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27 10:46      字数:58641
  吾网提醒书友注意休息眼睛哟


  雷文从床上跳起来,看看表,已快十点了,计划好今天一早去陪亦筑做礼拜的事,恐怕来不及了,如果在巷口等不到亦筑,他预备直闯教堂去找她。[万?书*楼]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清晨醒来,总是先想到亦筑。


  匆匆梳洗,他听见汽车开车的声音,准是父亲和母亲也去做礼拜了。想到他们的礼拜,他不禁笑起来,那种聚会也算礼拜?上帝都会流泪了。那比别的教堂漂亮一筹,牧师站在大门口等着向漂亮大汽车里出来的贵宾们挥手,所谓贵宾,自然是雷伯伟之流的大人物咯!讲道的时间,还不如迎送的时间多。再加上大人物见面,免不得官式的寒喧一番,太太们互相比赛衣着的讲究,否则就是谈昨晚紧张的牌局,来教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早已抛在脑后,灵魂如何得救?奇怪的是,这教堂的人反而特别多,门外的汽车排成长龙,似乎只有这里更接近天堂呢!

  有一阵门铃声,雷文不去理会,绝不会有人来找他,但是,那铃声似乎带着犹豫,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套了一件毛衣,他匆匆走出客厅。


  你——他呆一下,佣人带进来的,竟是黎瑾。


  想不到吗?黎瑾笑说。她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同色的皮包和皮鞋,虽然讲究,却显得相当老气。


  你怎么会出来?他惊喜的抓住她的手,只要有人陪他,后果他向来很少考虑。看见黎瑾,他立刻忘了去找亦筑的事,亦筑和黎瑾,没有什么不同啊!他想:太阳从西边出了!

  我和哥哥一起出来,哥哥去灵粮堂,我来找你!她说。蓝色的衣服,使她皮肤更苍白,也使她看来更冷艳。


  黎群去灵粮堂?他去找亦筑吗?他皱皱眉。


  他没说,黎瑾摇摇头。他不能找亦筑吗?


  谁说不能?他潇洒的耸耸肩,毫无心机地说:我本来也预备去灵粮堂的。


  黎瑾脸色大变,她总是那么小心眼。


  我妨碍了你,是吗?那我回去了!她站起来。


  什么话,黎瑾,他一把抓住她,强有力的手臂使她无法挣扎,她觉得—阵晕眩。你来了我可以放弃一切,来,我们计划今天怎么过。


  不,我要回家!她倔强的冷冷说。


  黎瑾,他把她拉到胸前,双手环着她的腰。今天你陪我,不许走!


  她的心软了,是因那漂亮的笑容,从第一次开始,她就无法抗拒那笑容。她依旧冷着脸,口气却松了。


  你不是要去找亦筑?她说。


  黎群去,我再去不是自找没趣?他放开她,何况亦筑跟他比较谈得来!

  是吗?她似不屑的摇摇头,我认为哥哥太傻!

  太傻?什么意思?雷文不懂。


  黎瑾重新坐下来,很神秘地说:

  方亦筑永远不会喜欢哥哥的,我了解她!

  嘿,你别傻了,男孩子去找女孩子并不一定表示喜欢,寂寞、无聊是最大的原因,黎群也未必喜欢亦筑!雷文不同意地说。


  是吗?她脸色又变了,那么你呢?你每次找我都是因为无聊,寂寞?

  雷文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玩笑开惯了,不以为意的笑着说:

  错了,我是喜欢你!


  黎瑾的脸涨得通红,她是那种内向而又爱幻想的女孩,雷文说喜欢,她绝不以为开玩笑,她朦胧如梦的眼中,射出使人心动的光采,她显得更美了。


  别胡扯!她轻轻说。


  真的,我喜欢你,雷文朝她移近,用双手握住了她的肩,女孩子的娇羞最吸引人,何况她是那么美,雷文无法不心动,第二声喜欢,已不再开玩笑。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你特有的古典美!

  她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埋在他胸前,一阵阵的幽香冲入他鼻子,他的心忽然跳起来,一份从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已抑制不住。


  黎瑾!他唤着,用手抬起她下颚,她眼帘半垂,掩不住满眼的娇羞与盼望。他的手心发热,全身颤动,火焰从心底开始燃烧,他忽然用力拥住她,狂热的,饥渴的向她吻去。她挣扎一下,终于完全溶化在他的吻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狂热中醒来,他呆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黎瑾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如梦的眼中有一阵迷蒙的水雾,她定定的看他,她——


  我——雷文吃了一惊,迅速的放开她,他侵犯了一个美丽的女孩,是吗?她生气了?是吗?黎瑾,我不是——我不知道——他慌乱的。


  她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心中一阵扭曲,怎么办?他作错了,他怎会这样?她不会再原谅他了吗?她哭了,怎么办?

  黎瑾,黎瑾,听我说,我不是——有意,我——他急得手足无措,他有过许多女朋友的经验,却从来没碰到这样的情形。原谅我,好吗?

  又一滴泪水落下来,他几乎要跪在黎瑾面前了,客厅中常有佣人来往,被看见了十分不便,他无法再考虑,用力拥着她,半抱半拥的把她带到他寝室,关上门,他才松一口气,像个作错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


  我知道错了,随便你怎么罚我都行,黎瑾,别哭,笑一笑,好吗?他说。


  她没有笑,却也不再流泪。事实上,她的流泪并不是为了他的冒犯,相反的,她盼望得到他,但这一吻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狂热,她吃了一掠,又莫名其妙的哭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不生气了,是吗?他又高兴起来,经过刚才的一吻,他似乎真的喜欢她了,他拉住她的手,又抬起她的下颚。对我笑—笑,小黎瑾!


  她笑了,一个含蓄而隐约的微笑,非常,非常美,他呆一下,下意识的又吻上去——


  这一次,没有挣扎,没有拒绝,他用力紧紧的拥住她,她也回抱着他。他们吻得那么长,那么久,那么热,那么狂,一世纪的时间郝过去了,仍分不开,平日斯文、安静、冷傲的黎瑾,完全改变,她热得像一团火,几乎把雷文完全溶化了。


  黎瑾,黎瑾,他喃喃的低唤。他吻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颈。她全身编成一团,轻微颤抖着,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用力抱持着他,用力,用力,她渴望这一刻是永恒,她抓住了她历要的。我爱你,黎瑾——爱你!

  她口中有模糊的梦呓,她的身体微微的扭动着,蓝色的套装上衣的第—颗钮扣脱开了,她完全不觉,她是那么昏迷,那么狂热。雷文的吻从颈子慢慢拄下移动,他湿热的唇触及她微现的胸部,她一阵痉挛,再也站不住,两人一起倒向旁边的床上——


  是在疯狂,堕落的边缘,年轻人的冲动,使他们失去了理智。他眼珠发红,有一种可怕的、野兽般的光芒,那么贪婪,那么狂烈,他的毛衣在互相抱持、扭动中滑落,露出肌肉盘结的胸部,他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促,他下意识的解开她的衣钮,一粒又一粒,整件上衣都打开了,露出洁白的胸衣,她闭着眼睛,两颊绯红,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觉得。他的手又滑向她的裙子,慢慢的,拉链脱开了,他狂乱的用力一扯——


  你——雷文——黎瑾整个人惊跳起来,她的声音那么尖锐,那么惊恐,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她慌乱的,不安的,紧张的,羞愧的拉上拉链,发抖的扣回上衣的钮扣,脸色苍白的缩在—角。


  黎瑾的尖叫,把站在灵魂堕落边缘的雷文叫醒,他像淋了一场大雨似的,心中欲念完全消失,只有满腔的歉疚,满腔的羞愧。他不明白,今天是怎么回事?一再的作错事,他怎能这样对待黎瑾?他怎么对得起她?


  他咬着牙,用力一拳击向墙壁,砰的一声,把发呆的黎瑾吓了一大跳,她看见雷文脸上的悔恨和羞愧,事实上,这不能全怪他,她也有责任,这种冲动不是单方面的。她轻轻的握住他击墙的手,一股殷红的血从破裂处流出来,她害怕的叫起来:

  你的手,雷文,你的手——


  我罪有应得!雷文咬着牙。


  她拿出手帕,慢慢替他包上伤口,然后,把他的手捧到胸前,像捧着最珍贵的宝物。


  没有人怪你,雷文,她严肃的慢慢说:何况,我们——并没有作错事!

  我这样冒犯你,你不生我的气?他看着她,十分感动。


  她轻轻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泛上红晕。


  我不生气,因为——我爱你!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哦!黎瑾!他再一次拥抱她。他是个容易激动的男孩,第一次有女孩对他那么好,他情愿粉身碎骨来回报她,你真好,你真好!

  若是真爱,并没有——可羞耻的,对吗?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何况——这是迟早的事!

  他抬起头,激动的、坚决的凝视着她,一字字说:

  我对你的爱,今生今世不变!


  雷文——她叫。满足的闭上眼睛。


  他再吻她,这一吻,纯情的,没有欲念,没有激动,他吻着的是他所爱的女孩,天下还有比这事更完美的吗?

  我们——可以出去了吗?她推开他。


  当然,他跳起来,又恢复了活泼和开朗。你在害怕,是!

  改掉你的恶作剧,我不喜欢!她皱皱眉。


  遵命!他心情极好。


  回到客厅,他们呆一下,黎瑾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雷文的父母不知在何时已经回来。


  爸,妈,我来介绍,雷文极快地说:这是黎瑾,我的同学,是黎之谆的女儿。


  之谆的女儿?雷伯伟掠讶的打量,之谆那么年轻,怎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黎瑾还有个哥哥呢!雷文让黎瑾坐下。


  是吗?雷文母亲上下打量黎瑾,对美得出众、又有古典气质的她十分满意。雷文母亲本身也是个美丽的高贵妇人,所以对漂亮女孩,很是喜欢。黎小姐真漂亮,只是不很像之谆,是吗?


  是的,黎瑾红着脸答,据说我像母亲!

  难怪了,伯伟点点头,你们是同学,怎么从来也没见你来过呢!

  总是我去黎园的,爸!雷文笑着说。


  很好,很好!伯伟不住的点头。出众的儿子是应该配一个门当户对又美丽的女孩。你们预备出去吗?


  嗯——是,我们想去看电影!雷文看黎瑾一眼。


  吃完饭再去!雷文母亲说,我们难得在家,今天碰巧都聚在一起,应该庆祝一下的!


  这——黎瑾难为情的,她总不适合人多的场合。


  下次,妈,雷文了解黎瑾的心情,今天他突然变得细心了,我们约好了同学的!


  也好,下次!伯伟点点头,下次请之谆也来,好好的庆祝一下,哈,哈!

  他的笑声使年轻人都脸红起来,心情却也更轻松。他们的爱情,似乎已得到父母的同意了。


  那么,我们走了,雷文扣上毛衣,晚上见!


  他挽住黎瑾,大踏步的走出客厅。外面的阳光使他们精神一爽,她皱着鼻子指着他,说:

  好个说谎大王,谁和你去看电影!


  你不是早就答应今天陪我的吗?他握着她的手,促狭的靠近她耳边说:不止今天,你还得陪我一辈子呢!

  她羞红了脸不理他,更惹得他大笑不止。一辆计程车迎面而来,他伸手拦住,两人一起跳上去,计程车如风而去,只留下一阵轻烟。


  该是一帆风顺的一对!两心相许,父母又同意,门当户对,还有什么困难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微妙,尤其是感情,几乎,没有人能稳稳的把牢呢!

  有时,爱情来得容易,去时,也会像汽车后面的轻烟般的消逝无踪!

  黎群站在灵粮堂面前的草地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来往的人们,他已等了许久,仍未见亦筑的影子。黎瑾告诉他,亦筑星期天必定来的,难道今天会例外?


  他的脖子都望得僵了,但仍不灰心的等待着,他不如道为什么,亦筑那么轻轻的就击倒了他所有的骄傲,他心中万分情愿的站往这儿等着。


  等着,等着,哦——他全身都热起来,他看见亦筑慢慢的走近,她仍然穿着昨天那套衣职,白毛衣,灰裙子。但是。却又给他一个新鲜的印象。


  亦筑!他迎上去,漂亮的脸上洒满阳光,使他深邃的眼睛更明亮。


  你,黎群!你怎么会来?她惊讶地说。


  谁都能来的,不是吗?他淡淡的,小瑾说你每星期都会来这里!

  原来你不是来做礼拜的,上帝不会喜欢!她说。


  那对我不重要,他凝视着她,令她心乱,你欢迎我来吗?

  自然,她说。捏紧手袋,碰着一枚硬硬的锁匙,她警惕一下自己,我欢迎所有来做礼拜的人!

  礼拜之后呢?他满怀希望的。


  我——有点事,她更捏紧了手中的小皮包,作贼心虚的,替学生补习。


  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的脸黯下来。


  我——没有告诉妈妈不回去!她硬着心肠。女孩子对感情上的事绝对不能敷衍,否则是自找麻烦。


  回家吃饭对你很重要?他几乎在叹息了。


  不是重不重要,只是——我没有和家里交待!她困难的。


  那么——下次!他失望的低下头又抬起来,我会有下次吗?


  下次的事今天来讲未免太早,对不?她勉强笑笑,谁知道由今天到下次之间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或者我已不在世界上,你也不想再有下次——


  我永远不会不想下次!他坚决地说。


  她呆怔了一下,感情的事勉强不得,手袋中的锁匙和他之间,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这绝不是偏心,这——


  别想了,礼拜快开始了,我们进去!他说。


  她感激的对他笑笑,他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好的男孩子,要怎样才能不伤他的心呢?她是并不愧歉,因为她从来不曾对他表示过好感,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不,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别那么肯定!

  礼拜继续进行着,亦筑一点都不能专心,牧师的话,诗班的歌声,模模糊糊从耳边溜过,黎群不曾打扰她,她却无法漠视他。他不像雷文自然而坦率的相处,他更不像之谆,亦筑渴望能和之谆在一起。办筑并不讨厌他——怎能讨厌一个像他这样的男孩?只是,她觉得和他有点格格不入,相处时浑身不自在,或者,是两人性格有很大的差异!


  礼拜结束时,两人一起步出教堂,亦筑有些懊恼,黎群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的跟在她身边,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支开他,她必须这么作,因为她早计划好打电话给之谆时。


  你——不回黎园吗?她说。


  还早,不是吗!他看看表。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回家?她看着电话亭,没好气的。


  你说过要回家吃饭的——他停下步来,除了在感情上有点死心眼之外,他十分机警。你有事?


  我想打个电话,单独的!她硬着心肠。


  那——我先走了!他脸色变得很难看。


  和亦筑认识以来,她不曾接受过他,却也并未拒绝,今天的态度,是第一次使他觉得难堪。这个骄傲的男孩,有着受伤的感觉。


  再见!亦筑看着地面,不敢直视他。她知道自己是个心软的女孩。


  他没有出声,转身慢慢走开了。亦筑看着他瘦削、挺立而孤独的背影渐渐远去,她几次抑制住心中想留下他的冲动,她很明白,只要她出声,这事情将会弄得更复杂。她咬着唇,硕着心肠走向电话亭。


  她在电话里放下一枚硬币,心里开始怦怦的跳,拨号码的手指动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她四周。对方的电话响了,她紧张的屏住呼吸,会是之谆来接电话吗?

  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的心一直往下沉,之谆不在家,一定出去了,她该早些打去,做礼拜前她为什么会想之谆还没起床呢?她失望的吸一口气,正预备把电话挂断,话筒里传出一个声音,一个懒洋洋,不耐烦,又似乎刚睡醒的女人声音。


  喂,找谁?那女人毫不客气的。


  亦筑的心都扭紧了,怎么会是个女人?莫非打错了?或者之谆给她的电话号码不正确?

  黎之谆先生在吗?她定定神,鼓起勇气说。


  等着!那女人说,砰的一声,大概是把电话扔在台上,接着,她听见那女人戏谑的声音在叫:之谆,找你的,是个女孩子!

  一阵模糊不清的男人声,是之谆吗?怎么会——她的心都在抖了,怎么回事呢?之谆昨晚送她回家已经十一点多,难道他——


  谁?我是黎之谆!之谆有些粗鲁的。


  亦筑,方亦筑!亦筑极力保持平静。昨晚的一切,她清楚的记得,才一夜工夫,似乎他都变了。


  亦筑!之谆吃惊的,是你吗?你在哪里?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我来接你,好吗?


  她沉默着,不知道该讲什么。她在想着刚才那女人,她是谁?她和之谆作了什么?

  怎么不说话?亦筑,亦筑!之谆叫。


  我想——我打扰了你,亦筑深吸—口气,用全身的力量,支持着讲完这句话。很抱歉,再见!

  亦筑,亦筑,听我说——之谆叫。


  她摇摇头,轻轻的放下电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使她是女孩子,她也想像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之谆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她不明白,说假话的人怎能装出那么真诚?


  她走出电话亭,慢性走向回家的路。似乎,刚迈出第一步,她就摔了一交,爱情的路真是这么难走?她不难过,也不后悔,脚步是自己迈出的,即使走错了,也没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摔了交,站起来再走过,但是——她觉得有些麻木,站起来再走过?爱情不是街边的石子,俯首可拾,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走一次!

  她慢慢往前走,回家的路怎么这样长?像永远走不到似的。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小石子,石子变幻着许许多多之谆的脸,每一张脸都在笑,笑得十分引人,十分真诚。她叹一口气,迈出的这—步虽然踩得并不踏实,是踩在又重又厚的泥浆上,现在,脚上的泥浆,却再难以洗尽。


  快到家了,她终于能看见竹篱笆里那简陋古旧的房屋,她仿佛看见淑宁正在炒菜,一阵阵的热气冒上来,亦恺带着可爱的馋相站在一边笑,秉谦悠闲的坐在客厅里看报纸,这是怎样一个温暖的家?她竟会傻得去自寻烦恼,她真是太蠢了,不是吗?

  她加紧了脚步,没有一刻有现在这么渴望回家了。走到门口,她拿出锁匙,背后刺的一声,一个快速的汽车煞车声,她还没想到怎么回事,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左臂,她吃惊的回过头。


  亦筑,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挂断电话?之谆满脸焦急,衣衫不整的坐在车上。挂上电话我立刻就赶来,幸好及时赶到,亦筑,你有了什么误会?

  她紧闭着嘴,倔强的一言不发。之谆的模样令她心软,他的神情绝不似作伪,然而,那女人怎样解释?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事绝不会假。


  上车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恳求的,否则我一直等在这里!

  这有解释的必要吗?她挣不开他的手,满脸通红,她怕家里的人,或是邻居看到。你放开我!

  你不上车我永远不放开你,他凝视着她,会笑的眼中有一抹稚气的固执,我知道,若我现在放开你,我就永远再看不到你了!


  她无法再坚持下去,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地位,名誉及年龄,他能这样不顾一切的来恳求她,再硬的心,再大的误会,都会烟消云散,何况,只是一个女人——她打开车门坐上去,她要弄清楚那女人的事。


  刚刚坐稳,汽车一溜烟的向前滑去,亦筑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却也不愿问。和他在一起,刚才心中的那种麻木感觉完全消失,她知道,无论是对是错,她那踩进泥浆的脚,永远无法退回来了。


  汽车转进仁爱路底,很快的停在那幢漂亮的洋房前,镶花铁门开着,守门人老陈显然知道了之谆会立刻回来。正午时分,阳光十分耀眼,老陈的眼光偷偷射向亦筑,昨晚黑暗中他不曾看清,亦筑的年轻与纯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个女孩会是男主人的新女朋友?


  亦筑敏感的觉察到了,她觉得十分窘迫,勉强对老陈挤出一个笑脸,匆匆随之谆进去。


  之谆扔下手中的汽车锁匙,长长的吐一口气,倒在一张沙发上,说:审问!小东西!

  亦筑咬着唇,定定的盯着他那有倦容的脸。


  我有什么资格审问你呢?她说。


  他拉她到身边坐下,叹息着说:

  世界上谁还比你更有资格?

  我不喜欢听这种俗气话!她脸红了,心中却是甜甜的。


  真心话也俗气,我也没有办法了!他摊开双手。


  亦筑再看看他,那成熟的、令人心动的男人脸使她迷惑,他确是真心?

  她是谁?她慢吞吞的问。


  一个唱歌的,称作歌星!他毫不隐瞒,她叫田心,你打电话来时她刚到,是她把我叫醒的!


  你们很熟?她——很美?她微有妒意,却不再误会,

  昨天以前她是我女朋友之一,刚才我把她赶走了!他拥住她,她——很性感,外号叫小肉弹,至于美——人工的浓妆算美吗?

  我不知道,她轻轻推开他,我没听过她名字!

  当然,在歌星中她只能算第三流!他笑着。


  她有这里的锁匙?你让她直闯你的寝室?她看着他,她要看出他是否扯谎。


  她没有锁匙,我女朋友很多,怎能每人给一把?他有意逗她,田心是个大胆而粗线条的女孩,她要闯进寝室我有什么办法?何况当时我睡着的!

  她想一想,一本正经地说:

  以后睡觉要记得锁门!!


  好,遵命!他说。然后大声笑起来。小东西现在就开始管起我来了?


  我可不管你,是为你好!她红着脸辩着。


  现在可不生气了?刚才我衣服都没穿好,就怕赶不及,你永远不理我了!他拍拍她。


  总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她也笑了。


  一场误会烟消云散,两人的心似乎更紧密一些。刚才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挂断电话,亦筑自己也觉得过分,算起来,田心和之谆比她熟得多呢!

  平时——你总这么迟起床?她讪讪的问。


  我这么迟起床,谁替我管理公司和工厂?他反问,昨天晚上没睡好,几乎天亮才睡着!


  为什么?你有失眠的毛病?她问。


  不,我在想——我会不会使你失望!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像个慈祥的长者。


  别提了,我以后不会这么小气,我要学得大方些,否则我是自寻烦恼!她说。


  我情愿你更小气些,他笑得促狭,你的妒忌使我受宠若惊呢!


  维妒忌了——你下午有事吗?她岔开话题。


  晚上有个应酬,他说。立刻看见她脸上的明显失望,他改口说:十分讨厌,我不预备去,我们来计划一下,好好享受这半天!

  真的吗?她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采,你真的不去?

  谁忍心骗你?他拍着她,说说看,想去哪里玩!

  老实说,我不会玩,也不知道玩的地方,她摇摇头,认真地说:除了学校和家之外,就是教堂,还去过两次黎园!

  真是个土丫头,他笑,这样,我们去碧潭,晚上回黎园吃饭!


  不——她的声音拖得好长,她怎能忘记刚被自己支开的黎群?再说黎群和黎瑾看见她和之谆在一起时,会有什么感觉?我不去黎园!

  也好,他想一下,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有个朋友在淡水有个别墅,环境很好,可以欣赏淡水河的归舟,也可以看见太平洋上的落日,愿意去吗?

  当然!她高兴起来,淡水河上的归舟,太平洋上的落日,多美的情景。现在去吗?

  吃了午饭去,我还得先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再说,你不回家去交待一声吗?他周到地说。


  哦——我几乎忘了,妈妈还等我吃中饭呢!她急起来,怎么办呢?


  现在马上吃午饭,然后我送你回家向妈妈请假,行吗?小东西!


  好——只是以后别叫我小东西,行吗?她学着他的口吻,满脸顽皮的笑容。


  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他站起来,握着她的手,来,我带你去饭厅。


  饭厅里布置得和客厅一样讲究,有高大的酒柜,有陈列着整套银餐具的台子,有精致的雕花长餐桌,餐桌上有一盘如拳头大的黄玫瑰。整个饭厅的颜色都以黄色为主,使人看了觉得很温暖,会起食欲。


  你真会享受,一个人住了比我家大五六倍的房子,看来,有钱的人的确舒服,她似是认真的赞叹,难怪你每天忙忙碌碌的去赚钱了!

  有钱的人未必人人会享受,也未必人人舒服,他坐在餐桌的一端,我只是充分的利用金钱,而不被金钱所捆绑,你得知道,我对赚钱并不热衷!


  不热衷?商人有谁不在钱堆里打转的!她取笑着。


  说得我满身铜臭,他摇头,要不得,其实我早想退休,一则小群不愿继承这份工作,再则——我怎样排遣那些寂寞的日子?

  你该再结婚——她冲口而出,要收回已不可能。


  不,你不会懂的!他摇头,竟有几分落寞。


  亦筑心里不同意,想反驳几句,一个年老的阿巴桑推门进来,在之谆和她面前各放下一盘汤,然后又退出去。


  你爱吃西餐?亦筑好奇的。


  我不挑剔吃中菜或西餐,阿巴桑是日本人,她以前在洋人家里作事,只会作西餐,否则就是甜得难以下咽的日本菜。他平淡地说。


  你一个人住这儿,请了几个佣人?她问。


  三个,除了老陈和阿巴桑,还有个专门打扫房屋的阿彩,是个年轻的山地女孩!他说。


  我没看过她——哎,你真太浪费了!她说。


  是吗?他不置可否的开始喝汤。


  亦筑吃得很起劲,是因为少吃西餐的缘故,一道道的菜送上来,她都津津有味的尝着,到了咖啡送上来时,她已胀得不想动。


  我真贪心,吃了那么多,现在尝到贪心的后果了!她哭丧着脸说。


  走!过一会儿就会好!他抹抹嘴,搀着她—起离开餐厅。


  之谆回房去换衣服,亦筑独自留在客厅里,她东张西望的不住幻想,有一日,她将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吗?之谆,会是一个体贴、多情的丈夫,自己呢——


  铃!一声惊人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幻想,她下意识的跳起来,抓住电话——


  喂——她说。


  之谆在吗?我是田心!又是那懒洋样的声音。


  他——在换衣服!她老实地说。


  晤——那懒洋洋的声音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你就是早上那个叫什么亦筑吗?你是哪里的?仙乐斯?米高梅?夜巴黎?你知道我吗?


  亦筑的心都扭起来,这叫田心的女人说什么?她以为亦筑是舞女?她竟说了一连串舞厅的名字。


  很抱歉,我只知道你是个三流的歌星,我不懂什么米高梅,仙乐斯的,我是学生,你满意了吗?亦筑冷冷说。


  学生吗?该不会是t大的!田心冷哼着。


  使你失望了,我正是!亦筑稚气的觉得在以牙还牙。


  哦,真想不到——田心说。


  找我作什么?田心,我不是说别来麻烦我了吗?之谆的声音突然加入,亦筑吃了一惊,一想,才知道原来他寝室里也有分机的。


  那么简单?你真狠心!田心格格的笑,什么时候你会看上t大的嫩货的?

  住口,亦筑是我女儿的同学!之谆大声说。


  田心怔一怔,她没想到亦筑会是黎瑾的同学。但她十分厉害,到底是个久经风尘的女人!

  原来我错怪了你,对不起,还有那位亦筑小姐!她明知道亦筑也在听,之谆,你今晚有空吗?


  没有!他冷冷地说。


  下午呢?或是明天?后天?田心不死心的。


  都没有,你别烦了,之谆的声音很不耐烦,无论如何我会叫人送张支票给你的!

  那么,不打扰了。田心挂上电话。


  亦筑仍呆呆的握住话筒,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田心打电话来只是为了支票?之谆为什么要送支票给她?他们之间难道会有什么瓜葛?

  亦筑,为什么不放下电话?之谆在寝室中的分机说。虽然只有一房之隔,他的声音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没说话,默默的放下听筒。忽然之闻,她发现了和之谆的陌生,虽然他们相爱,然而,二十四小时的相识,仍无法使他们更了解。她开始忧虑起来,怎样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像他那么成熟的男人?


  小东西,又在动脑筋!之谆很快从房里出来。他穿着咖啡色长裤,米色运动衫和米色粗灯芯绒猎装,年轻得令人惊讶。


  脑筋生来是要用的,当我独处时,我还能作别的什么事呢?她欣赏的看着他。


  可以走了,他拿起汽车锁匙,我担保你整个下午没有动脑筋的机会。


  他先送亦筑回家,很细心的把汽车停在巷口,自然,他是怕亦筑觉得难为情,同时,也不是他去见亦筑家人的好时间。


  亦筑很快的出来,她仍穿着白毛衣,灰裙子却被一条藏青色的牛仔裤代替。她就是那种适合穿长裤的女孩,修长的腿,给人一种潇洒的感觉。


  怎么告诉妈妈的?开动车子,他问。


  我说去黎园,她顽皮的笑,妈妈很相信,因为我从不扯谎!

  她不怀疑你跟谁去?他在反光镜看她。


  妈妈这个人很主观,她以前以为雷文是我男朋友,后来弄明白了雷文和黎瑾是好朋友,现在又认定我和黎群,你说可笑吗?她笑着说。


  小群?其实,你们俩倒是很配的一对!他随口说。


  你真大方啊!凭什么说我跟他很配?她不高兴。


  他想一想,聪明的不再接下去说。


  如果你妈妈知道是我,她会怎样?他改变话题。


  不会怎样,妈妈很开通,而且——我们正大光明,不是吗?她摇摇头。


  你很有信心?他莫测高深的。


  不谈这个——你为什么要给田心钱?预备给她多少?她问。这个问题她已忍了许久。


  你一定要知道?他反问。汽车一转,从新生南路进入松江路。很重要?


  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犹豫一下,我只是问问!

  那么就别提了,忘了它!他说。


  她不响,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淡水是个不短的路程,为了保持好精神,她最好先休息一阵。之谆也不打扰她,专心的开着车子。


  似乎,车窗外的嘈杂声少了,空气也清新些,汽车开得更快了。亦筑睁开眼睛望一望,已走在市区外的公路上。公路左边有一片红色,整齐的平房,式样十分新颖,她问着:


  这是什么地方?

  士林,他简单的答,那些红房子是美国学校小学部,建筑得不错!

  原来是美国学校,我还以为是什么实验中心之流的!她恍然大悟,再下去是哪里?

  北投,然后是关渡,竹围,过了竹围,差不多就到了,那幢别墅是在个小山坡上!他说:很雅致!


  你的朋友是谁?拥有这样的别墅,一定相当有名,至少,他是个有钱而又懂享受的人!

  他叫林维德。至于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有些神秘地说。


  你常去吗?她问。


  去过几次,都是林维德请客,人太多,破坏了情调!他摇摇头,似乎有些话隐瞒住了。


  请客?那么一定有你那些女朋友了,是吗?她凝视着他的脸。


  免不了的!他不愿深谈,今天会很清静,我刚打电话去,只有一对看屋的夫妇!


  她沉思着,脸对着无尽的公路,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若有所感的锐:

  你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若要我单纯,只有使时光倒流。他笑笑,日子,会使原来单纯的变为复杂,你信吗?

  也许!她不十分同意,却也懒得争辩。


  到了北投,很快的转一个弯,进入复兴岗,闻名的g校己在眼前,因为是假日,许多学生三三两两的散步,在店里吃东西,或在等公路局车回台北,那些庞大的校舍建筑物令亦筑惊讶。


  我没想到这里这么大,这么美!她叫,我也没想到,出了台北的世界是那么辽阔。


  从现在起睁开你的眼睛,我要使你从学校、教室、家的小圈子里跳出来,我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也沾染上她那份兴奋。


  我从前多傻,从不出来走走,我觉得用功读书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真傻,是吗?


  她看着他,我只守住一个小圈子,还洋洋自得呢!

  之谆只是笑,亦筑的幼稚再一次打动他的心,他有一份一分钟以前还没有的警惕,亦筑,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他不能负她!


  唉!我真是井底蛙,她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成日对功课斤斤计较,每年拿到系里第一名,就好像自己伟大得很,我严谨自守。我摒弃一切,却不知道把自己捆得这么死,如果不是你,我何日才能脱困?


  严谨自守,把自己拘于一隅并不坏,脱枷而出也未必是好,世界上的事很难讲,你不必庆幸得太早,懂吗?他含有深意地说。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迷惑的。


  外面的世界虽大,五光十色,有时会使你失去自我,年轻人若无自制力,还是作井底蛙好些!他说。


  别那么自私,年轻人也有权力享受一切!她说。


  只怕还没有享受,已被世界吞噬了!他摇头。


  你和雷文有些地方很像,她凝视他,深思地说:你们都想尝试新东西,勇于冒险,你们也都想使自己身边周围的人像你们一样,但是——雷文无法找一条最好的路给他身边的人,你却能,该说是我的幸运!

  雷文也曾带你去尝试新东西?他看看她。


  不——她拖长着声音。


  他不再问下去,他是那种不会使人难堪的人。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冷僻,两边很少人家,都是一望无垠的禾田,蜿蜒的淡水河已呈现眼前,阳光下像一条银色的带子。


  快到了,你看见了吗?他指着前面。


  看见什么?不是禾田就是山坡,只有一片绿色,我们走在灰色的公路上!她张望着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仔细看,有什么吗?他再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白色的,有一个白色的房屋,像孩子的玩具那么小!她兴奋的叫:是那里吗?

  那就是林维德的房子,他说:你说它像孩子的玩具,等会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很大吗?有黎园那么大?她问。


  现代化的别墅怎比得上古老的黎园?他摇摇头。和我台北的房子差不多!

  那也够大了!她说。再看看那山坡,他们更近了。看来似乎很远,谁知转了两个弯,居然立刻就到了,之谆熟悉的循着一条红泥的山路往上开,两旁都是树和许多野花草,环境果然十分安静。汽车走了约莫五分钟,停在一个镂花铁门前,之谆用力按响喇叭,很快的,一个年纪相当老的男人打开了门。


  黎先生,我们已经预备好了!老人带笑恭敬地说。


  谢谢你,财叔!之谆把车驶进铁门。


  大门离房屋还有一段路,园中的情景和外面的红泥路完全不同了。拳头大的鹅卵石镶的地,十分整洁、别致,左边有一个大花圃,盛开着百合和山茶花;右边有一个池塘,也是用鹅卵石镶成的,池塘边有一棵十分稀少,但长得很高的木棉树,光秃秃无叶的树枝上,盛开着红艳艳的木棉花,非常好看。


  果然很美,真像世外桃源!她赞叹着。在清苦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未有机会来到这样华贵的别墅。


  之谆只淡淡的笑,停好车,他牵着亦筑下来,已有一个年老而慈祥的妇人等在门口,一定是财叔的太太了。


  黎先生,请进!财婶说。


  之谆丝毫不摆架子,亲切的对财婶笑笑,然后带着亦筑进去。


  客厅大得惊人,像个小型舞厅那么大。米色的墙壁,暗黄色的窗帘,墙上挂着许多巨大的、奇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印象派油画,除了一些新颖、线条简单却精致的乳白色小台、小几之外,全屋中竟没有一张椅子或沙发,有数十个深深浅浅不同的黄色及米色皮制的垫子,三角形的、长的、方的、圆的、菱形的,每一个垫子差不多有二尺高,十分巧妙的分布在屋中的每一个角落,使人看了非常新奇,也非常悦目。


  这里布置得真怪,却又那么别致,我敢打赌主人林先生是个雅人!亦筑叫。别说得太早,你见了他再说!之谆仍淡淡的笑,坐!别小看了这些古怪的垫子,全是从泰国订做来的,每一个差不多合二十美金,再加上进口税,你知道,一个垫子差不多是台北整套沙发的价钱!


  亦筑伸伸舌头,这价钱的确令她吃惊,想起家里只有几张古老的藤椅,她只能怪这世界太不公平,贫富悬殊,永远有那么一大距离。


  是真皮烫金的!她坐下来仔细欣赏,烫的都是些泰国佛像,很别致,只是太浪费,有这么一笔钱,他可以作许多别的正经事了!

  别急着批评尚来见过的人,来,我带你参观别的地方!他拉起她,朝一边走去。


  这是小酒,左边是间小饭厅,后面是厨房、厕所和工人房,这边没什么好看,去那边,他又带她去客厅的另一端,这边全是寝室,六间!

  六间?她疑惑的看着一条走廊隔开的三间相对的房屋。他家有那么多人?


  黎之谆神秘的笑笑,推开第一间房门。房中有梳妆台,有个小衣柜,还有张圆形的床,她皱皱眉,想起风流间谍那部电影里甸马丁的床。


  这位林先生真怪,什么都和别人不同!她天真地说:别间呢?不至于都是圆床!

  每间都是一样的!他关上房门,带她回到客厅。


  我真不懂这些有钱人,他们总是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连床都是圆的——讲到这里,她蓦然住口,脸一下子全红了。难道——这——


  我想你猜对了!之谆耸耸肩,这些房子都是林维德招待他朋友们和他们的女朋友住的!

  真——下流!她咬着唇,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事,他说:我知道这些寝室破坏了美好的气氛和你的情绪,我只是让你知道,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人类也不都是那么善良!

  她垂着头不说话,真的,那些可恶的圆床,使得所有的景物都丑恶起来,连那些百合、山茶花和木棉花——


  你——也来住过?她突然问。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他肯定的摇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只有那么一二分邪气!


  她如释重负的透一口气,显得那么稚气。


  其实,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她喃喃地说:只是——如果你也来住过,那我——就无法忍受了!

  我明白!他笑起来,别想那些了,我带你去山脚下的淡水河散步,你可以拾许多贝壳,还可以捉许多寄生蟹,去吗?


  好!她又开心起来。她何必管那些圆床呢?天底下丑恶的事多得数不完,她怎能管尽?我们去散步,但是我不喜欢拾贝壳和寄生蟹!


  为什么?每个女孩子都喜欢贝壳的!他诧异地说。


  每个女孩子未必都喜欢贝壳,有的装作喜欢罢了,她随着他往外走,因为人们印象里女孩子都是喜欢贝壳的,说什么美丽啦,有诗意啦,如果女孩子说不喜欢,似乎就被人引以为怪了,我可不怕别人说我怪!

  坦白得可爱!他揽住她的肩,定出别墅大门。


  至于寄生蟹,真不敢领教了!她顽皮的伸着舌头,我生平最怕多脚的动物,象大蜘蛛啦什么的,一看见多脚的东西,我会怕得全身发软,寄生蟹的脚已经够怕人了,再加上它是个寄生的东西,没骨气,叫我怎能喜欢?


  颇有道理,还有呢?他微笑的看着她。


  没有了!我不想变成个多话的女孩!她说。


  我情愿多听你说话,让我分享到青春气息!他说。


  别装得那么老,威胁我吗?她皱起鼻子。


  难道我还不算老?他叫起来,想想小群,小瑾——


  别说了——她打断他,她就不愿想到黎瑾和黎群,这使她觉得难堪。为什么这山泥是红色的?


  他看她,立刻看透了她的心,经验,使他目光特别锐利,亦筑不过二十岁,怎能瞒过他。但是他十分体贴,十分细心,迅速避开不谈。


  附近一带的泥都是黄的,只有这里特别红,我想是风水特别好!他半开玩笑,这样走下去,路程相当远,你会累吗?

  当然不会,你可知道我是个赛跑好手?她说,要比赛吗?我们试试?

  你想我会放你跑开?他说,下次!等我养足精神来和你比赛!


  走完红泥山路,越过公路,他带她从另一个小径往下走,这小径是乱石堆成的很不好走,还长着很多青苔,好几次亦筑几乎滑倒,之谆都及时扶住了她,两人互相依靠着,终于走完这艰苦的一程。


  到了!之谆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说。


  这不像河边,倒有点像海滩!亦筑也跳上大石。


  这个地方已接近太平洋口,你说它是海滩也没有错,喜欢吗?他问。


  太僻静了,一个人都没有!她朝四边望望。


  他把她拉到身边,两人一起坐下,他看着她,眸中有一抹真诚,一抹令人心颤的光芒。


  亦筑,你知道吗?他低诉着,第一次看到你,你虽是一个活泼的女孩,但你眼中是安静的,平稳的,甚至有些孤寂,当时我心中有一个遐思,我想到这里,我觉得,你是属于这里的!

  她不说话,入神的望着他。这个令人沉醉的,成熟的,出众的,潇洒的男人,说什么?她属于这里?

  空闲时,我常来此地,坐一会儿,散一会儿步,清新的空气洗去城市的烟尘,我使自己安静下来,天黑了,我等着河上的归舟散尽,才独自离开,我在这里想过很多事,有回忆,有欢笑,有梦,有泪。每次,我总是孤独的来,又孤独的去,我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来分享这份宁静,我觉得我周围没有人配来这里,你是第一个,我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他看着水面更深处,静静地说。


  亦筑凝视着他,这个男人给她一份深切的感动,她不是爱哭的女孩,此时眼中却有一阵忍不住的模糊水雾,从他的话里,她发现他是多么孤寂,多么空虚!


  我像个无知的人,在白昼点了蜡烛,四周围寻寻觅觅终无所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寻觅什么,人活在世界上,连生活目的都没有,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他深沉的自嘲。


  一刹那间,亦筑觉得他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漂亮的,潇洒的,从容不迫的,有点玩世不恭,有点骄傲,有点不羁,有二分邪气的中年人,他变得和黎群那落寞神情十足相似,她这才惊觉到,他们父子的内心,竟那么相像。外表看来,我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我富有,我看来年轻,又有吸引力,我有一对出色的儿女,我有许多朋友,还有多想俘虏我的各式女人,我总是在笑,可是,谁知我心?谁又知道我在寻觅什么?

  亦筑坚强的吸尽眼中的水雾,她不是一个流泪的女孩,她要用许多方法来解决事情,表达心意。


  我知道并能体会你的孤寂,我也知道你所寻觅的是什么2她慢慢的,轻轻地说,像是怕惊动了他。


  是吗?是吗?他喃喃的重复着说。


  你的好强和骄傲,使你内心孤寂,你怕别人发现,你总在设法隐藏,所以你愈加孤寂,至于你所寻觅的,是你那个——美丽又短暂,破碎了的梦,或者说——爱情!她清晰的,带着浓浓的同情说。


  你——是谁?他惊骇的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怎能这样说?

  我不是谁,是亦筑,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真的知道!


  他握住了她的肩,很用力,她觉得痛,但她没有出声,忍耐着——比起他那深沉的孤寂,这点疼痛算什么?他深深的,深深的凝视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采——是一团火!


  亦筑,亦筑,我已寻到了,是吗?是吗?他热切地说:我已寻到了?

  我不知道!她轻轻叹一口气,现实中的人,永不及梦中的完美!

  不,亦筑,听我说,他有点喘息,我现在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已寻到了,真的!

  别骗我,也别骗自己,她再摇头,智慧的光彩在脸上闪动。你无法忘了那破碎的梦,而你的心,也随同那个梦破碎!

  亦筑——他难堪的。


  她摇摇头,阻止他再说下去。


  她是谁?她——为什么那么幸运?她轻轻地问。睫毛缓缓的扇动着,像一阵柔风,轻缓的抚慰着他的心。


  你——一定要知道?他挣扎着。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的,对吗?她说:我很愿意知道,即使——我不能获得你的心,至少,我也要知道原因!


  亦筑,你错了,他吸一口气,慢慢说:逝去的我已忘怀,我带你来,是因为寻觅到了!

  你骗我!她抬起头,直视着他。


  我以生命担保,我不骗你!他严肃的。


  那么告诉我,她是谁!亦筑坚持,黎瑾的妈妈?


  不——他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有点伤感。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她的同学!


  怎么发生的?告诉我,好吗?她脸上有热切的红晕。


  亦筑,他振作一下。今天不说,好吗?我们今天出来玩,别提那些旧事,以后——我保证告诉你!

  她看着他,许久,许久,才点点头。


  我相信你的保证!她微笑一下,她——美吗?

  不很美,比不上小瑾母亲的一半,他摇摇头,可是美、丑并不代表什么,你懂吗?

  我——懂!她吸一口气,让我们去拾贝壳!


  贝壳?你才说不喜欢?他惊讶的。


  我能假装喜欢吗?她跳下大石,含有深意地说:人生并不十全十美,我若有能力,我便愿使人生更美!


  他呆了,多少时候,似乎才一瞬间,亦筑竟长大了,不,成熟了,女孩子的成长,真是那么使人讶异?

  好,我陪你去拾!他也跳下来。


  亦筑已走得很远,并一直快速的往前奔去。之谆在后面追着,追着,她真是个顽皮的女孩,不是吗?


  亦筑——他追到她身边,用力抓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当她转身的一刹那,他

  呆怔一下,亦筑那清秀的小脸上,竟布满了泪痕。亦筑,怎么回事?


  她咬着唇,一抹倔强之色在眉宇间闪动,她不说话,眼泪也不再流下来。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急切的摇晃她身体。


  我爱你,我情愿接受一切,委屈的,难堪的,她坚决地说:但是,你对我的感情,即使不完整,也希望——能更多一点!

  哦!亦筑!他激动的用力拥抱住她。亦筑,我的小东西,你在说什么?亦筑,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爱你!

  亦筑闭上眼睛,一串泪珠又滚落下来。之谆动情的,专注的,全心全意的吻她的脸,吻去她最后一滴眼泪,然后放开她,半责备的问:

  小东西,你又误会了什么?

  我很像她——至少某些地方像她,是吗?她委屈的。


  哦,天!他高声笑起来,你怎会想到这些?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小心眼儿,我以为你洒脱得很,女孩子啊!


  难道不是?她低下头说,你不是把我当她的影子?

  唉!他叹一口气,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能这么说?如果我把你当她的影子,我未免太卑鄙了,是吗?

  那你为什么——她头垂得更低。


  因为我爱你!他再度拥住她,知道吗?你像面镜子,使我看清自己!

  她惊喜的抬起头,他深情、带笑的脸已压过来,她觉得心脏悸动,一阵晕眩,他温暖的、柔软的唇已落在她的面上,她闭上眼睛,别再想那些事了,钻牛角尖,只是自寻烦恼!


  他们找了一块能容两人的平滑石头坐下。亦筑的头倚在他宽阔的肩上,两人就这么依偎着。沉默,似乎比言语更能增加互相的了解。天渐渐暗了,深秋的凉意更重,亦筑觉得有点冷,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颤,之谆立刻惊觉,脱下那件米黄色灯心绒猎装。,披在她肩上。


  冷了?回去好吗?他低低的问。


  不,我喜欢这里,多留一会儿!她仰望着他。


  他动情的低头轻吻她—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我知道你的感觉,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他笑笑,这里风景并不特别,却有一股平凡的吸引力!

  平凡的吸引力?她沉思着,然后笑起来。我曾说过我很平凡,且安于平见,我喜欢这里,原来因为我们相像,你这句话耐人寻味!


  耐人寻味的是你的眼睛,你知道吗,来到这里,你的眼睛就变成海水般的深蓝色,我怀疑你是河中的精灵!他温柔的手指轻轻的划过她的脸,停在她眼睛旁边。


  河中的精灵回到家里,要休息了!她闭上眼。


  真的累了?回去!他要站起来。


  不,我要等!她固执的摇头。


  等?等什么?他不解的。


  等归舟,等落日!她梦呓般的。


  傻孩子,你要等到几时?他怜爱的拍拍她。对她,他有一种混合着父亲与情人的感情。如果我骗你呢?

  你不会骗我,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的,她认真地说:即使你在骗我,我也相信你!


  小东西,你真死心眼!他扶她站起来。我保证下次再带你来,今天不等了,行吗?

  我们去哪里,回去别墅?她望着他,有些不愿。


  你是愿意吃财婶烧的好小菜,或是去盼近的高尔夫球场餐厅吃西餐?他问。


  如果两样我都不愿呢?她故意的。


  我只好陪你饿—顿!他笑,真的,林家别墅里的音乐不错,又清静,我情愿过没人打扰的黄昏!

  但是——她犹豫。


  又想那圆床了?他叹息,除了那些丑恶的事,圆床的本身是美丽的,不是吗?

  好!至少我们可以在客厅里坐坐!她仍旧有成见。


  再走上红泥路,亦筑真的觉得累了,反而之谆显得精神奕奕,他完全不像个四十三岁的人。


  夏天这里—定很舒服,还可以游泳!她说。


  不能游泳,此地有鲨鱼,他摇头,你忘了去年报上登着淡水鲨鱼咬死人?两条腿都被咬断,死得好渗,那天正好林维德请客,我也在!


  你看见那被咬死的人了?是什么人?她睁大眼睛。


  是个学生,我远远看见,不敢走近!饱说。


  她下意识的把衣服拉紧一点,血淋淋的事实使她心寒.

  我刚才还在打算说夏天来游泳,人算不如天意!她叹息着说。


  我们俩相识,相爱,算是天意了!他们一起走进别墅的铁门。


  不——知道!她言不由衷,想起了黎群,若她和之谆是天意,黎群是人算?黎群是之谆的儿子,若之谆知道黎群的心意,他会怎样!


  你怎么了?他立刻发现她的异样。


  没事——我在想,黎瑾和雷文,还有黎群——他是这么奇异的男孩,会爱上怎样的女孩?她支吾着。


  你担心什么?他看着她。她心中猛跳,他发现了什么吗?我了解小群,他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如果爱了,就难以更改!

  是吗?她的脸色有些变,是有些内疚。


  是的,他像他母亲,十分像!他的声音低了。


  他母亲?又是你那个梦——她神色一震,告诉我!别把它放在心里了,我愿与你分担一切苦乐!

  我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喃喃自语。大厅里,财婶已开了音乐,想不到这慈祥的老妇人还懂得选音乐,她选的是一些幽美的,柔和的,淡淡的,有丝忧郁的小提琴和清越的钢琴,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却美得使人迷惑。


  那天在黎园,黎群和我讲起他母亲,他说——他完全不知道母亲怎么死的,你也从来不提,我想——一定是个令人惋惜的故事,是吗?

  那不是故事,是事实——他的脸色越来越暗,似乎被往事完全拖住了。忽然,他站起来,冲破了那层暗淡,他的声音变得开朗。我去拿两杯酒,使我们高兴一点,然后,如果你喜欢,我就讲那个故事给你听!

  他大踏步的走入小酒,很快拿了两杯酒出来,递给亦筑—杯翠绿色的,他自己留着一杯淡黄的,他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愉快的神情,他是个不容易被忧郁打倒的。


  为我们的故事干杯!他说。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精刺激得他的脸红起来。


  亦筑望着杯中的那些翠绿色液体,她没有干杯,她知道之谆强颜欢笑,他越做得毫不在乎越表示在他心中的创痕是多深。她能想像得出,这些年来,之谆只在酒精中打发自己,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梦?


  小瑾、小群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和我们黎家世代相交,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她是个好强的女孩,心地十分狭窄,好猜忌,又倔强,我们从小相识,玩在一起,从来也没有想过什么,渐渐的,大家都长大了,她那猜忌、不容人的脾气更厉害,我一直当她是小妹妹,从来都是让着她的,哪知道,两家的父母竟秘密替我们订了婚,事前完全没征求我的同意!他开始述说。脸上虽然竭力掩饰着某种情绪,亦筑却能看见不满和悔恨。


  她叫什么名字?亦筑小声问。


  佩青,他说,当我知道这消息之后,我全力反对,事实上,我反对并不表示对她没有感情,而是——我年轻时有一种叛逆的个性,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做事。谁知道,竟伤了她的心,原来这婚事她是同意的,而且——我竟粗心得从来没发觉她是爱我的!他叹了一口气,而来,我们虽然结了婚,生了小群,但她始终耿耿于怀,她认为我曾反对婚事,在她的自尊上,重重的划了一刀。然而,她一点也不明白,夫妇之间,哪里能容骄傲存在?她认定我另有所爱,她虽然不大吵大闹,但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冷嘲热讽,使当时年轻的我无法忍受。她很美,也很善良,如果不使个性子,会是个使人喜爱的女孩,但她绝不相信我,整日疑神疑鬼,弄得没有一日安宁,原有的感情,也弄得荡然无存!

  亦筑凝神的注意听着,她是女孩子,她也曾妒忌过,她能完全了解这种又爱又忌的心,佩青——之谆的太太,虽然是她—手造成悲剧,她的痛苦,可能更甚于他!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责任,我当时实在太年轻了,二十一岁,大学还没毕业,年轻得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我们只是互相在折磨。他再叹一口气。结婚后,我已不再上大学,负责父亲留给我的那间厂,有一天,因厂里的工人起纠纷,我回家得晚了,她竟然扔下小群,独自回娘家去,我就那么抱着哭闹不休、尚未断奶的儿子,通宵不曾合眼。第二天。她竟自动回来了,以她的个性,绝对不可能,我起初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哪知,她竟提出要介绍一个人去我厂里做事,那是她的—个同学,家境不好。想赚钱帮助家用的,我当时是绝对无所谓,只要她不再使小性子,别说一个人,介绍十个也无所谓,可是,谁想到竟是她派去工厂监视我的,她就是榕——


  榕?就是那个——她?亦筑问。似乎触着正题了,她精神一振,双手抱着膝,睁大了发亮的眼睛。


  有些事情的发生,正如你所说的,天意!他不回答她的话,继续说:榕来到工厂,因为接近的缘故,竟不知不觉的发生了感情,她是温婉的、纯良的、朴实的女孩,她外在并不美,甚至不如工厂里另外两个女职员,更无法和佩青比,但是,她柔得像条柳,像一池清澈的水,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它就这么悄悄的来到。榕是我的秘书,我每天对着她,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爱上她,她是那么平凡,平凡得引不起人丝毫注意。直到一天,我抬头看她,她那发光的眸子正对着我,闪耀着一种使我受不了的光芒,一刹那间,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我似乎从来看过她。我们互相凝视了许久,许久,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经被她占满,而她也和我一样!

  他停下来,四周围那么安静,安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财婶选的唱片什么时候播完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话已全部吸引了她。这个恋爱故事并不美,也不曲折,更没有缠绵的场面,然而,一缕淡淡的伤感,一丝浅浅的无奈,完全抓紧了亦筑的心,她开始为三个主角担心起来。谁对?谁错?谁变心?谁负情?似乎很难下断言,爱情,是那么微妙


  的东西,谁曾真正了解过?

  我试图向榕接近,她总是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鼠般逃走了,她越是逃避,我心中的情越热切,或者——男人都是那么贱!越得不到就越想要,我每天紧紧的注视着她的

  一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在等待机会,我知道她也爱我。却又顾忌着佩青。那时,狂热的情,使我完全没想到太太、儿子,我只是挤命在追求,追求那我从未得到过的爱——沉默良久,他才接着说:一天早晨,我突然看不见她的影子,一封辞职信安安静静躺在我桌上,当时,我只觉得仿佛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都昏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辞而别,我爱她,却从来没侵犯过她,甚至我不曾对她表示过,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我整个心像发狂一样。外表还不敢露出什么,简直痛苦得情愿去死,我曾去她家找她,她已离家,家人对她行踪守口如瓶,我每天在街上逛,希望能奇迹般的碰到她,我自己都想像不出,她会对我这么重要,不见她,整日失魂落魄般,其实,或这就是初恋,只是我不懂——就在这个时候,佩青又怀孕了,就是小瑾!

  他不再说下去,径自走去斟来满满一杯酒。更多的酒精,使他脸更红了,眼中又燃起一团火,颤动得令人心碎。


  后来呢?亦筑着急的追问,后来呢?


  还会有后来吗?他自嘲的笑,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后来?台湾地方那么大,人口那么多,要想找一个存心逃避的女孩,无异是大海捞针,而且,我也不敢找,生了小瑾的佩青身体十分坏,我不敢刺激她,可是,不知道佩青哪里听来的风声——或者是榕的不辞而别引起她的疑心,她多方探查,又整天逼我讲实话,我被她逐得失去理智,竟对她承认爱着榕,她听后一言不发,脸色变得比纸还白,我当时怕极了,以为她会做出什么傻事,谁知,第二天她竟向我提出离婚——唉!结婚后我从没过一天好日子,离婚,我正求之不得,立刻没加深思的就答应了,却不知这是她试探我的,有这么一个心机深的太太,我还有什么办法?就在我答应离婚的当天晚上,佩青就自杀了,死在黎园,也葬在黎园!


  亦筑眼中闪动着疑惑,或者,她认为佩青是个傻女人,她不知怎样面对丈夫,为自己建造幸福的婚姻,但是,她不敢说,因为,她不知把自己换成佩青时,是否也会这么做。


  后来——找到榕了吗?她问。


  之谆摇摇头,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一定会奇怪,我不曾找过榕,并不是因为对佩育的愧疚——事实上,我没有对不起她,是她一手造成一切。而是——我忽然感觉到怀疑,我和榕是否真有爱情?或者只是我的幻想?榕的出走,是为了逃避破坏我的家庭?我从来未曾对她表示过,她也没有,我没有理由肯定她对我有爱情,当时,我竟怕再见到她了,她离开,我至少还可保持一份幻想,是吗?他说。


  你靠幻想活到现在?她皱起眉头。


  没有幻想,我会更孤寂!他喝一口酒,小群个性特别,小瑾仇视我,她总认为是我害死佩青,儿女都不愿接近我,我只能让繁忙和应酬来充实我!


  别忘了你还有许多女朋友!她开玩笑的。


  别再提女朋友,使我惭愧!他摇摇头。


  这就是你的梦和全部故事了?她打趣的,有一件事,如果榕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怎样?


  我不会怎样!或者她根本没爱过我呢?他说。


  我说如果她爱你呢?她固执地说。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他拥往她,现实比幻想更美,更实在!

  你的爱情并不专一呢!她笑着跳起来,看看表,惊叫:天,听故事听到十点多,我要立刻国家,明天还有课,真糊涂!


  你还没吃晚饭呢,记得吗?他好笑地说。


  别吃了,妈妈一定以为我变得不知道时间,你——现在走,好吗?她恳切的望着他。


  走!我让财婶淮备些东西在路上吃!他体贴的。


  十分钟之后,他们离开了林维德的别墅。亦筑拿着一块三明治,胡乱的往口里塞,身边的小食物篮里还有鸡腿、沙拉、水果和一小瓶酒。


  天很黑,没有星,没有月,公路两边的树掩去了路边人家的灯光,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开路灯?或是坏了?汽车前面的灯,只能照到几丈距离,之谆的车子又开得那么快,亦筑开始担心起来。


  看不清前面的路,怎么办?别开那么快了!她说。


  怕什么?看天空!没有树叶遮盖的天空,对正的地方必是公路!他豪气万丈地说。


  她不说话了,这就是所谓的男人!


  亦筑抱着—叠书,轻快的向校园中迈去,想着两天来和之谆共处的甜美时光,她心情特别开朗,神情特别焕发,满脸洋溢着青春、动人的光彩。


  校门口,雷文倚墙而立,像有所等待。


  嗨!雷文!亦筑高声打招呼,等人吗?


  等黎瑾!他愉快的笑,坦白地说。


  很好,该请吃糖了!她打趣。


  你不也是吗?他不示弱的,昨天黎群陪你做完礼拜之后,去哪里玩?

  胡扯,她脸红红的,却沉下来。我不需要人陪我做礼拜,更没跟他去玩!


  怎么回事?黎群不是去找你的吗?他惊异的。


  他有去找我的自由,我也有做我自己事的自由,不是吗?她说。


  远远一部黑色轿车开过来,是黎群兄妹来了,亦筑看看雷文,扮了一个鬼脸,说:

  我先走了,免得误会!她快步没入人群中。


  黎群和黎瑾一起下车,司机立刻把车开走,黎瑾迎上前,问;刚才我好像看见亦筑,是吗?


  她先走了,可能有事!雷文不介意地说。


  是你们约好的吗?她看着雷文,脸色很难看。


  黎群看妹妹一眼,也不理雷文,匆匆向校园走去。他自然也看见了亦筑,他不明白,为什么亦筑总要避开他?难道亦筑也喜欢雷文?

  人群中,他看见亦筑走在前面,她走得很快,似乎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她,他叹一口气,放慢了脚步,丢下要追上她同行的念头。他在想,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他要重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有几个女孩子,可能和黎群是同系的,她们对他点头打招呼,他视若无睹,那些冷漠,那些骄傲,那些不耐烦,都回到他脸上,好像每一个人都得罪了他似的。


  在理学院大楼门口,一个很秀气的女孩拦住了他,那女孩在笑,笑得很甜,两个浅浅的酒涡更增抚媚。


  黎群,微积分习题借给我对一对,好吗?女孩子细声细气的问,像很有教养的样子。


  黎群皱皱眉,满脸不耐烦的抽出一本簿子,冷漠的扔在那女孩手上,扬一扬头,大踏步而去。


  女孩轻轻叹口气,捏紧了他的簿子,慢慢跟在他背后走进教室。


  男孩子的心真难理解,似乎在他们眼里,全世界只有一个最完美的女孩,舍此以外,全不屑一顾。黎群费尽心机想接近亦筑,他可知却有许多女孩想接近他呢?

  他孤独的、沉默的坐在一角,在教室里,他是个漠然的旁观者,他不关心任何人,也不在意别人对他如何,朋友两个字,对他是陌生的。他来到课堂,只是为得到书本上的知识,孤独的童年生活,使他不知道怎样合群。同班的男孩子多半不睬他——谁愿意去理睬一个满脸傲气的人?虽然他的心是善良的。女孩子却悄悄的仰慕他,他就是那种所谓有灵气的男孩,他的一举一动,他那又深又冷的眼睛,都成为她们谈话的内容,他越沉默,女孩子对他越热烈,尤其是徐晓晴。


  徐晓晴就是刚刚拦住他,藉口借习题的女孩,她斯文,秀气,有教养,虽说不上十分美,却有一种柔弱得使人怜爱的神韵,尤其她那对眼睛,总是迷迷蒙蒙,像在做梦。她有个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教授,一个哥哥已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她本身在学问上智力过人,女孩子学物理本是十分困难,她却能保持每年都在前三名之内。然而,感情上,她却充满了幻想,她曾为自己塑造了一个白马王子,那该有华伦比提的眼睛、亚兰德伦的脸孔、狄保嘉的深刻、葛雷哥来毕克的风度,还有——当黎群出现时,她立刻放弃了华伦比提、亚兰德伦,她不必再幻想,不是吗?她所幻想的王子不就在眼前?她对他微笑,她对他含情注视,她悄悄的走近他——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白费,他冷得像座冰山,顽强的屹立不动,他甚至不耐烦转头看她一眼。她该失望,但是她不,越难到手的东西越珍贵,她小心的守候在一边,她能等待,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含笑走向


  她。


  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眼角偷偷瞄向他,他正看着窗外,侧面的线条比正面更吸引人,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他从不开口,总是想,他脑袋里装满着什么?他还这么年轻不应有什么挫折,那么是梦?也许是幻想?哦——她心中一震,为什么她从没想到,像他这样的男孩,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是了——难怪他对她这么冷淡,毫不重视,他是有女朋友的,那女孩——是谁?

  习题!黎群忽然转头,无头无尾,冷冷的向她伸出右手,他似乎早知道她在身边了。


  哦!她定一定神,双颊飞上了红云。等一等,我还没对完,行吗?


  他不置可否的收回右手,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快速的翻动着习题本子,她今天怎么会这么失神?想着那些无聊的事?黎群就在身边,他会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

  好了,谢谢你!她小声说,把本子递到他面前。


  他头也不回的拿回本子,像完全没把她放在心上,她不由轻轻叹口气,暗暗对自己说:

  算了!徐晓晴,你还不明白他是有女朋友的吗?你还在等什么?

  忽然,一个冷漠的,使她几乎跳起来的声音说:


  徐晓晴,中午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午饭!

  她睁大了眼睛,这真是他——沉默、冷漠的黎群说的?他邀请她一起吃午饭,是吗?几年了,她做梦都想着这一刻,这——是真的吗?

  为什么看着我不说话?没空?他再说。脸上有一抹浅浅的、近乎嘲弄的笑意,狂喜中的晓晴却没注意。


  不——我只是很惊奇!她尽量使自己声音平静。你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去吗?他淡漠的笑,去学生中心?


  好!她笑起来。笑得像—朵初绽的百合。这邀请来得太突然,却也正合其时,不是吗?她都几乎预备放弃了。


  教授进来了,他们开始上课,黎群、晓晴都是用功的好学生,但他们今天都心神不定。黎群突然决定这么做,而且做了,他不知道对不对,这是他考虑后的步骤,他心中默默的念着,希望没有伤害人!


  晓晴呢?她简直无法安静,教授在讲什么?她只看见教授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她心中已被黎群的邀请充满了。这邀请虽来得太迟,但来迟的梦或者更美呢?她满眼柔情的偷看他,他正皱着眉,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沉思的模样,他也在想她吗?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好不容易四节课过去,那真像上了四十节课。黎群合起书,站起来,说:


  走!

  当他们并肩走出教室,全班同学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们,黎群和徐晓晴?是真的吗?但,无论如何,他俩却在这种不信、惊讶和有些妒忌的眼色里,离开教室。


  同学——都在看我们!晓晴小声说。


  让他们看!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他淡漠地说。


  什么事使你想起——邀我一起午餐?她问。


  如果你不愿意,你尽可以不答应!他不置可否。


  你——实在很怪!她摇摇头,眼光望向远处的天际,四年来,你记得你说过几句话?你那么沉默,我想一定有原因!


  你记得我说过几句话吗?他有些捉弄的,我的沉默并不伤害人,是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伤害人?她含有深感的。


  如果有伤害,也是那人自找的!他毫不动容。


  你——和我想像不同!她叹一口气。


  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罗米欧?他嘲笑的,事实上,你的想像改变不了我!

  你骄傲得惊人!她语气强硬—点。


  是吗?他看她一眼,这个娇弱的女孩,使他不忍心再说那些凌厉的话,或者是你没看见我不骄傲的时候!

  你也有不骄傲的时候?她也看着他,四目相投,她心中—震,急忙避开,我会有机会到吗?


  如果你要看,或者有机会!他说道,我不喜欢女孩子转弯抹角地说话,女孩子要坦率些才好!

  走进学生中心,乱哄哄的已有许多人,黎群站在门口,锐利的眼光四下搜寻,很失望,他没有发现他所期待的,轻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叹口气,他带晓晴去他那惯坐的角落里。


  你似乎很喜欢角落,无论在教室或在这里!晓晴机警的注意到了。


  在角落里我有一种不被人注意的安全感,而且,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去搜索我所向往的!他说:吃什么?

  蛋炒饭!她说。


  两客蛋炒饭,一个酸辣汤!他吩咐侍者,很抱歉,我点了酸辣汤,希望你能吃!又对晓晴说。


  她有教养的微笑,然后说:

  你所向往的是什么?搜索到了吗?

  你想知道?他沉思着。我搜索的是:内在的,隐藏的,难被人发现的,说是矿!可以说发现了,也可以说还没发现!

  你的话——颇费思量!她垂下眼帘,脸上有微晕,很微妙的,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她以为他在说她。


  你这样贸然答应我的邀请不会后悔?他问。


  我以为——你的邀请来得太迟!她大胆的看他。


  他不由—震,再也讲不出话。他不希望有伤害,不论是对任何人,看来,似乎无法避免了,他开始警惕。


  别——误会我的邀请,只是普通的——像别的同学一样,我——只希望自己能合群些!他费力的解释。


  我——并没有误会!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事情并非像她想的那么顺利。


  那就好了!他意态消沉的。


  突然,学生中心门口走进来一个高高的、苗条的、开朗的、大方的女孩,她穿了一件米色毛衣,一条咖啡色裙子,脸上洋溢着一片愉快神采。她的进来,使吃午饭的同学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若说是她的美,倒不如说是她那强烈的青春气息和少女的清纯气质,她是亦筑!

  她一进来,就看见了黎群和陌生的晓晴,她装做没看见,漫不经心的找座位,事实上,她在考虑该不该过去。若那女孩是黎群的女朋友,对她来说,是个喜讯,至少减少了心理负担。


  黎群早发现了亦筑,她对他无异是颗最亮的明珠,他立刻有了精神,冷漠的眼中,闪动着炫人的异采。这突来的改变,晓晴不会看不出,循着他的视线,她也看见了亦筑,立刻,她也为亦筑的潇洒大方所吸引。


  她是谁?你认识她?晓晴问。


  他一震,立刻警觉的收回视线。


  方亦筑,我妹妹的同学,他装得淡淡地说,我以为她是在找座位!


  为什么不请她—起来坐?她说。并非她过分大方,而是她聪明的想从亦筑身上发掘些什么。


  好,我去叫她!他站起来朝亦筑走去。


  不知道他对亦筑讲了一句什么,她笑了,视线随即投向晓晴,然后,随着他走回座位。


  徐晓晴,该是学姐,是吗?亦筑大方的先打招呼,第一眼,她就喜欢这娇柔的女孩。


  亦筑,你在门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晓晴也说。很奇怪,两个女孩子之间并无妒意。


  吃什么?亦筑!黎群问。


  牛肉面!亦筑自己吩咐侍者,又转向晓晴。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很少来这里吃午饭?


  我家住在学校对面,中午多半回家!晓晴细声说,你呢?总来这里吃?

  不,有时我回家,有时我在校外小店吃米粉,有时来这里,不一定!亦筑说。她不看黎群。


  女孩子的心意总不是一定,变来变去,于是,一心一意走一条路,在固定地方吃饭的人,永远跟不上了。黎群插口说。说得相当明显。


  台间突然有短暂的沉默,亦筑料不到在晓晴面前黎群会这么说,其实,黎群并非故意,他只是忍不住就说了,看见两个女孩疑惑的神色,他非常后悔。


  哦,忘了说黎瑾和雷文去对面大华吃广东菜,他们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做电灯泡,但是——亦筑耸耸肩,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她笑,笑得晓晴脸都红了。


  怎么这样说?晓晴娇羞的,我们可不是——她看了黎群一眼,再也说不下去。


  你去过他们的黎园吗?好大,好美!亦筑说。


  黎园?晓晴眼睛发亮。没有!

  让他带你去,在碧潭旁边,还有后山的桔子熟了,满山都是,看来好舒服啊!亦筑加强语气,她只是想掩饰刚才黎群的失言。


  黎群默默的坐着,再也不出一声,他不看亦筑,也不看晓晴。他带晓晴来,本来只想看看亦筑的反应,谁知更伤了他的心,亦筑竟非常高兴,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得这么惨。


  是吗?真的吗?晓晴看黎群,满脸盼望。亦筑的话,使她对亦筑再也,不怀疑。


  其实——并没有什么,黎群勉强说,神色颇为不耐。是亦筑夸大其同。


  是我夸大还是你不肯带晓晴去?亦筑不放松的笑。


  亦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黎群发恼,你难道不觉得过分?你不后悔?

  亦筑神色一凛,她几乎忘了黎群不是开玩笑的对象,爱开玩笑的是另一个人——之谆,黎群的父亲。真的,她在做什么?是过分了一些。


  抱歉,我说着玩的!她看黎群,认真地说。


  侍者正好送来亦筑的牛肉面,令人尴尬的谈话就此结束。亦筑低头专心吃面,黎群和晓晴也不说话,气氛变得十分沉闷,沉闷得令人难受。


  匆匆吃完面,亦筑放下自己的面钱,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会儿一起走!晓晴毫无心机的。


  不了,反正不同路,再见!她看黎群一眼,很快的跑开。


  我喜欢她,开郎,大方得像男孩子!晓晴望着亦筑的背影,气质很好!


  黎群沉思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奇怪得没有人懂她——过了一阵,他说。忽然看见晓晴不解的神色,改口说:你——愿意去黎园吗?星期六放学后我们一起去!


  你终于邀请了我,她摇摇头,我以为黎园只是口头上谈论的名字。


  徐——晓晴,他皱眉说:我们只是同学,你——不必期望我过高!


  晓晴呆了一下,他为什么这样说?暗示些什么?

  我不曾——期望过你什么!她缓慢的,口吃地说。


  这样就好,走!他扔下两张钞票,催着她离开。


  校园里阳光耀眼,是深秋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下,人类很容易抛开一些烦恼。


  徐晓晴,看你的样子该是独生女!他连名带姓的叫。


  不,我有个哥哥,大我六岁,但他在美国!她说:你呢?还有个叫黎瑾的妹妹?


  嗯!他点点头,告诉我,为什么在教室里,总有一对眼睛悄悄的跟随着我!

  你——她脸红得像柿子,说谁呢?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吗?他捉弄的,她功课比我好,却总要借我的习题或笔记去对,你说是为什么?

  你真恶劣!她假装生气,柔媚的娇态,十分动人。


  好!他停下来,又深又黑的眼睛停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黎群——她吃惊的退后一步,他问得这么直率,这么大胆,她受不了。


  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近乎虐待的,在亦筑身上所受的冷落,他要在晓晴身上得到补偿。


  你不能这样问的,你知道吗?晓晴挣扎一下,说:喜欢与否,我不会说出来,我要放在心上!


  我要知道!他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告诉我,我不要你放在心上!

  他的凝视使她的心发颤,她早已喜欢——不,爱上他,又何必吝啬不说呢?这不是她早已渴望的吗?犹豫什么呢?喜欢,爱一个人,并不羞耻,是!

  你要我怎么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眼光如醉,声音如梦,小小的脸上布满红。为什么你一定要问?

  我不知道,你说,我要你说!他不顾一切的。


  我——她舐舐发干的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很久了,我已经——喜欢你,我注视着你,搜寻着你,只是——你不看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没想到今天——我只是在等,盲目的等!

  是吗?他满意的笑一笑,现在你怎样?我不但看了你,而且还约了你!


  我……她微张着唇,有些委屈的。


  我会吻你,不是现在,星期六!他毫不在乎地说,他对她说吻字,似乎是种施舍。


  黎群——她难堪的。吻,对她来说,是神秘的,罗曼蒂克的,充满柔情的,但他竟那样说出来,他是怎样的一个男孩?除了爱,她开始有点怕。


  哦——他怔一征,发现了她脸上的极端难堪,他皱皱眉,刚才说了些什么?似乎很模糊,他竟有些记不得。别想了,我——讲着玩的!他微有歉意的。捉弄像她这样一个女孩,于心何忍?


  他默默放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那些不耐烦和冷漠又都回到脸上,他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徐晓晴。


  她暗暗叹一口气,眼中更显迷蒙了。黎群除了讲那些奇怪的、使人难受的话之外,就是沉默,但两样比起来,她情愿他说话。


  可怕的沉默,有时真能令人室息!

  远山,近水,傍晚的碧潭,美得像幅画。行人渐疏的堤边,坐着一对使人羡慕的年轻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雅致秀逸,他们肩并着肩,喁喁细语,愉快的笑声围绕在他们四周,那是雷文和黎瑾。


  黎群真怪,居然带了个徐晓晴来黎园,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亦筑!雷文说。


  有什么好怪的?天下就只有亦筑一个女孩?哥哥难道不能喜欢别人?他告诉过你,他喜欢办筑的吗?黎瑾撇撇嘴。


  他虽没说过,我可看得出,雷文说:我想一定是他在亦筑那儿吃了瘪!

  废话!她不以为然,方亦筑有什么了不起?凭哥哥还会吃瘪?只有你,一天到晚亦筑、亦筑的,好像只有亦筑最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追她?

  我不是有了你吗?何必去追她?雷文笑。


  如果没有我呢?她颇认真的。


  那可说不定了,亦筑是个好女孩呀!他开玩笑。


  哼!她冷冷哼了一声,把脸转开。


  跟亦筑在一起,会使你愉快、无忧,她讲的话很够深度,听来舒服,而且她不做作,不像一般女孩子!他不曾注意她的不愉快,继续说。


  她既有那么多优点,你根本不该来找我!她突然站起来,板起冰冷的脸。


  什么话,小瑾!雷文顺手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摔几下,摔不开他,满脸不屑的把头扭向一边。你怎么会为这小事又生气,我根本——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她转回头,盯着他,说:随口说的话才最真实,我早知道,你和方亦筑中间不简单!

  小瑾,你可要凭良心!他叫起来,我和她再简单不过了,我一向当她男孩子看待,而且,她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还不信任她!

  再好的朋友在这方面也得分清楚!她坚持的。从开始,她就怀疑雷文和亦筑,至少,她以为亦筑喜欢雷文。方亦筑不接受哥哥,你知道为什么?为你!


  我!雷文跳起来,可能吗?这个笑话未免太大了!

  一点也不笑话!她不屑地说:我了解方亦筑,我知道她喜欢你这一类型的人!


  你了解她?雷文大笑起来,你恐怕连自己都了解不清楚,十足还是个小该,只会瞎妒忌,亦筑和我一清二白,以前——我约她,她都一再拒绝,你真不该误会她!

  讲实话了!她苍白的脸上有一妹妒火,你约她,可见你们之间有事!


  小瑾,你可知道是多久以前?亦筑是我进t大第一个认识的人啊!他再叫。


  第一个认识就了不起,是吗?这叫一见钟情嘛!她冷笑的讽刺。


  我一见钟情的是你,记得那喷水池有雾的早晨吗?他拉着她一起坐下,别谈亦筑了,谈谈别的,免得浪费宝贵的时间!


  别谈她也行,你以后不许理她!她看着他,浅浅的笑意在嘴角扩展,古典美的脸十分动人,虽然是个无理的要求,他也屈服在她的笑脸之下。


  好,不理就不理!他拥住她,如果她找我呢?

  你可以躲呀!她笑意更浓。她渐渐发现,微笑攻势似乎更有效些。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好,好,都依你!他轻轻吻她,只要你高兴!

  她满意的笑了,她自小遗传的狭窄心胸,猜忌,小心眼,强烈的占有欲,使她无法再继续和亦筑的友谊,不只亦筑,是除去雷文之外的任何人。她不但把自己关在自筑的塔尖里,也要雷文一起进去。爱情的迷惑使这毫无心机、不爱思索的男孩就范于一时,但谁知道能否永远关住他?真正的爱情,绝不是这样的。


  你爸爸近来很少回黎园,是因为我吗?他问。


  别提他!这风流成性的老家伙!她脸色立刻变了,口吻绝不像对父亲。不回来更好,仗着有钱又漂亮,几乎忘记了他已经四十三岁,他一定又认识了什么不正经的女人!

  你怎能这样说你父亲?他惊讶而不同意的,你对他再不满,至少他总是你的父亲,而且,你母亲死了十多年,他有权交女朋友,谁规定四十三岁不能再有爱情?

  爱情?他也配?她尖刻的,美丽的脸有些扭曲,他如爱过我妈妈,今天就不能再花天酒地,虽然我妈妈死了,他的爱情应该陪葬!


  爱情应该陪葬?你以为今天是十七世纪?他嚷着,老实说,我不觉得你爸爸有什么错,男人就该这样!

  好,你想学他?她恨恨的,你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些什么人?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没有一个正经女人会看上他!

  小瑾,你不必这么激动,他拍拍她,笑一笑,你应该设法去了解他,不该仇视他,四十几岁的人需要什么?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但是他没有,难道他不应该找寻吗?舞女,酒女,歌女,交际花并不都坏,她们也是人,有什么不同吗?难道她们天生注定不许有爱情?我看得出你爸爸很空虚的样子,他在找填补的方法!

  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太太,她咬着牙说:你可知道是他自己毁的?

  什么?我——不明白?他睁大了眼睛。


  你当然不会明白,她冷冷一笑,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我妈妈,就是被他的风流成性所气死的!

  是——吗?他不信的,我看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看他不是,但事实如此!她不屑的,他以为他够漂亮,够潇洒,以为自己是情圣,对照亮的女人见一个爱一个完全不负责,他死有余辜!


  小瑾,你知道你在讲谁吗?他制止她。善良的个性,使他不能忍受女儿如此对父亲。你好像在讲一个杀母仇人,你不能这样!

  杀母仇人,哼!她冷哼,难道他不是?

  他——杀死你母亲?他吓了一跳。


  也差不多了!她看看潭木,满脸都是恨。他和妈妈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他们的婚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婚前,他对妈妈还不错,婚后,生了哥哥,就完全变了,先是花天酒地,每晚喝得大醉回来,后来,竟变本加厉和工厂一个女职员恋爱起来,偏偏这个女职员是妈妈的最好朋友,你说妈妈怎能忍受?内心痛苦使身体越来越坏,终于在生了我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你说还不等于是他杀了妈妈?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他问。我——她一楞,慢慢说:我看了妈妈许多的日记。你妈妈的日记?他皱起眉心,如果她真是这样写,你也只能信一半。为什么?我相信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她眼中水雾迷蒙,声音哽住,你不知道妈妈有多么可怜,简直是一本血泪史,唉!有钱又漂亮的男人,多半靠不住!

  他沉思一阵,不理她对男人的揶揄。


  我不是说不信你妈妈所写的,他慢慢地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凭片面之词而定罪,你父亲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还会有苦衷!她尖锐的笑起来。这笑声和她眼眶中的泪水极不调和,他的苦衷是没有更多漂亮女人上他的钩!


  别这样说,他摇摇头,不去了解而先指责,我想你会后悔的!


  她不响,神色奇特的注视着远方,过了许久,许久,才用—种听来让人难受的声音说:


  了解吗?他何尝给我机会?

  哦!小瑾!他拥住她,他想不到这看来简单的三个人组成的家庭,竟有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原谅我说的那些话,我只是不了解——你们的事!

  别谈了,她吸—口气,淡漠的摇摇头,这些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我不该再提出来,我应该设法忘了它,无论如何,我已经长大,不需要再依靠谁,我也能过独立生活,随便他怎么做!

  我相信——他会为自己安排以后的生活!他低声说。


  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潭中的水位上升了,正是涨潮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有一抹深深的凉意,今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回去了!有点冷,是吗?雷文温柔的扶起她。


  暮色中,两个相依的人影,慢慢走下河堤,潮水,更高,天色,更暗了!

  黎园中的灯光,在巨大的园林遮掩下,显得微弱而黯淡,呼啸着的夜风,吹来阵阵寒意和下意识的战栗,雷文拥着黎瑾快步的往屋中迈进,踏着枯干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使人听来极不舒服。


  黎园真太大了,让我独自在这里走,我会害怕!雷文坦白地说,你呢?

  我不怕,她淡淡的笑,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或者会继续住下去了,直到我老了,死了,怕什么呢?何况,妈妈的灵魂安息在这儿,说我陪着她或她陪着我都行!

  你还打算住一辈子?你不愿嫁给我?他笑着,想驱散害怕的感觉,她提起妈妈的灵魂,不是吗?

  谁说我一定嫁给你了?而且——你不能来这里住吗?她说。


  没有理由丈夫住在太太家的,不怕给人笑话?他摇头。


  大厅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却只有晓晴——黎群所谓的女朋友孤单的坐在那儿。


  咦?哥哥呢?黎瑾诧异的问。


  哎——他说进去有点事!晓晴神色有点尴尬。


  我去替你找他出来!黎瑾说。


  不用了——她阻止,我就要走的!


  走?你敢独自走这又黑又大的花园?雷文夸张的叫着,我都怕呢!


  不——我不怕!晓晴低声说。


  黎瑾看着文静、柔弱的晓晴,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同情和怜悯,她虽不肯承认,也明知黎群在暗暗爱着亦筑,晓睛真傻,她闯进来做什么呢?除了折磨和痛苦,她又能得到什么?

  你们坐坐,我进去——有点事!黎瑾说。


  也不等他们回答,她匆匆走进去。


  站在黎群的寝室门口,她有些犹豫,她一向不管黎群的事,兄妹洒感情虽不错,却不很接近,如果她推门进去,该怎么开口?

  她轻轻敲了两下门,顺手推开,出乎意料之外的,黎群竟躺在床上,两眼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晓晴要回去了!她颇不满,这是对女孩子的态度?


  是吗?黎群一动不动,让她走!

  天那么黑,哥哥——黎瑾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她是你请来的啊!


  她自己愿意来的!他皱皱眉,有些不耐烦。


  你真预备不理她?让她这样离开?黎瑾问。


  麻烦!他慢慢从床上起来,麻烦!


  她心里发冷,男孩子对一个不喜欢的女孩就是这样?他一点也不顾惜对方付出的感情,连敷衍都为嫌烦,那么他为什么要招惹她?莫非——有原因?


  哥哥,有件事我想问你!她靠在门上,阻住出路。


  什么事?他慢吞吞的披上一件外套。


  关于亦筑的!她吸一口气说。


  她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提她?他暴躁地说。


  你还不承认,为什么呢?喜欢一个人并不丢脸,何况——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婉转的。


  笑话,你们看出了什么?他冷笑的掩饰,别自作聪明,谁又喜欢谁了?

  亦筑!哥哥,告诉我,亦筑怎么对你!她不放松的紧紧盯住他眼睛,我们是兄妹,你骗不了我!

  他呆怔一下,脸上的神色急骤的在变化,有点愤怒,有点惊讶,有点被揭露心事的窘迫,更有些失措。兄妹俩就这么对峙着,过了许久,他长长的嘘一口气,平淡地说:

  你别把自己估计得过高,我并不像你所想的,他轻轻推开她,拉开门,径自走出去,我去送徐晓晴!


  黎瑾摇摇头,尾随着黎群出去。他连名带姓的称呼着晓晴,和他对亦筑的态度,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苦苦隐瞒着,对他有什么好处?

  小瑾说你要回家了,是吗?黎群问晓晴。


  是的,她嗫嚅的,委屈的,不必麻烦你,我自己可以走,我认识路!

  哥哥特别来送你的!黎瑾故意说。


  黎群也不理会,拿起晓晴的外套说:

  走!十分钟后会有班车!


  晓晴自然明白黎瑾刚才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感激的对黎瑾和雷文打个招呼,随着黎群出去。


  迎面一阵已有寒意的冷风,晓晴打了个寒噤,她想穿上外衣,看看黎群已走开几步、她只好抱着衣服,匆匆赶上前。


  刚才——我并不知道黎瑾去叫你!她低声说。


  他冷冷的嗯了一声,并不问答。


  我想——我今天不该来的,打扰了你,并——使你麻烦,她舐舐唇,继续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傻!


  谁说你傻了?他看看她,你并没有打扰我!


  但是——你看来不高兴!她说。


  我高不高兴是自己的事,与你的来不来无关,你——用不着多心!他说得很冷淡。


  是我多心吗?她摇摇头。


  昏黄的路灯,照出她脸上一片迷茫。她看过许多书上写的,她自己曾幻想过无数次爱情,该不是这么苦涩,但她尝到的,竟是如此,是书上的不对?是幻想的错误?或是目前的不是爱情?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我说过——我喜欢女孩开朗些,大方些,不拘小节的,你最好别说那些酸酸的话!他皱着眉说。


  开朗,大方得像那个叫方亦筑的女该?她聪明起来,你喜欢她?


  你的联想力够好,他呆了一阵之后说,如果我喜欢她,难道我会——带你来黎园?


  她轻轻叹一口气。他带她来黎园似乎是种恩赐,这种恩赐,她情愿不要!下午她来时,他带她在园里转了一圈,到后山看了果园,然后带她回大厅里。一杯果汁,陪她过了一个下午,他呢?说声有事,回到房里再也没出来,也不知他在房里做什么,把她扔在孤零零的客厅里,这是哪种恩赐?


  你似乎很不满意我?他问。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小声说,如果有,也是我自找的!

  到了车站,他们不再讲话——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可讲的,不是吗?黎群那么冷淡,那么不耐烦,好像是她得罪了他。


  明天——你几点钟去学校?他突然问。


  八点有课,我总是七点五十分去!她说。有丝不解。


  那么,我七点五十分在校门口等你!他说。


  等我?她惊喜的,几乎不能相信。


  等你!他冷漠的点点头。男孩子等女孩子是件罗曼蒂克的事,偏偏他说得丝毫不带感情,冷冰冰的,七点五十分,对吗?


  好!她吸一口气。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男孩,既然爱他,就该忍受一切。


  汽车来了,她第一个上去,晚上的车很空,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谢谢你送我,黎群。她对车窗外的他说。


  他挥挥手,冷漠的脸上泛出一个难见的引人笑意,虽是一闪即逝,然而,她半天来所受的委屈,似乎在他的一丝笑容里找到补偿。她心申一刹那间充满了难言喜悦情绪,甜美的笑容从嘴角边溜出来,车开了,她仍不停挥手,她对车外那冷漠的人,竟有说不出的依恋。


  爱情,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女孩子的心,也很微妙,难以捉摸得像天上的云彩!

  公路局车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黎群才长长的吐一口气,像刚放下一个重担,疲乏得不想移动。


  晓晴的柔情,晓睛的忍耐,晓晴那张受委屈的脸并非没有感动他,他外表冷漠,内在的感情却纤细得像根发丝,一碰就断,他想对晓晴好些——至少别这么冷,但是,他做不到,亦筑的影子填满了他的心胸,对亦筑的情拉紧了他每一根纤弱的神经,他怎能再爱第二个人?他是那种绝对专一的男孩,尤其在感情上,他付出的感情,虽没反应,似乎落在大海里,然而,他无法收回——不,是无力收回,他的爱,他的感情,虽是那么默默的,含蓄的,却用尽了他全心全力!

  他慢慢越过公路,走回往黎园的小径,小径上再无他人,只有自己孤单的影子伴着他,或者,他就是命中注定是孤单的人呢?

  公路上一部疾驶而过的漂亮汽车,车里有两个愉快的人,他们在笑,笑得幸福极了,是之谆和亦筑——


  黎群完全没看见——他看见了又如何呢?

  摄氏四度的低温下,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街上的行人脖子也都往大衣里缩,今年冬天特别冷,冷得人人喊受不了,一个美好的假日,伤佛因为天气太冷而减色。


  今天真冷,刚才出门,我还以为耳朵会冻掉呢!亦筑抱着一个椅垫,缩在沙发的一角,夸大地说。


  这里可冻不掉耳朵,你以为在北方?之谆在壁炉里加木材,烧的是枯松枝,有一阵阵松枝清香气味。


  这么冷,今天别出去了,亦筑看着熊熊火馅,若有所思的,我情愿烤烤火,看看书,听听音乐。


  阿巴桑今天请假,你能不吃饭?之谆加完木柴,坐到她旁边,你总不爱去人多的地方,难道怕人说你有个老男朋友!


  不是,她摇摇头,我有个什么男朋友别人都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对吗?

  那你怕什么?他问。


  我怕碰见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脸红了,还有——我不知道是否该让他们知道!

  他们?谁?他不懂。


  黎瑾他们!她低下头,有时侯,我真怕碰见他们,尤其黎瑾,她总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是你多心,她怎能知道,她终必知道的!他说。


  她不响,出神的望着火,她看来有些矛盾。


  你在想什么呢?他拍拍她,起来,我们出去吃饭,去汉宫楼上吃蒙古烤肉。


  蒙古烤肉?她抬起头。


  嗯,吃过吗?他拉起了她,小东西?

  没有,她摇摇头,有点担心,人——多吗?

  地方不大,人也不会多,尤其不会有熟人,他说,叹一口气,其实你不该担心的!

  我不担心,她神色一整,我担心什么呢?


  那么行了,穿上你的大衣,我们走!他说。


  她听话的穿上大衣,把那米色的椅垫放回沙发上,突然问:

  什么时候你想起把客厅改成咖啡色和米色?

  他得意的笑一笑,笑得很好看。


  你不是说蓝色不好吗?而且冬天来了,米色和咖啡色会觉得温暖些!他不置可否的。


  你讨好不了我,她笑,我现在又喜欢红色!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来。


  今晚我就改成红色,只要你真喜欢!

  她不笑了,她只是开玩笑,想不到开玩笑他也那么认真,她并不想捉弄他。


  别说了,我讲着玩的!她心里感动,她从来不曾觉得他对她不认真,却再也没有现在觉得他那么认真了。


  别跟我讲着玩,他点点她鼻尖,明天你看见此地变成红色就来不及后悔了!

  他们愉快的走出花园,之谆慢慢的开着车,他开车时神情悠闲而潇洒,亦筑忍不住从反光镜里偷看他。


  又偷看,难道镜子里的我不同?他在镜里捉住她。


  不——我在想,你那些女朋友从此没到过你的家吗?她胡乱地说。


  你说呢?你又怀疑什么?他说。


  如果她们来,你会怎么对待她们?她再问。


  怎么对待?他笑起来,我说,‘对不起,我快结婚了,你们请!’行吗?小东西!

  只怕她们不信!她说。


  不信吗?我把你带给她们看!他故意的。


  好啊!我变成你的挡箭牌了!她不依的,我才不见她们呢!

  之谆不答腔,汽车嗤的一声停在第一饭店旁边,一个衫褴褛的孩子抢着替他们打开车门,之谆摸出十元钞票塞到那孩子手里,孩子咧开嘴笑起来,一溜烟跑开。


  坐电梯到十搂,再走一层小楼梯,他们进入那装璜并不考究,却让人坐得很自在的蒙古烤肉店,有几桌人已经在吃着笑着,好像是哪里来的华侨,还有几个外国人,果然不见熟人,亦筑放心一点,挑了一张桌子坐下。


  烤肉的吃法懂吗?要自己动手的!之谆说。


  别为我担心,一桌子菜都做得出,还怕不会吃烤肉?亦筑笑着说。


  侍者为他们预备了碗筷,他们一起走到圆形的大烤炉边,熊熊的火,替他们驱除了寒意,冬天吃烤肉,实在是一种享受。之谆选了野猪和鹿肉,亦筑只要野猪肉,和着葱,他们很有兴致的替自己烤起来。


  一对漂亮的年轻人笑着从门口进来,很自然的选了亦筑他们旁边的位置,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显得十分高兴,他们根本不注意旁人,更不会看到远远烤炉边的亦筑。


  然而,他们熟悉的笑声引动了亦筑,她悄悄转过头去看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她想不到这么巧会在这里碰到她最怕碰到的人,黎瑾和雷文。


  好了,你的行了,烤得太久会不嫩!之谆提醒发呆的亦筑,他没有看见雷文他们。


  你知道吗?他们——来了!亦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


  谁?他下意识的回头看看,是小瑾!

  该怎么办呢?她不安的。


  他皱皱眉,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只好面对现实。


  我们过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说偶然碰到!之谆说,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妥!

  亦筑点点头,无奈的端起一碗野猪肉,走向黎瑾的桌子。骤见亦筑,黎瑾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来这里?再看见之谆,她脸色变了,敏感的,她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雷文毫无心机的叫:

  黎伯伯,亦筑,你们也来吃烤肉?


  亦筑把碗放在他们桌上,问:


  一起坐,不打扰吗?

  当然不,雷文说。他早巳忘了答应黎瑾不再理会亦筑的事,欢迎之至!

  之谆也端了碗过来,他装得十分平静,十分自然的坐在黎瑾对面,一点也不理她难看的脸色。


  今天真巧,先碰到亦筑,又碰到你们,他说,大概运气要来了!

  黎瑾不说话,冰冷的眼光不停的在之谆和亦筑脸上巡梭,她知道他们之间必定有事,但他们神色却镇定而自然,难道他们真是巧遇?她有点怀疑,而且很想揭穿他们的秘密。


  这样看来,真巧得像作戏了!她瞄了亦筑一眼。她实在应该是个柔和温婉的女孩,偏偏她猜忌,狭窄的心胸,使她的神色完全破坏了脸上的古典美。


  亦筑低着头,装做专心吃烤肉,一块肉在嘴里咀嚼,久久不能下咽,黎瑾的话使她心脏几乎缩成一团,她知道黎瑾精细过人,她必已料到。


  下午还有什么节目呢?之谆问雷文。


  哦,还没一定,看场电影或去打保龄球,雷文说,我倒想去跳茶辣,你们去吗?

  不——我还有事!亦筑快速地说。


  什么事?重要的约会?黎瑾笑着,然而,她的笑容十分尖锐,不笑或者更好些!或是给孩子补习?


  亦筑挺一挺胸,她像是被黎瑾尖刻的话所激怒,她和之谆相爱是正大光明的,年龄的差别,绝不是问题,虽然之谆是黎瑾的父亲,她也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你从不在乎我是有约会或给孩子们补习的,是吗?亦筑虽然在说气话,仍保持好风度,我是有另外的事!

  雷文拿起碗叫黎瑾一起去烤肉,他们离桌后,亦筑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舒服一点。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之谆看着她。


  她已经——知道了!她叹一口气,她一看见我们就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我们并没做错什么!他小声说。


  但是,她的眼光使我觉得好像做错了很大的事,她摇摇头,她太聪明,也太敏感!

  她完全象她母亲!他叹口气。


  你知道吗?她似乎是在——妒忌呢!她说。


  或者!他不愿深谈,也不会忘记黎瑾曾赶走过他宴会中的女宾,她是妒忌得过分,变得不正常了,一会儿该怎么走?

  我不知道,至少要分开!她说。


  那么你先走,我远远跟住你!他匆忙地说。雷文他们已端着碗回来了。


  我是个肉食主义者,五十元一客对我太使宜,小瑾和亦筑是女孩子,恐怕不合算!雷文吃着烤肉。


  你知道什么?亦筑吃起肉来比你更凶,什么女孩子不合算!黎瑾冷笑说。她的心理幼稚得像孩子,她是想塌亦筑的台。


  什么话?我不信!雷文天真的叫。


  我是比较喜欢肉食,因为我怕甜食,但说我比雷文吃得更好,未免夸大!亦筑明知她心理,也不生气,淡淡地说,黎瑾也学会了幽默?


  黎瑾脸色更难看,她希望把亦筑打垮,但是,看来失败的仍是自己,对方并不在乎,


  女孩子吃得多好些,我最讨厌的是那种假装吃不下的!之谆微笑着说。


  当然,女孩子最好都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对吗?黎瑾明显的讽刺之谆。


  也未必,雷文不知趣的,就算她有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也得看看那张脸,像母夜叉也不行!


  你最噜苏!黎瑾没好气的推开盘子,什么事都要你多嘴!

  雷文平白被骂,傻傻的盯着黎瑾,还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满嘴都是肉,那张漂亮的脸扭曲得很可笑。


  又生什么气?来,我替你再烤一碗,好!他说。


  不吃了!黎瑾气恼的。


  小瑾,雷文是好意,公众场合,别让他下不了台!之谆提醒她,他看见雷文涨红的脸。


  公众场合,黎瑾冷哼,你带着年轻的女孩子在公众场合好看吗?


  小瑾!之谆低喝。雷文和亦筑已呆在一边,你已经二十岁,你该明白一些事理,你知道你在讲什么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话,她毫不退缩的瞪着之谆,我也知道正讲中你的心病,是吗?明明是你带亦筑来,你扯谎说碰到,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黎瑾——


  亦筑和雷文一起阻止。


  小瑾——


  让我说,黎瑾眼里是又冷又仇视的光芒,坏女人玩多了,你动脑筋动到我的同学身上,你真——卑鄙!

  之谆的脸色全变了,再好的忍耐力都不行,当众被自己的女儿指责,他怎能忍受?


  我希望你考虑你自己说的话,并记住,我是你的父亲!他铁青着脸,手都在抖。


  我永远忘不了有这么一位出色的父亲!她冷笑,脸孔扭曲得十分怪异,令人看了心里发冷,一位风流成性,害死我妈妈的父亲!


  小瑾——雷文不安的叫。


  之谆霍然站起来,举起右手,作势欲打黎瑾,雷文和亦筑已吓呆,不知道这对父女竟如此水火不相容,亦筑手快,一把施住了之谆,使他的手无法打下去。


  你还想打我?黎瑾傲然怒视,你配吗?


  之谆的手停在半空,他的脸由白变红再变白,会笑的眼睛不再有笑容了,盛满着一种痛,悔,忏,恨,爱的复杂光芒,脸上的肌肉不听指挥的抽搐着,整个人似乎立刻要倒下来。大家都僵在那儿,妨佛时间都静止了——


  过了许久——不知道有多久,之谆晃一晃,醒了,他再看黎瑾一眼,转身大踏步而去,留下亦筑,留下大衣,留下汽车的锁匙——


  黎理咬咬牙,敛尽眼眶中欲出的泪水,她并不想这么做的,只是那么不由己的就说了,说得那么冷酷,那么绝情,她伤害的不止是之谆,还有亦筑和雷文。


  你——方亦筑,她扬一扬头,目标转向另一方,你看上他什么?名誉?地位?金钱?还是那大把年纪?他已四十三,而且是我的父亲——你怎么不追上去!他走了,扔下你走了,知道吗?


  够了,够了,小瑾。雷文的脸色,极度不满。你疯了吗?你气走了你的父亲,还要伤害亦筑?

  伤害亦筑,这话说得多亲热,她是你什么人?告诉你,她看上的是我父亲,不是你,黎瑾神态不正常,你说,方亦筑,你到底看上了我父亲的什么?

  亦筑平静的,自然的收拾之谆和她的衣服,拿了汽车锁匙,平和的,毫不动气的,有些惋惜的看着黎瑾,用一种令人惊讶的口吻,说:


  我没有看上他什么,你该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停一停,轻视的笑一笑,我和他的事,你永远不会明白,懂吗?你永远不会明白!


  你——黎瑾显然被亦筑的神色击倒了,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雷文,麻烦你先付付帐,你知道我身上不会带这么多钱的!亦筑继续平静地说,之谆以后会还你!


  好!雷文呆怔的答。


  亦筑再看看黎瑾,从容的一步步走出去,她那镇定的态度,即使黎瑾也为之心折。


  她走下那层小楼梯,走进电梯,然后再走出第一饭店。远远的,她看见之谆呆立在汽车夯,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也不说什么,温柔的替他披上大衣,又用锁匙打开车门,才平静的,关怀地说:


  回去!免得着凉!

  之谆顺从的坐进汽车,慢慢的把车滑到马路上,他开得很慢,似乎满怀心事。


  别再想了,对你没有好处,黎瑾——她只是一时冲动,你该原谅她,她还是你的女儿!她婉转的劝解。


  我原谅了她太多次,或者,是我对她太过纵容,才会有今日的后果!他自嘲的。


  她对你的误解太深,我想——你应该让她有机会了解你!她说。


  你不懂!他摇摇头,她妒忌我身边所有的女人,或者说,我们父女间的感情不正常。


  不会的,你想得太多!亦筑心里其实很乱,刚才黎瑾也着着实实的伤了她,只是,她不愿意表现出来,这只是徒增烦恼的事,黎瑾这么做,她心里一定更不舒服!

  跟她母亲完全一样,他深沉的叹息,我怕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怎能这样说?她是你女儿啊!她惊讶!


  那个孩子,那个叫雷文的孩子,如果真爱她,倒也罢了,就怕——他自顾自的说。


  别说了,绝对不会的,她抢着阻止,历史重演,多可怕的事,雷文真爱她!

  但愿如此!他落寞的格头。


  汽车平稳的滑进他家的花园,停在落地长窗外面。


  今天怎么开车进来?她奇怪的,你总停在门口的!


  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拥着她走进去。


  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仍然低落,他不开口,亦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脱下大衣,他独自走到小酒,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一些酒洒出来,他也不理会,再倒上一杯。亦筑忍不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态,她很担心,走到他身边,轻轻托住他拿酒杯的手。


  我想,酒并不能使你心里更舒服些!她看着他。


  你知道吗?酒已经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说。脸上有一抹被酒精刺激得不正常的红晕。


  多么无奈,多么令人惋惜,又毫无希望的话!这十多年来,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只是在麻醉自己,忘却自己,隐藏自己。她除了叹息,更同情他了。


  这个朋友对你无益,知道吗?她反问。


  他自嘲的笑笑,握着酒杯坐进一张沙发。


  我想着一件事,他看着杯中黄色的液体,小瑾的话也不是全不对,她提醒了我!


  什么意思?我不懂!她皱皱眉,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他想一想,似乎是件难启口的事。


  记得吗?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你不曾叫过我,称呼过我,他颇为犹豫的,如果你愿意叫我黎伯伯,似乎——并不迟!


  你——她怔住了,他怎能如此说?黎瑾的几句话,就能抹杀他们之间的一切?那么,爱情叫什么?这世界还有爱的存在?

  亦筑,他不看她,想使自己能更理智些,对我来说,任何打击都不会发生作用,我已受过太多,但是——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伤害?她迷蒙的,你知道什么是伤害吗?那不是黎瑾的话,而是自我折磨!


  亦筑——他有些激动。


  如果你们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你说错了,她自顾自地说,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只是一刹那间,你懂吗?当爱情来临那一瞬间,我已成长,不再是孩子,如果我们之间曾有过爱,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亦筑——他再叫。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她对着他,眸子里有一抹令人心折的光辉,这微妙的,模糊的,难捉摸的感情,我不知道怎么下定义,但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的,又有恩慈,爱不是妒忌,不张狂,不自夸,不作害羞的事’,我想,这该是爱的真谛!


  亦筑,听我说——他再说。


  如果你觉得必须,我可以立刻离开,永远不再回头,她再一次打断他,但是,有一件事必须税,我永不后悔我所做的事!

  亦筑,亦筑,你别说了——他放下酒杯,双手抓住她的肩,你的话,使我受不了,使我惭愧——


  若是我能选择,她慢慢的,静静地说,我第一次称呼你时,我愿叫你——之谆!

  哦!亦筑!他激动的拥住她,怎样的一个女孩!他对她说了什么?他真傻,不是吗?他终日寻寻觅觅,握在手里的幸福竟想放弃,他真傻啊!


  哦!之谆,之谆,我能这么叫吗?我能吗?我可以吗?她闭上眼睛,一颗小小的眼泪从眼角偷偷溜出来,我已经叫你了。是吗?

  亦筑,亦筑,亦筑!他拥得她那么紧,那么紧,像怕她在一瞬间消失似的。他那么激动,似乎是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年轻人。


  时间静止了,说话是多余的,他们的心连得那么紧,那么密,什么话能比沉默中的了解更好。


  经了许久,好久,他们分开采,之谆脸上再也没有沮丧,只有大片的幸福光辉。亦筑像个害羞的小妇人,躲在沙发的一角。


  你知道,小瑾的话使我生平第—次觉得羞愧,觉得自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与其你要离开,不如由我先开口,是可恶的自尊心在作怪!他笑着。


  你怎能总是你觉得,你觉得的?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生活过惯了,你永远不会替别人着想,她斜睨他,你怎么知道我会离开你?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担心,他摇摇头,可能是中年人的自卑和优虑!

  如果要有自卑的,应该是我,她说,刚才黎瑾问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地位,名誉,金钱。她摇摇头,有些小不屑的,我回答不出,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想过,爱情不该有条件,不是吗?


  好一个爱情不该有条件!他笑。


  或者,我的爱情观念近乎柏拉图式的,她微微脸红,她很少这样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即使是对淑宁——她的母亲,但是,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天真些,注重精神些,不也很好吗?


  你回答不出小瑾的问题,那么,回答我的,他颇认真的,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头,微有羞意,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亲切,或者说是命运!

  命运已使我受过—次痛苦,但愿这次——命运对我慈祥些!他说。


  命运对善良的人永不亏待!她说。


  他端起酒杯,忽然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慢慢的放下来,说:


  以后不再喝酒,但是——我很饿,刚才被小瑾一吵,简直没吃饱!


  去厨房找东西吃,我也许能为你弄些好东西!她跳起来,跟我去吗?

  他站起来,跟她一起进去。兴致完全恢复了!亦筑,一个永远使人愉快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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