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24 14:39      字数:112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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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马自达停稳之后,三人从车上下来。


    罗门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已经少有民房,杂草丛生的路旁只有稀疏种植的瘦弱杨树,和他们背后一片被围起来的厂房。


    “告诉你们房子早没了,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来到停弦渡复船村[1]三组的这处地方,临澧县公安局领导安排陪同的镇派出所警察给两人递烟。他同浩南讲,真羡慕你们这些城里的警察,福利待遇好,也多的是立功升职的机会。


    浩南笑了笑,说也羡慕他,因为他看上去挺放松的,不像自己总是忙里忙外。


    “我农村出来的,好不容易考上了警察吧,结果又被派到农村的派出所。大城市就别想了,不晓得以后有没有机会调去县公安局。”


    镇派出所的警察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好多农村派出所出去的,听他们讲,只要有本事有能力,去县城和大城市,当领导的都有。


    “现在呢?现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再忙也忙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忙呢?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浩南和罗门都没有回他的话,径直往前走。


    “时代不一样喽!农村出来的在农村,县城的在县城,大城市的在大城市,除非你有关系,各自的萝卜就待在各自的坑里,也挺好,也挺好。”


    停弦渡镇派出所同来的警察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自嘲一般打起哈哈。


    “站住!”


    靠近厂房门口,一个头发稀疏、皮肤黝黑的男人忽然从铁皮大门后面走了出来,喝住三人,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警察,可以进去看看吗?”浩南摸摸屁股兜,亮出证件。


    “哦哟!警察?什么事情哦?”守门人一听他们说的普通话,表情瞬间有些绷紧。


    “放心咯!就只看看,很早以前的一个事。1992年,一对夫妇喝农药死了的事情。其实屋子早就没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这两位领导就是工作认真负责、勤勤恳恳,坚持要来看看,我就带他们来看看。”


    一听到派出所的警察说方言,守门人的表情又舒缓了些。


    “这里是老方主任儿子开的搅拌站呢,你应该晓得吧?”


    “晓得晓得,没事没事。”派出所警察劝他放轻松。


    于是头发稀疏的守门人放三人进来。


    看着那些高耸的大铁罐和成堆的黄沙,罗门有些不解,问守门人搅拌站是干什么的。


    守门人指着一辆正在装载的水泥罐装车,告诉他就是混合砂石水泥的,再运往各个工地。


    “以前我们村穷,好穷的!但是现在经济发展起来了,到处都在修路修工厂,开搅拌站就好赚钱的。”守门人又指着围墙边一辆宝马SUV,说那是老板的车,平时就停这边,还有一辆奔驰轿车,开出去得多,又指着一辆大众宝来,说那是自己的车。


    “赶上了好时代呢!”


    守门人感叹,经济发展快,让这里以前的穷人,也有机会过上好日子了。


    “你们说的那对夫妇其实就是我邻居。”


    守门人说那户人家姓周,都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情了。这一带因为澧水河涨水容易被淹,政府做工作,把住的人全部搬走了。


    他指着一排工人住的集装箱房子说,那就是自己以前房子所在的地方,是那种红砖青瓦的房子,现在已经拆了。又指着旁边一座搅拌站的大铁罐,告诉几人,那就是周家以前在的地方,也早没了。


    “他们家更穷,还是那种泥砖房,地面没铺水泥,有时候下大雨屋顶漏水,家里的黄土就变成了泥。”


    浩南问罗门能不能想象出来泥巴地面的房子是什么样。罗门摇头说想象不出来,浩南点点头,说自己也想象不出来。


    “你们自己非要来的,我都说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的。”停弦渡派出所的警察笑他们天真。


    罗门看着那三层楼高的蓝色大铁罐,上面印着四个白色的大字“富祥商混”,嗡嗡低鸣,仿佛在不停强调着现代工业力量的厚重机械感。


    “过去那么久的事……”守门人掰着指头算,说都二十二年了哦,你们现在还过来查什么。


    “你说你那时候是他们家邻居,他们有个小孩儿你记得吗?”浩南问。


    守门人说记得,那小孩儿当时十几岁,父母出事的时候人不见了,后来听说是被一个澧县女人收养了。


    “你觉得那小孩儿,当时有没有可能想过害死自己父母?”


    守门人一愣,慢慢闭上嘴,歪着眼睛想了挺久。


    “我记不太清楚了,”他说,“那小孩是叫周启……明?我就记得他还挺乖的,读书成绩好,也孝顺。”


    罗门纠正他,是周启森。


    “哦,对,周启森。”守门人又掰着手指算,说他今年应该也有三十好几岁了,自己也都快六十,好久没见过了,现在见肯定也认不出来。


    他强调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但如果硬要问有没有可能,好像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小孩是个乖小孩呢,但是为人父母的,确实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尤其是那个男人,自己本事不好,让家里日子过得特别苦不说,还动不动就打女人、打小孩出气,这是很不对的。


    “那个女人吧,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勾引条件好的男人带她过几天好日子,也不怎么顾家。这里我讲个实话,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这样的娘老子,那我很有可能也做得出。”


    守门人一边回忆一边讲述,转过神来才意识到几位警察找上门的原因,问这孩子是不是在外面犯什么事了。


    “你只知道他被一个澧县女人收养了?后来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罗门问,那小孩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


    守门人摆手,说自己没见那小孩回过。


    “这片地当时拆了,还是能补一点钱的。我要的钱不多,但是得了个工作搞到如今,也很划得来,还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讲到这里,守门人几乎要收敛不住脸上颇为自豪的表情。


    他继续讲,听说村里后来还去找过那孩子或者孩子的叔叔,但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他们不愿意回来,没下文了。反正这么几十年,不少出去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好像和自己的家乡已经断绝了联系。


    “当年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比如说这家人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讲过什么特别的话?”镇派出所的警察顺口问,更像是一种猎奇。


    “那怎么还记得呢?”守门人抱着胳膊,眼珠子打了个转,忽然又改了口说有。


    “那段时间,那小孩特别喜欢跑到我屋里来找我儿子玩呢。说是一起玩,又玩不到一起去,我儿子喊他扇纸片、打纸包他都没兴趣。


    “我家墙上那时候贴了一张中国地图。那个周启森呢,就老是趴在墙上看,好几天都过来。我就觉得好玩哪,他手指着一条线慢慢动,嘴巴又跟着不停地念,像是想要把那些地方的名字背下来。”


    罗门皱起眉头,问他指的是一条什么线。


    守门人说,那就不晓得了。


    “反正我就站在后面看他搞,最后一直指到河南嵩山少林寺。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想出家当和尚,他发现我在后面,吓了一大跳。”


    浩南问罗门,那会不会就是他当年计划离家出走的路线。


    “可是赵老师给的案宗里面,关于他和养母是怎么在长沙见面的,乔先贵的笔录里说他离家出走是想南下去广东深圳那边打工,所以两人在长沙碰到了。”罗门感到不对劲。


    如果要去河南嵩山,则要往北走,和案宗中口供的方向完全相反。


    “澧县是在临澧的什么方位?”浩南和罗门异口同声地问。


    “北边啊。”守门人和派出所警察异口同声地答。


    连日在两个县城之间奔波,人疲惫了,车的油耗也厉害。


    浩南熄灭引擎,告诉敲车窗的工作人员92号汽油加满,要发票。


    “今天那守门人的话,你怎么想的?他记性这么好,感觉有点怪。”


    趁加油的间隙,他同罗门再次聊起今天的事。


    罗门说自己倒是信他,但问题是这算不上证据。


    “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有个小孩每天跑来你家说是找你孩子玩儿,却总是一个人趴在墙上地图那里,比画着去少林寺的路线,你是不是觉得挺反常的?人总是对反常的东西更警觉、印象更深,所以时隔多年他对这事有记忆没什么好奇怪的。


    “再一个,我们去那边,正好发现他就是崔远小时候的邻居,这事其实非常偶然。我们当时也就随口一问,他没有必要乱说或者撒谎。”


    基于这两点,罗门比较认可守门人的回忆,但是一南一北,守门人的讲述和案宗上的笔录完全矛盾。


    如果崔远那时候“打算去河南嵩山少林寺”为真,那么案宗上他告诉乔先贵“打算去深圳打工”的说辞就为假。如果守门人没有撒谎,那么崔远和他的养母就都撒了谎。


    “会不会他当时考虑了两个地方,最后选择了深圳呢?”浩南问。


    “按理来说,去深圳和去河南的路同样复杂,他应该也会在地图上记下南下的路线,但邻居每次都只看到他往北边比画。”


    罗门摇头,让浩南回过头来再仔细审视这份案宗。当年崔远14岁,“去少林寺出家”和“去深圳打工”哪一个更符合他的心智?去深圳的想法,更像是他养母那个年纪的人容易想到的。


    浩南搞不懂,按照乔先贵的笔录,他们两人确实是在长沙相遇的。甚至还有崔远步行到长沙的路途见闻、长沙下河街派出所走失儿童的接警回执单、养母从津市去长沙的船票,以及两人回程的船票,看上去蛮真的。


    那不就确实往南走了?长沙是在临澧县的南边。


    罗门告诉他,自己刚才一直在仔细想那份案宗,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崔远当时本来是打算往北走、去少林寺的,那么澧县是他的必经之路。有没有可能途经澧县的时候,他遇到了他的养母,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们不想让人知道真实的相遇情况。所以,他们又从澧县出发往南走,崔远步行在前,养母乘船在后。这样一来,他们也确实在长沙相遇了,只不过是用第二次相遇伪装成第一次相遇。”


    “搞这么复杂?为什么呢?”浩南想不明白。


    “或许他们知道崔远一旦露面,警察就肯定会来找他。为了制造乔先贵笔录上的那次相遇记录,拿第二次相遇当作第一次相遇,掩盖一些东西。”罗门十指相扣,盯着挡风玻璃外的一只苍蝇。


    “比如说?”


    “比如时间。”


    罗门说,从临澧县到长沙,或者从澧县到长沙,都有三四百公里。开车走高速几个小时总能到,用时相对固定,但如果是个小孩子走过去,因为体力、耐力和意志力的差异,误差会相当之大。到底走了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五天?很难讲。


    “这操作空间可就大了!”浩南反应过来。


    也就是说,崔远真正离家出走的时间,和父母中毒相关的不在场证明,都得打上大大的问号。


    “但问题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所有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


    罗门摇了摇头,这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证据。


    “您好,三百二十五。”工作人员再次敲了敲车窗,浩南收好发票,在置物箱里拣了几张钞票递给他,又拍拍罗门的膝盖,再次发动引擎。


    车厢里飘着一丝淡淡的汽油味,胎噪掩盖了外边万物的声音。


    在夜间的乡村公路行驶,远光灯不时照亮路边田地里还未收割的稻穗,这种静谧总是让人格外的伤感与疲惫。


    招待所的被子和床单硬邦邦的,罗门昨晚又没睡好。


    拉开窗帘,澧县的街道上起了浓浓的白雾,能见度很低,见不到远处的车,只能见到楼下走路的行人,从雾里来,在雾里渐渐消失。


    浩南端着水杯,含着牙刷站在卫生间门口,见罗门起床了,让他也来洗漱。


    浩南咕噜咕噜漱口,擦掉嘴边的牙膏泡沫,说澧县公安局的人早上打来电话,他们查崔远的资料,还真联系到一起旧案,所以等下下楼吃碗粉,要再去一趟澧县公安局。


    罗门去拿自己的牙刷,问他是什么旧案。


    接过澧县公安局警察递过来的照片,罗门仔细端详照片上的人。他的腮帮子很硬,棱角分明,眼神里透出一股怒意,看上去是个脾气火暴的角色。


    警察说,2000年初他们接到报警,照片上的男人无故失踪,他名叫郭跃,至今仍未找回——而他失踪前最后的目击人,正是崔远。


    “这你们当年都没有怀疑过他?”浩南很是惊讶。


    “当时确实没有重点关注。我们调查发现崔远和郭跃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啊,更不存在矛盾,所以他的作案动机几乎没有。”


    澧县公安局的警察说,再加上他非常配合调查,有什么说什么,更没有把他当作目标的理由了。不过最为关键的原因是,那时警方其实有一对重点怀疑对象——在崔远店里打工的女人汤霞,以及她的男朋友周为贵。郭跃失踪前两天,在崔远的店门口和汤霞大吵了一架,还打了她,讲来汤霞是存在很强的复仇动机的。


    浩南问,郭跃为什么打这个叫汤霞的女人。


    “说来话长,汤霞之前可能和郭跃有点暧昧,有种在谈朋友的意思。但是呢,汤霞又背着郭跃和周为贵好上了,郭跃的兄弟发现两人一起坐夜市。


    “郭跃就来找她理论,觉得她脚踏两只船,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让自己很没面子,两人就这么起了争执。汤霞又说呢,自己没有在和郭跃谈朋友,是他自作多情。也搞不清楚谁讲得有理,总之是有情感矛盾。


    “郭跃当街打骂汤霞,汤霞不管是身体上还是面子上,肯定都是受了伤的。”


    当地警察最后补充,谁知后来郭跃那么巧就失踪了,如果真是遇到什么不测的话,汤霞的动机肯定最明显。


    “那确实最明显。”浩南问他们后来查得怎么样。


    警察有些无奈,说后来什么也没查到。


    “找了好几个人盯了他俩挺久的,一两个月吧,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做失踪处理了。”


    他说,当年这件事是他和他师父主要负责的。那天下着大雨,他和师父一起去崔远的影碟店找汤霞、周为贵和崔远做笔录。如今听说有长沙来的人在查崔远,就突然想起来这个事。


    他把案宗里的笔录翻出来给浩南和罗门看,纸张存放太久,钢笔的黑色字迹因为受潮已经有点模糊。他点了点太阳穴,表明自己在思考。


    “因为你们是来查崔远的,我就在回想啊,当年这个案子,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就是崔远做的,思路居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那天我去他店里上了个厕所,发现厕所是重新翻修过的。你们再看这份笔录,当时我们问崔远,郭跃打汤霞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说店里的厕所因为98年洪水地基下沉了,在重新翻修厕所。


    “那时候估计那一片还没有做下水道系统改造,老门面用的还是化粪池,如果当年就是他害了郭跃,丢进化粪池里……可惜啊,当年实在觉得他没有动机。”


    “他有动机。”


    十几年前的事情,罗门忽然说得这样肯定,澧县公安局的警察有点不解,问他是什么动机。


    罗门没有说得太细,只说了个大概轮廓。他想,当地警察也许无法理解,这个人后来所展现的才华、那一次次精湛的演奏,都始于这场因为怯懦难以启齿、没办法得到的爱。


    罗门也未曾料到,崔远的过去,竟是和这些事扭曲纠缠在一起的。


    “她如今还在澧县吗?”


    “谁?”


    罗门扭头盯着窗外仍未散去的浓雾,问可不可以去见汤霞一面。


    上午10点多,浓雾还未完全散去,但已经淡了不少,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县城的街道上。


    一个顶着黄色大波浪头发、薄唇上涂了厚重口红的女人从自动玻璃门里走出来。


    尽管在形象上花了很多功夫的样子,但也谈不上美貌,面相和气质甚至有点不讨人喜欢。她一直忙着讲电话,不时变换出谄媚和刻薄两种态度。


    “肖老板,我们谁跟谁呀!我晓得呢!晓得!你放心哦!肯定是给你最好的啦!体检的问题好解决呢……”一会儿是笑脸。


    “你不给老子打电话了好吧!给你讲了退不了退不了!那所有买保险的都像你这样喜欢反悔,保险公司还过得下去哦?买一份保险,不是为了赚好多钱,买的是一份平安、一份安心!最怕遇到你们这样的,讲也讲不明白,好歹也是个亲戚,我还坑你的钱不成?”一会儿是怒面。


    两通电话都打完了,她气冲冲地把手机丢进提包里,翻了个白眼强调农村人就是难缠。


    “农村哪里的呀?”澧县公安局的警察问她。


    女人说是太青山的。


    “太青山的腊肉好吃,茶也好喝,不过那还有蛮偏远的呢。”当地警察笑称她卖保险都能卖到大山里去,挺厉害的。


    “赚他们的钱太难了,农村人都好抠的。”女人没听出来他的话外音,仍在一脸嫌弃自说自话,“还是我亲表姐,前年在我手上买的保险,今年问可不可以退,我看她是脑壳上有坑喽!”


    罗门露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就是汤霞,崔远口中提过多次的那个纯朴姑娘。


    “你们怎么还在查郭跃那个事?都过去好多年了。”汤霞说,自己知道的当年全都讲过了,没必要再特地来找她。


    “你还记得崔远这个人吗?”


    罗门提到崔远的名字,汤霞马上说当然记得,自己当年离开桃花滩宾馆后,能重新从农村回到县城,多亏了崔老板给的工作机会。


    “崔老板人挺好的,当年我喜欢听歌,他还送我一台进口的随身听呢。”汤霞回忆称,自己结婚后他们见面就少了。他好像后来也结了婚,有了小孩,没联系,不晓得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们……问他做什么?”忽然,汤霞似乎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就是一些旧案子,上面来人监督我们再多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澧县公安局的警察把话岔开,“这么多年没见了,你男子汉还在开美发店吗?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汤霞说,棚场街的美发店早就没开了,门面都卖给了别人用来还钱。


    “前几年我男子汉不省事,赌博欠了一屁股钱,到如今都还没还清。他还硬说是我给他压力,骂我又想要过好日子又懒得出来做事,才逼得他去赌钱的。你说这是什么道理?他真的是脑壳上有坑!”


    汤霞似乎很不服气:“我就出来卖保险哪,还是要赚钱供我儿子读书啊!希望他好好读书,不要像他老子,以后能有点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离开县城去大城市生活。县里人过的些什么日子?不就没事天天赌博打麻将?”


    罗门问她儿子成绩怎么样。


    汤霞说在初中班上成绩还可以,但是学校不怎么样,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县一中。她消极的语气中透出担忧和焦虑。


    澧县公安局的警察说那是的,在这县城考一中很重要,考上一中就是鲤鱼跃龙门,全县最好的教育资源都集中在那里,能进去离大学就近,进不去离大学就远。


    “你们要问什么就快点问,问完我还要去谈客户。”汤霞催促他们。


    浩南捏着拳头掩住鼻子清清嗓,问她郭跃失踪那一阵子,崔远是不是正好在他的影碟店修厕所。


    她咬着自己的薄嘴唇用力回想,口红被牙齿擦去了一块,露出里边近乎苍白的唇色。


    “是的,我记得有那么一回事,还是我提的。”


    汤霞说,那个门面之前是旱厕,1998年澧县发洪水的时候,可能被淹过,地面下沉了,屁股离茅坑太近,又臭又容易溅起来粪水。自己向老板抱怨上厕所不方便,他说那就搞一搞。


    “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他当老板的为什么要亲自搞,不请人呢?”浩南对此表示不解。


    “节约呗。”汤霞说他不是没钱,只是舍不得钱。


    “他舍不得钱,在那个年代,还给你送进口的随身听?”罗门试探着问。


    “那我也搞不懂,他对我又不小气,很大方的。”汤霞回答。


    “郭跃失踪的那段时间,你有没有发现你们店子里面有什么异常?”浩南的关注点仍然在当年的现场。之前地方公安局的警察说因为郭跃只是失踪,所以也没有特别仔细地调查过影碟店的门面。


    “什么异常哦?”汤霞没懂他们的意思。


    “比如说,厕所里有没有古怪的臭味?”浩南很仔细地形容,不是那种厕所常有的粪臭味,而是有点类似坏鸡蛋的味道,混着一丝怪甜味。


    汤霞轻轻摇头说没有,眼神越来越狐疑。


    浩南又问,那店里有没有地方出现过破损的痕迹,像是有人打斗过。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觉得当年是崔老板害了郭跃?”汤霞皱着眉,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呢?他们两个无冤无仇,话都没讲过几句,又为什么要害他呢?

    “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当时店里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的痕迹?比如玻璃碎了呀,柜子倒了呀,地上有血迹之类的?”


    汤霞呆在那里,表情慢慢有了变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但不愿意说。


    “你们要问就去找他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快速转身离开,说你们去找他不就问清楚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与我无关!我要回去谈客户了!”


    她背过身一边小步快走,一边抬起胳膊在眼睛的高度轻轻掩着。


    浩南快走两步抄到她的正面,果然,她已泪流满面。


    简简单单几句话,她想必已经猜到了面前这几人站在这里问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汤霞其实很聪明,甚至有些狡黠,罗门看在眼里。


    有些东西她不是真的感受不到,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她懂得如何骗过自己。


    “崔老板……”她带着哭腔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罗门开口告诉她,人已经不在了。


    她紧闭着眼,泪水不停从眼皮的缝隙中渗了出来,画上去的细眼线就像在冒水的注射器针头。


    “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哦……”浩南扶着汤霞坐在冰冷的瓷砖台阶上,她嘴里还在重复这句话。


    “和你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罗门面无表情,对于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心碎和崩溃,他好像已经麻木了。


    他告诉汤霞,只要回答问题就好,哪怕汤霞现在这个样子,显然已经无法回答。


    “他是为了我吗?他是为了我吧……”


    坐在保险公司门口的台阶上,不顾路人纷纷侧目,她终于放声号啕大哭。


    “他是为了我啊!”这一声撕心裂肺。


    到了中午,太阳晃眼,笼罩着县城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


    澧县公安局陪同的警察说,棚场街以前比现在热闹。当年这里开了许多歌舞厅和卡啦OK,年轻人不分白天黑夜过来蹦迪,唱歌跳舞的声音走在路上都听得见。如今不流行那些了,歌舞厅和卡拉OK没了,来这边的人也没以前多了。


    汤霞老公的美发店换成了一家廉价女装店。店内贴满了大大的打折标签,却仍然等不来生意,胖胖的驼背女老板就搬来小板凳,坐在店外那早已断电的红白蓝旋转灯下,抱着自己扁瘪的腰包,张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隔壁卤菜店的生意倒是不错,刚有人提着一塑料袋子卤菜离开,又有两三个人过来排队。老板麻利地把猪耳朵切成薄片,又拣了些香干子放到电子秤上去称。他家“老杨卤菜”的简易毛笔字招牌,就是在原来老招牌上面覆了一层喷墨打印的薄塑料胶膜。透过浅白色的底,甚至能依稀看到原来招牌上的“碟皇”字样。


    几人在旁边站着,等到顾客暂时走光,才前去说明来意。


    “我们是公安局的。”


    警察们领着汤霞走进店内,一会儿抬头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墙壁,所有陈列都不一样了,几乎看不出来任何从前的痕迹。


    卤菜店把原来的影碟店隔断成了两层。外层贴着门面是玻璃橱窗与菜品陈列柜,还有案板台面和老板的躺椅;内层是堆着两口大卤锅的液化气灶、不锈钢大冰柜和水槽,紧挨着当年的厕所。那些塞满了几百几千张碟片的铁架子一个也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那根电线吊着的白炽灯,还是当年那样,从屋顶上垂下来,发昏黄的光。


    汤霞看见那结满灰的电线,又捂住嘴闭上眼睛忍不住要哭了。


    她朝冰柜的后面指了指,几位警察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前去搬动那冰柜。


    “小心点,挺重的,别压到手。”浩南提醒另外两人。


    根据汤霞的回忆,在郭跃失踪之后的那个上班日,她整理碟片的时候,发现一个放碟片的铁架子被移动了位置。


    架子下面有个纸箱,里面装了十几二十张破损的碟片和塑料壳包装。汤霞见其中一些破碟片上还残留着水渍,像是被清洗过,感到有些不解,也不知道还要不要,于是拿了纸巾,蹲下身子去擦。


    擦了两片,她的余光留意到那架子后面,踢脚线的瓷砖好像破了。


    墙上多了一小片裸露的水泥,有块瓷砖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那几片掉在地上的瓷砖碎片,看上去也是湿漉漉的。


    “汤霞,没事,你不用管。我昨天拉那个架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架子拉倒了,那里就砸破了。”


    她正要去捡那些瓷砖碎片,忽然被身后的崔老板制止了。老板告诉她,那些碟片也不用管了,都是摔烂了清出来的,正准备扔掉。


    不用管就不管。正是从那天回去上班起,老板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挺大的转变,开始冷言冷语,她也不想多管闲事。


    起身之后,她把擦了碟片的纸巾往暖桌上随手一放,想着只是沾了点水,还挺干净的,只要不擦嘴擦脸,还可以继续擦别的东西。


    “外面又下雨啦,我没拿伞。”


    下午,一位女顾客冲进店里,头发都已经湿透了,汤霞顺手拿起那张纸巾想递给她擦一擦,想起是用过的,又把手收了回来,给她一张新的。


    然而,她留意到自己手中那张擦过碟片的白纸巾,在暖桌上干掉之后,有水渍的地方竟然显出来淡淡的褐色。


    这种褐色她印象挺深,几乎和有时来例假之后,内裤上洗了两遍仍然没能洗去的淡淡血渍一样。


    碟片上有血水?崔老板被拉倒的架子砸出血了?应该不至于。一来没看见他哪里受伤,二来那架子其实挺轻的,就是一层镂空的薄铁皮制成,即便是摆满了碟片,汤霞一只手都能拉得动,不太可能砸出很多血。她转而又有了另外一个疑惑——那么轻的架子,怎么会把瓷砖砸破呢?再说,架子都是正着摆的,就算是拉倒了,又怎么会砸到侧面的墙上去?

    但汤霞当时也懒得细想了,她只感到委屈。管他的,他对我不理不睬,耍老板脾气,我又想他那么多做什么?

    第二天早晨来上班,汤霞整理碟片的时候发现,架子后面被隐蔽的地方,瓷砖碎片已经被重新砌回去了。


    完成整理工作,外面的棚场街又下雨了,她觉得有点冷,问老板可不可以把门关了,老板说可以。


    在影碟店门口,汤霞差点和两个要进来的制服男人撞了个满怀,一辆桑塔纳警车,已经停在了门外。


    “你好,你是汤霞?”那两人说,他们是澧县公安局的。


    三位警察都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冰柜后面踢脚线的瓷砖,确实有一块是由碎片拼接着补上去的。


    “就不说架子的重量,还有架子怎么倒的问题了,无论如何都是不太可能砸成这样的。”浩南摇着头,判断得十分笃定。


    “两种可能,一种是正面撞击,”他指着瓷砖踢脚线表面破损的中心点,“但是这个方向完全不对,其实也不容易把瓷砖撞掉下来。”


    “还有一种是从上面撞,”他又来回指着瓷砖的上部边缘,“这就比较符合架子砸下来的方式,但是破损的中心点肯定会是瓷砖的上缘,撞击时也会是那种粉碎性的破损,而这块明显没有。”


    他摸了摸踢脚线墙上四周的腻子粉,接着说墙这里也补过一点。


    “如果还是从上面,看着有点像……沿着墙,用锄头或者铲子,一下把这块瓷砖给完整地铲了下来,掉到地上摔碎了。”


    陪同的当地警察问浩南是不是指这里就是作案现场,凶器是铲子或者锄头,说当时崔远正好在修理化粪池,可以对得上。


    “瞎猜,纯属瞎猜。”浩南抱着胳膊说,这样一处十几年前破损的瓷砖,完全当不了线索,更算不上证据。


    “但他至少在骗汤霞,其实我还蛮认同你的。”当地警察又说起自己的猜测,如果当年真的是崔远把郭跃杀害了,方便藏尸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个粪坑了。可惜那时候没有想到把他作为怀疑对象。


    他瞟了一眼目光呆滞的汤霞,说这样的动机就杀人,在当时实在难以想象。


    听警察提到粪坑,罗门站起身来,往屋后那个狭小的厕所去看了看。


    “老板,你这个厕所,还是那种化粪池?”


    罗门扭头问卤菜店门口的老板,老板似乎不太想理他,说自己也不晓得。


    “不是。”汤霞忽然开了口,告诉他们2001年的时候棚场街就搞了下水系统改造,都做了暗渠直排到下水道里面,那时候她老公的理发店也是一起搞的。


    罗门点点头,说那就有问题了。


    “如果当年崔远真的把郭跃的尸体丢进了厕所的化粪池,即使尸体已经高度腐烂甚至白骨化,一年之后市政部门做下水系统改造,肯定也会发现白骨。既然没有发现,那么将尸体扔进化粪池这个猜测,就不太准确。


    “再一个,根据我之前几个案子的经验,老式的化粪池厕所应该是没有水封的,会很臭。尸臭和粪臭还是有所区别,上午你问汤霞的时候她也说了,那段时间上厕所,没有察觉到异样的臭味。”


    浩南想了想他讲的两点,还是表示认同。


    “不是他做的?”汤霞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似乎从他们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丝宽慰。“不。”罗门说,现在基本可以判断崔远当年有重大作案嫌疑,而自己只是觉得,崔远不会这么不严谨。


    “罗门,我问你啊,”浩南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按当时的情况,假如你是崔远,你会把尸体藏在什么地方?”


    罗门看着厕所的方向,沉默了几秒,告诉他会藏在化粪池下面。


    “和我想的一样。”浩南抱着胳膊说。


    澧县公安局的警察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有点没搞明白他们两人的意思。


    “不是刚刚才说,不可能在化粪池里面?”


    “对,确实不大可能在化粪池里面。”浩南向他解释,就像刚才说的,除非崔远当时把郭跃碎了尸,或者后来把尸体捞了出来,不然一年后下水工程改造,肯定会被人发现尸骨。


    从汤霞对当年环境的描述来看,不具备碎尸的工具和可操作的环境。在当年歌舞厅流行的棚场街,日日夜夜都有人,捞尸很不方便,又能弄到哪里去?显然也不太可能。


    “他当年修厕所的时候,应该首先要抽走化粪池里面的粪水吧?”


    浩南转过身问汤霞,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汤霞说崔远当年修厕所,确实先用粪桶挑走了化粪池中的粪水。


    罗门说,既然是干的,他要是崔远,就会先把化粪池挖深,把尸体埋在化粪池下面。


    浩南进一步设想,如果凶杀在室内此处发生,没有被人发现,那么崔远很可能先把尸体藏在厕所,去外面把粪池挖深,然后趁夜间人少的时候,挖开准备修缮的粪坑把尸体推进粪池深处,最后用挖出来的土把尸体埋好,继续把厕所的维修工作完成。


    “所以你们觉得,他不是把尸体丢进了化粪池里面,而是埋在了化粪池底的泥土下面?”汤霞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地警察也总算是明白这一字之差的意思了,认为这样确实更隐蔽。既能避免尸臭,也不至于有人上厕所的时候,看一眼粪坑就发现凶迹。当年下水系统改造的时候应该不会挖到那么深,自然也就不会出现白骨。


    “可是这样的话……”旋即,他意识到问题所在——尸体应该还被埋在当年化粪池的位置啊!


    “不清楚。”浩南扭过头去看卤菜店老板的脸色,说挖一下就知道了。


    挖掘工作远比浩南预料的要困难。


    卤菜店老板称自己不能做主,打电话叫来了妻子,也就是崔远的前妻。


    几人沟通了前因后果,屋主情绪很大。


    “哦!你们说挖就挖?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一方面,她对前夫杀人的事感到惊愕和恐慌,另一方面,她惧怕挖掘给她的生活带来不良影响。


    “我们是搞餐饮的!不管你们挖不挖得出来,就算挖不出来,这事情传出去了,谁还敢来这里买卤菜?我们家就这么一个支柱撑着,你们是不是想让我们无依无靠!”


    罗门看她急了眼,又哭又骂,试图平复她的情绪,说只是先这么商量,看有没有什么稳妥的解决办法。


    “解决办法?有什么解决办法!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儿子!他还那么小,会被老师同学怎么看……”她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丈夫拉下卷闸门,暂停了营业,把她扶到椅子上坐。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当年遇到了他?”


    汤霞看她这么可怜,忍不住也把头扭到一边,再次小声抽泣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事……”她也有些站不住,扶着浩南的肩膀感叹。


    浩南说,要不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找人来挖,如果没挖到,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那要是挖到了呢!”


    对于崔远的前妻来说,这件事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丈夫的生意肯定没得做了,儿子的未来也会艰难许多,而这一切又不是他们的错。


    “我理解,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们也是受害者。”浩南告诉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时候大家都不容易。


    “但是你想一想别人,你想一想那个郭跃的家人,他们这十几年来,遭遇的是什么?会不会比你们更难过呢?”


    “道理我都懂,你不要和我讲道理!”


    崔远的前妻大口呼气,虚弱地问:“我的家庭怎么办?我的儿子怎么办?你告诉我?”


    浩南垂下头叹了口气,无法回答她。


    丈夫紧握着她的手,闷不作声很久了。


    “挖吧。”忽然,他说。


    罗门和浩南都看向他,他从写着“老杨卤菜”的围裙里掏出纸巾,给妻子擦眼泪。


    “还有我在。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和近近就不可能受苦。”他捧着妻子的脸,一边保证,一边劝慰。


    “要做就做顶天立地的汉子,管别人说什么我问心无愧!”


    他说自己没什么文化,但起码懂得要维护公道。又说近近现在是他的儿子,以后肯定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闲言碎语打不倒他,只会让他更强。


    他替妻子做主,让浩南就按刚才说的来,等夜深人静了再挖。如果什么也没挖出来,那就当没发生过;如果挖出来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屋主听他这么说,也点头同意了。


    “你们挖吧。”


    她其实心很软,说真要有人被埋在这种地方十几年,太造孽了。


    到了半夜,秋天的雾气再次笼罩县城,从淡到浓。


    在汤霞的指认下,县公安局的技术人员确定了当年化粪池的位置。先用警戒线围上一圈,接着四人分别从四边一齐动手往中间挖。如果真埋在当年的化粪池底下,因为下水系统改造,会相当之深,本来挖掘机的效率更高,但考虑到可能对卤菜店造成的影响,他们选择了人工挖。


    这活又脏又累,还要先拆掉一截连接下水道污水沟和垫底的红砖。一开始几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制服,后来脱得只剩下汗衫,额角冒汗。旁边提照明灯的人手都酸了,仍然没有挖出什么东西来。


    “什么都没有啊,这都快挖到两米了。”一个小伙子抱怨。


    浩南蹲在坑边,说两米还远着呢,让他继续挖。


    “有了!”一个拿铲子的人忽然喊了一声,照明灯都聚向了他,他从土里清理出来一个硬物,被泥包裹着,从露出的形状看,像是一个金属皮带扣。


    “小心点。”浩南也跳了进去,同他们一起慢慢翻找。


    慢慢地,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被挖了出来,摆在旁边的垫子上。


    等挖掘工作彻底完工,雾色已经变白,天要亮了。


    “除了尸骨,比较好辨认的还有一件人造皮的皮衣、一个打火机、一个金属皮带扣、一块观音玉坠。”浩南一边清点,一边告诉澧县公安局的当地警察,估计这就是郭跃了,请他通知亲属过来确认一下遗物,应该还能认得出,不过肯定还是得做DNA。


    “你在想什么?”


    浩南看罗门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还记得我们出发过来的时候,聊到的那种反差感吗?”


    罗门越发感到不解,崔远十几年前就有能力把现场处理到这种程度,而音乐节那天的不少线索都得来得太轻松了,仿佛不是同一个人的作案风格。


    “现在看来,那把有他指纹的匕首,就像是故意留给我们的。”浩南打了个哈欠,也有同感。


    他拍拍罗门的肩膀,说太困了脑袋转不动,得先回车上打个盹。


    几乎整夜没睡,所有人都很疲惫。罗门从马自达的副驾驶座上醒来,感觉像睡了很久,但看看时间,还不到半小时。浩南正伏在方向盘上打呼,驼着的背慢慢起伏。


    罗门没有叫醒同事,独自推开车门,外面一片白茫茫,仿佛在云雾之中,不真实得如同在做梦。


    有个人影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又消失不见了。


    不远处有人在哭喊,他就循着哭喊声走去。


    “我的儿呀!娘对不住你呢!”


    几个警察扶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瘫坐在肮臭的泥土上,不停地挣扎,试图用自己的头撞击地面。


    “十四年呢!我们找你十四年呢!你的爹都找出了精神病,也都离我而去了呢!我的个儿呢!”


    她的每一句话都带有长长的拖音,拖到后面又不停地发颤,几乎要窒息。旁边一个来看热闹的女人已经看不下去了,红着眼转身离去。


    “我的儿呢!你十四年在这种地方,让人天天在你的头上屙屎屙尿欸!我的儿!遭天杀的呢!”


    “是我这个当娘的前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吧?他们要这么折磨我的儿呢!”她开始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


    “你们不要拦我!你们让我跟着我的儿去呢!我这辈子还活着做什么?你们让我跟着我的儿走,在阴曹地府好相见呢!”


    罗门不敢走近,退了两步,转身回到迷雾中的红色轿车旁,伏在车门上。


    “我的儿!我十四年每天都做梦,一做梦就梦到你呢!我梦到你回来了,喊你的娘,说‘娘,我回来了’,哪个晓得你是这么回来的呢……”


    2

    杜然从折叠躺椅上猛然醒来,蒙了很久才回过神,想起自己人在哪里。


    办公室内,同事们一个个油光满面,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睛目光呆滞。


    他揉揉自己粗糙的脸颊,起身走向工位坐下,瞟了瞟桌上的结婚照,又动动鼠标,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也没睡着多久,才四十几分钟,最近大家都太累了。


    “张伟?小胖?”他喊身边的两位同事,问他们在做什么。


    张伟说他在从黎万钟的公司入手,看有没有人会和鳜鱼哥有什么关联。小胖说自己在查崔远的那个女朋友豪姐,还有黎万钟的一些过往情况,都是林队的吩咐。


    “查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新线索吗?”


    两人都噘着嘴摇头,说没什么头绪。


    “都搞了一天了,什么也没搞出来,干脆别搞了!”杜然似乎来了点起床气,“走!哥哥带你们下馆子去。”


    张伟瞟了他一眼,说不想去,就在单位吃食堂算了,晚上还要接着干活。


    小胖倒是有点兴趣,问他去哪里吃。


    “今天别吃食堂了,我们开车去河东吧,去鲁哥饭店吃臭鳜鱼。”


    鲁哥饭店的臭鳜鱼正是郑念“鳜鱼哥”名号的来由,传言他特别喜欢请客去吃臭鳜鱼。


    “你这是想去撞运气,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张伟觉得意义不大,说林队给的时间这么紧,还是先从比较靠谱的地方入手吧。


    杜然让他别天天跟脑袋里供着菩萨似的只想着林队,现在林队人都不在这里。


    “那林队也说,让我们不要拘泥于理性呢!”见张伟不为所动,杜然大声辩称,“他让我们训练一种‘猎人对野兽的直觉’,你怎么又不听呢?我今天的直觉就是鲁哥饭店值得去。”


    张伟抬头看着身后的杜然,他也表情严肃地瞪着自己。一时间竟分不清,他是在调侃林队,还是在说真心话。


    “去咯去咯!缓口气,机器人也要松松发条。”小胖哈欠连天,也同意杜然。


    张伟拗不过他们,拿钥匙去开车。


    “你们觉得单位门口的志凌家菜馆和鲁哥饭店哪个好吃?”一到餐桌上,小胖就来了精神,说自己两三年没来吃鲁哥饭店了,喜欢他家的腰花和牛百叶。


    “我觉得都好吃,不过要说腰花好吃,还得是新开铺的曾娭毑吧?”张伟喝了口热茶,也缓过气来,脸色红润了不少。


    “曾娭毑?好久没去咯!那也有几年了,腰花和牛肉是一绝。”小胖已经忍不住吞口水了,大声喊服务员过来点菜。


    “吃糖饺不咯?”


    小胖一口气点了五个菜,酸萝卜牛百叶、爆炒腰片、酸包菜炒粉皮、花菜和水煮洋芋,还觉得不够,想再点一份糖饺子。


    张伟说自己有糖尿病,吃不得太甜的。杜然让他想吃什么就点,顺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服务员看。


    “杜哥哥,你今天这么早就抢着买单?”小胖嘻嘻笑,杜然让他别闹。


    “这个人你眼熟吗?”


    服务员看了看手机,又打量了他们几人,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是公安局的。”


    杜然收回手机,又掏出警官证。服务员连忙收起菜单,让他们等一下,走去收银台那边,和另一个人交谈起来。


    “你的直觉还真的灵了?”张伟说,看样子她们对鳜鱼哥有印象。


    收银台那边的人走了过来,说要再看看他们的警官证,小胖就掏了自己的给她看。


    杜然问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哦,不认识。”收银台来的人问,能不能告诉她找这个人做什么。


    “不认识你问做什么?”


    “是这样子,遇到个怪事。”


    收银台的人说最近有个女孩隔两三天就来店里,也不吃饭,说要找人,也是给自己看照片。找个男的,具体的样子记不清了,但是长得和这个挺像,发型不一样。


    “什么样的女孩子?”张伟赶紧问。


    对方告诉他算是个小美女,年轻漂亮,长头发。就是情绪看起来比较低落,每次都愁眉不展的样子。


    小胖问,那女孩子有没有说找照片上这个人做什么。


    “没有,所以我刚刚才想问你们。这个人是怎么了?你们找他做什么?”


    杜然问,这女孩留了联系方式没有。


    “也没有。”


    于是杜然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扯下一张纸,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她。


    “她下次如果还过来,你就先想办法留住她,赶紧打电话给我,明白吗?”


    对方收好纸条答应下来,又回到收银台那边继续工作了。张伟突然想到,要不要去调一下他们的监控,看能不能找出那个女孩子,然后想办法确认她的身份。


    杜然说也是个办法,不过不急,等吃完饭再去也不迟。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小胖往嘴里塞了几口腰片,服务员又端来牛百叶和粉皮,杜然说上点米饭,服务员让他稍等。


    三人都夹了两筷子菜,说好吃。最近搞这案子太过劳累,好久没吃顿好的了。鲁哥饭店总是飘着一股邻桌臭鳜鱼的臭味,他们几人都不好那一口,但也不影响自桌饭菜吃进嘴里的香。


    “您的米饭,请慢用。”


    小胖给杜然和张伟都盛了饭,正要急吼吼地为自己盛碗饭,突然有服务员过来拍他的肩膀,朝门口收银台的位置指了指。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正在和刚才收银台的人交谈,收银台的人一直看着他们这边,给小胖递眼色。


    三人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往门口冲。


    “美女,我们公安局的,请你配合一下。”


    在去往长沙黄花国际机场的高速公路上行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鲁哥饭店的那顿晚餐,三人每人吃了两口菜,米饭都还没进嘴,就丢筷子走了人。


    “你几几年的啊?今年多大?”小胖开口问女孩的年龄,肚子就饿得咕咕叫。


    “95年的,今年19岁。”


    “19岁不应该还在读书吗?”张伟感到奇怪。


    女孩告诉他自己读的是职高,已经毕业了。


    女孩名叫小语,自称是郑念的女朋友,两人已经交往一年多,但是不知道他有个外号叫“鳜鱼哥”。郑念一直告诉小语自己很忙,多半时间在外地演出,但只要在长沙,他偶尔会去小语的住所同居。


    警方之前并不掌握小语这个人的情况,不过根据张伟的调查,鳜鱼哥很可能还有不止一两个女朋友。他替小语感到可惜,又不忍告诉她这个事实。


    小语说二十多天以前,她给郑念打了最后一通电话,从此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所以才来他经常吃饭的馆子里找他。


    小语有点崩溃,她怕郑念是在玩消失,故意不理她,所以隔三岔五地来。


    她和郑念的最后一通电话打得有点莫名其妙。那天晚上,郑念告诉她自己有个紧急的演出任务要出国,就不回家了。她问郑念人现在在哪里,郑念告诉她正在机场的停车场找位置呢,登机还要一会儿,等换了登机牌再打给她。


    然而郑念再也没有打给她。半个小时后,她给郑念发了信息,没有收到回复。一个小时后,她给郑念打电话,对方已经关机,从此失联。


    张伟不太理解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


    “你父母知道他吗?”


    小语说不知道。


    “那你见过他的父母吗?”


    小语摇头。


    “你们有共同的朋友吗?”


    小语说也没有。


    一开始,她安慰自己郑念已经去了国外,可能没办法上网,演出又忙,所以不能及时回复,等他回国就好了。可是焦急地等了近半个月,还没有任何消息,小语已经无计可施。她甚至想过报警,但想到对方是上过电视台的魔术师,也算是公众人物,事情曝光可能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始终没打出报警电话。


    对于两人的恋情,郑念为小语编织了一场美梦。


    他称自己是公众人物,又在事业发展期,恋爱这种事对于自己的观众和粉丝来说影响太不好了,所以一定要保持低调,不能让外人发现。只要等到自己功成名就,像刘谦那样成功后,便会公布恋情同她结婚,给她买最好的婚纱和钻戒,在马尔代夫举办婚礼。


    “那你今天上午打车过来机场这边,是怎么找到他车的呢?”杜然很在意这一点,“他告诉了你停车位置?”


    小语摇头,说自己是一台一台找的。


    “机场那么多停车场,还分P12345的,每个停车场都有那么多停车位,你一台台地找他的车?”张伟咂舌,“万一他骗你呢?万一他车根本没停这里呢?”


    小语说,自己之前没来过机场,对这边又不熟,找了整整五个小时,腿都要走断了。


    张伟口气有点凶,说你这个妹子怎么对他这么痴情哦!

    “我只想找到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憔悴的小语靠着车窗向警察们哭诉,“我怀孕了。”


    在这种时刻,路灯的光透过玻璃浅浅在她脸上照着,连同几人笨拙的安慰一起,都显得非常无力。


    “你确定这台车是他的?”


    地下过夜停车场角落里灯不怎么亮,一辆银色本田思铂睿,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灰。


    小语很确定,说这个车牌号码里有他的生日和名字的缩写“ZN”,所以记得很清楚。


    张伟拿着手电筒往车窗里面照,车内干净整洁,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杜然让小胖打电话给局里的同事,查一查车牌的行驶证登记情况。


    杜然问小语上午来的时候碰过车没有。小语说自己就拉了下车门,没拉开,然后用手机的手电筒从挡风玻璃照着往里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再就没怎么碰过了。


    小胖挂了电话告诉杜然和张伟,内网查到,这辆银色本田的车主确实就是郑念。


    杜然自己都不敢相信,听林队的话跟着直觉走,还真抓到根藤了。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再顺着这根藤摸到个瓜。他分配了一下任务,小胖联系局里开搜查证、找郑念家属、走程序、请开锁和现场勘查的人过来;张伟和自己去查附近监控与出入记录系统,了解这辆车这些天的行驶轨迹。


    “啊……可惜了一桌好菜。”小胖好不容易打完电话,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他想起没能下肚的晚饭。


    去张伟的车上拿瓶水喝吧!

    拉开车门看到坐回车上的小语,他才察觉到刚才忙去了,长时间把人家女孩子给晾在这里。


    小胖向来不太擅长和女孩子交流,更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如何给予对方帮助。


    他也坐回车上,告诉小语郑念的家属等会儿可能也会过来。


    “你要不要……和他们谈一谈你们两个的事?毕竟都有了孩子。”


    小语用力摇头。


    “他爸早不在了,年轻的时候喝酒摔沟里摔死了。他妈和他关系不好,老是觉得当艺人没好下场,劝他不做艺人他不听,他妈就不管他,和别的男人结婚过日子去了。他说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做主,与其他人无关。”


    “那你自己的父母呢?”小胖一边喝水一边说。


    “他说等将来公开了我们的恋情,结婚以后,会照顾好我父母的。”郑念教她做人要懂得延迟满足,告诉她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不会被辜负。


    小语说得笃定,想必是深信不疑,这让小胖有些如鲠在喉。无法再往下问了,再问就会触碰到那些让她崩溃的地方。明明是个如此单纯的姑娘,为什么要被这种人欺骗和伤害?这世间究竟还讲不讲道理,他也搞不明白。


    “如果你自己的父母对你还不错,”小胖建议,“我觉得这种时候,你真的应该去和他们商量商量。”


    他说关键时刻你要相信自己的父母,只有他们才会真心为你好。


    小语咬紧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郑念的车,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忽然,车门被拉开了,张伟和杜然也进到车里。


    张伟拉开塑料袋,分面包和饮料给大家,让小语也拿。


    “监控那边是没戏了,”杜然一边吞面包一边说话,差点噎着,“最早只能往前查十五天。这十五天内车都在这儿没动过,就只有今天上午,小语过来时的监控画面。”


    “出入记录显示,这车是8月17日晚上9点31分入场的,现在已经欠机场一千多块钱的停车费了。”张伟说,这也证明这车从那天起,就没出去过。


    杜然喝了口饮料拍了拍胸口止住打嗝,问小胖增援部队联系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过来。


    “半小时之内都能到,不过家属那边还不确定。”


    小胖刚说完,手机又响起了,仍然是“帅哥快接电话啦”的巨大声搞笑铃音,猝不及防的小语竟露出了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这让他在接电话的瞬间也有了些许欣慰。


    “他们说家属自己不来了,但是同意让我们搜查她儿子的车。”


    不久,现场拉起了警戒线。


    开锁前,技术人员在车门把手的位置采集到了一些指纹,从大小和形状来看,很可能是小语的。


    给上锁的汽车开锁其实并不麻烦,用一个薄片气囊塞进车门驾驶位的缝隙,然后挤压鼓起,让车门留出一道缝隙,再将铁丝和钩子组成的开锁工具伸进去,钩住车门拉手,轻轻一拉便开了。


    开锁后,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原因是车内太过整洁和干净了,几乎难以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没有指纹,方向盘、车窗玻璃、档位杆,甚至中控屏幕和内饰上,一枚指纹也采集不到。也没有毛发,脚垫和座椅,各处缝隙间,连一根头发也找不出来。连刹车和油门踏板都干净得像擦过一样,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尘土。


    杜然让他们再仔细找找,这种干净让他紧紧皱眉,仿佛有种不好的预感。


    “后备厢还没看呢。”小胖提醒他们。


    “后备厢打不开啊,没车钥匙。”痕迹检测的技术人员告诉他。


    “后备厢能开吗?”杜然问开锁人员。


    “这个车型我没弄过,外面没有看到机械锁孔,得研究一下。”开锁人员说,其实最好是问家属拿到备用钥匙。


    “他平时自己一个人住,备用钥匙应该也在他家里。”杜然拍拍张伟的肩膀,说要不去他家里找找备用钥匙,顺便先把小语送回家,毕竟也这么晚了。


    “看来今夜又注定无眠咯。”张伟答应下来,但语气有些疲惫。


    “辛苦辛苦,好不容易摸到的藤。”杜然安慰他。


    小语坐在他的车上,瞪大了眼睛,看这边的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先把你送回去吧,今天也辛苦你了。”张伟关好车门,正要打火发车。


    “等一下!”一直在看手机的开锁人员忽然喊了一声,让他们过来。


    他从挎包里找了一两把细细的开锁工具,钻进车的后排座位。


    “我在网上查到了,这车的后备厢还是有机械钥匙孔的。”他对自己的技术似乎很有信心,说巧匠难为无孔之锁,但是只要有孔,那就什么锁都能开。


    开锁人员把后排座椅放倒,手机的灯光照亮了一个隐藏的小小钥匙孔。他说网上讲的果然没错,这车的后备厢机械钥匙孔藏在车内。


    “咚。”


    不到几秒钟,银色本田的后备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音,后备厢开了。


    杜然抬起后备厢的盖子,所有人都聚拢过来看,然后露出微微困惑的神情。


    乱。相比于车内的过于简洁,后备厢里杂乱地放着不少衣物、洗漱用品、男士内裤,还有手机充电器。那些衣物堆在一起,倒是不脏,像是洗过还未穿的。


    “这……”小胖一头雾水。


    “少了东西。”杜然很肯定地说。


    “什么东西?”张伟看着他的脸。


    “这些都是他的行李呀,怎么这样放着?”只有小语很快明白过来少了什么,“行李箱呢?”


    “他的行李箱你见过吗?”杜然问小语。


    小语说见过,日默瓦的经典款,铝合金硬壳的那种。


    “还挺贵的,值一万块。”她特别强调是正版,不是山寨的。


    “正版不正版现在不重要,关键是有多大?”


    小语说是挺大的那种,因为他平时出差,箱子里除了衣物,还要装一些随身的魔术道具。


    “具体尺寸你知道吗?28寸?还是32寸?”杜然问。


    小语摇头,表示不清楚。


    张伟戴上手套,稍微翻了翻银色本田的后备厢里那堆看似从行李箱里倒出来的东西。


    “他不是告诉你这次也是要出国演出吗?这里面没有魔术道具。”


    杜然叉着腰,问小语郑念身高体重多少,让技术的同事来看看后备厢的情况。


    “身高穿鞋1米7,体重120斤左右。”


    小语忽然反应过来,杜然为什么问她箱子的尺寸和男友的身高体重。


    “他是被人绑架了吗?”她惊恐不已,“被人装进了箱子里面?”


    “绑架他做什么?你觉得他家很有钱?再说这么久了也没谁联系他家人,不像是绑架。”


    杜然让她别乱猜了,告诉她现在这个情况,看不出个什么来。


    “怪,实在是干净得太怪了。”


    痕检的同事依旧没能从后备厢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还是先把这个小妹子送回去?”杜然和张伟商量,再叫个拖车,把这车拖出去仔细查查。


    张伟沉吟片刻,说他倒是有些想法。


    “你8月17号和郑念打最后一通电话,手机上的通话记录还在吗?”他问小语。


    小语翻出手机,说应该不在了,每天都要给他打十几次电话,过去这么多天,那么早的记录肯定早已经被覆盖掉了。


    张伟看了看她的手机,果然最早的记录已经是昨天的。


    “我记得你说那天挂了电话,大约半小时之后给他发了信息,他没回你。那条信息还在吗?”


    小语接过手机,打开聊天软件,翻了好几分钟,找到了那条信息,再次把手机递给张伟看。


    “你还没值好机吗?”时间是2014年8月17日晚9点28分。


    “啧!”


    张伟把手机递给杜然看,杜然很快明白问题在哪里。他们查停车场的出入记录时,只觉得车既然是17日晚上进来的,时间就对上了。然而,按照小语的叙述,这条信息是郑念停车不方便,挂掉电话之后约半小时才发给她的,现在却比张伟查到的车辆进场时间还早了3分钟。


    也就是说,按郑念和小语打电话时的说法,停车的时间应该是晚9点28往前推半小时,9点整不到。停车场收费系统记录的车辆入场时间却是9点31分。两者差了半个小时以上。


    杜然绕到车前看了看,确认装了ETC,又走回来叫小胖联系机场高速交警那边,请他们帮忙查一下这辆车当天的扣费记录,看看他具体是什么时间到机场这边来的。


    小胖报了车牌过去,对方很快就返回了结果。


    “ETC的记录是晚7点56分。”


    张伟捏着睛明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间差越来越大。


    郑念的这辆银色本田思铂睿,晚8点不到就已经开下了机场高速、到达机场附近;9点左右他和小语打电话说在停车;但9点31分,才进入现在这处停车场。


    “他不会是被人给害了吧?”小语看得出他们的困惑,也越来越焦虑。


    “说了让你别乱猜了,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你胡猜乱想有什么意义?”


    杜然说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问张伟要不要先送她回去。


    “那你和小胖呢?”张伟问。


    杜然拍了拍小胖的肚子说,他们一起坐痕检的车回去。


    “那好。”


    张伟带着小语走后,杜然在银色本田的右后轮边蹲了下来。


    他从痕检同事手上借了一把镊子,用手机照着轮胎的前面,刮了刮挡泥板上的泥沙,夹起一片小小的、半透明的不规则圆片。


    “刚刚张伟的灯照到这边的时候我瞟到这里有亮晶晶的反光,”他喊来痕检的同事,“应该就是这个东西,你们看着像什么?”


    “干了的鱼鳞吧。”痕检的同事看了挺久,才做出判断。


    “这么细的鱼鳞?”小胖捏着小拇指比照,还不到指甲盖十分之一的大小。


    痕检的同事说,那得看品种,有的鱼鳞片大,有的鱼鳞片小,有的鱼没有鳞。


    “这边还有。”杜然又从挡泥板上刮下来一两片,问他能不能判断是什么鱼的鱼鳞。


    “反正不可能是草鱼、鲫鱼和鲤鱼。”痕检的同事说,细鱼鳞的淡水鱼比较少,常见的有鳜鱼和鲈鱼,海水鱼那就多了,一般都是细鱼鳞。


    “今天的蒸腊鱼好吃,好久没这道菜了。”


    打完午饭,张伟碰见杜然,夸赞食堂的饭菜可口,顺便问他上午干吗去了。


    “黎万钟那个公司,本来都关门大吉了,今天去了一帮人闹事,拉横幅、讨说法。我就过去瞧了瞧,还真是些可怜人。”杜然夹了他一块腊鱼走,说自己刚才打菜的时候都没看见。


    “可怜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张伟如此评价。


    “你这么说也没错,”杜然点评他的评价,“但是我最近感觉到,人有时候真的是感性动物。你是没有去现场,有个女人揪着自己的头发,发狠地捶自己的头,说她把给老公治慢性病的医药费都投在里面,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活了,只想去死。我看到那个画面,只能想到可怜,恨不起来。”


    张伟叹了一口气,说这让他想到那个女孩小语。那天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等会儿应该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鳜鱼哥那辆本田车我们还接着跟吗?”张伟问杜然。


    “暂时不跟了。”杜然告诉他,线索实在太少,只能先放一放。不是所有藤上都能摸到瓜,没必要在一根藤上吊死。


    “你那天不是在他车上的一块挡泥板上发现了鱼鳞,拿去做检测了吗?”张伟问。


    “对,去做了DNA,想检测一下到底是什么鱼的鱼鳞,但是很可惜,没检测出来。”


    “什么鱼?”张伟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要测这个。


    “嗯,结合机场附近的环境,我设想了三种可能性。”杜然告诉他,“第一种是这辆车去过水边。机场那边有两个大一点的水库,谷塘水库和蛟龙水库,好像都有渔场,还有好多大大小小的无名湖。你再想想那个消失的行李箱,鳜鱼哥被害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装进行李箱,抛尸沉水?”张伟在脑海中推演了一番,“这样一来凶手可就厉害了,懂得把车停到停车场制造登机假象,还把车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反侦查能力很强啊。可是这和是什么鱼的鱼鳞有什么关系?”


    “机场附近还有哪里最可能出现鱼鳞呢?”杜然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我想的第二种情况是车去过机场的生鲜货运区。这个就有点难理解了,我去问了机场那边的同事,他们感觉人不见了最大的可能性是偷渡。”


    “偷渡?”


    “对,他们说这种事情在别的机场有侦破过的案例。这种事一般很复杂,要买通机场内部人员,还要找外国人当赌托,通过伪装成工作人员混进关卡,再通过摆渡车之类的移花接木登机飞走。黄花机场这边还没发现过这种情况,但也不能说百分之百没有。”


    “可是为什么要偷渡呢?他好像经常出国演出和游玩,去哪里签证应该都很好办吧?”


    杜然说他也搞不清楚,如果郑念要偷渡,唯一能想到的情况就是发生了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他不得不走,而签证一时半会儿又办不下来。


    “一周之后……崔远的死?”张伟陷入沉思,旋即又回过神来,“不是,我还是没太明白,这和你去检测是什么鱼有什么关系?”


    “去水边常见的是什么鱼?”杜然反问。


    “死鱼啊。”


    “不是活鱼死鱼的问题,”杜然白了他一眼,“换个问法吧,走生鲜空运的一般是什么鱼?”


    “那当然是贵的鱼啊,海鲜啊……”张伟忽然懂了他的意思,“是哦!如果能通过DNA测出来鱼的品种,知道是淡水鱼还是海鱼,那就能确定车去过水池水库边或者生鲜货运区的两种可能性,哪种更高一些了。”


    杜然耸肩说,可惜没测出来。


    “你刚才不是说有三种可能吗?还有一种是什么?”问了半天,张伟的饭菜都快凉了,他仍然在期待一些曙光般的突破。


    “第三种可能,那点鱼鳞根本就是偶然挂在挡泥板上的,和这些事情完全无关。这才是可能性最高的一种啊,你不觉得?”


    “也是。”张伟当然也懂。


    “偷渡、被害,或者其他什么,不管是哪一种,都处理得太干净了,”杜然扒了几口饭进嘴,边嚼边说,“林队不是让我们找直觉吗?我的直觉告诉我,鳜鱼哥这事,不出意外会成为一个悬案。”


    “你怎么又调侃林队,就不怕我打小报告?”张伟无奈地笑了笑。


    杜然没有笑:“不是在调侃,我讲真的。”


    田刚泡了一壶茶,用头泡的茶水洗了两个杯子。


    “老林,我们多少年没有一起喝茶了?”


    “得有七八年了吧。”林立莲将杯中的茶水慢慢饮尽,说还是老田泡的茶最好喝。


    林立莲告诉老田,去长沙以后,自己也曾买了茶具和好茶叶,但不管怎样弄,就是泡不出这种感觉。


    “那是自然。”田刚饮着茶告诉林立莲,“自古禅茶一味,你的观念里有没有那些东西,会反映到你的行为上来,行为又影响结果。这世间很多事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你这茶里是禅味?”


    “茶自然就是茶味啊,”田刚笑了笑,“但是你说你自己泡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它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林立莲答不上来,说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越来越深奥了。


    “我只是想说,你问我的茶为什么好喝,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啊。”田刚告诉他,一个人的行为是由他的观念驱动的,而观念怎么潜移默化影响人,很多时候自己是无法感知到的。如果被别人感知到,问他那是什么,很可能他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林立莲问他这些年是不是还在看佛经。


    “在看。”


    老田说最近在重新看《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看到“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经九百生灭,诸有为法悉皆空故”。


    林立莲问那是什么意思,老田便告诉他,经书这种东西,向来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各时有各时的理解。


    老田说自己之前的理解是,时间的度量是相对的——有时候在你看来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很多事也许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的变化。同理,有时候你觉得这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但站远一点看,又会感觉那只是一刹那,从因到果,再简单不过了。


    林立莲问他现在又是如何理解的。


    “现在我觉得我不理解了,也不想去理解了,就只是看看。”老田说,“做我们这种工作,接触到的净是些人间的悲剧。之前我难免会把这些东西,往那些人的命运上面靠,越去思虑就越困惑,罢了,罢了。”


    在林立莲眼中,田刚一直是个很有趣的老朋友。当年的他能力突出,比自己还强,但有一点古怪。他自称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信佛也不信其他宗教,却又特别喜欢看佛经。林立莲清楚,他的无神论立场不是那种出于工作便利的遮掩,是真真实实地贯彻到他所说的“观念”之中,而他对佛经的喜爱,仿佛又是一种沉迷逻辑思维解密的趣味。


    这么多年,老田一直在常德市公安局当基层刑警,没有提过升职,也没有提过调岗。


    “好了,不聊这些有的没的了。”


    老田递给林立莲两张A4打印纸,第一张是一个女孩的身份证信息。激光打印的黑白图像,可能是硒鼓缺墨的缘故,面部模糊,字也几乎都看不清。


    “你讲的那个崔远,真的是一点信息都没留下。我琢磨着,他如果真的到常德生活过几年,很可能是用了个假身份。”


    老田说,于是他换了一种思路,从案件的另外一个关键人物黎万钟入手,查了查他那几年在常德的活动轨迹。


    “也很少,不过有。”


    “真有?”林立莲眼睛一亮。


    根据老田查到的信息,2007年4月份,一辆登记在黎万钟名下的小汽车,在柳叶大道出过交通事故。司机叫姚罗巧,长沙人,今年38岁。转弯进长庚路的时候,碰到了一位骑电动三轮车的78岁老农,老农找姚罗巧索要医药费,姚罗巧怀疑他是碰瓷的,两人僵持不下,就报了警,所以有了痕迹记录。


    “不就正好是我离开的那一年?”林立莲问能不能联系上这个姚罗巧。


    “已经联系过了,他给黎万钟当过一段时间的司机,不过几年前就没在做了,后来自己买了台的士,在长沙当的哥。”老田做事总是快人一步。


    他问过姚罗巧,还记不记得当年那起交通事故,姚罗巧表示记得。他后来又问姚罗巧那一年开黎万钟的车来常德做什么,姚罗巧的说法是,送黎万钟的女儿来常德看病。


    “黎万钟的女儿?”


    林立莲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A4纸,仔细分辨女孩身份证上的名字。


    “黎冰心?”


    “对,准确点说,黎冰心应该是黎万钟和前妻的女儿。2006年,黎万钟再婚之后又得了个男孩。”老田说。


    “黎万钟应该挺有钱的,什么病在湘雅都看不好,还非得来常德看?”


    林立莲不理解,老田也不理解,所以他问了姚罗巧同样的问题。


    “姚罗巧说,他记得黎冰心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才需要住院的。她有很严重的焦虑症和恐惧症,容易突然惊恐,怕鸡和所有长翅膀的东西。至于当年为什么选择来常德住院,姚罗巧自己觉得,黎万钟就是嫌弃她是个女孩,不想在她身上花太多钱。在常德康复中心住院,比在长沙住院便宜很多,省钱。还有一点是父女俩关系不融洽,隔得远就见得少,眼不见心不烦。”


    回想起黎万钟上千万的涉案金额,林立莲听到荒唐的“省钱”二字后,露出极度厌弃的表情。他仔细分辨黎冰心身份证号码上的生日编码部分,1992年出生,2007年不过才15岁。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父亲。


    “本来这个事,查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老田重新泡了一泡茶,用公道杯分给自己和老林,喝了两口。


    “昨天我去常德康复中心查了查档案记录,2007年底,黎冰心就结束治疗出院,回了长沙。”


    老田说,查完档案已经到了傍晚,他本来准备直接回家。


    但是走到医院的导诊台前,将要出门的时候,心底一直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告诉他必须要再回单位一趟。


    老田把林立莲手中的A4纸翻到第二张,又是一个女人,是她的死亡报告。


    “我回来查了查那两年和常德康复中心相关的案子。”老田告诉林立莲,还真有。


    “2008年8月9日清晨,奥运会开幕的第二天,康复中心一个名叫赵蓉的32岁女护士,从自家公寓的楼顶坠亡了。当时区分局的同事做了些简单调查,写的死因是意外坠亡。”


    老田用两根手指,从一张白纸滑到另一张白纸上,从一张面孔,滑到另一张面孔。


    “这个2008年意外去世的护士赵蓉,”他说,“正好是黎冰心2007年出院之前负责她的护士。”


    常德市康复中心的唐主任听明白了林立莲和田刚的来意。


    “黎冰心我知道的,在我这里住院治疗了半年多吧。”


    他说,那孩子的父亲黎万钟黎总,之所以送她来这里治疗,价格便宜可能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和自己是熟人,知根知底,希望这边能尽快把女儿治好。


    “我和黎万钟算得上半个朋友,他以前也找我看过病的。”


    唐主任说黎万钟和自己一样,都是澧县一中毕业的,黎万钟的同班同学又是自己在中南大学的师兄,后来几经介绍也就认识了。


    “黎万钟也是常德澧县人?”


    这个信息,林立莲尚未掌握。崔远与黎万钟都有澧县生活的经历,如此一来,他们的距离在渐渐拉近,但仿佛又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纱。


    “是啊,他很年轻的时候在澧县当老师的,教英语,80年代吧。九几年的时候去了长沙做生意,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唐主任说,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和黎万钟联系了。2007年黎冰心出院之后的几个月,他们还偶尔电话沟通一下康复情况,后来病情好转很少复发,也就没有往来了。


    “这个黎冰心是什么病?”


    “焦虑症和恐惧症。”


    这两个词听起来意思接近,林立莲问区别在哪里。


    “这两种都属于精神疾病,要讲清楚全部的区别不是很容易。简单来讲,恐惧通常有当下存在的、具体明确的激发对象,比如我突然面对密集的东西、巨大的东西、人际交往等等,会感到害怕;而焦虑是对未知的、模糊的未来感到不安,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是我就是担心坏事会落到我头上。”


    “听说黎冰心特别怕鸡?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对,她的恐惧症里面包含禽类恐惧症。不只鸡,通常所有的鸟类都害怕。这类恐惧症具体的原因尚不明确,但是医学上对心理类疾病有一个共识,心理问题的出现,通常不会是简单的个例,而是以一种亲密关系作为继承的。”


    林立莲问,这是不是一种遗传病。


    “生理上基因遗传的因素也有,不能否认吧,但我说的是一种共同生活中,认知行为上潜移默化的影响,反倒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传染。父母同子女之间、爷孙之间。尤其是还没有走入社会的小孩子,通常情况下,孩子焦虑的,养育他的人肯定也焦虑,孩子恐惧的,养育他的人肯定也恐惧,区别只在于表现方式、发现与否和程度问题。”


    唐主任再次聊到黎万钟的情况。


    “黎总本身就有焦虑和恐惧,十多年前来我这里看过病。他这个人吧,焦虑和恐惧是相辅相成的。本来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在学校教英语的,那个年代的一些变故,给了他很大打击。


    “怎么说呢,他当年总是拿收音机偷偷听一些国外的广播,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想法,觉得国内非常不好,得出国定居才能安全。所以他就离开了学校,去做生意拼命挣钱,想着有朝一日钱赚够了,就去国外生活。


    “他对赚钱的渴望,已经到了一种非常病态的地步。老实讲啊,他之前做的那些生意我后来也有耳闻,卖假酒假烟发家的,什么来钱快就做什么,没什么道德。我师兄他们一帮同学,也早已经不和他来往了。”


    林立莲问他,黎万钟的这种心理疾病,后来治好了没有。


    唐主任摆摆手,说这种问题要完全治好是很难的,但是通过药物和一些精神分析与认知行为疗法,能缓解到不影响正常生活的程度,就已经算是很成功的治疗了。


    唐主任告诉他们,现代人很少有绝对心理健康的,多多少少都面临着不小的压力,所以紧张、焦虑、恐惧、抑郁,也多多少少都会有。


    老田问他那黎冰心后来怎么样。


    “黎冰心后来的康复情况实际上要比她爸爸好。我们这里有音乐康复疗法,她发现了自己对音乐的天赋和兴趣,就像找到了一种支撑和隔离,让她从那种家庭氛围中,渐渐脱离出来了。”


    “我查到你们当时有个护士叫赵蓉,2008年的时候去世了。她和黎冰心关系怎么样?”


    田刚瞧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白大褂,以及旁边的排班表,排班表上面贴着一张张照片,每个人都保持着礼貌而含蓄的微笑。


    “又在看值班表啦?”


    唐主任端着保温杯推开门,看见一头乌黑短发的黎冰心站在办公桌前,面朝墙望着,问她今天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黎冰心说还可以,马马虎虎,一切正常。


    她忽然又开心起来:“今天谁教唱歌?是若娟阿姨还是赵蓉阿姨?”


    唐主任说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苗若娟就是赵蓉,问她更喜欢哪一个。


    “若娟阿姨唱得好,但是每次选的歌都太老了。说实话,我更喜欢赵蓉阿姨一点,虽然唱得不怎么样嘛,但是至少知道我们更喜欢听什么歌一点。”


    说完,黎冰心又赶紧捂住嘴,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唐主任,你可不要告诉她们啊,不然我又得罪人了!”


    唐主任呵呵笑,问她都快要出院了,怎么还怕得罪人。


    “出院又不代表恩断义绝不联系了,我会经常给你们打电话的!或者你们有没有QQ?我们加个QQ,以后就可以在网上继续聊天了。”她对这半年来的住院生活表现出珍惜和不舍,说自己以前都不怎么会交朋友,在这里交到了好多朋友,大朋友小朋友都有,所以很庆幸自己来了这里。


    唐主任让她放心,说今后出去了,可以交到更多朋友。


    黎冰心叹了一口气,说希望大家都能尽快康复,尽快出院,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大家都对我太好了,知道我要出院,送了好多礼物给我哦!”


    黎冰心说等会儿要把箱子拿给他和两位护士阿姨看,周沅送了她一只用手帕卷的小老鼠,马恬妍送了她一瓶彩色纸条折的小星星,杨菲画了一张她的画像送给她……


    她说赵蓉阿姨总是鼓励她,夸她有音乐天分,让她出去以后,不要觉得随便唱唱歌就可以了,要长进,可以学一门乐器,往专业的路子上走。毕竟休了一年学,文化课成绩有影响,可以试试音乐特长生的路子。


    “我觉得是个很好的建议。”黎冰心做了个鬼脸,“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学习成绩本来就不好。”


    “去考音乐特长?是可以啊!”


    唐主任也觉得赵蓉这个建议不错,看得出来是替黎冰心仔细考虑过的。


    时间不早了,他放下茶杯,推着黎冰心出门去,最后一堂唱歌治疗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黎冰心告诉他,自己最近很喜欢走康复中心的楼梯,觉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特别有踏实感。


    “也就是说,黎冰心和赵蓉的关系,还挺好的?”


    唐主任点头,给了林立莲一个肯定的答复,林立莲同田刚交流了一下眼神。


    “你对一个叫崔远的人,有印象吗?”


    “崔远?”唐主任的表情有些复杂,仿佛在用力回想。


    “只有一点点印象。”他捏着手指比出很少的手势,可见真的记不太清。


    “我忘了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了,应该没见过这个人。”


    “大概的时间段,比如是哪一年听到的你还记得吗?和黎冰心有关吗?”


    唐主任摇头,说自己这些年来接诊的病例太多了,实在是记不清了,确实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


    林立莲干脆从手机里翻出崔远的照片,递给唐主任看。


    他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屏幕上的这个人是谁了。


    “这不是周老师吗?”


    “周老师?”


    “周……什么森。”


    “周启森?”林立莲眼睛一亮,那是崔远小时候的名字。


    “对对对!周启森!我们这里以前的护士苗若娟的男朋友。我想起来了,是2008年!他过来帮若娟一起教孩子们唱歌,还唱了奥运会的主题曲《北京欢迎你》,我记得很清楚。”


    田刚问他,这个苗若娟后来去哪里了。


    3

    阳光洒进房间,角落里是几盒没来得及丢的康师傅泡面碗。


    罗门在招待所里醒来,转头见到浩南正坐在隔壁床上看手机。


    浩南告诉他自己几乎一晚没睡着,脑袋里全是郭跃可怜的老母亲哭诉的样子。


    罗门拍拍他的胳膊,说现在还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需要集中精神,继续把案情往前推进。


    “林队刚发来消息,在常德那边有进展,得到了不少新的线索。”


    浩南告诉罗门,林队说黎万钟以前很可能是澧县人。


    “澧县人?”罗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身份证号和户口不都是长沙的吗?”


    “我找小胖确认过,确实是长沙户口和身份证。”


    浩南继续告诉罗门,但是小胖也说了,国家对身份证和户口的管理,在90年代后期才逐渐完善和严格起来,包括应用现在习以为常的防伪技术和规范管理。如果黎万钟离开澧县的时间比较久远,在那个年代,要重新伪造长沙人的身份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那得多久远?”罗门打了个大哈欠。


    “黎万钟1965年出生,林队说他在澧县当过一段时间的英语老师,那时他至少也得有20多岁了,1985年往后几年可能都还在?另外小胖说,他结过三次婚,第一次是和一个姓金的女人1992年在长沙领的证,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长沙的身份证和户口了。”


    1992年,是27岁的黎万钟在长沙结婚的那一年,也是14岁的崔远父母双亡、离家出走的那一年。


    罗门问浩南还记不记得搅拌站守门人的话与乔先贵笔录的矛盾。


    出于某种原因,原本打算北上去往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崔远和养母崔静莲竟然在长沙相遇。尽管有翔实的物证表明两人在长沙是偶遇,但罗门和浩南都觉得,那很可能是精心制订好的计划,故意拿给乔先贵看的。


    “这个时间点……黎万钟为什么从澧县去了长沙?又为什么要改自己的户口和身份证号码?”罗门觉得太巧了。


    他一边思考,一边缩回被子里,忽然又掀开被子看着浩南。


    浩南问他怎么了。


    他有些激动地告诉浩南,刚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乔先贵的笔录中,崔远的养母是因为丈夫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去了长沙才想着去长沙的吧?会不会黎万钟,就是崔远养母的前夫啊?”


    浩南倒是没有太惊讶,说他早想过这个可能性。


    “按照小胖的记录,黎万钟伪造了长沙身份,那么婚姻关系也不是没有编造的可能。1992年,他用长沙身份证第一次结婚,但实际上他很可能在澧县已经用旧的身份信息结过一次婚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罗门看着他的眼睛说没错。


    “但是刚才澧县公安局给我回消息了,”浩南举起手机给罗门看,“据他们查到的资料,崔静莲的前夫并不是黎万钟,而是一个叫高致远的男人。”


    罗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又要问,高致远会不会是黎万钟以前在澧县时用的名字?”浩南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很遗憾地告诉罗门,应该也没有这个可能。澧县公安局查过了,这边的档案里既有黎万钟,也有高致远的信息。他们90年代好像都在澧县当过老师,不过不是在同一所学校。


    罗门坐在床边挠挠头,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浩南也有些惆怅,说澧县公安局表示,这边资料很少,就这么一点。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距今太过久远了,想查一个人很难。


    “不管怎样,如果他的那些过往和现在的案子有强关联,关键还是得从崔静莲下手。”罗门闭上眼,有些慵懒但又很肯定地说。


    浩南有点不太理解,问为什么。


    “时间错位了。”罗门说。


    “我们假设那段时间黎万钟就在澧县的县城活动,直到1992年才去往长沙,”他进一步解释,“而崔远直到1992年遇到崔静莲之前,一直都是以周启森的农村娃身份生活在临澧县农村,所以不大可能会有什么直接接触。”


    “嗯?”


    浩南仔细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虽然黎万钟和崔远都在“澧县”这个空间里活动过,但是从时间上推算,他们彼此的人生几乎正好错开,应该不存在直接的恩怨。


    如果有交集与恩怨,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崔静莲了。她满足与黎万钟相互接触的条件,又是崔远此后在澧县最为亲近的人。她最有可能导致了两人后来的接触。


    “崔静莲是怎么去世的?”罗门轻轻问了一句。


    “一场车祸。”


    1998年负责处理那起事故的罗警官,如今已经调到了县检察院工作。在澧县公安局的帮助下,罗门和浩南还是找到了他。


    “那次出警,我印象比较深刻,是一起有点复杂的车祸。”


    根据罗检察官的描述,1998年,大洪水退去后一两个月,崔静莲带着她的儿子崔远在街边行走时,在丁公桥附近被一辆速度极快的摩托车给撞死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摩托车手肇事逃逸,除此之外案子全是疑点。


    因为丁公桥是当时澧县较为繁华的县城中心地段,那起车祸目击者众多。有几个目击者声称,崔静莲是自己朝摩托车冲过去的,也有人说不是,那摩托车开得快又东倒西歪,肯定是车手喝了酒,分歧挺大。


    “后来我们得知,崔静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特别稳定。到底是车撞人还是人往车上撞?说不清楚。”


    找到肇事摩托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好在案发第二天,肇事者就主动投案自首了。


    来者是一位50多岁的男人,名叫张广生,家住新河那边。他承认自己前一天下午喝了酒出去买鱼饲料,回家的路上在丁公桥撞了人,因为害怕就逃走了。他称自己回家后非常后悔,考虑了一晚上,决定还是前来自首。


    然而问题在于,这个自首的人和现场目击者的描述有些微出入。他体型偏胖,而目击者大都说肇事者看上去偏瘦;他年纪较大,肇事者虽然戴着头盔看不到脸,但目击者几乎都感觉应该是个年轻人。


    “我们简单调查发现,这个张广生还有一个20多岁的儿子,应该是叫张明明吧。好巧不巧,他老子那天在家里喝了酒出去买鱼饲料,他也在朋友家喝了酒,两人都是骑摩托车回去;他老子的膝盖上有瘀青,他的膝盖上也有瘀青,说是在亲戚家里摔的,亲戚都可以做证;他老子那天穿黑衣服、牛仔裤,他也穿的是黑衣服、牛仔裤。”


    罗检察官说,两人的主要区别在于,儿子的体型明显要比老子瘦一圈。


    “那岂不是很有可能,父亲自首是给儿子顶罪来了?”浩南听懂了他的意思。


    “对头。”罗检察官说当年他们也很为难,因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于是把受害人崔静莲的儿子喊了过来。


    “他当时什么反应?”罗门问。


    一个外表斯文的小伙子,背着挎包,脸上挂着怒相,急冲冲地往里走。


    “老子今天要看看是哪个畜生!”


    刚到门口,他已经成了一头疯牛,满眼通红,叫嚷着报仇、一命偿一命之类的狠话。


    看到那穿黑衣服和牛仔裤的老头畏缩成一团,下意识地在向后躲时,他却有些愣了。


    “抓错人了。”


    积攒的火气充盈了崔远的身体,好像得靠重重的呼吸慢慢泄掉些,才可以正常说话似的。终于,握紧的拳头松开,他告诉警察撞死他妈妈的看上去是个年轻人,没这么老,也没这么胖。


    “他还有个儿子,那天正好也喝了酒。要不要把他也喊来,你再认认?”


    “儿子?”


    听明白父子二人的情况之后,崔远的表情慢慢转变成一种诧异。


    “小伙子,我给你讲啊……”这时,那老头颤着舌头说话了,“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母子。喝些酒了不明白……我有罪!”


    一记响亮的巴掌,老头扇在自己脸上,接着他跪了下来,给崔远磕头。


    “我晓得我没得这个资格啊,不过我还是想求求你!”


    他一边磕头,一边求崔远不要冤枉好人,不要冤枉他儿子。


    “要我们喊他儿子过来不?”


    死者为大,警方也觉得崔远绝望和愤怒的样子怪可怜的,说会优先考虑他的诉求。


    “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崔远站在门口,背对着那位父亲,却慢慢变得格外安静。


    到最后,他眼睛都不怎么眨动了,望着天上的云朵出神。


    只能听到那位父亲的小声抽泣。


    很快,那儿子过来了,穿着白衬衣和休闲裤。崔远斜着眼睛瞪着他,咬紧了腮帮子一言不发。


    “爸爸。”


    那儿子紧抿着嘴,喊了父亲一声,还不知道身边的崔远就是死者崔静莲的家属。


    “你看他像不像?”


    警察指着儿子问崔远,崔远却犹豫了,几次想要开口,却好像说不出来话似的。


    “哥郎,我求求你了!”那父亲又开始苦苦哀求起来,“我自己犯了错误,你就让我自己承担好不好?我儿子是无辜的!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呢!哥哥!我儿子还那么小,正是求前途的时候,媳妇都还没讨一个,我就他那么一个儿……”


    父亲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儿子就把头扭到一边去,用力一挤,眼泪也出来了。


    崔远问警察,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判。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还逃逸,那肯定三年以上呢。”警察回答崔远,具体也要看检察院和法院,五年七年讲不定。不过这是从刑事责任上来说,民事赔偿是按照去年的社会平均收入来算的。


    “你妈妈还这么年轻,不满60岁的统一是十万多点,我估计。”


    警察自顾自地说,一抬头却发现崔远也哭了。两条泪痕挂在他脸颊上,泪水汇聚到下巴往下滴。


    他嘴角下垂,用一对泪眼望着那对哭泣的父子。


    “钱我们尽量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赔给你,哥哥呢……”那父亲喊道,“只求你不要冤枉好人呢,不要冤枉我儿子!”


    父亲说就让他个老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讲五年七年,就是八年十年、无期徒刑都可以去赔这个罪。


    “我想起来了,确实是你。”崔远泪流满面地对他说,“衣服裤子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罗检察官记得,当时崔远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外走,不小心踉跄摔了一跤,包里掉出一把大大的裁缝剪刀,自己还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学裁缝的。


    罗检察官印象更深的是,最后父亲张广生被判去坐了几年牢,崔远本来可以要求民事赔偿的,但他坚持一分钱不要,说这些钱只会让人伤心。


    后来,不论是在公安局还是检察院,经历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像这样不要钱的人,罗检察官再也没遇到过。


    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记忆中一直有个名叫崔远的年轻人。


    他感觉那是个心软到古怪的年轻人。


    “他那么冰冷的一个人,曾经也有哭成那个样子的时候。”


    坐回车上,罗门很是感慨。


    “刚刚罗检察官说的也确实有点古怪,他为什么不要张家的钱呢?”澧县公安局陪同的警察忍不住问了一句。


    浩南说,可能是被张广生舍身庇护儿子的父爱感动了。


    “这有什么好感动的?世上只有瓜连籽,哪有听说籽连瓜?”当地警察的语气中透出不可思议,说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这样的案件也处理过不少。根据他的经验,在这边县城犯了事,儿子想给老子顶包的,确实是一个都没有,但老子想给儿子顶包的,那可多了去了。


    “娘老子疼儿子这种事,真是写在人的基因里的,我给你们讲!”他滔滔不绝地讲起父亲对自己的好,说父亲有时候慈爱有时候也威严,自己以前不懂但现在懂了;说当老子的心肯定不会坏,一心只盼着儿子能出人头地有出息,过上好生活……


    浩南和罗门安静地听他讲,既没打断,也不反驳。


    人经常基于自己的体验营造一些让自己笃定的幻觉概念,仿佛全世界都一样。殊不知同在这世上,他人的生活也许与你南辕北辙、千差万别。


    崔远的眼泪他无法理解,那最好就不要理解。


    “总之这么看来,崔静莲车祸的肇事者,肯定是张家父子,”浩南把话题重新拉回案子上来,“不管是张广生自己撞的,还是他在帮儿子顶包,应该都和黎万钟没什么关系。”


    “那接下来,你们还想查什么?”当地陪同的警察问。


    浩南刚驾车驶进一座静谧的小区,当地警察便说可以停车了。


    他一头钻进小区棋牌室,喊了一声“老曲”,便领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带着几人,走到一排低矮私家车库的位置。当地警察告知罗门和浩南,这里就是老曲的家。


    “老妈子!给他们倒茶!”


    卷闸门半掩的车库里有张靠墙的床,还有吃饭的桌椅、沙发、空调、冰箱和电视。


    “不用,不用……”罗门连忙推辞。


    “你们不要看我住在车库里,茶还是好茶呢!”老曲笑呵呵地介绍,自己老伴姓梁,双方的原配都已经过世了,是后来打伴住在一起的。两人租住在这间车库,是不想给后人添麻烦。


    老曲健谈,喜欢开玩笑,说他们再晚一天找来,都不一定能见到人了。


    浩南问他是不是要出门旅游。他大笑了两声,说那是的,阴曹地府终生豪华游。


    “说笑了,您看上去身体挺硬朗的啊。”浩南有些不敢相信。


    陪同的警察解释说,老曲看上去是还威武,但心脏其实已经不太好了。今年来来回回进了好几次医院,前两天刚从医院出来。


    “老曲,忘了介绍,这位是刘浩南,这位是罗门,我电话里给您说过,长沙岳麓区公安局过来的。这两天我一直带他们找各种老同事。”澧县公安局的警察和老曲讲清了来由,以及他们在查的案子。


    “好!很好!看到你们我很高兴呢,后继有人。我那时候身边的一些同志啊,如今都走得差不多了。”老曲招呼他们去沙发上坐,说一代一代人老去,又有一代一代人跟上来,希望他们都顺利,干这行可不容易。


    浩南谢过他,直奔主题:“听说崔静莲当年收养崔远的时候,来找您帮过忙?还听说您和崔静莲的父亲也认识?”


    “认得!认得!”


    老曲停顿了片刻,嘴角的皱纹不自觉抽动着。


    “那是1992年吧?到现在都有二十二年了……我还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啊,愁眉苦脸的,来问我那孩子她能不能留、要些什么手续、去找哪些部门。我就帮她去问、去打听。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哪晓得时间过得那么快?她不在世都十几年了,比我一个老人走得还早。”


    老曲说,他记忆中的崔静莲,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长得也漂亮。只可惜生来命苦,来人间的这一趟,就没怎么快乐过。


    罗门说,感觉她当年的家庭条件还可以,是不是因为婚姻太不幸。


    “我觉得呀,一个人的命怎么样,生下来差不多就知道了。婚姻很多时候是命的一种延续。”


    老曲指着电视机旁一排整整齐齐的警服相片,说1968年自己在澧县小渡口镇当公安。


    “当时穿的还是绿警服,后来有白制服、蓝制服,又换到绿制服,一直到我退休,才换到你们现在的这种深蓝警服。”


    那一年,小渡口镇雁鹅湖渔场来了一批知青,其中有个名叫崔进贤的广州人,长得一表人才,住到了一户农民家里。


    “不只姑娘们喜欢和他玩,那时候我也蛮喜欢找他玩的,确实长得潇洒。我喊他贤弟!贤弟!”老曲说,崔进贤也喜欢来找他,“就喊我亮哥!亮哥!”


    后来知青崔进贤和渔场一个长得漂亮的卢姑娘谈朋友了,两人的感情升温很快,在1969年生下了女儿崔静莲。


    1977年,崔进贤因急性胃病被送去澧县人民医院治疗,后来又转院去了广州,再也没有回来过澧县小渡口。卢家母女一度成了当地人笑话的对象,但崔进贤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1985年,老曲已经调到县公安局来了。崔进贤突然找到他,让他悄悄打听卢家母女的情况。


    “一问才知道,卢姑娘前两年喝药死了,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车库里的空气变得很是凝重,每个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以回避他人的眼神。


    “唉——”老曲长叹一口气。


    “崔进贤说他回广州治病那年,一个护士看上了他,一直很细心地照顾他。他觉得实在没办法亏欠人家,就和她谈了朋友,后来又结了婚,一直没勇气回来过问卢姑娘母女。我给他讲了那个消息呢,他也是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找了根电杆冲上去撞了几次头,撞得头破血流。”


    1978年改革开放后,广州一带经济飞速发展。1985年的崔进贤,虽然没办法把崔静莲接到广州同现有的家庭一起生活,但为她在澧县创造一个不错的生活环境还是绰绰有余。


    这一年崔静莲16岁,在澧县城区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不愁衣食,过着舒坦的生活。


    “贤弟就拜托我偶尔帮他关照一下呢。这个姑娘怎么讲呢?父母遗传好,真的是聪明伶俐又漂亮,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哪!”


    老曲说,凡事就怕但是,偏偏凡事都有个但是。


    “她性格里面极度缺乏一种安全感,很怕人,可以想象那些年,她们母女是怎么过来的。”


    1987年,崔静莲结婚。附近的中学老师高致远疯狂追求她,最终打动了姑娘的心,成为她的新郎。那一年,崔进贤还特地从广东赶来参加婚礼,并且邀请了老曲出席。


    然而,再好的婚礼也很难保证一场婚姻的幸福。因为崔静莲迟迟没有怀上孩子,又容易突然地歇斯底里,高致远和他的家人都看她不太顺眼。


    1991年,崔静莲刚生下一名女婴,高致远便和她摊牌,说自己在外面有女人了,要离婚,还说她那样的性格不适合也没能力抚养小孩,让她为了小孩着想,把女儿让给自己去带。


    “没过几个月,她就带着崔远来找我了。我还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样子,愁眉苦脸的,记得好清楚。”老曲感叹,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好像只要一想起她,她就是当时那样的表情。


    在场的几人都浸没在老曲几声沉重的叹息里。老伴梁奶奶轻轻拍着他背上靠心窝的位置,仿佛这样能够抚平他过于哀愁的情绪。


    “那这么说来,您和崔静莲也算是比较熟识了?”


    浩南率先把自己从这些过往的凄苦中抽离出来,专注于当下的工作。


    “确实,你们算是找对人了。她向来比较孤僻,平时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走动,也不太和人打交道的,像我这样了解她的人真没几个。”


    “那您有没有听她提起过一个名叫黎万钟的男人?”罗门问。


    “李什么钟?”


    “黎明的黎,一万的万,钟表的钟,黎万钟。”


    老曲微微仰着头,抿着嘴看天花板,像一台运行缓慢的电脑卡顿了似的,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没有。”他回答得不能再肯定。


    “DNA结果出来了,埋在卤菜店厕所下面的,确实是郭跃。”


    在昏暗的招待所,浩南念完这则消息,罗门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结果没有太多悬念,但它是一块陈年的痂,会在有些人身上硬生生地撕开。


    罗门想到汤霞,又想到那个晨雾中跪地哭喊的老妇人,岁月或许能够暂停痛苦的来临,却无法真正地化解它。


    他也试图在脑海中重构那个自己认识的崔远,重构有关他的一切。从童年到成人,已知的或未知的,理想的或冲动的,温和的或罪恶的……然而这些东西始终拼凑不到一起,仿佛买来的模型玩具零件没给对,怎么组合都是错位。


    “我们在这里住多久了?”浩南随口一问,说都有点习惯这招待所的硬床硬被子了,窗外的市井风光不错,楼下的米粉也好吃。


    “都一个星期多了。”罗门翻出手机看看日期,问他是不是有点舍不得走了。


    “舍不得也不至于。”浩南说,有点不甘心倒是真的。


    浩南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认为既然崔远和黎万钟都在澧县长时间生活过,那么两人在此地存在交集的可能性是极高的。同时,他也认可罗门的判断,如果两人有交集与恩怨,那么大概率是在崔远的养母崔静莲身上。


    然而,这一结论得不到任何线索的支持。尤其是拜访了熟悉她的老曲后,他毫不犹豫的否认让崔静莲与黎万钟的距离越来越远。


    “算了,别想了。”罗门劝他再多看一遍行李,不要落下什么东西。


    浩南说自己从来不落东西,再说来得这么急,本来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无非一两双臭袜子。


    “听着房间里都能闻出味道来了。”


    罗门催他快出去,却又想起一件事情。


    “对了,林队和你说,他在常德查到的黎万钟和前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黎冰心,怎么了?”浩南顺手带上了招待所房间的门。


    罗门回头望了一眼空空的走廊,抓捕崔远那天的画面又真切地出现在眼前。他说没怎么,就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实在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办完退房,这次出差至此告一段落了。


    浩南发动马自达,往返回长沙的方向开。


    他问罗门是不是很挂念自己的爱人,早就想回去见她了。


    罗门说,唯独这次出差没那个心情。


    汽车快要驶入G5513高速公路的时候,罗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张没有封面的CD,褪去胶皮包装,插进浩南的车载CD入口。


    “这是什么?”浩南问。


    罗门说是从崔远寄回去的那盘磁带里拷出来的歌。


    浩南问他什么时候弄的,“澧县还有这样的地方?”


    “就昨天晚上。”罗门说,他看见招待所附近有一家卖耳机和音响设备的小店,问能不能弄,对方说能,他便花五十块钱拷了两张,“我昨晚又去见崔远的前妻了。”


    “或许我不该来这世界,就和你一样。”


    “她怎么样了?”车里的歌声响起,浩南问。


    “窗外的白杨树,一棵一棵在走路。”


    罗门告诉浩南,她老公也在家。这事一出来,棚场街的卤菜店是没法继续开了,接下来的生活,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两人都挺苦恼。


    “我坐在这拥挤的汽车里,不知它会带我去向何方?”


    罗门给崔远的前妻带了一张同样的CD拷贝,却被她丢进了垃圾桶。她很绝望,说孩子已经睡下了,让罗门不要再来打扰他们一家。


    “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鸡蛋汤,白炽灯下闻到猪油香。”


    罗门从垃圾桶里把CD捡了起来,又放回她桌上,告诉她不一定要现在给,也不一定非要给孩子。可以先留着,也许哪天孩子长大了,会有需要的时候。


    “我曾是悲惨世界里的浑蛋,又成了无药可救的坏蛋,就让一切这样吧……”


    “然后呢?”浩南问。罗门说这次她没有丢。


    “或许你不该来这世界,也跟我一样。”


    浩南坦言,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他还挺好奇的,这位妈妈日后会不会把这首由杀人犯前夫创作的歌,交给自己的儿子。


    “家边的上学路,还在一步一步走着吗?”


    罗门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一个父亲为儿子写了歌,那应该是有非常重要的情感要传达,哪怕这位父亲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你的书包里有什么作业和玩具?它们会带你去向何方?”


    “你觉得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浩南问。


    “二十年后人们不爱喝鸡蛋汤,会乘上飞船远航。”


    “挺难捕捉的,一些歉意吧,一些自暴自弃,又夹杂着对下一代的期盼?”罗门认为音乐在很多时候是一种捉摸不定的表达,哪怕它的旋律再简单,情绪通常也不是单一的,有复杂和模棱两可的东西在里面。


    “这悲惨的世界你来都来了,就要去做个有希望的好人。”


    “这让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罗门说,大约是2012年的时候,自己参加过一场挺无聊的乐队选拔赛,有支年轻的乐队唱了一首歌叫《世界观》,也是一种倾诉的感觉,让他耳目一新,“不过那首歌更像是子女对父母心有不甘或者委屈的控诉,带着浓厚的叛逆色彩,和这首正好反过来。”


    “跟我不一样,跟他们不一样,我想你会是,最酷的旅人。”


    后来老崔加入了他们哭小孩乐队,罗门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时舞台上那支乐队的吉他手。


    “跟我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你一定会走到快乐的地方。”


    “他们当时还有个女鼓手,跑过来找我搭讪,说喜欢我写的那首《岳麓山》,”罗门笑称自己印象深刻,“我就说你们的歌还可以,就是乐队名字太古怪了。她给我解释,说他们的排练室在太平街的新胜村,每个字取一半就是‘亲月木’。还说他们乐队成员的名字也只叫一半,全是什么老崔、小果、小黎……”


    CD里的歌放完了,车外的风噪大了起来,罗门的笑容也在渐渐收紧。


    他终于回忆起来了:那女孩笑嘻嘻说话的表情,还有她衣服上别着的比赛承办方制作的蓝绿色统一样式纸质号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怎么了?歌一放完你就不说话了?”


    罗门等不及回应浩南的关切,慌张地掏出手机,拨通了出发来澧县之前,调查喇叭状设备时联系过的亲月木主唱小果的号码。


    高速公路上信号不是很好,断断续续,那边没有立刻接电话。


    “喂,罗门?”电话通了,却分明不是小果的声音,而是更为粗犷的男声,“你听得出来我是谁吗?”


    这个声音确实耳熟,但如此突然的情况下,他的大脑一时短路,只剩错愕。


    “这都听不出来咯?”对方说,“我杜然呢。”


    “欢聚网络!”“坑蒙拐骗!”


    “无辜百姓!”“倾家荡产!”


    “相信政府!”“为民做主!”


    激愤的人群拉着白布黑字的横幅,围聚在星沙新长海广场写字楼A座大厅门口。在一位女性代表的带领下,他们振臂呼喊着此起彼伏的口号。


    写字楼物业的保安和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一直在交涉,劝他们回去,说一来欢聚网络公司已经人去楼空了,来这里闹没有意义;二来案件已经在调查之中,很快就能给大家一个结果。


    “我们要的只是一个结果吗?”那位女代表声嘶力竭,“还有我们的血汗钱哪!两百多个投资人,少则几千,多则十几二十万!其中有多少孩子的学费!老人的养老钱!还有家人的医药费!钱到哪里去了?钱能还给我们吗!”


    此话一出,前来讨债的代表们又开始哭诉了,各自讲述着各自的不幸、生活的不易,场面再度失控。


    “欢聚网络!”领头的女代表一声呐喊,各说各话的七嘴八舌再次条件反射似的呼喊出整齐的口号,“坑蒙拐骗!”


    “无辜百姓!”他们挣脱了抓住他们胳膊的手,在地上坐下来,以防止被人拉走,“倾家荡产!”


    “肖姐,那个……今天又过来了?”


    杜然气喘吁吁地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想扶女代表从地上起来。


    “杜警官,你得为我们做主啊!”


    杜然和张伟让他们先起来再说,天凉了别坐在地上,对身体不好。又劝他们把横幅收好,不要影响写字楼里的其他公司办公,毕竟它们没有错,不该干扰到别人。


    “我们坐到大厅的沙发上聊可以吧?”


    杜然这么问,物业的保安有些犹豫,但站在远处静观其变的经理点头示意后,也就放了行。


    “杜警官,我们的钱还拿得回来吗?”


    五个女人挤坐在写字楼大堂豪华的欧式复古沙发上,还有三个男人站着,他们的表情仿佛是在哪里被统一培训过似的,都透出一种绝望的苦涩与衰弱。


    欢聚网络打着“众筹”幌子的传销诈骗,受害者远不止这点人,他们只是亏得比较多,也最承担不起的那几个。


    杜然告诉他们,经侦那边的同事在努力,钱还是有希望拿回来的。


    一个站着的男人问杜然希望到底有多大,指望他能给个说法。


    张伟见他还穿着音乐节那天的欢聚网络志愿者T恤,告诉他这个不好说,但是有希望总归是好过没希望。


    “我们真的太无辜了,怎么晓得会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坐在肖姐旁边的女人咬牙切齿,骂黎万钟应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哪里的正经投资会有这么高的回报,还敢许诺没有风险?你们自己也该留个心眼的……”张伟非常注意语气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们怎么知道?知道他是骗子我们还会投吗!都是熟人推荐的!难道还怪得到我们头上来吗?”很快,激动的情绪又要被点燃了,“我们作为最无辜的受害人,收益不收益的可以不追究,但要求政府帮我们拿回自己的本金很过分吗?!”


    张伟赶紧收声闭嘴,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今后大家能注意一点,不要再轻信这样天上掉馅饼的骗局了。


    “听说钱已经汇到国外去了,这是真的吗?”穿志愿者T恤的男人一直忍着想问什么,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你听谁说的?”杜然显露出一丝惊慌,但立刻平复下来,说没有的事,让他们不要听信谣言。


    “那就是别人吓我的咯?”那男人将信将疑。


    文运街的小巷子中,房子已经非常破旧,四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杂乱电线,像蛛丝一样缠在那些旧房子之间。


    “确定住这里?”


    张伟还在为刚才在红绿灯路口开车跟丢了人感到不爽,杜然拿着手机劝他别放心上,说小萌已经帮忙查到了对方的住处。


    “这边。”


    两人看了一眼锈迹斑斑的绿色铁门,上面用白油漆写了“此处不是厕所,禁止大小便!”的告示,继而钻进狭长幽暗的过道,在扶手都没有的破旧水泥楼梯上拾级而上。


    这家门口的春联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备案开锁”的广告贴纸。敲开门之后,对方还穿着刚才那件欢聚网络的宝蓝色志愿者T恤,一脸惊讶。


    “你们是上午的……”


    杜然说没错,有点事情想找他了解一下,请他开门。


    “刘大维是吧?屋里就你一个人?”张伟警惕地向里望了望。这里也住不下两个人,室内空间逼仄而又欠收拾,杂乱不堪。所有东西都显出一种老旧的油腻,也为男人平添不少憔悴,把他衬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老汉。


    “就我流光郎一个咯,没儿没女,钱也没得了,还不晓得要如何养老。”讲到这里,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上午讲的那个事,说黎万钟的钱早已经汇到国外去了,是听谁说的?”杜然问。


    老汉说听别人讲的,他让自己发誓不外传的。


    按杜然的想法,黎万钟找鳜鱼哥一伙人洗钱汇去境外的手法比较隐蔽,他们也是最近才在那个叫安春的年轻人帮助下,从悟空和熊熊身上了解出个大概,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局里刑侦部门的几个同事不可能泄密,经侦的同事也不可能泄密,那么他口中的别人是谁?


    “你在这里不配合,那就跟我们回局里讲咯?”


    张伟强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的规定,法律赋予警察执行公务的权利,公民就有义务配合调查。


    “是汤四哥告诉我的……”


    老汉一听说自己可能犯法,就吓得不轻。天气已经凉下来了,他还穿着那件短袖,哆嗦着细得像两根拖把棍的胳膊。


    “汤四哥是哪个?”杜然问。


    老汉说汤四哥叫汤显平,也是在欢聚网络里面认识的。他是个小经理,天天跟着黎万钟。


    张伟问老汉,这个汤四哥又是从哪里知道钱去了国外的。


    老汉说汤四哥自称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让他别多问,钱反正是拿不回来了。


    汤四哥还向老汉透露,他的老板在黎万钟那里上百万的钱都不打算拿回来了,让老汉想都别想了,钱已经搞到国外去了。


    “几个月前就知道了?”张伟很是惊讶。


    “等等。你说‘他的老板’有钱在黎万钟那里?汤显平在欢聚网络当经理,他的老板不就是黎万钟吗?”相比时间,杜然更在意这一点。


    “我问过他的,他说是什么‘肉唐僧’‘肉唐僧’的,反正我也不晓得是哪个。”


    “他啊?”张伟咂舌。


    “你认识?”杜然看向张伟。


    在南郊公园附近停好车,张伟和杜然向一座小庭院走去。


    来的路上,张伟一边开车,一边向杜然介绍了他所知道的“肉唐僧”。


    “你还记得安春为什么有我的电话吗?”


    杜然记得个大概。好像是张伟的一个商人朋友委托安春去调查黎万钟赌博输掉的巨款与洗钱一事的关系,让他有消息了便告知张伟。


    “那个米勒米总,和局里的某个领导玩得好呢。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啊,总之有一次叫我去吃饭就认识了。我和他其实不熟,但是他这个人在长沙玩得挺开的,做的产业很广,餐饮娱乐啊、地产啊、教育培训啊,各种人也都有结识。”


    杜然让张伟讲重点,问他这个米总是不是就是肉唐僧,汤四哥的老板。


    “那倒不是。”


    张伟说,早在安春找过来之前,米勒就和他打过招呼,简单提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找安春查这件事。后来证明米勒的决定是正确的,小年轻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比警方好办事多了,而且确实是块料,摸到了熊熊和悟空两条鱼。


    “怎么说呢,其实像米总这些搞生意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


    按照米总的说法,他找安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帮一个叫随云大师的朋友。


    米总称这个随云大师之前帮自己指点迷津、逆转时运,让他很是感激,所以这次他差不多是还愿报恩来了。


    张伟向杜然介绍,这个随云大师在米总那帮老板哥们儿的朋友圈子里小有名气,靠替人答疑解惑和做一些慈善项目出名。因为姓唐,又自称是个还俗和尚,所以一起玩的达官贵人就给他取了个别名,叫“肉唐僧”。


    “这不就是搞迷信诈骗吗?”杜然说,这让他想起去年出了名的“气功大师”王林。


    “他巧妙就巧妙在这里。”


    张伟告诉杜然,自己对肉唐僧了解得不多,但这个人目前的所作所为,很难称得上违反了哪条法律。


    据说肉唐僧给人做咨询从来不要报酬,但是给不给你做咨询又要看机缘。所以很多老板想结识他,就只能平日里多给他送好处、拉拢关系,等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给自己做咨询。


    “这样无论咨询结果怎么样,过程都和钱财无关,就规避了诈骗的风险,还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广结善缘、指点迷津的世外高人。”


    此外,肉唐僧不拘小节,不拿架子。平日里留一头凌乱的长发,时而温文儒雅,粗茶淡饭;时而疯疯癫癫,大酒大肉,像个济公似的。


    而且他不单只结交富人权贵,还拿自己从那些有钱朋友身上得来的好处做慈善,接济一些乞丐、无家可归者,和走投无路的穷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拿捏得很到位,给自己塑造了个性鲜明的形象,在长沙本地不同阶层的人中间,都有不少拥趸。


    “我有点糊涂了,这家伙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坏人,每个人都是有好有坏,时好时坏的。”张伟看了杜然一眼,说干这行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种二元对立的世界观。


    “人当然很复杂,可是就一件事来说,好和坏还是分得清的。我的意思是,我有点好奇,在这个案子里,他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踩在院中遍地稀软的竹叶上,杜然说,今天就来会会这个随云大师肉唐僧。


    “两位仁兄的来意我知悉了。”


    穿着一身白布褂的中年男人捋了捋自己的垂发,请张伟和杜然进屋坐。


    “小刘,看茶!”


    这间小院里的茶社倒是陈设得不错,红木家具,瓶瓶罐罐中种着绿植,墙上挂着字画作品。


    “你和小米是朋友?”在上茶的间隙,肉唐僧淡淡地对张伟说了一句,你们局里也有领导是我朋友。


    “您朋友挺多的,我知道。”张伟笑称。


    “小米的帮忙,我还没听他自己提起。心是好的,但坦白讲,多事了。”


    肉唐僧一脸松散和豁达,说希望没有给两位仁兄的工作添麻烦。


    杜然说没有添乱,反倒帮了一点忙。


    “那就好,那就好。”肉唐僧一边颔首,一边用折扇敲打着自己的手掌。


    “我和黎万钟的事特别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讲完。”


    肉唐僧称,去年夏天他经人介绍接触到了黎万钟。黎万钟自称在做一些新技术的众筹项目,只需要一笔投入就能获得高额收益,而且风险很小,想邀他一起做。


    “他确实讲得天花乱坠,而我觉得这件事是为善,相信它可以帮助到那些急需用钱的苦命人。我特地从自己的朋友中,找了一些经济困难、急需用钱的,介绍给他的项目,参与其中。后来慢慢才听说,他公司账上已经没有钱了。”


    “您这么大智慧,怎么也被骗?”杜然往椅背上一仰,跷起二郎腿。


    “首先,唐某没有什么大智慧,俗人一个,全靠朋友吹嘘赏脸。再者,人生在世,难免有劫,唐某多嘴多舌,讲了太多天理要义,本属不该,此劫对我已是仁慈和成全。”


    “你给黎万钟带去那些人、那些钱,他没给你什么回扣、好处之类的?你自己不赚一分钱?”杜然似乎不太信他这一套。


    “仁兄笑话唐某了。”肉唐僧面容依旧松弛,微微一笑以解嘲,说自己要是这样的人,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些朋友。


    “那汤四哥是怎么回事?”张伟和气地问。


    肉唐僧说,此事也简单。


    “春分时节,有善意的朋友告知我,那黎万钟是个骗子,公司的钱都已经弄到国外去了,我便约他来此地聊聊,要个说法。


    “他承认是通过一些手段把钱弄到了国外,但为的是进行资本运作,帮助参与者们获得更大的回报。问他是怎样的手段,他说涉及商业机密不便透露,但是肯定合规合法,绝对不是想卷款跑路。


    “他让唐某姑且信他,告诉我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个人跟着他,在他公司任职,进行监督。我的朋友小汤正好赋闲在家,我就介绍了他过去。”


    “也就是说,你几个月以前就知道钱出去了,所以和黎万钟商量着,安排一个人跟着黎万钟,这个人就是汤四哥。”杜然总结了一下他的意思。


    “正是。”肉唐僧甩开折扇扇了扇,说只可惜没能及时替黎万钟点通迷障,有些钱是赚不得的,这种因果大劫种下了是要人命的,呜呼哀哉!

    张伟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崔远的人,肉唐僧缓缓摇头。


    “像你这样的‘朋友’,黎万钟应该还有吧?”杜然端起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我是说,给他提供了资金或者下线投资人的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告知你黎万钟是骗子的朋友,情况应该也和你差不多?”


    “是也。”肉唐僧倒很坦白。


    “不过请两位当差仁兄放心,我唐某是有担当的人。即便是那黎万钟种下的因果,倘若为我的劫,我不会躲。”他举着扇子大手一挥,“倘若这笔钱真追不回来了,大不了卖了这寒舍,唐某也不会让那些穷困潦倒的朋友,在这件事上承担那么重的损失。”


    “我现在不关心那些。”杜然伸手示意他打住,说自己的意思是,安排了人在黎万钟身边搞监督的应该不止他一个,肯定还有其他的老板。


    “据我所知,”肉唐僧饶有兴致地揣摩着杜然的表情,仿佛很好奇他到底在思考着什么,“是也。”


    “你说那个米勒米总,应该自己也有钱被黎万钟搞了吧?”


    从随云大师的小院走出来,杜然伸完懒腰,拆开一片槟榔送入嘴中。


    “肯定的。”张伟也这么想。


    在他看来,这种在钱堆里打滚的人,愿意花钱花力气来找安春帮忙做事,既不可能是仗义为朋友,也不可能是慈悲为穷人——永远只可能是为了他自己。


    “安春那细伢子这都信……聪明是聪明,嫩也是真的嫩。”张伟一边去拉车门,一边摇头发笑。他无疑是在嘲笑一个青年的天真,但笑着笑着,屁股坐定了,笑意又变得有点尴尬和勉强。


    “不过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简直就像曾经的我……”


    “说那小子和罗门有点像我还相信。你?还是算了吧,我们两个第一天认识咯?”


    杜然问他晓不晓得,南门口摊子上有些爹爹卖糖油粑粑,有时候一整天都卖不出去,就反复在那糖油里熬,熬热了又捞起来,捞起来放凉了又弄进去熬。


    “晓得呀,怎么了?”


    “就那些糖油粑粑,都还没你油呢!”杜然讽刺他。


    “那还不是生活在将我们反复煎熬?”


    张伟说反正他是能从安春和罗门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可惜岁月不饶人。


    杜然没空理他的伤感,一边系好安全带,一边冷不丁说了句:“和这个肉唐僧聊过以后,我倒是有点开悟了。”


    张伟以为他还是在开玩笑,笑问他悟到了什么。


    杜然说,这个案子的大概轮廓,很可能快要出来了。


    “啊?”


    杜然这话来得突然。张伟自己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没有注意到刚才的交谈内容中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线索,让杜然展开讲讲。


    “先不讲。”


    杜然拒绝了他,说有些关键的地方还没有打通,得再看看。


    “况且林队还没开口呢,我哪敢捷足先登?总之等把今天新的情况汇报了,看他怎么说。”


    “你这个人……怎么还在意起这些来了?”


    杜然让张伟放心,说连他都能想到的,林队肯定也能想到,不急这一会儿。


    张伟一直搞不清楚,杜然心里对林队到底是个什么看法。私下里有时好像经常对他不满,说些酸话,但有时候又好像对他的能力特别有信心。


    “我现在打个电话给小胖,问下林队吩咐的那个女孩找得怎么样了。”杜然举起手机,让张伟把车上播放的流行歌曲声音调小一点。


    “有线索了?”


    小胖那边依稀在说,正准备打电话给他们。


    “好,我知道了。”


    杜然轻轻推了推张伟的胳膊,朝挡风玻璃的左边指了指,示意张伟变道左转,上书院路。


    杜然告诉张伟去太平街那边,说小胖现在正和安春在一起。


    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两人从五一大道一侧的停车场出来,走进太平街口,转入新胜村的小巷。


    杜然对这些年轻人开的小店子感到挺新鲜的,说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怎么还有专门卖方便面的咯?蛮好玩咧!”张伟也觉得这些店铺有意思,就是看上去生意不太好。


    一家招牌惊悚的文身店门口,坐在板凳上玩手机的可爱女孩子瞟了他们一眼,忽然露出迟疑的表情。


    “怎么?不认识了?”杜然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看,冲她笑了笑。


    女孩抿着嘴努力回忆,说有点面熟。


    张伟看看女孩,又看看杜然,问他是不是遇到熟人了。


    “星城音乐节还记得不?”


    “哦哦哦!”女孩摇着手指,像是终于想起来了——音乐节那天晚上找她谈话,提醒她注意安全的两个便衣警察。


    张伟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那个在音乐节摊位上给观众们画颜料彩绘的女孩,说过自己在太平街开文身店来着。


    “还是你记性好呀。”女孩称赞杜然。


    “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马马虎虎。”


    女孩问他们来这边是不是又在办什么案子,另外听说上次音乐节那个事,新闻里讲罪犯已经抓到了,问他们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一家名叫‘野蕨’的店在哪里吗?”杜然问。


    女孩指着小巷尽头画满了五彩斑斓涂鸦的围墙,让他们绕过去,告知他们野蕨在另一条平行的巷子里面。


    “又见面了。”


    杜然环顾四周生机盎然的绿植,同安春打招呼。


    “介绍一下,这位是胡果,”安春身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这位是这家店的老板,钟雨和。”


    店内空间较为逼仄,又没那么多座椅,三人起身要给他俩让座,张伟连忙说不用。


    小胖坐在与他身材极不协调的小板凳上,倒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杜哥,伟哥,是这样……”


    他向两位同事介绍了自己过来这里的缘由。


    接到了林队的新线索之后,小胖最先的思路是从黎万钟的家人入手,了解黎万钟和前妻的女儿黎冰心的情况,但家人表现出比较明显的冷漠和抗拒,似乎不愿提起,说黎冰心早就离家出走了,不清楚她的动向。


    他转而去看守所询问了悟空和熊熊,两人也对这个女孩没印象,于是他想到了打电话给之前帮过忙的安春。他还是觉得,既然黎万钟与鳜鱼哥的团伙有关系,那么这个消失的女孩如果也和他们有牵扯,没准会在那些赌钱的场子里留下痕迹。


    安春接过话茬,说自己起先对这个名字完全没印象,所以问胖哥有没有黎冰心的照片可以看看。小胖告诉了安春一个微博ID,说是技术部门查到的黎冰心的网络账号,上面有张她的自拍。


    “不过我看了下,二十几条微博,只有这一张照片有人脸,还是2012年拍的。这个微博已经有两年多没更新了。”


    安春搬过去笔记本电脑给两人看那张照片。说是自拍,其实镜头也比较远,是一个在室内打鼓的女孩子,只能勉强辨认出五官轮廓,放大后已经看不出细节。他把照片发给了两位在场子里走动多、消息灵通的朋友,都没有人认识这个女孩。


    “重点来了。”


    安春说自己本来已经打算给胖哥回复说不认识,顺手又用软件查看了一下照片的EXIF[2]信息,发现原图保留了GPS数据。


    紧接着,他尝试着把照片GPS定位的经纬度信息输入地图坐标查询网站,发现这个位置对应的,竟然正好是太平街新胜村附近的区域。


    这引起了安春的好奇,他又从女孩的微博上找出来几张场景类似的照片。


    这些照片虽然大都摄于室内,没有什么明显的位置特征,但EXIF信息中,都还保留着GPS数据。通过位置查询,大致都对应着新胜村巷口、临近太平街主街的那栋小木楼。


    “如今已经改造成一家‘熊猫酒吧’了。”安春说,去年这个时候,它还是一家名叫“独角鲸”的唱片行。结合照片背景中的那些唱片封面判断,黎冰心微博上的照片,很多都是2012年以前,在这家唱片行里拍摄的。


    “鹌鹑知道我对这家唱片行熟悉,过来我店里找我打听……”野蕨的店主钟雨和接过安春的话,表情带着恍惚和不安。


    “我们以前是一起玩乐队的,我、小和、小黎,还有老崔,”胡果替她说了出来,“以前我在那家唱片行打工,我们就在二楼搞排练。”


    “小果是你?小和是你?”杜然分别指着胡果与钟雨和问,“小黎是黎冰心?老崔是崔远?”


    小和说,他们都听说老崔犯了事……但没有想到,死的那个人是小黎的爸爸。


    杜然心底一声闷响,仿佛卡住的齿轮颤动,重新咬合之后开始慢慢转动。


    “你们以前玩乐队?现在呢?现在还常见面吗?”他急着问。


    “不常见。”钟雨和说,她同小果都好久没见了,最近一次见面是去年,还是因为自己失恋后意志消沉喝醉了酒,胡乱打了小果的电话,小果去解放西路帮忙照顾她。


    张伟问,那小黎现在人到底在哪里。


    胡果说她2012年就出国了,大家后来也渐渐都和她失去了联系。


    “去了哪个国家?”


    “美国吧。”钟雨和说。


    张伟和杜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人身上响起来一阵阵急促的振铃。


    胡果慌慌张张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一皱眉头:“罗门?”


    杜然抬起手掌朝他招了招,示意他把手机交过来。


    “喂,罗门?你听得出来我是谁吗?”他对着电话讲,“这都听不出来咯?我杜然呢。”


    4

    “嗨!你们好吗?”


    小果深吸一口气,抱着贝斯大步踏向前。舞台之下,早已聚集了一些听众,以稀稀拉拉的尖叫回应他的问候。


    “我们是长沙的亲月木乐队,这是我们第一次登上这个舞台。为了站在这里,我们已经准备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但总算是等到了。”他高高举起拨片,起了个调,后面小昭轻轻的鼓声也顺着贝斯线开始铺垫,“所以,我们的第一首歌,想告诉你不要轻言放弃,因为——《你等的雨一定会来》。”


    “十月二十七,她离去后没有消息。”小果唱着,“我怎么再也找不到,那列从苍翠夏日,开出的火车……哦!你要去哪里?”


    这首新歌比小果预想中要受欢迎。尽管是白天,气氛没有那么热烈,舞台下还是有些人在随着他的歌声,像飘摇的水草一样摇头晃脑。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以至于表演后面几首歌时,看到人群不停欢呼,感受着被认可,都唱得有点想哭,还好忍住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有点舍不得啊。接下来是我们最后一首歌——《世界观》。”


    秋老虎的天气,他唱得也卖力,早已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这是我们乐队比较早期的一首歌,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他单手扶着麦克风支架,一边喘气一边说,“今天!好不容易登上这个舞台,但是当年陪我唱这首歌的乐队成员,都已经离我而去。所以,这首歌送给我曾经的朋友,也送给你们。”


    “希望大家能记住我们,我们是亲月木乐队,一支人口流动性很强的乐队。”两边的大屏幕上,放大显示出小果自嘲般的笑脸,“但只要理想尚存,就没有人可以打败我们!”


    “不要再念那些晦涩的诗,不要再写那些扭曲的字了!”吉他声起,小果奋力唱,“在缤纷的霓虹世界中,你的灰色多幼稚……”


    “Excuse me,您应该就是胡果吧?”


    演出结束后,换衣服的时候,一位穿着西装、像蚊子搓脚那样弯腰搓着手的笑面男人出现在小果面前。


    “我是崔老板的朋友,他说……有个东西在你这里?让我来找你拿。”


    小果想起有这回事,从演出器材中找出来那个广播喇叭状的东西递给他。


    “这东西怎么玩?”小果说自己之前试了试,没有电也没有声音,问面前的男人它是不是能做出那种失真音效。


    男人手上缠着红色的舞台工作证,接过小果的大喇叭,顺势说没错没错,演出用的。


    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懂乐器,更不像个会上台演出的乐手。他只是匆匆说谢谢,又匆匆离开。甚至因为走得太急,脚在后台休息室门口绊了别人的箱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也没顾得上回头就往外去了。


    小果和小昭都笑了,觉得挺逗,搭配如此正式的穿着,他仿佛在模仿卓别林式的喜剧退场。


    “所以你确定是这个人对吧?”杜然再次把黎万钟的照片递给小果确认。


    小果点头之后,杜然沉了一口气,看向刚从澧县赶回长沙就直奔太平街的罗门。


    “这我可就要批评你了啊,这么重要的线……”他数落罗门明明和胡果认识,一个圈子的近水楼台,怎么还让小胖通过安春先得了月。


    “算了咯。”


    罗门没有吱声,浩南替他打圆场,说这个案子对罗门来说是特殊情况。再说他一开始也没有胡果的联系方式,那天是找他乐队的成员问的。


    “我们那天确实刚好摸到了小胡这里,准备有空就来找他确认的,不是刚好被林队叫去澧县出差不?”


    小果听他们讲这些,轻轻扯了扯罗门的衣袖,说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


    罗门说可以,小果便问他,现在老崔没了,他们的哭小孩乐队还会不会继续玩。


    罗门一愣,没想到他要问的是这个,只说现在不是聊这种问题的时候。


    “要是没了就可惜了,我还挺喜欢你们乐队的。”小果嘀咕了一句。


    是啊,在这种时刻,对他而言,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命案和乐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小果这句不合时宜的提问,却让罗门心底得到了点滴的宽慰。


    罗门想说声谢谢,然而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


    “不过这么看来,事情确实在往我猜测的那个方向走。”杜然告诉同事们,音乐节案子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展开讲讲?”浩南点燃手中的烟,深吸一口又吐出来。


    “我本来想等林队回来了再讲的。”杜然瞟了张伟一眼,说目前很多地方都缺证据,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事咯,先讨论讨论。”张伟也让他现在就讲。


    “崔远这个人我们是早就抓到了。这个案子目前最不明朗的地方,也是大家最关心的地方,其实就是凶手崔远和死者黎万钟两个人的关系。你们同意不?”


    在场的几人想了想,都基本表示同意。


    “这起案子,凶手和死者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他?之后为什么又一声不吭?这背后藏了些什么?”杜然简明扼要地抛出自己的结论——黎万钟实际上就是崔远的帮凶。


    “什么意思?”浩南转动着手中的打火机,“黎万钟帮崔远杀死自己?”


    “可以这么理解,而且是非常烦琐的计划。”


    杜然问他们,还记不记得那天的勘查现场。张伟当时灵机一动,通过房间格局与环境、一刀割喉和尸体朝向之间的关系,得出了凶手与死者必然认识的结论。


    “现在想来,他们或许不只认识,而且是在共同实施一个‘计划’,所以黎万钟当时很可能都没有反抗,现场才会那么安静和干净。”


    “什么样的计划,会让人心甘情愿被杀害咯?”


    张伟觉得这太疯狂了,简直超越了动物的本能,更何况黎万钟一看就是个怕死怕得不得了的人。


    杜然回答他,那当然是一个“他觉得自己不会死”的计划。


    “你说一个人要被割喉都不反抗?又觉得自己不会死?”


    张伟一头雾水,说自己想不明白。安春也找浩南讨了支烟点上,两人都只思考不说话。


    “阿杜的意思我大概猜到了,你是想说……”罗门把手插进口袋,用两个字点破,“劫持?”


    “哦?”


    浩南一皱眉,也慢慢明白过来,说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如果他们事先出于某种目的制订了一个“把刀架在黎万钟脖子上”的计划,那一切就说得通了——案发现场的安静和干净,两人之前的种种联系,还有他们一起通过胡果,把那个喇叭形状的电子设备弄进安保森严的音乐节。


    “我没懂。黎万钟为什么要计划自己被崔远劫持呢?”张伟心中仍然迷雾重重,“而且既然他们的计划是劫持,崔远怎么又把黎万钟给杀了?”


    “太复杂了,”局外人安春弹了弹烟灰,呢喃说道,“这么一来,‘他们’的计划只是个宿主,上面寄生着‘他’的计划。”


    黎万钟手里拿着广播喇叭,站在橘子洲尾,宽阔的沙滩公园中央。


    他环视了一圈,目之所及各种面孔的年轻人,身上大都洋溢着新世纪的欢笑与活力。在自己年轻时的那个年代,这样的场面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他心底不禁又浮现出那个最近时常思考的问题——如果自己的青春时代也能如现在这样,拥有更多更好的物质与精神资源,那么当初是否还会处心积虑想着要逃离这里,憧憬着去往国外?


    谁知道呢?也许再过几年,这里的经济会比外面更繁荣,这里的生活也会比外面更为丰富,尽管仍然可能碰到一些难以忍受的问题,但当年那种迫切的必要性,实际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况且年纪也大了,真到了将要出去的时候,黎万钟又难免担心,会不会像有些移民说的那样,人越老越想着落叶归根?


    但是这些问题此刻都不再重要了。


    当年决定走上这一步没想过后悔,事到如今也已无法再回头。


    这几十年来,为了那个“出去”的夙愿,在各种起起落落的生意中,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多,然而黎万钟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没有道德感的人。


    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他形成了一套说服和宽慰自己的理论——那些被自己利用或欺骗的大多数人,本身都是愚笨的。这样的人穷尽一生也只能活在苟且里边。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被这个伤害,就要被那个伤害,永远成不了大器。


    黎万钟早年做过假洋酒和假珠宝生意,后来做日用品“直销”代理,现在又结合“互联网思维”的噱头创办欢聚网络,在他眼里,自己结识的大部分黑心老板都与他有着明显区别——除了一点点胆气与狡黠之外,他们身上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珍惜的品质了。他们赚走了那些苟且之人的钱,却继续沉醉在苟且肤浅的享乐中,过着庸俗不堪、无意义的人生。


    所以,与其让“那些人”被“这些人”骗,还不如让自己来“汇集”他们的财富。因为一旦自己的夙愿实现,在国外过上了自由美好的理想生活,那些人原本碌碌无为的存在,便会因为成就了自己有意义的人生,而有了星火萤光般的价值与意义。


    “黎总好!”一个穿着宝蓝色志愿者T恤的中年妇女认出了黎万钟,热情洋溢地与他打招呼。


    “仇姐好,你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喝口水咯,你看你嘴皮子都干裂了。”


    黎万钟一直打心眼里感激所有这些对自己投以信任的愚者,甚至努力去记下大部分人的名字,回报给他们格外的关照与体贴。在这些人眼中,黎万钟看到的自己是一位比大多数老板品德都要高尚的好老板,他也选择在心底去承认这个形象。


    “不要紧!我也是公司的一分子,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仇姐以嘹亮的嗓门回复之后,眼里都是纯真的闪光,笑得大大咧咧。


    黎万钟低了低头,第一次有了些许的心虚与惭愧。不知是不是今天真到了要走的关键时刻,有种离愁别绪开始作怪。


    “公司以你为荣。”他让仇姐继续加油,说自己再随便逛逛,感受感受音乐节年轻人的young and beautiful。


    “所以,当天下午,黎万钟亲自用那个喇叭状的EMP装置,干扰了音乐节现场茶社附近的部分监控,并在包场时要求茶社老板关闭监控,就是为了和崔远搞名堂咯?”


    浩南掐灭了烟,说杜然的想法确实解释得通,但问题的关键是,黎万钟当时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林队在常德精神康复中心调查黎冰心的时候,碰到一个黎万钟以前的熟人,说黎万钟这个人的想法有点古怪,一直计划着在国内赚到一笔大钱后就出国生活。他有告诉你们吗?”杜然问。


    浩南说稍微提过,问杜然是不是怀疑音乐节那天,黎万钟本来的计划是出国跑路。


    “你们之前是不是就在跟这方面的线索?”罗门很敏锐。


    杜然让张伟简单讲讲熊熊那伙人的事。


    “在安春的帮助下,我们确实查到了一个赌场团伙和崔远、黎万钟有关系。”


    张伟进一步介绍,目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叫悟空,一个叫熊熊。他们承认用出千制造赌债,然后让黎万钟输钱给欠债人再立即讨债,通过这样的复杂办法帮黎万钟转钱。但是他们上头还有个重要人物鳜鱼哥,负责和国外资金对接。


    杜然说,他们在机场找到了鳜鱼哥的车。那辆车在案发前一周的8月17日就停在了机场的过夜停车场,一直找不到人。鳜鱼哥买了去泰国的机票,但是查航班没有登机。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黎万钟公司的所有财产,基本都可以确定是通过鳜鱼哥的某种渠道转移到了境外。


    那么,如果黎万钟真的早盘算着出国,钱都走了,下一步就该轮到人了。


    “这次黎万钟突然提出赞助星城音乐节做活动,应该是早就看准了这个时机。”


    杜然甚至怀疑,这个跑路计划极有可能是崔远向黎万钟提出的。显然,崔远比黎万钟更了解音乐节。


    “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啊?现在一般人出国不是很方便吗?”小和在旁边静静听他们讨论了很久,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办好签证买张机票就可以走了。


    “没错。”杜然坦言,自己的假设是在几个小时之前才想到的,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同小和一致。


    “你听说过随云大师吗?”他踢了踢安春的鞋子,“米勒找你,其实是为了帮他找钱吧?”


    安春摸了摸鼻子,承认确实如此,不过又说自己不是为了帮他才去调查的。


    “别紧张呢,我知道。”杜然笑了笑。


    “下午那个随云大师肉唐僧?”张伟仿佛也忽然想通了什么,向面带疑惑的另外两位同事介绍,说这人是个还俗和尚,装神弄鬼搞迷信的,也算是欢聚网络这家众筹集资公司的大股东,自己投了钱,还拉了很多下线散客往黎万钟的项目里投钱。


    “这种知情的大股东不止他一个,起码三四个。”


    杜然补充,他们今天通过一个欢聚网络的老汉了解到,一些大股东至少在个把月之前,就察觉黎万钟通过某种方式把账上的钱弄走了。黎万钟骗他们说是搞境外投资,资金在外面保证安全,收益高,让大股东们不放心就安插人手在自己身边跟着。


    “我还是想不明白啊,这关音乐节什么事咯?”


    浩南挠头说他大概懂杜然的意思了:“你是觉得黎万钟要避开那些股东的盯梢,悄悄地溜走?那也很好找时机啊,人家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吧?一个人想跑还不容易?为什么一定要弄这么乱七八糟的计划,又是干扰监控又是搞什么劫持的?”


    杜然扑哧一笑,浩南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你的急脾气又来了,不过可以理解咯。”杜然拍拍浩南的肩膀,说他没结婚,想不到这一层很正常。


    “这和结婚不结婚有什么关系!”浩南更急了。


    “一个人跑确实不用这么麻烦,但他应该不太可能是一个人跑。”罗门最先听懂了杜然的意思,“他还有家庭。”


    “到底什么意思啊?”小果问安春,自己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就知道了,”安春教给他自己的思考方法,“你把自己想象成黎万钟。考虑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你一个人卷了钱逃去国外了,在国内的家人会怎样?”


    “家人肯定会被那些人找麻烦,还得帮他承担责任。”小果急忙说,但是可以带家人一起走啊。


    安春告诉他不现实。


    “他上有老、下有小,能一下子把一家人全打包带走吗?被盯上了,人越多,要做的准备越多、动静越大、风险越大。再说,万一家人不能适应国外生活怎么办?”


    “如果黎万钟真的顾及家人,根本就不可能跑路吧?”小和觉得按照他们所讲,只要黎万钟不见了,家人无论如何都会陷入危险和麻烦的境地。


    “也不是这样,总有一些别的情况。”


    安春告诉她比如就像现在这样,让黎万钟死。


    “啊?”小果夸张地张大了嘴,发出难以理解的惊叹。


    “你看黎万钟死了,他的家人确实就很安全啊,不管那笔钱现在在哪里。”


    安春进一步解释,黎万钟只要遭遇不测——不管是掩饰也好,真实情况也罢,家人只要表示对他的生意和纠纷从来不过问不知情,谁也拿他们没办法。那几个大股东如果有能力,可能会在私下查是谁干的,钱去了哪里,甚至相互猜疑,但是于情于理,麻烦很难找到黎万钟家人头上去。


    “况且警方在调查他案子的同时,其实也在变相保护他的家人,谁敢在这种时候找上门来?”


    在野蕨狭小拥挤的店面内,再次出现了短暂的鸦雀无声。


    “安春的眼光看得很远,说得很好,所以我目前的推测就是这样,尽管可以支撑的证据不多。”杜然干咳了一声,抚掌做总结。


    “黎万钟和崔远应该是有个计划,通过人群嘈杂又安保严密的音乐节来打掩护,避人耳目消踪匿迹,继而跑路出境。这个计划很有可能是让黎万钟假装遭到了劫持。


    “但同时,他们需要留下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表明他的消失是被迫的、不可抗的,而不是自愿的,比如现场遭劫持的照片、视频等影像资料。


    “接下来就是给我们挖的坑,事先破坏音乐节现场茶社附近的所有监控,清理所有痕迹,让这起‘劫持案’无从查起,我们自然也就找不到劫匪和黎万钟的去向。


    “哪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时间一长,这起案件会成为悬案,但在所有人眼中,黎万钟遭劫持而失踪的下场只有一个——死了。”


    罗门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个计划倒是很有崔远的风格。他简单讲述了这趟澧县之行郭跃案的几个要点。两者相似之处是在时间上考虑得很长远。


    “如果那天音乐节,老崔原本是打算帮助小黎的爸爸伪造遭劫死亡的假象,协助他跑路并躲避追责,那为什么突然又真的把他给杀死了?”


    小果大致听懂了杜然的推测,但仍然不理解,事情为何会变成后来那样。


    “不,这恐怕不是突然。”浩南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指着安春说,“你刚才说崔远的计划‘寄生’在他们的计划之上,这个比喻在我看来也不够准确。”


    浩南的判断是,崔远或许从很早就开始谋划着这一切,帮助黎万钟假死跑路的计划,反而只是他更大计划下的一环。崔远根本就没打算真帮黎万钟的忙,它像一处放好了诱饵的陷阱,慢慢将黎万钟引向死亡。


    “老崔杀死了黎万钟,他又恰好和黎万钟的女儿同时在你们乐队待过,天底下不会有这种巧合。”罗门也认可浩南的观点。


    罗门告诉小果,现在看来,当年老崔进他的乐队,真正的目标可能就是黎冰心。


    而如果老崔接近黎冰心是为了进一步接近黎万钟,那么他的计划,很可能在那时候就已经在筹划了。


    杜然觉得浩南与罗门的判断有一定道理,但他同时也有困惑——崔远来小果的乐队是2012年,距今已有两年多时间。他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地针对黎万钟,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钱,还是他的命?

    “林队好像得到消息,黎万钟二十多年前曾在澧县生活。崔远也是澧县人,你们去澧县的时候,没有顺这条线找一找?”张伟突然想到这一点。


    “各种能找的方向都找过了,没发现两人有什么关联。”浩南摊手。


    小和也记得小黎以前提起过,她祖屋是常德澧县的,但是从来没有回去过。


    “对对对!”小果也想起来,“有一次我们还开老崔和小黎的玩笑,说有没有可能小黎的妈妈就是老崔的养母来着。”


    “老崔也给你们说过他被收养的事?”罗门很是不解,“你们为什么会聊到老崔的养母和小黎妈妈的关系?”


    “说过的,我们以前也是什么都聊。”小果告诉罗门,当时他们参加完比赛没得奖,不记得怎么聊到了知识分子的虚伪,然后聊到老崔养母的前夫和小黎的爸爸都当过老师,就开了那个玩笑。


    但大家都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尽管小黎的生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毕竟一起生活过,模糊的印象和记忆还是有的,而且她也存留着不少照片。


    “小黎她们母女之前一直在长沙生活咯。”小果直摆手,说老崔的养母一直在澧县生活,所以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们刚才的想法,我也有点持保留意见。”


    小和说,她记得小黎和她爸爸的关系当时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比较糟糕,老崔其实很难通过小黎去接触她父亲。在一起相处的那么长时间里,更没发现老崔和小黎的爸爸有什么接触的迹象。


    在她看来,老崔当年进乐队的理由不会像罗门想的那样别有用心,他是真的想一起玩乐队的。至少老崔对于音乐的投入、对于这几个乐队朋友的情感,她和小果有目共睹——都很真诚,没有表现出来任何杂念。


    “尤其是小黎,他每次看小黎的眼神,都跟欣赏油画似的。”小果补充说,确实不像是想利用她的样子。


    “他俩关系是真好,小黎那天送他一个随身听,他高兴坏了。这种情感肯定是真的,但凡有一点虚情假意的东西,我搞摇滚的,那火眼金睛,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罗门欲言又止,他眼中的乐队成员老崔,又何尝不是这般的真诚与投入呢?

    最终他只是掏出手机,翻出老崔寄回澧县那台随身听的照片给小果浏览。


    “就是这个,你看!他还留着!”


    小果招呼小和一起凑上来确认,照片上正是那天比赛落选后,在大学城的跳蚤市场,小黎送给老崔的那台老旧索尼随身听。


    “我有个想法。刚才听你们说崔远和小黎关系很好,而小黎和她爸爸黎万钟关系又很糟。”安春刚才抽完了烟,一直在摸着鼻子思考,说自己不知道他们说的“好”与“糟”分别到了哪种程度,“但有没有可能,崔远做这些是为了小黎?”


    张伟举手示意,说自己刚才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这……”小果同小和面面相觑,两人有点为难。


    “坦白讲,至少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之内,应该都到不了这种程度。”


    小和告诉他们,老崔对小黎再好,也不是那种失去理智的狂热迷恋,甚至都算不上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没有占有欲,更像是对朋友的关爱和对她才华的欣赏。而小黎和父亲的关系再糟,应该也糟不到想要弑父的程度,他们父女之间更多的是冷淡与无话可谈。


    小和说,小黎是不认可父亲做的那些事,主动与他疏远的。她父亲相对来说则是一种消极被动的反应。


    “小黎去美国念书的钱还是她爸给出的呢。”小果说,出国学音乐挺烧钱的。她爸愿意支持这种一般家长看来不务正业或者虚无缥缈的理想,已经很难得了。


    以他们两人的了解,小黎似乎犯不着对父亲存有置于死地的恨意。


    “她出国到现在,中间有回来过吗?你们知不知道?”浩南似乎在想另一件事。


    小和有些惭愧,说后来自己退出了乐队,一直在忙店子的事,联系就少了。小果表示她出去以后沟通不便,可能也忙,就淡了联系,至于是否回来过也不知情。


    “我还有一个问题,”杜然突然插了一句,却是先问向小胖,“黎万钟是结过三次婚吧?”


    “没错,都是在长沙。”


    小胖大致记得自己查到的资料,第一次姓金,应该就是黎冰心的妈妈,得子宫癌死了;第二次姓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没两年就离了;第三次就是现在这个,姓彭,两人有个小儿子,是日子过得最长久的一个。


    “那黎冰心去美国之前,和黎万钟现在的家人关系怎样你们知道吗?”杜然问小和与小果。


    “马马虎虎。”小果说,很少听小黎提起。


    “黎万钟送她去美国读书的事情呢?你觉得他们知情还是不知情?”杜然继续问。


    “不清楚……”


    小和说,自己当年倒是好奇过类似的问题,问过小黎,“你爸愿意给你花这个钱,你后妈会不会恨死你了?”但小黎只是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句模棱两可的“我还管她?”


    这段记忆实际上也无法回答杜然的提问。


    漫长的讨论再次陷入僵局。


    天色已近傍晚,慵懒无力的夕阳余晖洒在野蕨店外新胜村巷的石板路上,渲染出一种旧时光质感的黄昏愁绪。


    屋里人多,待久太闷,罗门打算出去透口气,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


    他大声问小果与小和:“你们听过高致远这个人吗?”


    小果感叹一年又一年,就属2011年的平安夜最为寂寞。


    小和笑着问他是因为那个分手不久的女朋友,还是因为乐队找不到合适的吉他手。


    在太平街,不少商店都挂上了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的装饰,大红大绿,一派热闹的节日氛围,很多女孩子手上拿着苹果。


    小果还在同小和讲,搞不懂为什么这边的平安夜有送苹果的风气,就远远看见小黎今天最先到了唱片行。


    她站在独角鲸唱片行门口,戴着白手套和白帽子,在同一个穿着旧毛衣、灰西裤的男人说话。


    两人像是起了争执,小黎情绪有点激动,男人则哭丧着脸,一副乞求的衰样。


    回头看到小果同小和一起走来,小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从挎包里掏出钱包,抽出几百块钱交给男人,男人便转身离开了。


    “这人好面熟,谁呀?”小果问。


    小黎似乎不大想谈,只说是个穷亲戚,家里出了变故,儿子得了大病来借钱的,之前已经来过两三次了。


    “亲戚怎么来找你一个大学生借钱啊?”小和的意思是,要找也应该找她爸去。


    “他……是我妈那边的亲戚,我妈去世后我爸就和他们家没什么来往了,不可能管他的。”小黎让他们别聊这个了,赶紧排练,排完了去吃夜宵。


    接下来的近半个月,中年男人的出现越来越频繁。不管有没有排练,在太平街唱片行门口,小果下班的时候都经常会看到他在等待小黎露面。


    “高致远!你放过我好不好?你儿子要钱看病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天,门口传来小黎崩溃的一声吼,小果循声出门,只见那男人跪在地上,抓着小黎的鞋子,说着要磕头之类的话。


    小果快步走上去,试图替小黎解围,而她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表情已经有点难受。


    那男人死死握着小黎的鞋子不放,真的开始磕头,小果扳不动他的手,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


    小黎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抓着小果的胳膊,艰难地告诉他,感觉自己哮喘要发作了,让他帮忙在包里拿下药。


    高致远这才放开手,抬起头来用那双惊恐的大眼睛看她。


    “你是不是有病啊!一个大男人,有胳膊有腿的,不丢人吗?她有哮喘还有焦虑症的你知不知道?这么缠着她有意思吗?”


    小果还想继续骂,却被小黎拉住了。她把钱包里的钱全部抽了出来,包括几张百元大钞和一些零钱,塞到高致远手上,让他赶紧走,下次别来了。


    高致远欲言又止,抬起头来仍是那一脸可怜兮兮的衰样,眼神里似乎对自己造成的情况有些抱歉与担忧,但还是捏着那几张钱走了。小果把小黎扶进店里休息,围观的人群也消散在熙熙攘攘的太平街。


    那天,小果以为小黎都成那样了,高致远应该不会再来了。


    但没过两天,他又出现了,继续用他那卑微而乞求的姿态,向小黎索取钱财。


    得有多大的难处,一个男人才会如此死皮赖脸、不顾颜面地缠着一个还未参加工作的女孩子要钱?小果难以想象。而小黎又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可以忍受一次次的死缠烂打还每次都心软,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在那段时间,他们仿佛彼此都接受了这样的行为变成一种常态。


    以至于年关将至,高致远有好几天没有出现,乐队的另外两人还感到很是稀奇。


    “他前两天特地来跟我说,自己想办法弄到钱了。”


    小黎告诉他们,高致远的儿子有救了,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小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小果和小和也替她感到轻松了不少。


    过完年之后的首次排练,小黎已经完全恢复了状态,没有了高致远出现后的焦躁。


    “过两天我带个新的吉他手过来啊。”


    小果向两位女孩子宣布,说听他弹得挺好的,感觉是个高手。


    “真的吗!”小黎同小和击掌,开心极了。


    小果问罗门又是从哪里听说高致远的。


    “高致远就是老崔养母的前夫。”罗门咬着指甲说。


    “高致远是小黎妈妈的亲戚,同时又是崔远养母的丈夫?”张伟在想,那小黎和崔远的养母到底是什么关系。


    杜然让他别想了,说黎冰心明显是骗小果的。


    “为什么?”小果不解。


    杜然让他仔细想想:“黎冰心说黎万钟在她妈妈去世之后就和那边的亲戚断了来往,又说过她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年纪小,只有非常模糊的记忆。高致远和她妈妈的姓都不一样,黎冰心怎么可能对他有印象?”


    “小胖!”浩南突然问了一句,“你之前说,黎冰心的妈妈是黎万钟的第一任妻子,她是得什么病去世的?子宫癌?”


    “对,子宫内膜癌。”小胖翻开手机,找到文档火速确认了一遍。


    “你帮我在网上搜一下,这个病会导致不孕不育吗?”浩南又对抱起电脑的安春吩咐。


    “有可能会。”安春告知他结果。


    “这样子啊。”浩南感叹了一句,看着罗门说自己之前其实一直有个想法,没有开口提。


    罗门还在抱着胳膊咬指甲,眼神有些呆滞。


    “你先说说看?”罗门说他现在也有个想法,但是没证据,只能从老崔和小黎可能的行为动机来反推,但感觉两人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在想,黎冰心有没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她妈妈和黎万钟亲生的?”浩南说,毕竟她妈妈当年死于生殖系统疾病,很有可能根本就生不了小孩。


    “和我想的一样。”罗门放下手指说,黎冰心的行为、老崔的行为,越来越符合这种可能性了。


    “哪种可能性咯?”杜然问。


    “黎冰心没准真就是老崔养母崔静莲的小孩,高致远是她的亲生父亲。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是被黎万钟当作女儿抚养长大的。”


    “我天……”杜然轻叹一句,要真是这样,所有想不通的动机好像忽然都能够成立了。


    张伟微张着嘴,脑袋里打了个转,简直不敢相信,那些纠缠不清的乱麻,会突如其来解开得如此轻巧,像光滑的丝绸一样缓缓落地。


    “为了小黎。”杜然抖着手指重复了一遍,崔远做一切都是为了小黎!

    “小胖,你打个电话给萌萌。”浩南忽然又想到了点什么,“让她帮忙在内网查一下,有没有2011年到2012年之间,高致远的相关案件,尤其是快过年的时候。”


    那是高致远不再去骚扰小黎的时间段。


    过了一会儿,萌萌返回结果,表示有一起失踪案的报警。


    “2012年1月15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二,接家人报警:一个名叫高致远的45岁男子走失,身穿灰色西裤、蓝色毛线衣,最后目击地点在雨花亭,新建西路附近。”


    几位知情的警察都瞠目结舌,崔远的烟酒店,正好也开在那边。


    “对上了!”杜然难掩自己的兴奋,大声喊了一句,仿佛在宣告某种胜利。随即,他的肩膀下垂,又透露出无尽的疲惫,说终于对上了。


    翌日,岳麓区公安分局,所有人都到得有点晚。


    上午10点多,杜然踏着大步走进办公室,身上都是洗发水和肥皂的香味。他看起来像洗去了这段时间以来积攒的灰头土脸似的,一身清爽。


    看小胖和张伟买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吃得津津有味,杜然抢了一块鸡翅。浩南嘴里也叼着个纸杯,拿着案宗去找罗门商量事情。


    “等林队回来,结案就不远了吧?”


    张伟表示,现在最粗的一根藤已经摸到了,那些大瓜小瓜摘起来就方便多了。


    罗门说确实如此,但他还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除开小时候他自己父母的那个案子不说,如果2000年澧县郭跃的案子是他做的,2012年长沙高致远的失踪是他做的,加上看守所中自杀的手法,给人的感觉都挺干净利索的,几乎不留痕迹。”


    杜然一屁股坐在罗门的桌子上,接过话头称,他也这样认为。如果鳜鱼哥也是被害而不是偷渡的话,那很有可能也是崔远作案,风格十分明显,也是几乎不留痕迹。


    “可是现在回过头来看橘子洲音乐节的这个案件,整体感觉太粗糙了,完全不是同一种风格。”


    罗门翻着案宗回忆,凶器都留在现场,偷运凶器进来的瘾君子保安很明显也靠不住,居然还自己跑来报案了,这让他们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老崔。


    “但是粗糙里面,又有心思缜密的一部分,像他。”


    浩南说比如黎万钟毁坏监控器的那些计划,要不是自己灵机一动尝试着去找演出方的摇臂摄影机,运气好还真找到了,那么这条线索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他做了太多的前期准备和调查,比如监控器的视野方向,还有EMP装置的制造,都是专业的,粗糙的部分与细腻的部分很不协调。


    “他又要和你们一起演出,又要制订计划诱捕黎万钟,还要行凶作案,顾不上来那么多,一两个环节出差错,也是正常的。”


    杜然想了想说,现在也没有什么真正的高智商犯罪,更多的只是自作聪明。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衔在嘴里,走向办公室外的长廊。


    另一条长廊的尽头,贴着警徽的玻璃门后面,常亮的LED大屏幕上显示着长沙地图的全貌。不断的键盘敲击声与电话振铃音一阵阵在接警中心响起。


    “您好,这里是长沙市110,请讲。”


    戴着耳麦的接警员每天都要重复这句话很多遍。


    “我要自首。”一个平静的声音说。


    “您好,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接警员顿时轻轻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职业表情。


    “8月24号,橘子洲上死了个人你知不知道?他叫黎万钟,是我杀的。”


    “我可以过来自首,”接警员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讲话,对方又继续说,“不过有一个要求,你们得先答应我。”


    年轻的保安沿着江岸走,仰起脖子,望见蚊虫在飞。


    六年前在沅江边上,他也曾望着那些蚊虫发抖。


    太阳照射着波光粼粼的细浪,冰凉的江水已经打湿了鞋子和裤脚,他却只能伫在那里,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不怕死,怕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东西,它们像长着翅膀的蚂蚁,在头顶盘旋。


    蚂蚁都有长长的触角、巨大坚硬的嘴钳、长着钩毛的脚,如果还长上了一对嗡嗡挥动的透明翅膀,那是再可怕不过了。


    它们从来不会和你单打独斗,只会成群结队地来啃噬你的皮肤,根本杀不完。


    它们会把你分解。在你还活着的时候,不停咬下你的肉,一次只咬一点点,芝麻那么大,所以要咬上亿次,你全身都会不停地疼。


    它们最贪婪。它们吃你,如果吃不完,就排着长长的队伍,搬运回巢穴。


    “周沅!”周叔叔从渔父阁诗墙的方向跑来,叫着他的名字。


    那些模糊又快速移动的黑点是摇蚊,曾有人教他不要怕。那人说摇蚊只是对二氧化碳敏感,所以喜欢在人的头顶绕着飞,尤其是人在流汗发热的时候,排出的二氧化碳多,它们来得就多。但摇蚊不咬人,只是在进行一种名为“婚飞”的群交。


    周叔叔为什么什么都懂?他是周沅这辈子见过最博学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那么温柔,总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并且相信自己,愿意帮助自己。


    坐上唐主任的车,周沅还是忍不住把头伸出窗外回头张望,他多么希望,周叔叔是自己的爸爸。


    在朝阳路下车,林立莲和田刚一齐抬头,望见蓝底白字的“上善心理咨询”招牌。


    “您好,请问是苗若娟吗?”


    两人做完自我介绍又说明了来意,若娟先是一愣,而后起身去饮水机旁倒了杯水喝。


    “不好意思,忘了给你们倒水。”她顺便去拿一次性纸杯,给两位警察也端了水。


    若娟见林立莲对桌上的老式录音机好奇,便告诉他这是自己以前在康复中心工作的时候买的。买来教小孩子们唱歌放伴奏带用,很有些年头了,但一直没坏。


    后来想做更能帮助人的工作,若娟发奋考了心理咨询师。从康复中心出来后,她开了这个工作室,也经常用这台录音机来录咨询案例。


    “现在慢慢学会用电脑和手机录音了,就偶尔用它来听些以前喜欢的老歌,有老味道。”若娟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往事。


    “他走的时候,还讲要写首歌给我的。”


    后来却就此断了联系,再也没有来往。


    林立莲问若娟,她这个名叫周启森的男朋友,和她交往的时候,有没有向她打听过一位名叫黎冰心的患者。


    “冰心呀?我记得她啊,挺好的一个女孩子。”但是周启森从未和自己聊起过她。


    警察又问她,那是否曾察觉到,黎冰心和2008年康复中心去世的护士赵蓉之间存在什么恩怨。


    若娟摇头称应该没有:“赵蓉去世的时候,冰心都出院好久了,而且她们两个关系挺好的啊。”


    提到赵蓉的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也看向一边,仿佛思绪到了另外的地方,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老田从她的嘴形判断,“蚂蚁?”


    “对,蚂蚁。”若娟回过神来,告诉他们那时候有个13岁的小孩,名叫周沅。


    “是崔老板让你来的吧?”


    “是的。”周沅说。


    “他让我做的事都已经做好了,这些玩意儿给你。”黎万钟递给他一个旅行包,问他晓得怎么搞不。


    包里有一些衣服和布料,一些颜料瓶和喷雾罐,还有一台手机和小三脚架,以及其他物资。


    “晓得,来,先拍一段视频。”


    周沅把手机用三脚架支撑在桌面上,说先换身衣服,再拿面罩把脸遮起来,不然等下把自己的相貌录进去就不好了。


    “No problem!你慢慢换。等下拍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真伤到我了哦。”


    他让黎万钟放心,说这刀都没开刃的,伤不了人。他用白色尼龙绳,把黎万钟的双手背在后面捆好。


    “崔哥说,等拍完绑架你的视频,就让你把这身西服换了。头发上打点啫喱水,脸上我给你画点油彩。走快点,低着头,底下的那些人就不会在意到你。”


    他假意给黎万钟交代各种注意事项,打开手机开始拍摄视频。


    “骗子黎万钟现在在我手上,三天之内,把钱……”


    他清了清嗓,松开捂着黎万钟嘴巴的手,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拿开,说台词漏了,再来一遍。


    黎万钟笑了笑,问他怎么还玩NG,不过感觉挺真实的,吓出一身冷汗。


    周沅一下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就告诉黎万钟,有点紧张感才更像那么回事。


    “有点意思啊!”黎万钟的眼角都笑出了皱纹,仿佛已经体会到了刺激转化而来的兴奋,“要演就演出一种专业感,来来来,我们再来一遍,都好好演啊。”


    周沅点头说没问题。


    “开始吧。”黎万钟面向手机,变脸似的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重新去体会那种紧张与恐惧。


    “骗子黎万钟现在在我手上,我的钱和他的命你们自己选啊!”周沅压低了声音,对着镜头厉声说,“三天之内,把钱准备好,买一千个比特币汇入字条上的钱包地址就自动放人。不晓得比特币怎么搞,自己去网上查。不要报警,报警没……”


    话未落音,他的右手忽一发力,使劲捏住黎万钟的嘴,让对方无法出声,握刀的左手尽力一拉,那些飞出的血液就洒了一地。


    黎万钟的身子抽搐了几下,很快就失去了支撑,周沅几乎要扶不起他,顺势把他往前放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音。


    有那么十几秒钟,周沅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加速狂跳,手不停地抖,时间也变得好慢。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不停对自己说。


    很好,自己没有必要像小时候那样慌张,周围的一切都是安全的,可以做好接下来的事情。


    除了该死的人死掉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意外,没有人看见。


    只要按照周叔叔说的做,接下来也就没有人知道。


    若娟详细讲述了2008年赵蓉去世时,自己和唐主任对于赵蓉衣服中蚂蚁尸体的困惑,以及自己送别周启森那天,回到医院碰到周沅外婆时,她说的那些话。


    如果当年赵蓉真是为了周沅外婆每月五百块钱的好处,而想了某种办法尽量把周沅留在医院,这一切都太荒诞了。


    “这么看来,赵蓉的死,更可能是和周沅有关,而不是黎冰心?”林立莲问老田。


    老田点头认同。


    “那崔远,也就是周启森,平时和周沅关系怎么样?听说他经常去医院帮你教唱歌?”林立莲继续问苗若娟。


    若娟说关系挺好。


    “好到会为了周沅去杀害赵蓉的程度?”


    “我也不知道。”若娟总是问一句答一句。


    “你那段时间,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还记得吗?”


    “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了,回想起来,总觉得他那时候好像身上哪里有伤。”若娟说,但是他身上本来就有很多伤疤,是他父亲以前打的。


    “周沅是什么问题进到康复中心的?”老田问。


    “双相情感障碍和密集恐惧症,尤其怕蚂蚁,特别严重。他家庭关系向来不好,9岁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父母打架,他爸爸喝醉了酒掐他妈妈的脖子,掐得她翻白眼,他就把他爸爸给割喉了。他妈妈苏醒过来,看到这一幕,吓得要死,可能觉得活着也没意思,又一头撞在桌角上,死得特别惨烈。”


    “割喉?”林立莲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他父母生前是菜场的活禽贩子,都觉得读书没用又费钱,不想让他读书,就让他在菜场帮忙宰鸡。那时候菜场的人看他这么小就来做这种活,总喜欢笑他,还给他取了两个外号,一个叫‘杀鸡弟’,一个叫‘一休哥’。”


    老田问“一休哥”是不是在夸他聪明,林立莲则完全不知道“一休哥”是什么意思。


    “以前有个日本动画片叫《聪明的一休》,本来讲的是一个聪明的日本小和尚,但到了周沅这里,就不是那个意思了。”若娟告诉两人,“因为主题曲里面有一句‘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我们爱你,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聪明伶俐……’很流行,听起来像是‘割鸡割鸡割鸡’,所以是用来笑话他的。”


    这样的笑话在当事人眼中有多残酷,如今那些参与者可能早已经忘了,又或者永远也不会察觉。


    若娟记得,赵蓉的事情过去以后,周沅的治疗确实比较有进展。他在2009年的时候,应该算是病好出院了。


    “周沅出院之后,去哪里了呢?”林立莲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若娟说。


    “你去哪里了?”保安同事问。


    “屙屎。”周沅说。


    “怎么去了那么久?”


    “到处都是人呢,我找不到厕所。”


    “如果我不来自首,你们会不会永远也不知道是我?”


    对很多人来说,审讯室的蓝,是令人窒息的深海的颜色,但周沅的语气和表情,却仿佛他是一只鸟,终于冲出了窗子,悬停在了自由的天空。


    他穿着褐色的衬衣、白色的夹克、黑色休闲裤和帆布鞋。


    “你认为呢?”林立莲隔着玻璃告诉他,自己刚从常德回来,去见了苗若娟。


    周沅睫毛很长,微微一笑的表情,还挺迷人的。


    “你为什么杀黎万钟?”


    “为了钱啊。”


    周沅说,周叔叔给了他两百多万。


    “那你的周叔叔为什么要杀黎万钟?”


    “为了冰心姐姐。”


    2012年夏天那场比赛结束后,在阜埠河路的暮色中,亲月木乐队落选的几人分道扬镳。


    崔远打车来到一处茶楼,走进门去,黎万钟正备好了茶水等他。


    “崔兄,你今天约我,想必我们的事情有了进展吧?”


    “你女儿答应了,说你只要送她出国念书,她愿意帮你在那边处理对敲和管钱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


    黎万钟伸出胳膊,给了崔远一个拥抱,说辛苦崔兄这半年来的努力,取得了她的信任。


    “其实我蛮理解她的。”黎万钟说,包括她对自己做这些事的鄙视、看不起,其实都是一种很善良的品质,在如今已经弥足珍贵了。有时候,他还挺为女儿这一点感到骄傲的。


    “人本来就应该正直、坦荡荡,你说是不是?”


    崔远点头说是。


    “但是这个社会太王八蛋了。”黎万钟指着窗外说,“它给正直的人活路吗?它不给呀!”


    “要不是我这样的人护着,她黎冰心这样没有心机的女孩儿在国内自己混,能混出个什么好结果来?”黎万钟又问崔远觉得他讲得对不对。


    崔远也点头说对。


    “我很欣慰的是,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好兄弟。”黎万钟竖起大拇指,说崔远是真正的brother,理解他的价值观,认同他的价值观,并且愿意无条件地提供帮助。


    崔远摆摆手,说不敢当,只是在帮助一个理想主义者完成他的夙愿,而自己是一个粗鄙的人,初中都没读过,能够有缘与黎大哥这样曾经有梦、想要改变世界的知识分子相识已经是一种幸运。


    “你一定要放心。”黎万钟对着崔远举手发誓,等明年事成,兄弟绝对不会只是情谊上的感激,也会在物质上给他一份应得的丰厚回报。


    “所以,黎冰心出国,是为了给黎万钟接纳转移出去的资产做准备?”


    “她也想出国学音乐吧。”周沅说,周叔叔是这么告诉他的。


    很明显,按照崔远的计划,一旦顺利完成对敲,黎万钟却死了,这笔巨款就会自动落到身在国外的黎冰心手上。


    如果这就是崔远的真正目的,那么他确实铺垫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计划。


    “你有办法联系上黎冰心吗?”杜然对着麦克风问。


    周沅说没有,2007年冰心姐姐出院之后,两人就没有过任何联系。


    而当周叔叔找上他的时候,冰心姐姐人已经在国外了。


    “帮助他们洗钱的,有个叫鳜鱼哥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周沅说,实际上周叔叔找上他的时候,钱也已经到了国外的冰心姐姐手上。


    罗门问,为什么崔远要把黎万钟的那一大笔钱弄给黎冰心。


    “他觉得冰心姐姐有钱才能安全。”


    “安全?”


    周沅进一步解释崔远的想法:“周叔叔认为黎万钟留在国内,那些害人的生意出问题是迟早的事,真暴雷了,冰心姐姐肯定也会跟着惨。


    “但他又觉得,黎万钟那样的人真要出了国,基本上也活不出什么名堂。他还想把自己一家人都弄出去,那点钱更撑不了多久,冰心姐姐将来肯定也过不好。


    “所以,不如那些钱都给她拿着,一个人用就够了。”


    杜然同罗门交换眼神,这样的思路冷血得可怕,但崔远做这些又不是为了自己,让整件事散发出一股古怪的违和感。一个人真的有必要为了另外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吗?况且,黎冰心真能接受这样的“好意”吗?


    “他做的事,黎冰心知不知道?”罗门问。


    周沅说不知道。


    “啊?”罗门轻叹了一声,在场的几位警察也惶然。


    “我是说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周沅称,崔远并没有告诉他这些事的详情,他也没有同黎冰心有过任何联系。杀死黎万钟,只是完成崔远布置的任务。


    “你帮他杀人,真的只是为了钱吗?”林立莲问他是否还记得奥运会那年,常德市康复中心,有个照顾他的护士赵蓉坠楼死亡的事情。


    玻璃后的周沅又咧嘴笑了。


    “还个人情。”他如此回答,意思再明了不过。


    审讯室越来越压抑,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杜然撑着额头问:“那你的周叔叔和黎冰心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和你讲过?你听说过高致远这个人吗?”


    “你们这都查到了?确实厉害呢。”


    周沅被铐着的双手竖起大拇指,说黎冰心正是崔远养母崔静莲和高致远的亲生女儿。


    1992年,打算举家迁往长沙发展的高致远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据说可以帮他在长沙托关系落户的师兄,名叫黎万钟。黎万钟听说了他的来意,了解了他的情况,别的好处不要,只提出一个要求。


    “把你和前妻的那个孩子要过来,接给我养怎样?”


    黎万钟多年没能生育,但不想无后。高致远和崔静莲的孩子,同是知识分子的女儿,想必遗传也不会差,正是送上门来的天意。


    对于高致远来说,他原本就嫌弃崔静莲生了个女儿,没打算要,甚至还在想办法送出去。在那个年代,这孩子要是划给了自己抚养,那么按照当地的情形自己也就失去了生二胎的资格,无法再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了。


    黎万钟开出条件后,高致远开始向崔静莲百般争取,希望把女儿要过来。


    黎万钟对高致远承诺,孩子过继之后,有路子可以让他同再婚的妻子再生一个。


    于是,1992年的高致远抱着那女婴,去找黎万钟换了一本长沙户口。


    “到了2011年,冰心姐姐都19岁了,高致远才跑过来认亲。”


    周沅说,认亲其实就是死皮赖脸地要钱,所以周叔叔觉得这个人是个麻烦。


    “过年的时候把他哄出来,除掉了。”


    罗门赶紧问崔远究竟是怎么除掉高致远的,话说出口才忽然察觉到,两个人的名字里竟都有个“远”字。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崔静莲收养周启森,给他起名的时候,心里面其实还挂念着高致远?

    如果是,这是一种怎样的被辜负与不值得,他不敢想。


    “我不晓得怎么除掉的,他没说。”


    “他这些年究竟杀了几个人?”林立莲问。


    “我就知道这两个,没了。”周沅表现出一种好奇,反问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


    “说说那天吧,为了杀黎万钟的计划,你是什么时候进入那家保安公司上班的?”


    “今年春天,过完年之后没多久,他们招人,我就进去了。”


    周沅说,周叔叔通过公安局的朋友得到了消息,每年星城音乐节的安保公司都是那两三家,所以就挨个去应聘。


    杜然看向罗门。


    “确实聊过,聊演出的时候。”罗门有些尴尬。


    “可是我有一个疑问,”林立莲捏着下巴,却在想别的问题,“你明明都已经在里面当保安了,为什么他当时还要找另一个保安把刀带进去?这是个什么意思?”


    台下躁动的人群安静了一些。


    湿漉漉的印花T恤紧贴在罗门身上,他拿着麦克风,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舞台上总是能隐约闻到的气味,大都来自金属、灰尘和人的汗腺。


    “傍晚将至,谢谢大家的支持。今天,我们的演出就要结束了,接下来是我们乐队的最后一首歌——《疯苹果》。”


    单手叉着腰,呼吸有些重了,罗门转身给了吉他手老崔和鼓手赵公子一个眼神。于是先有鼓点由疏到密涌出来,接着是一段急躁又激昂的吉他solo,像毫无预兆升空爆炸的烟火,炸开,然后冷却。


    老崔的手速由快转慢,吉他的声音变得舒缓了些,贝斯手多多隐约铺垫的声线便开始明显。


    “每到黄昏,我的心就像一颗疯掉的苹果。摇摆不定,挂在血肉的躯体上……”罗门踩着效果器,轻轻开口唱,而后怒吼,“爸爸!你的孩子很慌张!你的言语很荒唐!它们像撒进我命运的大网,网着我动也不能动了啊!”


    舞台灯光炫彩夺目,热气蒸腾,罗门一甩头,汗滴就顺着打湿的发尖,飞洒出去。


    他闭上眼,沉醉进老崔弹出来的琶音,紧接着感受他指尖如雨点般在琴弦上跳跃,换来赵公子更为暴躁的鼓响。


    “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你说,但我终究会进化成你那样。不善于批评,也不善于被批评。懂得——你我人生,拼凑之章,遁入社会,迷雾茫茫……”


    老崔的脸上也全是汗,顺着下巴往下滴,他闭着眼,紧紧咬着下嘴唇,非常用力。有那么一瞬间,罗门瞥见了,觉得那好像不是汗,而是他积攒了一生的眼泪。


    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罗门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音乐总是会造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


    “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都挺奇怪。你说,而我难免会衰老成你这样。不能够毁灭,也不可能被毁灭。方知——你我人生,孤苦之民,误入三界,波光粼粼……”


    他继续唱,实在是太热了,就掀起了衣服,丢在舞台上,赤裸上身。


    台下一阵尖叫,下午的阳光照在他结实的身体上,勾勒出汗毛的金色轮廓。


    舒畅多了,他听着老崔的间奏,看老崔一脚跨上音箱,握紧了手中的麦克风,准备着下一句爆发。


    “爸爸!”


    老崔也跟着大声吼了出来,这是设计之外的声音,他面前没有麦,但声音却很大,几乎产生了回响,听着像一声很合理的伴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每到傍晚,我的心就像一颗要疯掉的苹果啊!摇摆不定,挂在血肉的躯体上……”


    罗门写的这首《疯苹果》,多多少少带有自传的性质,它也是哭小孩乐队每次正式演出的谢幕歌。尽管已经唱过很多场,但这无疑是目前为止表现最好的一次,观众们的表情和呐喊就是证明。


    多亏了老崔,有这样的演出效果,罗门对乐队的未来充满信心。大家气喘吁吁收拾乐器下台的时候,他甚至有过一个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的闪念。他想着,如果哪天警察干累了,就顶住父亲的压力辞职算了,带着大家一起专心去做音乐。


    在遇到老崔之前,罗门不敢这样想。


    那时他明白了,让人放心的搭档,就像是从生活的井口伸过来的手,可以拽着人上到理想的世界去闯荡。


    罗门没料到的是,曾经那只手刚把自己这颗疯苹果从井里拉上来,却又握紧了匕首,狠狠地刺上了一刀。


    匕首,他想起来了……自己一直在意的是匕首,在意老崔在这些事件中,带给他的一种反差感。


    “到时候我们需要两把刀。”


    “两把刀?”周沅不太懂周叔叔的意思。


    “依我的经验,在那种大型集会演出中,你想要搞事情又完全不留痕迹,是不可能的。”周叔叔告诉他,这可不是多此一举。


    “我准备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刀,仿制的俄罗斯凤凰军刀。


    “一把没有开刃,我找了另一个保安带进去,一来做样子给黎万钟看,让他充分信任;二来故意留下痕迹,制造把刀带进安保严密的演出现场的合理性,把警察调查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


    “另外一把开了刃,你自己藏在身上带进去,用来了结他的性命。用完之后,就丢在那里,刀背上我会留下指纹,小心点别弄掉了,也是一样的作用,替你打掩护。”


    周叔叔说,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谁也不能避免。


    地上有一把锁和一片钥匙,当这片钥匙恰好能打开这把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先想,这是谁的锁、谁的钥匙?而忽略掉钥匙本来有几片的思考方向。


    “到时候,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把事做干净,现场所有的痕迹都会指向我,”周叔叔告诉周沅,“用我的痕迹掩盖你的痕迹,他们很快就会来抓我,到时候你就有充足的时间,带着那些钱,安全离开这里了。”


    “所以,另外一个保安带进来的那把刀,实际上根本就没开刃?”


    罗门问那把刀去哪里了,黎万钟拿的那个广播喇叭、他们的服装等一系列道具又去哪里了。


    周沅说,都是他收着,有一个旅行包放在保安的休息处。当时警察的注意力都放在周叔叔身上了,等音乐节散场,他就正大光明背着它走出去,过橘子洲大桥的时候,丢进湘江了。


    罗门忽然想到平和堂的监控镜头中,崔远望过来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果然是故意看向这边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留下的痕迹。从逃跑到被捕,整个过程半遮半掩,以假乱真,就是为了勾住警方的胃口。


    而他也没有给自己留活路,体内藏毒、在看守所自杀的计划,是早就想好的。


    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捕,就不可能永远沉默下去,只要给周沅留足了时间逃窜,销声匿迹,死掉便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方式。


    罗门问周沅,为什么要自首。


    “周叔叔做这些,其实就是为了两个人。”周沅掰着手指说,“一个是冰心姐姐,还有一个就是我。”


    “当然啰,为冰心姐姐多一些。”


    周叔叔告诉周沅,一个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的苦孩子,突然条件好了、有钱了,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很幸福的。周叔叔还告诉周沅,虽然这种幸福不一定会持续下去,但至少值得体验。


    这两百多万对于周沅来说,便是体验的资本。


    周叔叔说如果周沅体验过了,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和意义,那是最好的,就想办法利用这点资金好好挣钱、好好生活。但他又说,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像这样的苦孩子,不止有他们两个,做不了红花做绿叶也挺好,帮到像冰心姐姐这样有梦想的人,已经有价值了。


    周沅照着他说的去做了。那天以后,他拿着这些钱,去了上海到处玩。


    “我第一次……坐飞机,吃了很多好吃的,买名牌衣服鞋子,住五星级酒店,还去了欢乐谷,他们今年新开了一个海洋馆,好好玩哦。


    “我第一次看到了海里的动物,它们好漂亮的,那些水母。


    “那些有钱去玩的人都好开心哦,笑起来……都好漂亮的,我在里面也跟着他们一起笑,笑完出来呢,我又觉得好没意思。”


    隔着玻璃,周沅低下头,大家都不说话了。


    “他是坏人,我……也是坏人,对不对?但我们不是生下来就很坏,我们为什么就变成了坏人呢?”


    周沅想到那些被黎万钟骗了钱的家庭。


    他想,那些家庭只会造出更多的苦孩子,苦孩子又变成坏人,自己心里面过不去。


    他手里还有将近二百万,他愿意把这剩下的二百万还给那些人。


    2014年9月23日清晨,在罗门与杜然的陪同下,投案自首的周沅来到长沙市公安局看守监管支队,在崔远曾住过的监室门口磕了三个响头——这就是他自首时提出的唯一要求。


    回到车上,杜然突然想起什么来,拍了拍张伟的肩膀。


    “兄弟,这阵子对不起你啊。”


    “怎么了?”张伟没懂他的意思。


    “你是我前辈啊,我一激动就老是对你大呼小叫的,还让你干这干那,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哈哈,你也太小看他了,”浩南的笑声让车内众人的疲惫舒缓了一些,“伟哥什么人?哪会跟你在这种事上斤斤计较?现在最重要的是,一切都结束喽!你还是赶紧回去,好好关心下你老婆。”


    “真的都结束了吗?”杜然往后仰躺,仍然有些恍惚,不敢确定。


    “至少,”张伟瞟了瞟车上那个唯一不吭声的人,眼角流出些许怜悯,“对我们而言是结束了,可以回家休息几天了。”


    对于差旅不停的人来说,卫生间里各种常用洗护用品的混合气味,会不会就是所谓家的味道?

    至少此刻,它们构成了罗门回家之后最为放松的慰藉。


    只有浴室的灯亮着,淋浴头温热的流水,连带着沐浴液的泡沫冲刷掉了身体上的污浊,但精神依然萎靡。


    听见外面“吱呀——”开门的声音,罗门关掉龙头,用毛巾擦拭自己。


    “回来了?”


    回来了。


    妻子问他吃了没,他说不饿,但是很累,先去睡了。


    床就像一叶竹筏,盖上被子,闭上眼睛,身体就开始缓慢摇晃。


    这些天的回忆片段,也如同好几部不同题材的电影预告片一样在脑袋里闪动回放,不连贯,又没逻辑,全是一些哭和哀的脸,说着一些这样那样绝望或无奈的话。


    很快,声音开始听不清了,画面也失去颜色,成为灰白朦胧的迷雾。载着身体的木筏缓慢卷入看不见的漩涡,沉重,手、脚、脸颊、眼皮……


    突然,罗门大叫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妻子并不在身边,她打开房门,外面传来光亮,还有电视剧的声音。


    她问罗门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罗门定了定神,告诉妻子梦到自己在一个场面宏大的音乐节看演出,像伍德斯托克。台上一支外国乐队在表演,总觉得很熟悉又想不起来名字,但歌还挺好听的,自己就跟着人群一起摆动一起嗨。


    听着听着,那乐队的吉他手喊了一声“为了更好的未来”,用手指比成一把枪,抵住了太阳穴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吉他手竟然从台上掉了下来,听众们以为他在玩“跳水”,就举着他一边欢呼一边推动。直到靠这边越来越近,才发现吉他手的脑袋在流血,他是真的死了。


    “我想要喊,但我一喊,就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站到了舞台上,成了那个手足无措的乐队主唱。我只会喊中文,我说有个人死了,底下的人又听不懂,我喊得越着急越大声,他们就越兴奋……”


    “好了好了,就是个梦,没事了。”妻子将罗门的脑袋抱在胸前,安慰他放轻松。


    罗门问现在几点。


    “才10点多,你就睡了一小会儿。”妻子再次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现在感觉到饿了,他穿着睡衣起身,随妻子来到客厅。电视里正在放《权力的游戏》,妻子最近在追这部美剧,是罗门上个月推荐给她的。剧里正演到“小恶魔”用弩箭射死了正在茅厕里大便的父亲,门口鱼缸里的清道夫也瞪大了眼朝电视的方向趴着,仿佛它们也能看懂,并深刻感受到这剧情似的。


    妻子在厨房操作了十几分钟,给罗门端出一碗面条,喊他来餐桌边吃。


    “记得有天晚上,你第一次带老崔过来家里,两人都没吃晚饭,我给你们一人下了一碗面条。”


    罗门也想起来那天的场景。无非就是一点猪油、一点酱油和葱花,再打上一个荷包蛋,老崔连连称赞好吃,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


    妻子笑老崔客气话说得太夸张了,他却一再强调自己从不说客气话,是讲真心的,把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搞得妻子既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


    “听你讲的这些事,还是感觉好不真实。你说……”妻子问他,“老崔这个事情盘算了多久?他当初选择来你们乐队,会是为了这些事利用你吗?”


    是啊,自己也最在意这个。如果真是如此,这么长时间的默契与相处,又算是什么?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为什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就杀好几个人?他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既不伤害别人,又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啊……”


    “我觉得从某个时候开始,”罗门告诉妻子自己的判断,“他已经把杀人当作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了。”


    “什么时候?”


    “第一次发现杀人顺利解决了他的问题,”罗门慢慢吃着面条,“而他既逃脱了自我良心的责备,也逃脱了道德与法律的惩罚,并没有承担任何后果的时候。”


    “就算他自己成了这样,”妻子皱着眉,“可是那个小孩呢?为什么要拉人家下水?”


    罗门告诉妻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老崔一定要把周沅扯进来,但依照对他的了解,还是能隐隐约约想到一点缘由。


    “首先是关于音乐节的伪装劫持计划,老崔是不能亲自参与的,他和黎万钟的关系不少人都知道,这对黎万钟来说风险太大。”


    站在黎万钟的立场,即便按计划成功出了国逍遥海外,但凡现场查出了与老崔有关的蛛丝马迹,是个人都会猜想这是在串通做局——警察顺藤摸瓜不说,他自己国内的家人十有八九也会被追债的搅得鸡犬不宁,这个复杂计划也就失去意义了。


    “这事黎万钟肯定需要另一个面生但可靠的同伙来做,周沅就是老崔能拿出的最合适人选。”


    罗门喝着面汤继续说,再一个,总感觉老崔在培养周沅。


    “也许他想把周沅当作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备份。”


    “什么备份?为了他养母那个出国学音乐的女儿黎冰心吗?”妻子问。


    “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某些人,他可能觉得这个世界上,难免会需要他这样的人吧。”罗门放下筷子一抹嘴,“但这是种幻觉,是种自我安慰,也是我最可怜他的地方。”


    10月,天气还是没有完全转凉,金盆岭二机小区的泡桐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不锈钢窗栏外,珠颈斑鸠的巢也空荡荡的,安春捏了捏鼻子,点燃一支烟望着它发呆。


    门口有响动,是帽子哥涛别回来了。


    “哎!听说崔远那个场子里的女朋友,叫什么豪姐的,人抓到啦?”


    安春问帽子哥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帽子哥说那个彩票站里的“麦田守望者”李猜猜还记不记得,上午碰到了,他提了一嘴。


    “从江西抓回来的,不过她说自己只是搭了个线,关于洗钱的事,还有鳜鱼哥的去向,一概不知。”


    帽子哥往安春的床上躺下,摆成个“大”字。


    “也就是说,崔远和黎万钟这笔送出国的钱,线索也就彻底断了?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到黎冰心手上的,也没人知道黎冰心现在在哪里?”


    安春同意他的判断,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我就说你吃力不讨好吧,讲什么尽量做个老好人,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想帮的那些人,还不是没帮上?”


    安春还没开口反驳,帽子哥又自顾自地说,不过至少能求一个心里踏实,他现在也明白了。


    心里踏实很重要。


    “你在看什么?”帽子哥躺着抬起头,看着安春的电脑屏幕。


    “比特币。”


    “那是什么?”


    “一个叫中本聪的神秘人物,几年前搞出来的数字加密货币。最近两年挺火的,听说很多炒这个的,都发了财。不过争议也挺大,有人说它是世纪骗局。”


    “啧啧,你怎么看起这些来了?脑袋开窍了,想发财了?你要发财还不简单?还用得着这玩意儿?”


    安春说那个叫罗门的警察刚打过来电话,称周沅那天提到了比特币——那是他们假装勒索黎万钟计划的一部分。罗门还说,他本人和崔远烟酒店的一个顾客,也都听崔远聊起过比特币。


    “他想问我们这方面有没有什么知道的,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不过我还挺好奇的……”


    安春望着窗外告诉帽子哥,网上说比特币具有很强的匿名性,所以也经常会有黑产借它来交易。比如勒索、枪支毒品买卖之类的非法交易,还有跨境洗钱。


    “他的意思是……黎万钟、崔远和鳜鱼哥,很有可能先在长沙的场子里把钱洗了一遍,之后又用比特币把钱洗出国?”帽子哥皱着眉头慢慢思考,“但是不对啊……如果他们用这个路子,应该尽量保密才对,不会做局吧?那样周沅不也知道了,万一他被抓或者自首,警方就可以顺藤摸瓜?”


    “所以说比特币有很强的匿名性就在这里了,就算警方知道是这么个路子,也很难查出来具体的账户和资金流向。”安春摇摇头,“况且,崔远恐怕很有自信,觉得只要按照他的计划走,周沅根本就不会被警察抓住。而在他的认知里,周沅也是不可能自首的。”


    “为什么啊?”躺在床上的人不解。


    “因为他认为周沅和他是一类人。”望着窗外的人如此告知。


    “我倒是更好奇那笔钱。”安春把烟掐了,说按照比特币最近的价格涨势,如果黎冰心在那边没有急着兑美元,持有的比特币很可能已经翻了好几倍,甚至几十倍了。


    “多少钱来着?几百万对吧?接近一千万?我记得挺大一笔钱的。”帽子哥用帽子盖住自己的脸。


    安春也记得差不多是这个数。


    “一千万……乘以几十,”帽子哥掰着手指数零的个数,“那她手上岂不是可能都有几个亿了?我的个天哪!”


    他叹出一长串的“啧啧”声。


    “你说……”躺在床上的人小声问,“那个叫黎冰心的女孩子,她本身也不坏吧?会不会有一天,也像那个周沅一样良心发现了,主动回国,把这些人的钱给还了?”


    “我也不知道啊,”望着窗外的人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是夜,冷风轻轻地来,一层一层抚向澧阳平原。


    “那秀才一开门啰,那姑娘把衣脱哦。只见那姑娘的皮肤唉,白得就像那冬瓜的霜哦唉……”


    临澧县停弦渡镇福船村,“富祥商混”搅拌站不远处的人家,仍然有着明亮的灯火。打书匠那些老掉牙的黄色故事,已经没几个人特别爱听了,但是作为一种当地必要的习俗仪式,凡是有葬礼守夜,总得去请。


    除了多了头戴式耳麦与便携式小音箱,打书匠还是如几十年前那样,带他的鼓,带着他的茶杯,不懈地敲打,不懈地用他日日苦练出来的方言唱腔告慰亡人,为守夜的亲友解闷。只是,他唱得越认真,便越显得有些悲凉。老年人熬不住这寒夜去睡了,中年人围成一桌打麻将,小孩子则在玩手机,只有一个老男人半眯着眼,在津津有味地听着。


    “打书的!”


    凌晨4点多,这个老男人从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喊了一声。


    “还没给你钱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他见那打书匠已经在把鼓往摩托车上搬,慌忙去叫住。


    “我明天晚上还来的呀,不是还有一夜才出葬吗?”打书匠说。


    “哦,明天也是你哦。”老男人也想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四千块钱再加一条烟,老板你不搞忘记了吧?”


    “没忘记,没忘记!钱都好说。”老男人招呼说,“这么晚了,你又打了这么久,想必也饿了,要不我去厨房热两个小钵子,我们两个吃点菜、喝点酒?”


    “不用了,不用了。”


    “来呢!别客气。”


    不一会儿,老男人就把酒精炉和小钵子准备好了,都是葬礼酒席备餐现成的菜,一锅牛杂、一锅猪蹄,还有一盘千张。酒也是葬礼酒席备的瓶装白酒,用一次性塑料杯盛来喝。


    打书匠咪了一口酒,问老男人和这走的老人是什么关系。老男人说是他姑姑,今年82岁了。


    “高寿,老也老得了。”


    “是的,您今年多大了?”


    “我啊?今年也快70了。”


    “70啊?看不出呢,只看得出来50岁。”


    “搞打书都搞了快50年了。”


    “我还蛮喜欢听打书呢,小时候就喜欢,哪里有打书,我就往哪里跑,也不怕死人和棺材。”


    “那是的,以前好多小孩子喜欢听的,现在听得少了。”


    两人吃着菜、喝着酒,一句接一句地聊起来。


    “那老板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旁边那个搅拌站知不知道?富祥商混,我在那里看门的。”


    “那还可以啊,听说搅拌站蛮赚钱呢。”


    “还可以,买了一辆大众越野车。”守门人说,感觉现在打书也蛮赚钱了。


    “是还赚钱,比以前日子要好过一些。”打书匠告诉守门人,虽然现在大家不怎么听打书了,但这是个面子问题,必须得请。不比以前,出不起钱的家里老了人,不请打书不搞道士那些,也没人看不起。


    “是的呢,现在在农村搞打书啊、西洋乐队啊、锣鼓点子班啊,都还蛮赚钱呢!红白喜事多,就通他娘的赚钱!”


    小钵子炖的牛肉和猪蹄都吃完了,守门人又下了点青菜和千张。两人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了,都满面通红,解开了衣裳。


    “搅拌站那个地方,很久以前,就住了一个搞锣鼓点子的。打镲的,穷得叮当响,个狗日的穷了就打姑娘打孩子,最后夫妻两个人一起喝药死了。”守门人往那边一指,借着酒气高声说,“就上个月!还有警察过来问,从长沙过来的,怀疑那个小孩下的药。”


    “我晓得,我都晓得。”打书匠醉意也上来了,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不讲你怎么晓得?吹牛皮。”


    酒精炉的燃料烧完,火熄灭了,正好千张和蔬菜也吃完了。打书匠笑了笑,拿根筷子在桌边敲起来。


    “你敲什么敲?”守门人大声嚷道。


    在这天将明的夜,小孩子们已经睡去,守夜的亲戚沉醉于麻将桌上的输赢手气,没人理会这边两个醉酒的老头。


    打书匠用筷子在桌边敲出一种节奏,仿佛在打书似的。


    “那大约是1992年,的清明时节呢唉。清明时节雨纷纷啰,但是那天,偏偏就没下雨哦!”打书匠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跟着敲击的节奏唱起来。


    “打书的哥郎把路赶,要从那牛加洲,到程家屋场哦唉。牛加洲,老了人,打书的哥郎前去把故事讲,唉欸,抚慰那,哀思,哦喂。讲完了故事,哪怕是三更半夜,哪怕是乌漆嘛黑,你也要骑个单车,往屋里回,呢唉。


    “经过那停弦渡哦,覆那个船村哦,三那个组哦,天还没耍起亮啊,就看到一个屋里还亮着光啊。这是哪个的屋?不是别个,是个熟人,唉哦。


    “哎呀!打书的哥郎,如今年纪也大,个老东西,只记得那个熟人他姓周喂,唉哦!具体叫什么名字?老东西他记不清,只记得当时就敲了门呢,唉欸!”


    打书匠稍作停顿,守门人瞪大了眼睛,好奇心完全被他勾住了。


    “好歹是个熟人,打书的哥郎也就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这个时候,还亮着那灯?哪晓得,半天不开门啰!呢唉。哥郎就继续敲啊,哥郎就继续喊哪,没想到,里面的人,竟然就开了门哪!

    “哪知道,这门不开还好,一开就不得了喂,唉哦!开门的,竟然是两个女人,打书的哥郎,他没想到,打书的哥郎,他想不到,唉喂!地上他,竟然还躺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已经死了去哦!”


    “你看到他死了?”守门人问。


    打书匠摆摆头,继续敲,继续唱。


    “打书的哥郎,吓一跳哦,咯喂,听那两个女人把原委讲。这其中的一个女人,正是这周家的媳妇儿,她说是她,把自己的男人给敲死了。这其中的另外一个女人,是个澧县人哪,她说她遇到了,这周家跑出的儿呀,就骑着单车过来,看一看呢,唉哦!

    “她们纷纷,把话说。说是那儿呀,给自己的亲父母,那个亲爹娘,下了农药。农药下哪里?下在那个中药里,就希望他的爹娘死哦。你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毒的儿?唉喂!哪晓得,他的那个爹呀,喝一口就发现味道不对劲,就去儿房里搜哇,一搜就搜出一瓶农药啊喂!儿子杀老子啊,天也不容地也不容啊唉!那老子,骂骂咧咧就要往屋外跑哇,但是那姑娘家,疼自己的儿啊,生怕这狠心的老子,对自己的儿下毒手哦。她抄起洗衣的棒啊,她抄起那洗衣的槌,就是那么几下砸过去唉!唉喂!一个姑娘家呀,哪里这么大的劲哪?几下就把那狠心的男人给砸死了哇!她赶紧把门关上呀,当作不在家,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唉哦!”


    守门人使劲眨眨眼,仿佛越听越糊涂,意识已经逐渐模糊。


    “过了半夜呀,那个澧县的女人过来了哇,说愿意帮她养她的儿呀。两个女人一商量啊,这个事情躲也躲不过呀,不如就让那个娘,喝了那农药啊,装作是夫妻之间闹矛盾哪,啊喂!去那黄泉啊,找那阎王爷呀,帮把儿的命换,唉哦。女人刚喝完哪,哪知道有人把门敲哇,正是那个天杀的打书匠啊,唉喂!


    “两个女人,把情求啊,希望打书的哥郎,莫声张啊。娘只希望自己的儿,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哪!周家的姑娘,没得钱哦,澧县的姑娘,取下了脖子上的观音玉啊,递给了哥郎,求这个情哪!哥郎说,怎敢要你的观音玉呀?就把她拒呀,但是这怜子之情,也蛮作孽哦,唉喂!哥郎答应她呀,就当没看到呀。如今都只希望那个儿,洗心革面,他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哪!”


    守门人醉趴在置备酒席的大圆桌上,恍惚间,他看见打书匠起身离开,去骑那旧摩托。


    “个卵批打书的,喝些批酒了,吹牛皮不打草稿……”


    天微微亮,清晨中的打书匠,身影层层叠叠。醉酒的守门人见他转身的时候,脖子上仿佛挂着两段红色的细线,坠入他的白汗褂之中,撑起一块布料的凸起。


    2020年11月6日初稿


    2022年7月22日修订


    [1]复船村:即前文所述20世纪90年代的临澧县停弦渡镇覆船村。2014年时改名“复船村”,后又改名“福船村”至今。


    [2]EXIF:可交换图像文件,可以记录数码照片的属性信息和拍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