁不知道做婆婆的都恶毒?你每次支使雷文,使他没有在我身边的时间,你只知道打牌应酬,帮着丈夫爬得更高,你想让儿子陪你终身?你比巫婆更恶毒,比夜叉更丑陋,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

  小瑾——雷文大喝一声,他实在忍不住了,黎瑾怎幺能这样侮辱妈妈?住口!


  你再也吓不倒我,黎瑾轻视的,她已陷入半疯狂状态,去找你的亦筑,去爱你的亦筑,我——她一震,似乎清醒了一点,再看看眼前的两人,掉头返回寝室,用力关上了房门。


  雷文看着发呆的母亲,不必再说什幺,母亲已完全了解了,不是吗?他咬咬牙,毅然大踏步走出门。


  是一个阴沉、晦暗的天气,好象就要下雨,他不管这些,漫无目的沿着和平东路走,下意识的,他走到灵粮堂门口,许多教徒正从四面八方而来,他才警觉到,今天竟是星期天啊!他叹一口气,婚后的日子,是一段混乱的,失去记忆的,无聊的时光,什幺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呢?


  他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失魂落魄的再往前走,教堂不是属于他的,上帝对世人的拯救也不包括他,他已经是全无希望的了。


  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耐烦的抬起头,为什幺近来总有人跟他过不去呢?面前是一张清秀的,带着浅浅笑容的熟悉面孔,那散发着智能光芒的黑眼睛,那紧闭着的薄唇,是谁?是谁?哦——亦筑,不是吗?他忘了每星期天必上教堂的亦筑!


  雷文!不高兴吗?看你满脸心事的样子,亦筑笑着,跟我去做礼拜!把你的心事交给上帝!

  雷文像是在大海中飘浮的人,突然抓住了一个救生圈,一块木板,他狂喜的,紧紧的抓住了,若真有上帝,亦筑是神赐给的最好救星。


  亦筑,亦筑,雷文忍不住激动的抓住她的手,答应我一件事,求你,今天陪陪我,别做礼拜了!

  你怎幺神神经经的,怎幺回事?黎瑾呢?亦筑问。


  她——雷文烦躁的,答应我了吗?随便带我到哪里去,我希望安静一下,仔细想一下!

  你——不是生病?亦筑怀疑的审视他,你脸色很坏,情绪也不稳定,你——她停一停,猜着了,你和黎瑾闹别扭,是!

  每天吵,但没有这一次这幺严重,连我妈妈也扯进去了,亦筑,答应我,陪陪我,你知道我最怕孤独!雷文说。


  你们——真是孩子,既然相爱,有什幺可吵的呢?这不是互相折磨吗?亦筑叹息。


  你答应陪我了,是吗?雷文追问。


  去校园里走走,免得——引起更大误会!亦筑说。


  他们转了弯,沿着新生南路往t大走,雷文在述说婚后和黎瑾不和的事,说得很仔细,亦筑听得也很专心。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远远一辆三轮车上的黎瑾。


  黎瑾在家负气回寝室,听见雷文出去时的砰然门声,心中越觉不值,她有个下意识的感觉,雷文必是去找亦筑了,她怎能让他们那幺称心如意?匆匆换好衣服,追在雷文后面而去。


  她赶到灵粮堂附近时,远远已看见雷文正和亦筑在讲话,她听不见他们在讲什幺,自然更不知道他们是巧遇,人啊!如果钻进牛角尖就是那幺毫无道理可讲,她早已认定他们俩之间必有隐情。


  她叫了一辆三轮车,答应给双倍的价钱,就静静的躲在三轮车上,她要跟着他们,看他们究竟怎样。事实上,现在的她已十分不正常,刚才吵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架,连雷文的母亲都得罪了,再加上眼看着雷文和亦筑并肩而行,妒忌心奇重的她,似乎整个世界都毁灭了。


  她眼光茫然,呆滞,脑子里紊乱的转着许多,许多事,每一件事都是那幺不愉快,那幺令人生气,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对她好,似乎亲人,朋友,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她觉得自己是那幺孤独,就像飘浮在水面上的一根草,随波逐流——


  小姐,三轮车停在t大门口,车夫带着诧异的询问口吻说,那两人进去了,还要跟吗?


  她一怔,醒了,慌乱的,掩饰的。


  不,不用了,我自己进去!

  付了车钱,她打发了三轮车夫,匆匆忙忙的跟进t大,偌大的校园里,四面都不见他们的影子,她咬着唇,苍白的额头沁出汗珠,惶然,焦急,像个无依的孩子,她看来是那样楚楚可怜,然而,谁知道这些折磨是她自找的呢?

  傅园的小木门开着,她记起亦筑最爱在傅园散步、读书的事,不再犹豫的跟踪进去。天上的乌云更厚,闷得使人难受,雨意更重,她完全不理会,还有什幺其它的事更重要呢?她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孩在傅园里——


  傅园,依旧是那幺安静,那幺平和,茂密的林木,遮掩着许多看书的、散步的、谈情的、静思的年轻人,第一次踏进来的黎瑾,无法在使她眼花的许多人里找出雷文他们来,她又忌又急,像个无头苍蝇般的乱转,她怎会那幺疏忽,让他们离开她的视线?


  哦!有了,故校长大理石碑下坐着的那两人,不正是雷文和亦筑吗?雷文在说什幺?亦筑听得那幺专心,满脸凝肃之色,多不要脸的女孩!她在作什幺?抢了别人丈夫,破坏别人家庭?黎瑾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掴她两巴掌,但是,这次黎瑾竟按捺住自己,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不是吗?


  借着林木,她掩藏着身体,慢慢走近他们,她已能看清他们的神情,听见他们的声音了。雷文的模样使她奇怪,他好象很沉重,很烦躁,一点不像谈情说爱的样子。


  你说,这种情形下我该怎幺办?雷文说。


  老实说,我不能帮你什幺,因为我自己并不懂,这种事,第三者很难插口的!亦筑说。


  我不能说每次都是我对,至少,全是她惹起的,他苦恼的,难道每一对夫妇都是如此?

  不见得!亦筑摇摇头,可能是你不够容忍,黎瑾是千金小姐,我妈妈就说过,她是最细致的江西瓷器,只能欣赏而不能碰的!

  形容得太好,雷文叹一口气。这个高大开朗的男孩子,终于尝到愁的滋味了,只能欣赏而不能碰的!

  雷文,亦筑忽然笑一笑,我觉得可能是你以前专门作弄人,现在也有人来作弄你了!

  别说笑话了,你知道我真是烦透了!雷文说。


  回去道个歉就没事了,烦什幺呢?亦筑说。


  现在可还真不知道她在干什幺,如果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保证闹翻天!他苦笑。


  怎幺说?亦筑不解。


  从开头起,她就认定了我们俩——之间有事,他摇摇头,怎幺解释都没用!

  天!结了婚还这样?这误会——从何说起呢?亦筑忍不住叫起来。


  个性相差太远的人结婚,总不会有幸福的,雷文说,或者当初我追你就没有这幺多的麻烦了!


  看你,胡说些什幺,你怎能追我?我又怎幺能接受?不好笑吗?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呀!她说道。


  雷文没作声,停了一下,他说:


  我有个疑问,亦筑,我竟——不知道我是否真是爱她?真的不知道,我们只是在一起玩玩,我喜欢她那古典美的外表,后来,她说结婚——他困惑的摸摸头,我不但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觉得勉强极了,我是想读完书再说,她却坚持要结婚,我——亦筑,你告诉我,我是否真的爱过她?为什幺现在完全没有爱的感觉?

  这——亦筑不知道怎幺答。


  说真的,对她和对你,我从来没有什幺分别,告诉我,亦筑,为什幺会这样?


  他有些激动的抓住她的手。


  我——说不出!她试图抽回手,但他抓得很紧。


  那幺,让我来说!黎瑾又冷,又硬,又利的声音突然插入,然后,慢慢的,像幽灵般的从树后迈出来。


  雷文和亦筑都大吃一惊,尤其是雷文,对黎瑾声音特别敏感,他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下意识的放开亦筑。


  你——小瑾——他结巴的,吃力的。


  别叫我,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这幺叫我?她冷笑。这笑容阴森得比哭还难看,手拉手的,多幺亲热呀!


  黎瑾,你误会了——亦筑试图解释。


  误会了什幺?黎瑾冷得使人发抖,你勾引爸爸,玩弄哥哥还不够,你还不放过雷文?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是妖魔?是精灵?你说,我误会了什幺?难道这些事不是真的?是我编出来的?


  亦筑退一步,靠在石碑上,她什幺话都说不出来,黎瑾是有意侮辱她?她记得以前那幺古典美的女孩文静,斯文而善良,完全不是这样的,什幺东西使她改变?妒忌吗?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样东西!

  你——真的误会了!亦筑喃喃地说。


  黎瑾不理她,转向雷文,她几乎是恶狠狠的。


  你说你不知道是否爱过我,是吗?她逼到他面前,让我告诉你,没有!你不曾!你爱的是她——方亦筑,那个专门勾引男人的妖精!


  小瑾——雷文痛楚的喊,别再伤人了!求你!难道你伤的人还不够?小瑾!求你别说了,我们——回家!我求你!

  她挥开他的手,眼光如利箭。


  回家?什幺家?她有些狂乱的笑起来,我还有家吗?哈!家——


  小瑾,小瑾——他再伸手去扶她。又被她推开,你在做什幺?我带你回家,我向你道歉,好吗?


  黎瑾停止笑声,阴森的盯住他,模样很可怕。


  道歉吗?迟了,迟了,她不十清醒地说,你不爱我,有什幺可道歉的?你爱的是她,她——方亦筑!


  她指着亦筑,过了好久,忽然流下泪来,泪水洗去了她的阴沉,她的冰冷,她的恶狠狠模样。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很细,很茫然,很失意,很无亲。


  亦筑,我从来都比不上你的,是吗?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胜利过,现在——彻底的失败了,她吸一吸鼻子,坚强的挺直了胸,你胜利了,亦筑,你胜利了,但是——我告诉你,你不会胜得如意,胜得快乐!


  黎瑾,你让我解释一下,行吗——亦筑着急的。下意识里,她背心发凉,似乎有什幺事会发生。


  不必解释,我眼睛看见,还有什幺不明白?黎瑾摇摇头,雷文,你在家里说,我管你管得太过分。不像对丈夫,而像对一条狗——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人管你了,真的。你要怎幺做,你就可以随便怎幺做——


  不,不,小瑾,你管!我再也不跟你吵了,雷文害怕了。黎瑾的神态怪异得离了谱,你跟我回家——


  我会回家的,但不是跟你,她笑得飘忽,我有自己的家——不是吗?


  小瑾,别任性——雷文叫。


  我任性了二十—年,让我再任性一次!她再笑笑,十分苦涩的笑,让我告诉你,雷文,从结婚到现在,我不曾欠你什幺,对吗?


  你在说什幺?雷文皱眉。她说得那幺奇怪,奇怪得令人完全不懂,我们回家!

  黎瑾,请相信我一次,我和雷文什幺都没有,我——爱的是之谆,你父亲!亦筑逼不得已地说,她害怕黎瑾的神色,只要她肯回心转意,亦筑愿说出更难出口的话。


  你爱谁,与我不再有关系!她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时间到了!


  小瑾——雷文追上一步。


  不许跟我,黎瑾的神色又凌厉起来,声音坚定得绝无缓和的意昧,你如跟来——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雷文一窒,他了解任性的黎瑾什幺都做得出。


  那幺至少得告诉我,你去哪里!

  黎瑾犹豫一下,笑笑说:早上我说过要去碧潭的,我一定要去!

  现在快下雨了,小瑾——


  黎瑾不理,大踏步没入树丛,很快便消失在小木门边。雷文茫然不知所措,事情的变化非他能想象得到,黎瑾说要去碧潭——


  雷文,还不快追,她神色那幺怪——亦筑叫。


  他一震,拉着亦筑往外冲去,心中又急又怕,抓住亦筑的手都发抖了。


  天上乌云更浓,更厚,有几丝细细的雨丝已飘下来!


  校门外,已不见黎瑾的影子,只有一部疾驶的出租车朝着碧潭的方向驶去,雷文急得跺脚,偏偏附近又没有第二辆空车,等了差不多五分钟,才拦着一部,上了车,雷文就吩咐尽快的赶去碧潭。


  车上,两人都不说话,空气沉闷得像天上的乌云,他不停的自责,刚才为什幺不阻拦黎瑾?他已觉得不对,为什幺不想到会有什幺危险?

  汽车在北新公路上飞驶,雷文恨不得自己能飞去碧潭,五分钟,多幺可怕的五分钟,黎瑾可能在这五分钟里做出任何傻事,她那幺倔强,那幺骄傲,那幺任性——


  她说让她最后任性一次,是吗?雷文突然叫起来,我为什幺听不出?我为什幺听不出?他捶着椅垫。


  司机好奇的从反光镜里看雷文,这年轻人莫非是神经不正常?


  先别着急,或者——不会有什幺事!亦筑安慰。


  但愿如此!他的脸色灰败中泛青,令人十分同情,这次她回家,我发誓不跟她吵,随便她怎幺对我都行!


  碧潭已在望,顶多再五分钟就能到了——怎幺又是五分钟?为什幺事事都这幺巧合?


  滋的一声,汽车停在吊桥口下面,雷文胡乱的扔下五十元,抢着亦筑往吊桥上奔,桥上人声吵杂,许多人围在一堆不知看什幺,奔近了,雷文听见人说:


  刚跳下去啊!一个年轻的女孩!


  他只觉得嗡的一声,眼前发黑,金星直冒,一阵巨大的恐惧夹着承受不了的晕眩,他晃了晃,缓绣往一边倒下去,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躯壳而去,他什幺都不知道了!


  五分钟,只是迟了五分钟,多幺可怕的五分钟!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使他清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雷文不明白怎幺回事,睁开眼睛,他发觉自己躺在木制的吊桥上,眼前一张满脸泪痕的清?脸孔,亦筑在哭?为什幺?是在做梦吗?围了这幺多人是做什幺的?


  我已请人去通知黎群,并让他打电话去通知台北的人,你躺着别动,他们就快来了!亦筑抽搐着说。


  雷文皱皱眉,要通知黎群及台北的各人做什幺?什幺事呢?大家都望着他,是他闯了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竟然全身乏力,莫非是受了伤?


  我——他想问怎幺回事,一开口,刚才的——切电光火石般的回到脑里,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流出来,无力的,痛楚的,自责的叫:小瑾,小瑾——


  亦筑看着他那受折磨,受煎熬,受苦楚的脸,忍不住陪着流泪,她本是一个不容易流泪的坚强女孩子,她是为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而哭泣。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他嘶哑的叫,我怎会没想到她会做这——傻事,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吊桥下自愿寻找,打捞的小船,谁都知道这是怎幺回事,对这哭喊的年轻人,都寄以同情的一瞥,一个年纪十分老的老人——可能有七十多岁了,

  挤过人群,走到雷文和亦筑身边,沉默良久,他操着浓重台湾口音的国语说:


  那个女孩子,我看见她跑上吊桥,看见她跳下去,她动作那幺快,那幺坚决,我还来不及叫喊阻止,她已经跳了下去,似乎只是一剎那的时间!

  雷文和亦筑一起看他,不知一股什幺力量,软弱的雷文一跃而起,用力抓住老人的肩,情急的,忘形的摇晃,衰弱的老人,被晃得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你说,你说,仔细点,当时怎幺回事!雷文叫。


  老人的脸涨得通红,他怎幺经得起这阵猛烈的震动,一句话都讲不出,两手乱摇。


  放开他,让他慢慢说!亦筑提醒。


  雷文一震,歉然松手,那幺焦急的,那幺渴切的,那幺悲伤的请求。


  老伯伯,请你快说,说仔细些!他说。


  老人喘过一口气,同情地说:

  当时我正在桥上散步回家,我家就在附近,那女孩向我冲过来,我往旁边避开,看见那女孩满脸泪痕,神色狂乱,正觉可疑,她已飞快的跃下去了,下面潭水正在涨潮,只听扑通一声,往下看就什幺都看不见了!


  她——有说什幺话吗?亦筑问。


  没有!老人摇摇头,感慨地说,年轻人这幺不珍惜生命,世上有什幺解决不了的困难呢?我这幺老了,找还不想死,因为上帝所赐给的生命,是最珍贵的!黯淡的眸子中闪闪发光。


  两个人远远的,喘息的,慌张的跑过来,一个是黎群,一个是陌生人。


  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黎群问。他脸上是不正常的苍白,慌乱得像世界末日来临。


  雷文垂着头,呆怔得似乎灵魂已死去。亦筑流着泪无言以对,她要怎幺说呢?


  告诉我,为什幺?黎群一把抓住亦筑。


  我——亦筑一窒,那沉痛,哀伤的脸令她心都碎了,我——不清楚!


  和黎群一起来的那个陌生人诧异的向四周张望,问:


  你们看见一位穿蓝白色衣服的小姐吗?他扬一扬手中的皮包,她遗落在我出租车上的!

  蓝白衣裙,长头发,很美的,是吗?亦筑反问。


  是的,从t大门口上车的——


  黎瑾——亦筑叫着打断出租车司机的话,她的皮包?你送她来的,是吗?她怎幺说?

  她——司机困惑的,这些人怎幺回事?她说来碧潭,说是回家——


  回家——亦筑怔怔的,怎样的回家?

  黎群一把抢过司机手上的皮包,打开来搜索,司机睁大了眼睛叫:


  你是谁?你怎能翻别人皮包?那位小姐呢?

  亦筑路然垂泪,无奈的摇摇头:

  那位小姐——跳下去了,他是那小姐的哥哥,那一位就是那小姐的丈夫!

  司机的口张成o字形,刚才活生生的小姐,怎幺会跳下去?是死了吗?

  你是说——死了?司机呆怔的。


  亦筑沉重的点点头,转身看着黎群,他手上捏着一张纸,纸上有潦草的、胡乱的句子。


  我一生所追寻的、渴望的,摸索的,竟是一丝儿也得不到,我的世界是冰冷的,窄狭的,黑暗的。我似乎被绳索所捆,被门扉所阻,我欲脱枷而去,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有我所希冀的呢?


  有人适合这世界,却不是我,让合适的人去享受生命!我多傻,斤斤计较,而今竟一无所得,我活着做什幺?

  多幺傻的念头,多幺偏激的思想,多幺不正常的心理,亦筑的心都冷了,黎瑾怎幺会这幺想,怎幺会这幺做呢?她并不笨,只是被自己困住了,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脱枷而去,难道她牺牲了宝贵的生命,真正的脱枷而去了吗?或许她是,但是,她留给各人的阴影、痛苦及负担却那幺重,那幺重,重得使有些人要担一生!这是她报复的方法?若真是,她心中藏了什幺鬼啊!

  死,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她说得对,她是不适合这个世界的!黎群望着潭水,他的眼睛和潭水一样深。经过短短的时间,他已使自己冷静下来。


  亦筑不说话,忽然看见纸片的反面还有字。


  反面还有字,你看见了吗?

  黎群翻过纸片,潦乱的写着。


  我失败得太多,我几乎从没胜利过,上帝似乎要我输给每一个人,现在,最后一次,我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能力来得胜,唯一的一次得胜!

  黎群的手开始发抖,他捏不住纸片,亦筑替他接过来。


  她把死亡,认做自己的胜利,世上还有更惨的事吗?她竟好胜至此?他不稳定地说。


  雷文——亦筑忽然想起来,转身—看,雷文像幽灵般的倚在吊桥边,那碧绿色的潭水,似乎带走了他的一切,只留给他无尽悔恨,他在想很多事,很多以前的事,他的思想在云端飘,在空气中飞,他似乎看见黎瑾在他面前,又似乎在很远的勉方,她在对他笑,在对他招手,他想过去,中间却有那幺大的鸿沟,他急得全身都是汗,他恨不得自己能跳过去——黎瑾似乎要走了,她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似乎就要消失了,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小瑾,等我,小瑾——


  雷文,清醒一点!黎群和亦筑同时抓住了他。


  他—震,发觉自己在一种多幺危险的情况下,他上身朝前弯,几乎有一大半露在栏杆外,若不是被他们抓住,他可能立刻就会掉下去,他吸一口冷气,脸色苍白。


  我看见小瑾,她对我笑,她向我招手,她一点也不怪我——他胡乱地说。


  黎群看着他,脸上闪过一抹同情,他本来并不喜欢雷文。但雷文的真诚、纯情感动了他。


  派出所的警察已在指挥打捞,你——休息一下!黎群拍拍雷文,转开脸,亦筑发现一颗泪珠在他眼角闪动,他是个冷漠的男孩,却不是说冷漠的人就没有感情,只是他用另—种方式表达而已,到底,死去的是他妹妹。


  雷文真的沉默休息起来,黎瑾的死,似乎建立了他和黎群间的感情,这是天意吗?

  一部平治三oo停在吊桥下,之谆首先赶了来,他脸上的神色,似乎还不相信已发生的事。他大步走过来,不看亦筑,只对着黎群。


  到底怎幺回事?小瑾呢?他大声的问,亦筑从来没看过他这种神色,缩在一边不响。


  黎群沉默的指指吊桥下,一大群打捞的船,还有不少的警察,之谆脸色大变,摇摇欲坠,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她——跳下去了,是吗?之谆吸一口气。


  黎群点点头,之谆又大声问:


  难道她身边没有人?为什幺不阻止她?他看着呆怔的雷文,又看亦筑,神色十分严厉。


  没有人在她身边,她要来,我们拦不住!亦筑鼓起勇气,之谆的眼光使她退缩。


  你们?谁?雷文和你?之谆怀疑的瞪着她,拦不住就让她死?你们为什幺在一起?

  我——亦筑退后—步,在之谆面前,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时之间,她竟说不出为什幺和雷文在一起。


  你们怎样?说啊!之谆额头暴出青筋。


  亦筑心中大大震动,之谆怎幺能如此对她?就算以前的一切全是谎言、欺骗,至少,现在也应该装得像些,他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她倔强的抬起头来,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们怎样呢?像你跟——田心?

  话一出口,她知道说错了,错得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这个时候,她怎能说这样的话?又怎能提到田心?怎幺回事?她依然那幺妒忌吗?

  之谆呆了,亦筑在说什幺?他的心收缩成一团,脸上的肌肉不听指挥的抽搐起来,他再也无法问下去。


  是这样的,沉默呆怔的雷文突然开口,一切错误都在我,不关任何人的事,他舐舐嘴唇,这件事似乎很难说得清楚,早上她——小瑾和我闹别扭,妈妈让我替她办点事,小瑾不许,后来——她打了我,又骂了妈妈,我负气出来,在教堂门口碰见亦筑,我——求亦筑陪陪我,我实在太烦,太苦闷,但是小瑾追来,不听任何解释——她威胁我不许跟踪她,隔了五分钟,我们追出来,但是——太晚了!雷文的声音空洞得像在作梦。


  大家都没说话,要说什幺才好呢?围在四周的人都那幺安静,只有吊桥下打捞的人声。


  错都在我,我和她结婚等于害了她,你们——不会了解我这三个月来的感受,我——像被关在一个塔顶上,连转动的自由都没有,雷文激动起来,小瑾已经死了,绝不是我说她的坏话,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不满意我的家,憎恨我母亲,更认定我和亦筑之间有事,这——她的一切我都能忍受,但对我的母亲——他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你们没有人会了解我——没有人——


  之谆用力的握住了雷文的双肩,他显得比雷文更激动,埋藏在心里二十年的话,被另一个人说出来,他的感觉是什幺?除了激动,还有那幺多感谢。


  我了解你,孩子,我完全了解你!之谆发颤地说。


  雷文惊讶极了,之谆说了解他?怎能了解呢?若不是亲身经历,怎能了解这痛苦?

  你的感受,就是我二十年前的感受!之谆叹息着说,小瑾是爱你的,而且爱得太深,太强烈,她想完全占有你,控制你,但是——婚姻并不完全是占有和控制,还有许多其它更重要的条件,是吗?

  雷文的母亲气喘喘的赶了来,她不曾开口问,各人的脸色,雷文的眼泪,她已明白一切,她抓住桥边的栏杆,以支持自己的身体,可怜,这个善良的妇人,她已为眼前的事实所吓呆。


  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的,之谆喃喃的,小瑾太像她母亲,好强,好胜,任性,自傲,猜忌,倔强,什幺人能跟她好好相处呢?


  大家都僵立在吊桥上,山风,缓缓的吹着,却吹不散天上越来越厚的乌云,更吹不开人们心中的结。早该落下来的雨又飘下来几滴,敲在人们沉重的心里。


  快下雨了,爸,回黎园去等!黎群惊觉的。


  之谆摇摇头,大家都没有走的意思,他们坚持着继续等下去,虽然这坚持并不十分理智。


  一个穿潜水衣的救生员从水底冒上来,对船上的警察不知道讲了什幺,警察拿起扩音器,对桥上的人叫:


  已经找到了,就可以捞上来!


  吊桥上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些已经开始奔向堤边,预备看捞起来的尸体。亦筑心里忽然觉得一阵下意识的惊悸,她不是胆小的女孩,竟会不敢看好朋友的尸体?不——她不是怕,她忽然觉得,黎瑾的死,她也难辞其咎!

  看来,黎瑾这最后一招是胜了,她终于是胜利的离开这个世界,她该瞑目的!


  雷文扶着母亲往堤边去,大家不约而同的跟着走,沉重的步子,沉重的心情,阴翳的天气下,脸色都是那幺难看。黎群走在最前,之谆第二,亦筑跟在最后,看着之谆的背影,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刚到堤边,黎瑾的尸体己顺利捞上来,救生员把她平放在鹅卵石的岸边,她紧闭着跟,脸色比平日更苍白,眉宇之间似乎仍有一丝悲伤,其它的,她竟像平日一样安详,像睡着了般。


  平常溺水的人,三天才浮得出来,现在正在涨潮,比平日困难得多,不知道为什幺她——这位小姐竟不被水流冲走,一位警官困惑地说,可能她——有未曾交代的事!


  大家都默默注视着睡着的黎瑾,她是睡着的,不是吗?没有死人会像她那幺美,那幺安详,世界上所有的烦恼都不再干扰她,她已经寻着她所希冀的,是吗?她已经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有人用一条被单,把黎瑾盖起来,雷文正要出声阻止,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她抬起来,匆匆往堤上走。


  你们带她去哪里?你们带她去哪里?雷文叫,被他母亲一把抓往,他挣扎着要追去,让我也去,让我也去!

  孩子,流泪的母亲是那幺慈祥,那幺动人,他们带她回家,换衣服,你不愿她这幺湿着,不是吗?


  雷文孩子似的安静下来,然后,大家也往堤岸上走,人的生命就是那幺脆弱,就那幺轻轻一跃,死神已经又胜了一次!

  雷文随着他母亲上了他家的车,黎群跟着之谆,他们似乎都忘了亦筑,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后面,她小皮包里没有足够的钱,她要怎样回台北呢?


  之谆上车,亦筑不知道该不该跟去,雷文他们已经离开,她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之谆的车子发动了,开了——开了不到十码,又停了下来,黎群开门走出来。


  不一起回台北吗?他看着亦筑,很诚恳的。


  亦筑犹豫一下,慢慢跟他走过去。她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手袋里没钱,不跟他去又如何?

  之谆开着车,黎群坐在他旁边——是亦筑以前惯坐的位置。谁都不开口,亦筑缩在后座的一角,专心看着车窗外的街道。雨,已经开始落下,是那种使人退缩的倾盆大雨,天也在流泪,是!谁不惋惜那年轻的生命呢?


  之谆把车开得飞快,马路上水花四溅,他心中堆积了太多东西,一定不好受,他在发泄。很快的,他们进入了台北市区,亦筑正考虑该在哪儿下车,之谆已转入新生南路,这是去她的家,不是吗?

  车停在亦筑家门口,雨还是那幺大,哗啦,哗啦的十分惊人,就算从车上到屋子里的几步,也得成落汤鸡。亦筑推开车门,轻声说:


  谢谢你们送我,停了一下,又说,通知我黎瑾出殡的时间!


  然后,她整个人冲进雨里,没头没脑的雨水,灌得她满脖子都是,眼睛也睁不开,狼狈得不知如何是好,后面一阵汽车声,之谆他们走了,好不容易打开大门,冲进屋子,淑宁诧异的看着她,她觉得一阵晕眩,突然支持不住软软的倒下去,只听见淑宁大叫一声,慌忙接住了她,她眨眨眼,泪水泉涌而出。


  黎瑾她——死了!她哭叫着!


  黎瑾死了,追思礼拜也做过了,她被安葬在黎园后山桔园里,是在她母亲坟墓的旁边。


  亦筑参加了追思礼拜,也到墓边去吊祭了一次,然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明知黎瑾的死不是为她——那是从小至大,太多因素所造成的,她却忍不住一再的自责,人们对死去的人不再有仇恨,只有遗忘,但是,她无法忘怀所发生的一切。


  追思礼拜的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以为能帮些忙,但有财有势的黎雷两家,早已办妥了一切,那些惟恐巴结不上的人,早已替当事人站在门口了。


  亦筑静静的鞠了躬,静静的坐在一旁,这次丧事,远不如黎瑾结婚时隆重、盛大,小小的灵堂肃穆而阴沉,双方家长也到得很早,不知怎的,亦筑仍是最关心之谆。之谆默默的站在灵旁,脸色憔悴而木然,呆滞的目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亦筑鞠躬后他还礼时,视线掠过他脸上,竟是一片茫然和空白,亦筑心如绞痛,除了对黎瑾外,她痛心自己迈出的第一步竟失败得这幺惨!


  她没有立刻离开,总觉得多坐一会儿,似乎就是多尽一点心,她向跪在一边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惨然,曾几何时,这个高大,爽朗,不拘小节,爱恶作剧的男孩,已改变了那幺多,那幺多,他像老了十年,苍白而失神,蓬松着的头发,两颊未清理的胡须,不再整齐,不再笔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乐天、愉快的雷文,他简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流浪汉。


  亦筑沉默的摇头,他当初说不知曾否爱过黎瑾,他真糊涂,若不是爱,怎幺有这幺大的打击?这幺重的伤害,这幺难忍的折磨?可怜的雷文,可怜的黎瑾,他们不是没有爱,而是他们有,但他们都不懂!都误解了爱情,多幺可怕的结果啊!

  许多人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死人对他们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们连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现实的,虚伪的,无情的,只有年轻人对人才会有幻想,年龄,会使他们的幻想减少,终至幻灭,然后,他们也学会了现实,虚伪,无情,这是所谓的成长?多幺可怕的成长啊!

  枯坐了将近两个钟头,亦筑终于站起来,她觉得自己该走了,对一个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当不当她是朋友,她们总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实在已尽了力,尽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会消除对她的误解?


  她开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几步,敏感的,她觉得一对使人心颤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视,那眼光,使她再也迈不出步子,她微微回过头来,之谆正默默的,紧紧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视着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他为什幺看她?为什幺?他不是完全忘怀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她犹豫了好半天,她无法猜到他的凝视表示什幺,若是猜错了,不是更使人尴尬和难堪?她吸一口气,大踏步的走出去,她今天为黎瑾来,她以后仍能在墓旁吊祭黎瑾,亦筑,别傻,走!她走出大门,她完全没有听见背后那一声抖动得像叶片上的露珠,轻微得像小提琴弦上的一个音符的叹息。


  亦筑的离开,带走了之谆整个世界,他更孤单,更失意,更痛苦了——他说不出,亦筑的离开,比黎瑾的死更使他不能释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啊!


  亦筑慢慢沿着街道走,这里离家虽然很远,她却决定要走回去,破例的,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她决定利用这一天,好好的想想,近半年来的一切仿佛是个梦,是个模糊不清的梦,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新生北路的车辆很多,路又窄,必须十分小心的走,人生的道路就是这幺一条窄路,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或者被路上的车辆所伤,她已走错了一次,或者,还有第二次机会给她尝试?

  她慢慢的走,小心的走,走错一次的滋味她尝过,不能再错了,再错一次,她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她一向自认坚强,然而,只是外表坚强罢了,谁能了解她内心感情的软弱?

  快到中正路了,只要过了中正路,就是单行的新生南路,那将是条好走的路,平坦,宽阔,只要过了这个十字路口——


  滋的一声,一部漂亮的汽车停在她身边,她眼花的,吃惊的,难道走错了路?车门打开,她看见那一对使她心脏悸动的眸子,疲乏的,难懂的望住她,之谆不是在殡仪馆里?他追出来做什幺?

  他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她,是要她上车吗?她犹豫着,矛盾着,那惯坐的位置,那样强烈的吸引她,上车!无论如何,他是再也骗不到她了,那幺,让他载着她越过这个十字路口,踏上了平坦的另一条路上!

  她吸一口气,慢慢的坐上去,关上门,汽车缓慢的朝前沿出去。似乎,是一个开始,又是一个结束!

  路途是那幺长,像永远都走不完似的,同处在一个小小空间中的两人,却是那幺沉默,沉默的时间是使人难堪的,亦筑开始后悔为什幺要上车了!

  之谆只是专心的开着车——专心得令人怀疑,他离开殡仪馆,只是为了赶来送亦筑一段路?他看着前面的路,似乎前面有许多阻拦,必须聚精会神的应付,否则就达不到目的地。


  开得十分缓慢的车终于到达灵粮堂了,之谆把车停在街边,他那依然英俊的憔悴脸上,突然现出一抹犹豫的,非常奇怪的神色,似乎想说什幺,又有一股强大的压制力量,他暗暗叹了口气,终于忍住了。


  亦筑心里是那幺渴望,渴望他能对她讲话,无论讲什幺都好。当她决定上车的那一剎那,她几乎完全不恨他了,不知道为什幺,要她恨他是件那幺困难的事,虽然他曾伤害她——他带着田心故意在黎瑾的婚礼向她示威。但是,她曾爱过他,那强烈的,深厚的,灼人的爱,能遮盖,包容—切的过错,甚至伤害。她不能否认以前爱他,现在——仍然是那幺无奈的爱着他,爱,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事,她爱上一个人,怎能因某种原因而改变?即使是恨——没有爱又怎能有恨呢?但是——亦筑失望了,他什幺都不讲,甚至不看她一眼,她完全不懂了,他为什幺要送她?难道他也变得不正常?


  她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车门,让他送回来,是一件多幺愚蠢的错事?她怎幺会那幺冲动的上了他的车?看来她真是一错再错了!


  我想——我觉得——有些事该解释一下!他忽然说话了,声音是尴尬的。


  是吗?亦筑停住迈出车外的脚,心跳加速。


  我想——我们都有些误会!他说。本来他是十分洒脱、口才很好的人,现在却讲得硬板板的。


  误会?带着那个田心亲热的在她面前出现,怎样的误会呢?伤害才是真的!

  误会?或是——伤害?她坐正了,故意不看他。


  我并不祈求你原谅,只是被人误会不是件舒服的事!他也不看她,似乎很内疚。


  你认为谁被误会?你?我?亦筑语气并不友善,她虽然渴望他讲话,但不是这些,一个男人苦苦的要求解释,是相当——庸俗的事,她不愿他是个庸俗的人,我不曾误会你,而且——我们并没有争执,只是——不可能继续做朋友,不是吗?

  之谆呆了一下,他鼓了最大男气来求解释——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是这幺婆婆妈妈的一个人,然而,似乎触怒了亦筑,剎那间,他不知该怎幺办。


  黎群告诉我,亦筑飘忽的笑笑,田心比较适合你,我觉得很有道理,我这幺平凡,只能安安分分读完我的书,我得靠自己,而且,我不能再做梦!

  她跳下车,一刻也不停留的朝巷口走去。之谆下意识的伸手要抓她,只抓到一个空,亦筑的身影已远去,他颓然靠在驾驶盘上,心头一片纷乱,他做了什幺?他这幺失魂落魄的从女儿的灵堂里跑出来,他不理会所有人的注目和诧异的眼光,他所得到灼竟是这种后果,这似乎是天意,不是吗?近来所有的事都是那幺不顺利,难道他就此完结?


  女儿死了,儿子已预备出国,难道他命中注定的要孤独终身?这似乎太不公平,人人都有权力得到爱,为什幺他就没有?

  重新开动汽车,他不再去殡仪馆,直接往回家的路上去,黎瑾生前并不在乎他,死后,更不会需要他,他突然觉得,在儿女面前,他竟是多余的,似乎在世界上,有没有他更无足轻重了,为什幺不把所有的事看淡一些呢?


  小勤鼠书巢luohuijun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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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曲

  ( )  暑假来了,天气热得令人全身傲洋洋的,一动就是一身汗,今年发天来得特别早,又特别热,一连半个月没落过一滴雨,亦筑一直有个感觉,今年是特别的一年。[萬書樓]

  黎瑾去世之后,似乎所有的人都变了,包括亦筑自己,大家都觉得对黎瑾有所歉疚,最主要的,是她死时太年轻,又这幺突然,歉疚中还有那幺多惋惜。


  很奇怪的,自亦筑彻底表明态度,黎群不再痴缠之后,大家反而比较接近起来,校园里见面,会很自然的聊几句,开个小玩笑什幺的。从黎群那儿得知他服完预官役之后,将和晓晴相偕赴美深造,他讲得很认真,很郑重,似乎话里包含着什幺更深的意思,亦筑有些明白,却不愿深究,因为她已决定好好念完最后一年书,靠自己的能力站起来,何况,她曾撇下之谆而去,不是吗?她已决心不再谈感情的事。


  唯一使她有些担心的是雷文,他毕竟太年轻了,真能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黎瑾的死,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他了,虽然他们只结婚三个月,然而,他却是黎瑾—生中最亲密的人。他现在怎样了?没有人知道,据说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沉默得像个白痴,亦筑很想去看看他,但是,—种微妙的,说不出的力量阻止了她,之谆不是误会过她和雷文吗?她不能不避嫌——唉!说来说去,她还是那幺在意之谆,或许是她的初恋,或许是女孩子的死心眼!


  又是星期天,亦筑照例去教堂做礼拜,她觉得,只有在教堂里心灵能找到平静,并不是说教堂顶尖的十字架更近天堂,而是那学问十分高深的牧师所讲的道理,每一句,都是那幺动人,那幺能安慰并鼓励人的心。


  亦筑握着小钱包和烫金边的圣经,慢慢朝巷口走去,阳光很强,她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脸上有一层健康的,愉快的颜色,短短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出巷口,突然有人阻住了去路,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几乎像以前一样,雷文拦住了她,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那霸道的,恶作剧的笑容。「雷文,你——」亦筑的话说了一半,自动打住,她在雷文眼中发现了一抹从未见过的深刻和严肃的表情。


  「今天第一次出门,我想——陪你去教堂!」他说。


  亦筑犹豫了一下,雷文接着说:

  「别担心,我只是有些话要告诉你!」他似乎懂事多了,也能察颜观色了。


  亦筑尴尬的笑一笑,她知道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他,撇开一切不说,他们到底还是好朋友。


  「走!礼拜快开始了!」她说。


  并肩往教堂走,亦筑心中仍十分不自然,再也不能有以前在一起的心情,她不禁暗暗叹一口气,谁说黎瑾没有得胜呢?


  「下学期要复学吗?」亦筑找话题。


  「不——」他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再回学校了!」


  「你应该完成学业的,」她婉转的劝告,「你还那幺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语气像我妈妈,」他苦笑,「是的,我还得走一大段人生的路。」


  「你有什幺计划?」她再问。


  「我一生没有对自己计划过,」他摇头,「这大概是我最大的缺点,是吗?我总是由别人替我计划,妈妈要我九月出国!」


  「出国也不错,换个环境对你会好些!」她说。


  步入教堂,亦筑熟悉的往楼上走,她喜欢坐在楼上,她觉得在楼上会更聚精会神些。


  「我只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低声说。


  「并不是你的错,雷文!」亦筑不同意。


  「不是我错是谁的错?你说!」他相当激动,黎瑾的死,是他心中最大的阴影,「她不是为我而死吗?」


  「我不能很正确地说出来,但是,如果全归罪于你,那是不公平的!」她很慎重。


  他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说:

  「是吗?亦筑,是吗?」


  「别问我,你心里一定比我更明白!」她有些赌气的,她不喜欢看他那神情。


  他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一口气,低声说:


  「我知道我没有对不起她,她怀疑我爱上你,虽然我自己知道没有,却没有认真表示一次,我认为好朋友没有理由见了面不讲话,不打招呼,她和我的观点却完全不同,最主要的,她心眼窄,我却大而化之,毫不在乎,个性绝对相反,怎能融洽,了解?我和她结婚,不能说不是害了她,你不会了解我的感觉的!」


  「你的出国全是为了逃避?」她尖锐的。


  「我希望能忘记,但是,我知道,我忘不了!」他再叹一口气。


  「为什幺?你的个性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她问。


  「因为——我爱她!」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这幺多年来,我爱的,只有她!」


  亦筑一凛,他终于明白爱了,他爱她,多幺简单却多幺有力的解释啊!她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得难以自持的情绪,她焦急,她不安,她似乎急于要做一件事,而又不知道要做什幺事。她无法再安静的坐着了,几乎有冲出教堂,立刻找寻所要做的那件事的冲动。


  「这些日子来,我想了许多事,许多人,」雷文又继续说,「我想到你——」


  「我——」亦筑吃了一惊,「为什幺想到我?」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幺总喜欢和你在一起,谈天,或看场电影什幺的,我从来不当你是女孩子,你知道为什幺吗?」停一停,他无奈的笑笑,「你讲话很像我妈妈,我爱我妈妈,她却没时间跟我常在一起,所以——」


  「你把我当成你妈妈的影子?」亦筑恍然,暂时按捺住那股奇异的情绪,「你给黎瑾造成多大的错觉啊!」


  牧师走上讲台,他们停止了谈话,办筑尽量使自己精神集中,却总听不清牧师在说什幺,所有的声音,从耳边模模糊糊的流过,她是那幺恍惚,那幺不安,那被按捺住的异样情绪,又在心中跳动,扩展——她从来没有这幺失魂落魄过。她从来没有这幺无法控制过——


  「各位弟兄,姊妹,今天我所要讲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爱——」牧师的话,突然清晰的钻进亦筑心里,她全身重重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


  爱!又是爱!亦筑自以为十分懂得这个爱字了,奉献,牺牲,不占有,成全,这些字眼在上看得多了,这些都是爱的最高境界,不是吗?圣经里所说的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牧师的声音再飘过来,他说出了亦筑正在想的事,一剎那间,她是那幺感动,感动得连心都抖起来。她读过许多遍这节圣经,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每个字都印在她的心版上,敲动着她灵魂深处。她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水雾,她的两只手,下意识的互相紧握着。


  亦筑自小是个好女儿,进入学校后是个好学生,认识神以后是个好教徒,她主观的以为循规蹈矩的待人接物必不会有错,就是因为太重规律,她竟不知不觉中替自己四周建造了一堵墙,把自己围在规律的墙中跳不出来。事实上,有些事是不能以规律来衡量的,譬如爱情——


  爱是永不止息的,怎样衡量?怎样计算呢?圣经里所谓的爱是广义的,是指父母之爱,兄弟之爱,朋友之爱,自然,也包括爱情。亦筑爱父母,也爱弟弟——想到亦恺,她心中猛震,她一直想以自己的能力来培养弟弟进大学,深造,这虽是爱,然而,她心里也隐隐想着等亦恺学成之时,名成利就,他将永远感谢和报答这位好姐姐,是的,感谢,她曾想到亦恺的感谢和报答,她的爱并不单纯啊!她完全不曾做到那种无欲,无求的爱,她——她觉得背上有冷汗直流,原来,自己平日道貌岸然,一本正经,比别人清高的想法并不正确,她只是在假装,在自以为是,天——


  她又想起之谆,她和之谆的爱难道也是——不,不!她心里挤命的喊着,不,不,她从没想过之谆的其它条件,她只是那样爱。了他,不是吗?不是吗?她松一口气,好过一些,她的确没有想过之谆的财富,之谆的名望,之谆的地位,她只是——就那样爱上了他,单纯的——


  「你在想什幺?亦筑!」雷文好奇的望着她,小声问。他一直在注意她脸上不平静的变化。


  「我在想——牧师的话!」她振作精神,「我也在想——我自己做到了多少!」她小声回答。


  「多少?」


  她犹豫一下,脸上浮起了微笑。


  「一半。」她眨眨眼,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一半!至少,我也不能算失败!」


  雷文看着她,奇怪的,他居然了解了她的意思。


  「你这做到的一半,永远不会失败!」他含有深意的。


  「是吗?」她扬起眉梢,「另一半,我也会设法做得好,以后,我不再做一个只会说大道理的女孩了!」


  他十分惊奇,亦筑怎幺会这样?是牧师的话?

  他们不再说话——事实上,是不好意思再说话,刚才小声的几句话,已惹来许多注视。


  亦筑并没有专心听讲,她仍迷迷蒙蒙的在想,怎样才能做好另一半?之谆——哦,不,她曾撇下他而去,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能再回头?她失去了太多机会——有的被人抢去,有的被人拦阻,有的被自己扔开,但愿,她还能再有一次机会,只要一次——


  圣诗歌声响起,礼拜竟做完了,一个半钟头,她不知在胡混些什幺,虽然,她并没有听见牧师所有的话,只有那使她感动的几句,但——够了,够了,绝对够了,这几句话已涨满了她的心胸,比那些空空的来又空空的回去的那些人好得太多!


  「走吗?亦筑!」雷文问。


  她笑笑,跟着人群走出教堂,人太多,她虽有心搜寻那熟悉的影子,却毫无结果。


  「哦,有样东西黎群让我转交给你,他知道我来做礼拜!」雷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洁白、精致的信封。


  「什幺呢?他毕了业就没见过他的面,和晓晴玩疯了!」亦筑打趣着抽出信封中的卡片,叫,「他们要订婚了!」


  雷文只淡淡的笑,没有喜悦的神情。


  「你去吗?」他问,「黎群说希望能见到你!」


  「我——」她心中乱乱的,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不知道!」


  「别去,亦筑!」雷文善意的,「黎群说爱与被爱,他选了后者,你——懂!」


  「哦——」亦筑声音拖得好长,怎样一团难解的线啊!


  「我走了,」雷文打断她的沉思,「我不会去参加,而且我也不会再来看你,你自己保重!」


  亦筑心胸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情绪,他挥挥手,慢慢走开,她,这个不爱流泪的女孩,终于又流下泪来!


  雷文走了,永远的离开,她又失去一个好朋友!人生在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黎群订婚的日子,天色非常好,艳阳高照,虽然很热,却有阵阵微风,点缀着夏日的沉闷。


  亦筑一早把自己关在房里,雷文的劝告很有效,她已决定不去参加,若这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属于她的机会,那幺,失去也罢!生命中早已注定的,她推不掉,若不属于她的,也要不到!

  她不曾把黎群订婚的事告诉淑宁,妈妈已为她担待了许多,让她独自担待一次!

  亦恺去下围模,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看着那张小小的订婚卡片,用英文烫金字印着下午三时,鸡尾酒会,这是纯洋式的,场面大而不麻烦,费用也比较便宜,这必是黎群的主意,他从不欢喜摆富家子的派头。


  已快两点了,亦筑穿著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色有浅浅花纹的睡衣,倒在床上预备午睡,淑宁打理完厨房的事,慢慢走进来,亦筑的散漫使她吃惊,女儿从来都把时间安排得紧紧的,难道今天她不去替一个高二的学生补习?


  「亦筑?今天不去家教吗?」淑宁问。


  「昨天多补了两小时,今天不用去了!」办筑忙把小卡片收在枕头下,「你不午睡?妈!」


  「就睡了!」淑宁看女儿一眼,似乎没有什幺可疑的,就慢慢走回房。


  她的两个儿女从来都不需要她操心事的,从小都是品学兼优,只是近来,她常觉心神不宁,忧心忡忡的,每晚黑暗中篱笆外的那个人影是谁?有时有车,有时没车,那人似有所待,有所期盼的站一阵,等一阵,等所有灯光熄尽了才蹒跚离去,那人是谁?为什幺?等谁?


  她不曾向亦筑讯问,她怕引起女儿的不安,但是,这风雨无阻的,站了几个月的人,看来并没有恶意,他是亦筑的朋友?同学?或者是那个之谆?没有理由有巧合的夜行人,连续着每晚来到,这件事,将怎幺办呢?


  她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天热得难耐,又不敢吹风扇,她那风湿老毛病是惹不得的。她想着那黑暗中的人,又想着亦筑,明年亦筑就要毕业了,但愿她能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合适的对象,二十几岁的女孩,该想到这件事了,好对象恐怕还真难找哩——


  「嗤」的一声,淑宁惊得跳起来,是黑暗中那人的汽车声,现在是白天,光天化日下,他也敢来?她迅速的站起来,躲在窗帘边上往外望去——


  一部雪亮的、豪华的、新型的大轿车停在门口,一个西装笔挺,穿著十分讲究的男人站在门边,他似乎在犹豫不定,脸色非常矛盾,他是谁?淑宁仿佛见过他,十分英挺,潇洒,是那种有教养,有风度,有气质的男人,只是他并不很年轻,看来有三十五岁了,他站在门口做什幺?找谁吗?

  那男人犹豫了半天,他始终没发觉窗边的淑宁,最后,他似鼓足勇气用力按下门铃,淑宁明明看见他按铃,也被铃声吓了一跳,她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拉平衣服,她预备去开门,赤着脚,穿著睡衣的亦筑已跳出来,叫:

  「我去开!」亦筑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她似乎有个说不出来的预备,是什幺吗?


  门开处,那男人迈前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停在亦筑脸上,亦筑掩着嘴,下意识的握着睡衣退后一步,她没想到,站在面前,定定的望着自己的,竟会是之谆!

  之谆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亦筑是这模样的,短短的头发,自然的披拂在秀丽的,充满灵气的脸上,一袭白色碎花又宽又大的睡衣,罩住那苗条修长的身体,**着脚,吃惊的不能动,像在地上生了根,这是他的小亦筑吗?是吗?或是天上的精灵?


  他们互相凝视着,无法从对方的视线中自拔,长久的折磨,锥心的痛苦,在一剎那间消逝,他们什幺都没有说,然而,他们都已经了解。


  「我来——接你去!」之谆说。声音低沉而颤抖。


  「我——我——没预备——」她要说没预备去,但他的声音已经打断她的「去」字。


  「我等你,还早!」他仍是凝视她,似乎怕她在一剎那间消逝,他完全不觉旁边还有个淑宁。


  「那幺——」她舐舐发干、发烫的唇,「我去换衣服!」


  她依恋的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房间。小小的客厅里,似乎一下子变成真空,之谆忘情的向前走一步,他的心早就随亦筑进去,一个慈祥的声音阻住了他。


  「请问——」淑宁问。


  之谆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对着温文的淑宁,他变得像孩子似的手足无措,英俊的脸全红起来。


  「我——我——」他说不出来。


  「我是亦筑的母亲,请进来坐!」淑宁礼貌地说。她已经看清了之谆的面貌,是个多情种子却不失其忠厚,她暗自点一点头,若他就是黑暗中的那人,看来,是白担心了,亦筑和他,看来早已有了感情了。


  「黎群订婚,我接亦筑去——」之谆语无伦次的,许多年来,他总是高高在上,第一次这幺慌过,淑宁很慈祥,很和蔼,却有股说不出的威严。


  「你是——」淑宁问。其实,她早猜到他是谁了。


  「黎之谆,我想你——伯母!」他困难的叫着淑宁,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多,叫起来尴尬之至,「已经知道我了!」


  「是的,」淑宁微笑着点点头,「若你真是那个之谆,让我告诉你,你来迟了!」


  「我——」之谆一怔,立刻明了淑宁的意思,他说不出心中的感激,亦筑有怎样一个好妈妈!


  「世界上,美好的事情并不多,冷酷,虚伪,遍地皆是,把真情到处扔,不觉着可惜吗?」淑宁再说。


  「是——的!」之谆变得像小学生在听老师的教训。


  「以后,黑夜时多休息,让太阳出来时再做工作!」淑宁打趣着说。


  「你——都知道!」之谆吃惊的,难为情的,尴尬的。


  「我若不都知道,你们怕没有这幺容易,」淑宁摇一摇头,说道,「毕竟,你们之间,差了二十年!」


  「我——会对亦筑好——」之谆忘情的。


  「嘘,」淑宁阻止他,「别对我说,对她!这个痴心的孩子,已经吃了许多苦!」


  淑宁也不等之谆回答,自顾自的走回房间,这件事不需要她插在里面,对贫穷安之若素的她,可从来没心沾有钱女婿的光,女儿幸福,比什幺都重要,这是个讲究爱情的时代啊!


  亦筑走出来,她已换上一件纯白的简单洋装,唇上有浅浅的口红,头发也整齐些。换了衣服,似已遮掩了她的不安和窘迫,她自然了许多。


  她看看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之谆,脸上染满了嫣红。


  「妈,我走了!」她对淑宁房里叫。


  「走!」淑宁怜爱地说,「享受你的青春年代!」


  亦筑走出大门,再一次坐上之谆豪华的平治三OO,这时,她的心情绝然不同,你能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快乐吗?

  汽车快速的向前驶去,亦筑定神看看,发觉并不是驶向黎群订婚的地方。


  「你走错了路!」她小声提醒。


  「我今生再也不会走错路了,」他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我们不是去我的家吗?」


  「天,你又捣什幺鬼,黎群订婚呀!」她叫起来,挣不脱他的手,她觉得全身乏力。


  「你不预备去的,不是吗?」他笑,又恢复了昔日洒脱不羁。


  「你说接我去——原来你扯谎,」她大叫,失去许久的开朗心情重新回到她身上,「你是黎群的父亲啊!」


  「你知道吗?若没有我,他们订婚典礼会更热闹,自然些,他们只请同学,」停一停,他很认真地说,「他们从来都不需要我,知道吗?」


  亦筑不说话,全身舒畅得想大叫,大跳,大唱。


  命运对他们多奇怪,毫无理由的拆散他们,又毫无理由的撮合他们,谅解就谅解,不需要再说什幺,对吗?


  人生,是一条回旋的道路,它的起点,也就是它的终点,亦筑怎能想到,在黎园里,在这个绿色山庄内,她迈出的最后一步,仍然踏在她的第一步上,这是造物主的奇妙?


  开始就是结束,不是吗?

  全书完


  小勤鼠书巢LuoHuiJun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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