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24 14:39      字数:69804
    1

    射灯的光束照在玄关后的鱼缸里,清道夫停在水草中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似的。


    罗门从洗手间出来,妻子正在收拾餐桌上的碗筷。


    他问妻子刚才在和谁说话。妻子告诉他是老人家打来的电话,他又问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小孩呗。”


    罗门看得出妻子的无奈,但他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


    “老崔的事情没有和他们说吧?”


    妻子摇摇头,表示当然没有。


    “要是让你家那位老公安知道了,不得跑到长沙来剥你一层皮?你那光荣正义的老父亲,一直觉得你玩乐队是在交狐朋狗友、不务正业,我怎么敢往他枪口上撞?”


    妻子是懂得为他着想的,但也说对老崔的事情感到震惊。


    “你也想不通?”罗门一边换衣服一边问。


    妻子表示想不通,一直觉得老崔是个挺有学问的人,音乐素养挺高,对声音和情绪的理解很有想法。


    “他来了之后,你们乐队的新歌和演出水平都上升了一个层次,你不觉得吗?”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难得听你夸我们乐队一句。”罗门整理着衬衣的衣领,没有正面回答妻子,但心里也清楚,她说的是事实。


    妻子在音乐培训学校当教师,科班出身。从认识到结婚,她都没怎么瞧得上罗门写的歌,但去年老崔加入之后,妻子对乐队的看法有了转变。从动机到作曲,到歌词的字句,再到编曲和混音时的想法,老崔虽然不亲自写歌,却往往能给出非常精辟的建议,让歌的态度和律动都上升一个台阶。


    老崔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不只妻子这样觉得,乐队的其他人也都喜欢老崔。甚至,从去年开始,乐队的现场歌迷和网络听众也都在逐渐增多。


    清晨的太阳照在阳台一角那把落了灰的雅马哈F310入门款旧吉他上面。这是罗门人生的第一把吉他,崔远上个月来家里做客喝茶,还弹过它。


    老崔说自己其实喜欢这种便宜货的音色,有种校园民谣的感觉。


    罗门问他校园时代喜欢听谁的民谣。他露出微笑不回答,打岔聊起乐队的新歌,换了个话题。


    他一直不怎么提自己的过去,这天临走才说,自己高中都没念过。


    如今,这么近的记忆也变得不真实,甚至荒诞。对老崔这个人的所有印象,在事发之后都像是沙子堆出来的,一碰就散了。


    “别想了,想也没用。”


    妻子递过夹克,让他该干吗干吗,说浩南还在楼下车里等着呢。


    自家楼栋的电梯间有一面是光滑的不锈钢,罗门每次出门,都把它当镜子用。他看着自己的脸,前几年还觉得自己长得挺嫩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显沧桑了。


    妻子以前常说,当年就是迷上了他的长相,才倒追过来的。罗门最近常常问她有没有后悔。


    至少罗门自己不曾后悔,他对婚姻生活感到满足。妻子是个非常体贴又善解人意的人,对他帮助颇多。结婚之前,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工作和乐队上面。刑警是一份艰苦消耗的工作,只要有任务,几乎就没有假期,而少有的闲暇时间他又一心扑进了乐队。婚后两人聚少离多,妻子也没有太多抱怨。


    电梯门开了,罗门走下台阶正要张望,听见浩南按了两声喇叭。


    他钻进浩南的红色马自达里,系好安全带。浩南打了转向灯起步,向小区外驶去。


    “怎么样?审查了一周才放你出来,都聊了些什么啊?”浩南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


    罗门把胳膊撑在车窗的边沿,说还不就是那些,能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案发当时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以及关于崔远的涉案回忆,更多就是一些思想觉悟和人际交往方面的教育。


    “所以案发那个时间点,你们真不在一起是吧?”


    罗门说这些都给他们交代过好几遍了,那个时间点之前,他们乐队的演出已经结束了,本来是在一起看其他乐队表演的,崔远突然说想要拉屎,去了半天没回来,鬼知道搞出这么大事情。


    “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浩南不解。最多也就个把小时,崔远要如何完成杀人、离场、处理血衣血渍,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到乐队朋友身边?


    罗门摇头称自己也想不明白,浩南便换了个话题。


    “审查这一周,队里没有你,耽误了不少事。到现在居然还在反复交代,不能让你接触崔远,搞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罗门告诉浩南他自己倒觉得还好,也能理解上面的顾虑。再说以他的了解,老崔要是不想开口,自己去接触了也没什么用。


    “你能不能让他开口倒是其次,反正人抓到就好说了,再怎么耗着我们都不怕。关键是上面那几个谁,自己人什么底细他们不知道?林队天天去帮你打包票,也不顶用。办正事的时候没见过这些人几回,苦是我们基层吃了,还要被他们拿放大镜盯着看,这世道……我佩服你脾气好呢!要是我的话,早和他们干一架了。”


    同事们常常说罗门脾气好、性格好,他觉得都是妻子的功劳。


    “我以前脾气也不好,玩摇滚的嘛,愤怒青年一个。后来遇到我老婆,被她降伏了,跟她慢慢学好的。”


    “那你老婆又是跟谁学的呢?”浩南问。


    罗门想了想,说她父母脾气也都好,可能是一种家庭和成长环境给予的耳濡目染吧。


    “家庭?”浩南重复了这个词,撇着嘴直摇头,一脸不屑和厌弃。


    罗门问现在是要去哪里,浩南告诉他去长沙理工大学,找一个懂电气工程的朋友。


    “还记得黎万钟弄坏监控的那个像喇叭一样的东西吧?我那个理工大学的朋友说是什么电磁来着。今天周日不上课,终于有空给我们讲讲了。”


    在校道的停车位上停好车,浩南给朋友打电话。罗门低头看见自己踩了一脚爆浆的果子,抬头看见几簇翠绿招摇的香樟树叶,又看到操场上有一些人穿着短袖球衣在踢球,还有情侣在散步。周末了,学生的生活总是悠闲惬意,脸上的表情也像常青树一样,永远自信明朗。


    “走。”


    浩南挂了电话,按下车钥匙锁车,说朋友让他们直接去电苑楼的实验室。


    “我介绍一下,这是罗警官,这位是肖老师。”


    在实验室楼梯口,经浩南介绍,双方相互握手问了好,罗门才说,没想到是位女老师。


    “女老师怎么了?肖老师在物理方面的天赋,可比好多男老师厉害多了。”


    浩南在一旁打趣,肖老师边掏钥匙开实验室的门,让他别站在外面拍马屁了,进去再聊。


    进门后,肖老师随意抓了一副旧的劳保手套戴上,去实验室一角窗帘下的瓦楞纸箱里乒乒乓乓找出几样电子零件,往工作台上一扔。又拿起刷子,刷掉了黑板上原有的公式和图例,用粉笔重新画了一个简单的二维坐标系,十分干练。


    “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什么是电磁脉冲吧,”肖老师在二维坐标系的横轴上写下了字母t,又在竖轴上写下字母v,然后沿着横轴画了一段起伏的波浪,“这里t代表时间,v代表电压。简单来说,当一段电信号通过的时候,电压开始像这样不停振荡,就会产生电磁脉冲。”


    她又在坐标系的旁边画了两条短竖线:“一般电子产品,其实大都是通过继电器的打开和闭合,来传输电信号的。电磁感应原理知道吧?也就是说,如果我在一个集成电路附近给它一个很强的电磁脉冲,就会干扰继电器的工作,从而让集成电路传输错误的电信号,造成故障甚至瘫痪。”


    肖老师很有上课的范儿,但浩南和罗门面面相觑,显然都是没有听懂的样子。


    “就知道你们两个教不明白。”肖老师嘴歪到一边,扔掉手中的粉笔,说干脆直接做一个出来好了。


    她找出一个带有插头和电夹的装置,放在起始位置,说这里首先肯定需要电源。


    接着她把其他找来的元件在电路板上按顺序排列,告诉他们现在需要接上振荡器,产生一个振荡信号。


    她麻利地把这些元件用电线连接起来,一一说明是功率放大器、变压器和电容,这样就可以得到高频高压的电流……


    “我先试下。”


    肖老师接通电源,裸露的两段铜线之间忽然冒出蓝色的电火花,滋滋作响。


    “你的意思是……这样就可以破坏橘子洲那个沙滩公园的监控器?”浩南似乎领教到了这电火花的威力,但总觉得这玩意儿和当天视频中看到的不像。


    “这只是电弧,还需要有这个。”


    肖老师把手上绕好的一匝细细的电线,一头贴近刚才放电的地方,一头接在另一段铜线上,说这样就能在电磁感应的作用下,产生电磁脉冲,也就是EMP。


    肖老师决定给他们展示一下效果。


    电源再次接通,电路板上再次不停闪出蓝色的电火花。肖老师拿着桌子上一只小小的考试用电子计时器靠近电路板边缘缠绕的线圈,很快,计时器上的液晶数字闪烁几下后消失了。


    “这就是一个小型的EMP发生装置。你那天发给我的视频截图中,如果监控真是因为男人手中的‘喇叭’失灵,我觉得最有可能是这个原理。”


    浩南问这东西哪里有卖。


    肖老师回答他没的卖,这种能毁坏监控器的EMP装置功率已经很大了,生产和售卖肯定是违法的。


    “那……一般从哪里可以弄到?”罗门换了个问法。


    肖老师说从刚才的演示也看得出,这东西原理其实很简单,制作也不是特别难。这种电磁方面的小玩意,对于专业学这个的都是小儿科。网上还有很多民间爱好者,比如各种各样的百度贴吧里,集成电路、EMP装置、电磁炮等等,不少人都能自制。


    罗门问,那零件好不好溯源。


    肖老师告诉他零件应该不算难找,和桌上这些差不多。要做大功率的话,零件的标值肯定高些,但是从一些废旧电器里面拆解也能得到,闪光灯啊、微波炉啊、电击防狼器啊之类的都能拆出耐高压的零件,再加一些大容量电池。


    “我觉得你们想靠零件溯源够呛。”


    “就算容易我们也没办法溯源啊。”浩南泼下另一瓢冷水,说根本就还没找到当天那个大喇叭的实物,哪里来的零件溯源。


    “还没找到?”罗门以为早找到了。


    “崔远什么都不肯交代,也不懂他到底是真不知道黎万钟在搞什么鬼,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浩南说完瞄了罗门一眼,罗门没有作声。


    “这个电磁脉冲,真的这么管用吗?”过了会儿,他突然又开口,向肖老师提问。


    肖老师笑了,问他是不是觉得一个小计时器证明不了什么,说如果胆子大,可以把手机拿出来试试。


    “你傻啊?我开玩笑的!”肖老师见罗门真打算掏手机,赶忙制止了他。


    肖老师进一步解释说,其实他问得挺好,电磁脉冲的效果,确实受到很多方面的影响。比如刚才讲到的电的频率和电压,线圈的材料和绕的匝数,还有目标电路的距离和保护措施,等等。


    “也就是说,这个喇叭形状的电磁脉冲装置,对橘子洲的监控器有效还是没效,在使用之前,其实是不确定的?是这个意思吧?”罗门陷入思考。


    “你这不明知故问?肯定是有效的啊。如果没效果,监控器是怎么坏的呢?”浩南没太明白他在意的点是什么。


    “不不不,黎万钟不知道,或者说,那天想要破坏监控的人,事先应该不知道。”


    罗门这么说,浩南仍然一脸疑惑,看向肖老师。


    “确实,这么想是对的。如果事先没试过,这个电磁脉冲装置对橘子洲的监控器有没有效果,谁也不知道。”


    “啊!”浩南仰天长啸,有点生自己的气,感觉已经跟不上他们在说的东西。


    罗门让他别烦,自己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这种不管是买的还是DIY的装置,落到了想破坏监控的人手上,要保证使用效果,肯定事先拿橘子洲上的监控试过水。


    不试,怎么知道一定起作用?


    “是哦!”浩南想了想,一捶手。


    “可以让橘子洲派出所查查之前的记录?没准可以查到有谁朝监控器举过这玩意儿。就是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找起来的话工作量还挺大的,而且时间太长,视频的存储很可能已经覆盖了。”


    罗门说用不了这么麻烦,问一下橘子洲派出所,最近一段时间,还有什么时候监控器出现过类似的故障记录就行了。


    “既然后来成功了,如果真的拿那种装置试过水,当时肯定也是成功的,也会造成监控器故障才对。”


    浩南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拿起手机,拨打了橘子洲派出所的电话。


    对方说要查一查,让他先别挂电话,要花点时间。


    不一会儿,那头的同事告诉浩南,与他们的预期相反,大半年来,橘子洲的监控器都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故障。


    “这……”


    挂了电话,三人都闷不吭声了。


    “我觉得你们的想法还是有点问题,他如果想试效果,随便在街上找一个监控试试不就可以了?不一定非得去橘子洲上试吧?”浩南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那还是不一样。监控器这个我稍微懂一点,不同型号有很大差别的,有枪式的、球形的,有模拟信号和数码信号的,有金属外壳的也有塑料外壳的,功能、质量和电磁防护能力肯定都不一样。电磁脉冲这玩意儿不是说对一处监控器有效了,对其他所有的监控器就一定也有效。”肖老师否定了他的否定,但又无法解释橘子洲派出所的反馈。


    “那同一型号的呢?”罗门捏着下巴问浩南,能不能在全市近期的监控损坏记录里找与橘子洲那晚相同型号的设备。


    浩南说可以试试,不过感觉范围太大了一点。


    “这些设备当年应该都是公开招标采购的。不如先试下能不能找到橘洲这批监控设备当年的招投标公示,看有没有同一批次的在橘子洲以外的范围安装。再同损坏设备的记录做个对比,优先从这里面找。”


    罗门赞同他的思路,说是个好主意。


    浩南马上给分局情报组的萌萌打了电话,拜托她尽快处理。过了十几分钟,萌萌回电给他说找到了。近期有两处符合条件的监控损坏记录,一处在岳麓区汽车西站望城坡附近,还有一处在雨花区雨花亭街道新建西路附近。


    “去新建西路吧。”


    罗门的选择很干脆,但是情绪有些低落。


    “嗯。”


    浩南知道他选择新建西路的原因——崔远的烟酒店,就开在那雨花区新建西路附近。


    从东塘派出所出来,罗门和浩南都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说话。


    很显然,他们扑了个空。这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记录显示,新建西路那处和橘子洲同型号的监控器自7月4日损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报告了,现在已经更换成了新型号的监控器。而8月之前存在服务器中的全部监控记录,也已经被重新写入的视频文件覆盖,无法恢复。


    这意味着,两人无法确定嫌疑人崔远与死者黎万钟破坏监视器用的那个喇叭状电磁脉冲装置之间,是否真的存在关联。


    “我在想一个问题,音乐节那两天,治安管理大队那边的安保到底严不严?如果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黎万钟带这样的东西进去,不会被查到吗?”罗门咬着指甲问浩南。


    “瞧我这记性。”浩南一捶手,忽然想起来个事情,“你知道音乐节的舞台后边,有辆电视台的转播车吗?”


    他说那天在现场做调查,去电视台的转播车上调视频的时候,有个编导在旁边,告诉他好像看到过黎万钟从后台出来,手里拿着那个喇叭形状的装置。


    “后台黎万钟进得去?”罗门对此表示怀疑。


    “我那天反正是在外面被拦下来了,有个志愿者之类的年轻人看我没有工作证。黎万钟应该有工作证吧?我记得在现场茶社包厢取到的证物里看到过。”


    浩南回忆着问罗门,是不是长长的蓝色塑料卡片,还有根黄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


    罗门说这次音乐节的工作证分两种,A证和B证。A证是舞台证,红色的,可以进后台、上舞台,只有音乐节演出相关人员有。蓝色的B证是场外证,其他各种工作人员都会发,可以反复进出音乐节大门,区别于观众门票的单次进场有效。


    他以此向浩南解释,黎万钟的工作证按理来说无法进入后台。


    浩南问那工作证记不记名。


    “记名。”


    罗门肯定地说,这次特别正规,工作证里面是有芯片的,持工作证首次进入的时候就会绑定持证人,不仅要刷身份证,还要用摄像头记录首次进场人脸,然后大门的安保人员会人工比对确认是持证人本人再放行。以往办音乐节,有一些人会利用工作之便,借给别人工作证来逃票,这种严密的程序主要是主办方想要防止经济损失。


    浩南搓了搓头发,不说话了。


    “不过……”罗门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好像哪里有个漏洞。


    “怎么说?”


    罗门让他想想,这样一来,好像只有大门口的安保和验证是最严格的。


    “你那天也经历了,舞台和后台的验证都是人工看证,只看颜色。证上是没有照片的,所以就算工作证绑定了身份,一旦进到了音乐节里面,不管你是买票进场的,还是持B证进场的,只要有人再给你一张A证,就都可以进入后台和舞台。”


    “是哦!”浩南恍然大悟。


    罗门仍有不解的地方——谁给的黎万钟A证呢?老崔吗?但是周六那天,老崔应该不在现场,下午和晚上乐队成员一直在一起,为第二天的演出搞排练。


    浩南摸摸鼻尖,提醒罗门不如换个思路,打开一点,别钻进这些细节里面去了。


    “为什么他要去后台拿那个装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原因?”


    罗门迟疑了一下,说显然是为了躲避安检。


    “是哦……”很快他想到,如果装置是随表演乐队的乐器进来的,即便被检查,也不会被安检人员注意到,很可能会被当成一种演出器具。


    “演出器具?”浩南不懂会有谁拿大喇叭当演出器具。


    罗门说偶尔有些音乐人喜欢在舞台上玩花样,用大喇叭或者旧话筒制造一种人为失真的演出音效,大家见怪不怪。


    两人的眼神越来越接近,最终碰到一起。


    浩南问第一天演出的乐队里头,有没有崔远认识的人。


    罗门知道确实是有,一支名为“亲月木”的本地乐队,老崔之前还在那里待过。名气不大,也属于暖场表演的乐队。


    他掏出手机来,翻了一下通讯录,说自己没有联系方式。于是只好又打电话给了自己乐队的赵公子。


    浩南听到电话那头的队友问罗门是不是在查老崔的事,又问他乐队以后有什么打算。


    罗门的情绪似乎有点崩溃,眼圈红了,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让对方别多问,把号码发过来就是了。告诉对方乐队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自己正忙着。


    很快,赵公子给罗门发来了亲月木乐队主唱小果的电话号码。罗门寒暄了几句,直奔主题,问崔远是否在周六那天托他们把一个喇叭带进过后台。


    “还真有?”


    “还真有。”罗门挂掉电话,告诉浩南。


    “老崔骗了他,说是带给朋友在音乐节搞笑玩的扩音器,当时里面还没装电池。后来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进后台取走了,这个人肯定就是黎万钟。”


    “那看来张伟和杜然的判断挺准啊,崔远和黎万钟,这两人之前就挺熟了。”浩南摸着下巴,猜测这个装置有没有可能是崔远带离了现场。他去报刊亭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罗门一瓶,拧着盖子说疑点在慢慢减少,重点就聚集到两个问题上来了。


    “首先,为什么黎万钟要破坏监控?其次,那个装置去了哪里?这两个问题目前还不得而知,但肯定与崔远的动机有关系。那崔远的动机又是什么?凭我们接触到的这么多案子,无非也就那几个……首先要排除激情杀人,这么缜密的筹划,他肯定是有预谋的;剩下的无非就两种,要么和钱有关,要么和情感有关,你觉得更可能是哪一个?”


    罗门把水瓶挂在嘴边想了想,说崔远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个特别在意钱的人。他平日生活简朴,甚至有点超然物外。


    “那是感情上的问题?”


    浩南这么问,罗门就只喝水,不说话了。


    “时间还早,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浩南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都已经到这附近了,要不要去崔远的烟酒店看看?


    “我可以去吗?”罗门润了润喉咙,拧紧瓶盖。


    矿泉水瓶晶莹剔透,在阳光中显出一种不真实的纯净感。


    “谁下了命令说不可以吗?我没听说啊。”浩南按了下车钥匙,招呼罗门上车。


    “远哥烟酒”的红底白字招牌下,浩南蹲下来插入铜片钥匙,把卷闸门拉起。罗门递给他从车上拿下来的手套和鞋套,自己也穿戴好。


    阳光照在玻璃柜上,洁净无尘。玻璃柜上层放着塑料篮子,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包装的槟榔,柜子里面挨个陈列着各种烟盒。后排的一排木架上,则摆放着各种酒瓶:白酒居多,从衡水老白干到德山大曲、酒鬼酒、五粮液、茅台都有;也有不多的几瓶洋酒,看上去都是便宜货色。烟酒店的角落还有一台拉门冰柜,里面放矿泉水和一些饮料,一直没有断电,玻璃柜门上结着一些水珠。这样小而逼仄、大概十米见方的烟酒店,在长沙随处可见。天花板上有一处吊门,已经被拉开,垂下了爬梯。


    浩南说,已经来搜过两遍了,什么都没找到,干净得像搬过家似的,上面只有一张床铺、几件衣服和一把旧吉他。


    “他是不是有洁癖啊?最近挺流行的那个你们文艺青年的概念,叫什么来着?断舍弃?”浩南按着脑门想了想。


    “你文艺对了三分之二,是断舍离。”


    罗门爬上梯子,往阁楼里面探了探头,说他以前来过,不是这样的。


    一切都改变了。崔远喜欢看书,阁楼里边原本乱七八糟堆满了书,包括一些社科著作、大部头小说,甚至是诗集;他也喜欢听磁带,有很多90年代的磁带和一台老式的索尼Walkman放在枕头边;此外还有一台inkPad笔记本电脑,应该是用了挺久的,如今连充电器和插线板也一起不见了。


    罗门告诉浩南,这把旧的Takamine吉他是老崔的一个朋友送的,但是从来没有见他弹过。老崔只是放在那里陪自己睡觉,甚至都没有调弦或装包,上面一层灰。


    “崔远吉他弹得好吗?”


    “啊?”罗门不知道浩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只能说,在我认识的长沙玩吉他的人里面,能弹成他这样的,勉强数得出一只手来,绝对数不出两只手。”


    浩南问,那他是什么原因开始喜欢弹吉他的。


    这个话题自然是聊过的,一起玩乐队的人,谈音乐的初心和启蒙是家常便饭。


    罗门记得,老崔说他是十几年前,2000年左右开始学的吉他。那时他正在县城老家开影碟出租店,来了个姑娘在他店里打工,喜欢听歌,也喜欢唱歌,还特地买了本教材自学,说以后要上台表演。老崔喜欢上那姑娘,为了讨人家开心,攒了好些钱买了台索尼随身听送她,又悄悄买了把进口吉他在家里学,想着将来给姑娘弹伴奏,陪她唱歌。


    结果还没学会几个基本和弦呢,姑娘就跟隔壁开美发店的老板好上,结婚去了。


    老崔偶尔还会把这段苦情的生活拿出来讲,供朋友们当笑料。白天去店里,忍受人家秀恩爱,晚上回去又睡不着,只好抱着吉他苦练,本来只是想靠吉他解个烦闷,没想到成就了一身技艺,焉知非福。


    “听你刚才说他有很多书,我也觉得他才识挺渊博的,甚至还怀疑他难不成是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吉他弹得那么好,又猜是不是音乐世家之类的,在闹腾的年代遭了殃。”浩南自嘲地笑了笑,说没想到是个落差这么大的俗套爱情故事。


    “还音乐世家?你想象力蛮丰富。”罗门转过身看着门面外的街道,有一只麻雀在地上啄食,又急急飞走了,说最近才知道,他初中都没上过,全靠自己学的。


    浩南感叹,真是个本事人,可惜是个坏人。


    “那平时你们去演出或者排练的时候,他这个店怎么办呢?”


    罗门的形容有些别扭,说他有个没有经常在一起生活的,关系好像也比较疏远的,就是那种偶尔联系一下的女朋友王姐,有时候会喊她来帮忙看下店子。


    “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拐弯抹角了?”浩南倒是直截了当,“那不就是炮友?”


    罗门“嗯”了一声,说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崔远叫她姐,她年纪比崔远大?”浩南告诉罗门,这个人目前还没掌握,问他觉得会不会和音乐节的事有关系。


    罗门摇头,说老崔就喜欢年纪大的,除了王姐,应该也还有其他的女友,好像都比他大几岁。


    “和案子有没有关系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感觉是,他对那些女友都没有太多真感情。包括王姐,就是解决一下寂寞。”


    浩南问有没有这个王姐的联系方式。


    罗门摇头称没有。浩南感叹,要是能找到崔远的手机就好了。那晚崔远卸掉了SIM卡,把手机丢进了清扫车,后来也派人去附近的垃圾中转站找了,可惜估计是拖去处理厂了,也没找到。


    “他既然能想到拔SIM卡,我估计找到手机也没用了,要么已经损坏,要么资料也清空了。”罗门拉开烟柜的柜门,里面只有一些没用完的黑色塑料袋。


    “远哥在不咯?”


    罗门和浩南回头,一个秃顶男人在往店里望。


    “不在,你找他有事?”浩南回应道。


    “没事咧!我就是路过,看他的店好久都不开门了,你们是他什么人咯?”


    “我们是他朋友。”浩南说他有事要离开长沙一阵子。


    “你经常来这里买东西吗?”罗门问。


    “不咯,经常拿东西来他这里卖。”秃顶男人说他就住这附近,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有时候公司发些烟酒礼品,他就拿来这家“远哥烟酒”回收换些私房钱。


    “远哥人好,老实!也懂得多,我没事的时候还来找他聊天呢。”


    浩南故作轻松,问他们一般都聊些什么。


    “那什么都聊呢,聊歌啊,聊网上一些好玩的啊。去年国外不是有个比特币吗?我们最近经常聊那个。我在这里换的私房钱,全拿去买比特币了,远哥也买了一些,最近行情波动厉害,我还想问他抛没抛呢。”秃顶男人问远哥去哪里了,哪天回来。


    浩南说他回老家办点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秃顶男摸摸脑袋,似乎有些疑惑,但也没多讲什么,说那就改日再来。


    浩南看着他走远,问罗门什么是比特币。


    “倒是听老崔提过一嘴,加密货币什么的,说是美国硅谷那边流行起来的,可以赚大钱,还劝我买点试试。我没太了解,总感觉像骗人的玩意儿。”


    罗门耸耸肩,说这里应该也找不到什么了,问浩南接下来去哪里。


    浩南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先接个电话。


    罗门认得那是林队的单位集团短号。要是以前和浩南在一起,林队找来,多是会打电话给自己的。


    “林队让我们去澧县。”浩南答应了几句,告诉罗门林队的决定。


    “啊?”罗门有些吃惊,这很突然。


    浩南收起手机告诉罗门,之前联系过崔远在澧县的前妻,她早就再婚了,两人这几年来都没什么来往。


    罗门说这他知道。


    “我们给他前妻留了局里的联系方式,告诉她有事情随时来找我们。”浩南腮帮子鼓得紧,“林队说刚刚她还真找过来了,说崔远通过邮政寄了一个包裹给她,没敢拆,就直接打电话给局里报警了。”


    罗门把手插进裤兜,低头想了想,问浩南什么时候过去。


    “林队让我们赶紧出发,现在就开车去?”


    浩南说,跑澧县得将近400公里了,好在上午出门的时候,未雨绸缪,加满了油。


    罗门点点头,两人朝着红色马自达那边走。浩南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家里小娘子说一声。


    两人分别打开车门。一阵热浪袭来,在太阳下晒了太久,车内温度有点高。


    罗门说不用,告诉过妻子今天不一定能回家,却有些欲言又止。


    “浩南,你没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吧?”


    “没有啊,哪能啊?”


    浩南发动引擎,驾车轰鸣两声,离开雨花亭,驶向南二环。


    “我们放点歌吧。”


    红色马自达从长沙西收费站上了高速,浩南打开了车载歌单,从一首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开始,又到了大卫·鲍伊的《太空怪客》,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听了几首歌,一个字也没说。


    “这首你都有啊,这么小众……”直到放出银河500乐队《拖轮》的前奏,罗门终于感叹了一句,“平时没怎么坐你车,你听歌品位还可以啊,和我对路。”


    “是吗?”浩南想忍住笑意,但还是微微笑了笑。


    罗门说,张伟的车里就都是些情情爱爱的流行歌,很难找到几首自己喜欢听的。


    “我可没你专业啊,随便讲。我觉得听歌就跟品酒似的,它得经过时间的沉淀和酿造,一代又一代的人去理解和发酵,才能出来那个味道,留下的才是最好的,你说是吧?再一个呢,它也有点像旅游,你是想要去借助它,体验一种陌生的文化和心境,对不对?所以我很少听现在的一些新歌,也很少听中文歌,太熟悉了没意思,就喜欢听一些国外的老摇滚乐,还是这些歌经典、有味、耐听。”


    “也挺好的。”罗门点点头,声音有点疲惫,没有去反驳他对音乐品位的理解。


    “那你呢?”


    罗门说什么都听一点吧。国内的,国外的,新歌和老歌,听得比较杂。摇滚肯定听的,民谣、爵士也听一点,古典和电子,一些没有歌词的,流行和嘻哈也听一点。


    “你还听嘻哈啊?那我真的没想到。”浩南扶着方向盘嚼口香糖,说感觉玩嘻哈音乐的小孩子们都挺幼稚的,是一种对国外流行风尚的廉价跟风模仿。


    “那也许是因为你没有听到过好听的。”


    罗门说嘻哈音乐的起源其实并不幼稚,和摇滚一样也有强烈的底层呐喊和反叛精神作为发声内核,只不过进入国内之后,很多时候被不少只追求“酷”这种外在感觉的爱好者掩盖了,让人觉得嘻哈就是嘻嘻哈哈。毕竟不同地方的人,生活的环境和表达的方式都不一样,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是挺难的。


    他谈起自己的见解:“其实音乐这种东西啊,它本身是用来沟通的,包容性是很强的。从创作者的角度,没必要非得谁杀死谁,谁把谁比下去,都是可以共存的,甚至可以相互共鸣。”


    “你是说音乐不分好坏吗?”从听众的角度,浩南似乎没太懂罗门的意思。


    罗门说具体到每一首歌来说,当然也分好坏,但是不应该在类型或者年代上分贵贱。而且好坏这个标准也是由每个人的喜好来评定的,不存在绝对的公论。


    “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好音乐多吗?”


    “当然多啊,太多了,只要愿意敞开自己去听,好音乐多到听不完。”罗门脱口而出。


    “那我就还挺好奇了,既然你觉得好音乐多到听不完,为什么还要去搞音乐创作呢?我们平时的工作也这么累。”


    浩南总喜欢聊些有的没的,但罗门也知道,高速公路上的风景单调又无聊,如果不聊天,开车的时候很容易睡着。


    聊到创作,罗门说主要还是从自我出发。


    “人总得有点爱好吧?你看我们的工作,经常要面对那么多社会的暗面,压力还挺大的,我性格又比较内向,不善言辞,玩乐队就成了我的一个表达出口。”


    这种问题罗门其实已经回答过几百遍了,每次新认识的音乐人朋友都会好奇,为什么一个警察想要来组乐队,不温不火还玩了这么久。


    浩南问他觉得创作音乐难不难,说自己以前也有过这方面的冲动,买过一把吉他,但是感觉很难被别人认可,就放弃了。


    “我觉得难,不过搞创作首先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吧。”


    罗门认为,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和信任是很难,人与作品之间的理解和信任就更难了。譬如你写了些自认为纠结和复杂的悲剧,但大多数人想看的其实是刺激。他们把你那种不可说的心情,全当成表达的弊病,只觉得你辛辛苦苦,给他们讲了个不够格的笑话,这样的事情总是没法避免。


    “那崔远的音乐好吗?”


    浩南调低了车内音响的音量。


    “老实说,在我看来挺好。讲白了,对于一个音乐人来说,除了技术这种硬指标之外,最重要的能力也许是共情。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情绪的方式,传递给他的听众。就像你喜欢这些老摇滚,你当然也有刚才自己分析出来的那些理由,但它肯定不是这么绝对理性的。对这种音乐的喜欢,会有你的心事、你的情绪和潜意识在那里。张伟为什么喜欢听流行歌和情歌?当然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渴望得最多的,就是爱情咯。你听老摇滚就复杂一点,也许是有一些社会批判的心情在里面?渴望突破什么?或者对自我现状不满,希望有某种改变?不一定准啊,我瞎说的。”


    讲到音乐,罗门来了精神,侧了侧身子,甚至比画起双手,有了肢体动作,加大了音量:“那么换个角度,厉害的音乐人是怎样的呢?是能通过各种节奏、音调和旋律,来理解你的情绪,与你的脑袋产生共鸣,让你感觉那些东西是真的穿过了你的身体,把你的心脏和大脑皮层给抚摸到了,老崔是有这个天赋的。”


    “所以他情商很高?”浩南是这么理解的。


    “这和情商还不太一样,情商是一种自我管理情绪的能力。我觉得音乐的天赋,应该是一种对他人情绪的敏感和理解。”罗门比较了两者的区别。


    “那你怎么看崔远去杀黎万钟这个事,你觉得可能的真相是什么?”


    罗门沉默了很久,看着挡风玻璃外,不停变换的距离指示牌,并没有直接回答浩南的提问。


    “我给你讲个小事吧。”


    罗门说去年冬天,他们“哭小孩”乐队想写一首新歌。大家即兴排练的时候,老崔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动机,乐队几个人都觉得挺不错的。于是他很认真地完善了曲子,写了词,大家一起做了编曲,一直在打磨,本来准备趁这次音乐节首演的。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今年春末的时候,网上有个小有名气的乐队发了一首新歌叫《往事与细节》,和他们那首歌的主要动机一模一样。


    “开始还挺吃惊的,稍微打听后发现,这个乐队的贝斯手和长沙本地的一支乐队玩得好。而那支乐队,又正好租了我们的排练室搞排练。”


    后来大家回忆,搞排练的时候,那个贝斯手可能正在门外等他朋友收拾乐器,听到了排练,时间似乎对得上。


    “我们联系上了对方,想问问是个什么情况,人家一口咬定这首歌是他们自己在成都排练的时候即兴想出来的,说拿人品保证,反倒怀疑我们是不是想碰瓷。你怎么看这个事情的真相?”


    “你一个搞刑侦的,这点证据链查不出来?”浩南揶揄他。


    “我们有证据,人家也有啊。我们乐队的人平时挺忙的嘛,毕竟不是全职玩这个的,最早想在电脑上把这个动机录下来,是一周以后第二次排练时。而人家第一次在电脑上录动机比我们还早三天,歌的demo都快写完了,你怎么比?”


    “还有这种事?那最后怎么办?”浩南笑了笑,没想到这种小事能难倒一位刑警。


    “还能怎么办,不唱了咯。撞动机这事,在玩音乐的人里面一点都不罕见,而且往往很难说得清白。我们不讨论这事的真相,你觉得这件事,除了我们乐队自己的几个人外,大多数人更愿意去相信谁?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怀疑自己了。有时候真相不真相的,真的很难讲。你说我们办了这么多案子,真的每一次都找对了真相吗?”


    “想什么呢?”浩南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轻轻拍了拍罗门的膝盖,严肃起来,告诉他这肯定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办案子上,我们的心态会严谨许多。我看得出来呢,你现在很纠结,可能内心还是很难接受崔远这个事实,觉得案子另有隐情,对不?”


    罗门摇摇头,说这几天总在反省自己,所以老是想起从前。他揉揉眼睛,给浩南讲了另一个故事。


    “我读小学的时候吧,成绩还挺好,人缘也好,老师喜欢我,和班上同学关系也都不错。


    “有一次暑假玩得很嗨,开学之后老师交代我们第二天把暑假作业带过来,要统一检查。结果有几个同学没带,我也没带。


    “老师就说给我们宽限一天,明天再不带就要拿竹条打手心了,吃‘竹笋炒肉’。有几个同学通宵赶着写完交上去了,可还是有少数几个同学没带,我也在内。


    “老师平时有多喜欢我,这次就对我有多失望。他怒发冲冠,把我叫到讲台上,拿竹条打了我的手心,问我为什么不带。我告诉他,我昨天回去找了呀,没找到,可能是掉在乡下奶奶家了。


    “他一听就来气,狠狠拿竹条抽我,说我撒谎,让我吃‘竹笋炒肉’,还问讲台底下的同学们,相不相信我这个理由?


    “全班同学都觉得我不可能撒谎啊,都小声表示相信。他就更气了,说这种鬼话你们也信,又狠狠拿竹条抽了我一遍,大声告诉同学们,我肯定在撒谎,根本就没有做暑假作业,是在找借口骗人,还要打电话叫家长。”


    “这么可怜?你也太惨了,我这个样子,小学都从来没被老师体罚过。”浩南问罗门真相是什么,你暑假作业到底写了没有?

    “啊——”车途还很漫长,罗门举起手臂,伸了懒腰,打了个大哈欠,把头枕在座椅靠背上,打算小憩一下。


    “没写。”他闭上眼睛告诉浩南答案。


    “后来老师真给我爸打电话了,我爸其实知道实际情况,但他是公安干部,要面子怕丢人,就说我讲的话是真的,作业本确实掉乡下了。”


    浩南笑着说真是厉害了,问罗门后来怎样了。


    “同学们都觉得老师很过分,不应该那么打我骂我。我把班上所有人都给骗到了,免了一顿更粗暴的皮肉之苦。但是从此以后啊,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不管谁说的话听起来有多可信,我都会怀疑他是在撒谎。”


    罗门问浩南能不能明白这种感觉。


    “嗯。”浩南想了想,点点头说明白。


    “我还是很在意他那把匕首。”罗门头偏向窗边,都要开始打盹了,忽然冒出一句。


    “匕首?你是说凶器?”


    “费那么大劲找人带进来,不就是为了掩盖他的身份吗?但上面指纹都没擦干净,你不觉得奇怪吗?还用我排练室的电话,打给那个保安……”


    “之前我也总感觉这事有哪里不自然。”浩南略一沉吟,说这句话倒是点醒了他,有一种反差感。


    “没错,反差感。”罗门的声音缓慢而轻盈,带着即将入睡的倦意。


    在这起事件中,崔远透出了非常缜密和细腻的一面——他小心翼翼地找保安把凶器带进来,弄了肖老师说的那个EMP高级设备来对付监控,包括事后的逃脱行为,都设计得十分精密。不管最后成功与否,至少他试图让计划滴水不漏。


    但与此同时,他又暴露出来非常敷衍随意的一面——用排练室的电话打给保安,明明可以带走凶器却丢弃在现场,凶器上的指纹都懒得擦掉,这些行为都太过粗糙了。


    这截然相反的两面出现在同一个人做的同一件事情上,并不协调。


    “他是疏忽了?还是……”


    一辆油罐车从旁边驶过,猛按了两下喇叭。罗门没有睁眼,浩南急抖了两下方向盘,才稳住车身,差点撞上护栏。


    现在不是出神的时候!他决定暂时搁置心中的疑问,集中精神开车。


    前路还很漫长。


    2

    若娟盯着楼下,男朋友提着菜,嘴里叼着烟,正在埋头往里走。


    桃花源路的这栋老房子,随时可能会被拆掉。常德这些年来发展得太快了,到处都在搞拆迁。邻居们都在议论拆迁会补多少钱,若娟却盼着它晚点拆,最好是不拆。


    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从小到大,再到出嫁离开又回来。父母走后,房子成了她唯一在世的“血亲”。


    邻居们总是背着她讲闲话,她是知道的,但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关于她的工作,每天要接触到的病孩子,又或者是她让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住进家里,却一直不结婚。他们说这个女人太放荡,不是什么良家妇女,难怪被前夫抛弃了,不值得拥有家庭。


    “回来啦?”她托着腮,懒洋洋地和男朋友打招呼。


    “回来了。”男朋友说,“洗个手就去做饭。”


    若娟问今天吃什么。男朋友告诉她一个菜是辣椒炒肉,还买了点豆渣,昨天烫了点萝卜叶子,就搞萝卜菜炖豆渣。


    男朋友换了拖鞋,把吉他包丢在沙发,把菜放在厨房的砧板旁边,然后熟练地系上围裙,去洗手做菜。


    “你来把饭煮起?”他对若娟说。


    若娟告诉男朋友已经淘好米了,在电饭煲里,按一下就好。


    相比于拥有家庭,十二年前被前夫一家逐出家门时若娟就已经想通了,她更希望自己拥有爱情。


    但有些爱情是假的,只是诱捕女人的陷阱。回想刚结婚时,丈夫和他的家人对自己的好,都是以自己的生育能力为前提的。对于前夫一家而言,婚姻真正的意义就是为他们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做准备。当他们知道自己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时,所有人的脸都变了。


    曾经,她试过尽最大的努力留在那个家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只是拿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那时的她已经无法变得更卑微,最后换到的还是婆婆递过来的一纸离婚协议书。


    “若娟姐,家里还有盐不?”男朋友卷着袖子,拿着锅铲,青椒都已下锅,才发现盐缸里没盐了。


    若娟告诉他多的是呢,盐在卧室床底下的纸箱子里。


    男朋友关了火,去到卧室,蹲在地上把纸箱子拖出来,拍拍灰打开,惊呼怎么买了这么多盐。


    若娟扑哧一笑,说是2003年的时候买的。


    “这盐都五年了?”男朋友皱了下眉头,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非典’的时候吗?你也去抢盐了?”


    若娟告诉他,那时候她妈妈刚走一年,她害怕爸爸也因为“非典”离开自己,就拼了命去各个超市抢盐。后来呢,“非典”结束了,爸爸也走了。


    男朋友拿着盐往厨房走,说“非典”那年,自己前妻也去抢了好多盐,还有板蓝根,天天冲给他们一家三口喝。自己和两岁的儿子都不喜欢板蓝根的味道,经常偷偷倒掉,前妻发现了,又哭又骂,发了好几天的脾气。好在后来都说盐和板蓝根能预防“非典”是假的,她才慢慢消停下来。


    若娟看着男朋友重新开大火炒菜,油烟从锅里升了起来。


    “哈哈,一点盐和板蓝根就让你受不了婚姻了?”


    男朋友说那倒不是。


    “一直没听你讲过你儿子呢,他今年多大了?”


    男朋友也曾简略聊过自己离婚的原因,说是奉子成婚,后来自己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又发现自己并不能承担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就净身出户,离开了澧县,来到常德。


    “7岁了,都两三年没见过他了。”男朋友把盘子里的肉倒进锅里,滋滋作响。


    若娟自己没有子女,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但仍然很好奇。


    她靠着门框问男朋友:“你难道就不想儿子吗?”


    男朋友一边翻锅铲一边说,忘了他才是对他好。


    “屁呢!那你前妻呢?你想不想她?”


    男朋友笑了笑,没有说话。


    若娟也笑了,倚靠在厨房门口继续逗他。


    “你喜欢她多一点,还是爱我多一点?”


    “当然是你。”


    若娟便问他有多爱。


    “这么说吧,我以前特别不喜欢吃肉,跟你在一起生活久了,都开始吃肉了。”


    男朋友把菜盛进碗里,推着若娟往餐厅走。


    “哈哈,你有毛病吧,这是什么狗屁话?”若娟觉得他的说法好好笑,在餐厅咯咯笑起来。


    男朋友的表情却很认真,说没有骗人。


    两人坐在餐桌上吃完饭,若娟去洗碗,男朋友就坐在沙发上,弹吉他给她听。


    男朋友除了一些自己练习的指弹曲目,还会很多不同的弹唱曲目,她经常就附和着在家里唱起歌来。她喜欢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甜蜜蜜》和《光辉岁月》之类的,一些上个世纪的港台老歌。


    那时的若娟20岁出头,正值青春,还未开始那段糟糕的婚姻。如今36岁了,跟着伴奏唱这些歌的时候,她经常忍不住去想象自己的容貌和气质,会不会也随着嗓音时光往回流转,再次回到当初的那个自己。


    若娟认为男朋友的吉他弹得好,不仅仅在于技术上的熟练,或者节奏上的工整,而是一种理解他人的能力。他懂得如何通过拨动琴弦,来与自己的各种情绪相呼应。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弹琴的呀?”若娟洗碗的时候,转过头来问男朋友。


    “2001年吧,怎么了?”


    男朋友按住琴弦静音,专心和她聊天。


    “你弹得这么好,又这么喜欢弹,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学吉他的呢?”


    男朋友笑了笑,告诉她自己算是音乐世家,从小就接触乐器。


    “就你?还音乐世家?”若娟才不信他的鬼话,“你不是说你是农村人吗?”


    “你以为农村就没有音乐?”男朋友笑若娟眼界不开阔。


    “那我还真不知道农村有什么音乐,山歌?”


    两人总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乱开玩笑。


    “你还别不信,农村搞婚丧嫁娶,不都要音乐吗?”


    男朋友说,那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音乐,只是现在大家都不爱听了。


    若娟把一个“哦”字拖得很长,觉得他讲得有些道理,但也有些无聊。


    “那贵府以前是演奏什么传统乐器的?打鼓还是吹唢呐?”


    “我父亲以前主要是打铜镲的,你知道是什么吧?哐、哐、嚓、嚓、哐、哐、嚓!就是两个像帽子一样的铜片系着红布夹在手上,和鼓啊唢呐一起演奏的。”


    “哐、哐、哐、嚓、嚓、嚓、哐、嚓、哐、嚓、哐、哐、嚓?”若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记得这样的节奏,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走亲戚,确实有这样的演奏,但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它也是一种音乐,只觉得太吵闹。


    男朋友笑了,说没错,确实也有这样打的。


    “说到小时候啊,你有什么小时候喜欢的歌吗?弹一首给我听听呗。”


    男朋友的“没有”回答得非常干脆,表情也有些出神。


    “没有?”


    若娟在毛巾上擦干净手,说那弹一首我小时候爱听的吧,问他《让我们荡起双桨》会不会弹。


    男朋友试了一小段,问若娟是不是这样的,她说是。


    然后男朋友从头开始弹起来,她也跟着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若娟一边朝他走去,一边轻轻跟着唱。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若娟也坐在沙发上,依偎在男朋友的身旁。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她脱掉了身上的粗布裙子,没有穿文胸,胳膊搭在男朋友脖子上,直勾勾地盯着男朋友。


    “想来吗?”这是一句废话。


    她吻了吻男朋友的脸颊,男朋友便停止了弹奏,把吉他放到茶几上。相比于20多岁的那个自己,若娟明白,现在她的皮肤已经粗糙了一些,眼角也起了细细的皱纹,但是男朋友对它们仿佛有种狂热的迷恋。


    这种被迫切需要的感觉,也正是她所需要的。它仿佛在竭力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些人眼中“无用”的女人。


    “今天你不是要去值晚班吗?”男朋友喘着粗气问。


    若娟压低嗓子,用迷惑的声线告知他来得及,唐主任说今天可以晚点去。


    男朋友是个不善言辞、性格内敛的人。对于这间屋子来说,他更像是个没感情的租客。但在这一个个日子里头,有晚餐,有唱歌和做爱这样丰富且坦诚的交流,若娟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她知道,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开,但当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就和这间屋子一起,构成了自己更向往的那个“家”的全部意义。


    “对了,后天我带班的唱歌康复治疗,你要去吗?莲莲说她想你了,周沅也在问你。”说到值班,若娟让自己暂时出戏,顺口问了一句。


    “姐姐,现在不说这些了……”男朋友用力吮向她的脖颈。


    若娟在食堂工作区拿小刀削完一个苹果,递给橱窗外的同事赵蓉。


    心急的孩子们围在赵蓉身边,等她喊出自己的名字。


    “马恬妍!”


    也有安静的孩子,坐在餐桌边等她喊了名字之后,再乖乖过来的。


    屋顶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窗外有两只黑燕匆匆掠过,撞进杉树里不见了踪影。有个孩子赶紧把苹果扔在桌面,抓起蜡笔,想把燕子在素描本上画下来。


    在常德市康复中心住院楼的F区域,患者都是8到22岁的精神病人。


    苗若娟在这里上班已经有6年了。离婚之后,不得不放下家庭主妇的身份,又不希望一辈子啃老,就让父母出钱去读了几年医护专业的成人职业教育,找到了这份工作。


    每天要和精神病人打交道,一开始她是害怕的。特别是其中那些不受控制的狂躁和暴力,让危险也偶尔存在。但是后来,她渐渐发现这些病人身上,也有着可贵的迷人之处。他们的想象力是如此丰富,自由无拘束,还挺好玩的。


    有的人哪怕是苹果皮,也能看成蛇;有的人把窗外的鸟想象成胖胖的间谍在监视自己;还有的人把桌子当成大海,那么其他所有午睡的人就成了搁浅的鲸鱼……


    若娟想起昨天问过男朋友,怎么看这些病人。


    男朋友想了想反而问她,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精神百分之百正常的人。


    在若娟看来自然是没有。一个人格再健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也总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总有失去理智突然崩溃的时候,又有谁敢说自己精神永远绝对正常呢?所以她告诉男朋友,这世上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精神问题吧,病人与非病人之间,只是严重程度的差异。


    男朋友继续问,那这个界线是谁规定的。


    自然是有一套科学的标准。这个若娟倒是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包括汉密顿量表之类的问询评定,或者多巴胺、脑电波、心率血压等等生理上的检查,都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疾病。


    男朋友摇头,说这些医学上的标准归根到底还是人定的,那么凭什么一些人有权利选择一个值或者一个范围,来界定正常与非正常的标准呢?

    那当然是以绝大多数人的状态为依据了。若娟说,绝大多数人的状态,就是相对健康的状态。


    为什么绝大多数人的状态,就是相对健康的状态?男朋友摇头否认,说这些东西实际上没办法证明。人和社会一直都在变化,很多事情以前合理如今不合理了,以前不允许的现在又允许了。那怎么能说现在的大部分人就一定是心理健康的,其他的人就是有问题?也许他们才是未来人类进化的方向呢?


    若娟一时语塞,没办法回答了。男朋友周启森倒是笑起来,让她别继续这么认真地想了,自己是开玩笑瞎讲的。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差不多的。我怎么看自己,就怎么看他们。”


    若娟总觉得男朋友昨天的这句话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有问题。不过她记得别人说,聪明人和疯子之间只有一线之隔,男朋友周启森肯定不属于疯子,他是个聪明人。


    “周沅!别打架!”


    忽然,赵蓉喊了一声,苗若娟赶紧放下手中的苹果和水果刀,冲出工作区,同赵蓉一起拉开周沅和欧朱一。


    “是他先动手的!是他先动手的!”周沅大嚷。


    若娟问周沅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蚂蚁放在我背心里面!”


    “哪里有什么蚂蚁?”赵蓉一边问,若娟一边掀开周沅的衣服,露出他瘦小的背,上面起了很多红色的疹子,但没有看到蚂蚁。


    若娟安慰周沅说没事没事,可能是有点皮肤过敏了,等下涂点皮炎平软膏就好了。


    “哪里有什么蚂蚁?”赵蓉严厉地又问了一遍,周沅就不说话了。


    “欧朱一,你给他的背心放了蚂蚁吗?”赵蓉又转向另外一个病人问。


    欧朱一个子比周沅高一大截,性格却内向羞怯,摇头摇得像是在打冷战。


    “蚂蚁?生日?星期几?”


    口水从欧朱一嘴里流了出来,若娟又赶紧去拿纸巾来,给他擦嘴。


    “算了算了,又搞成这样了。我给你说了多少遍,没有人给你背心放蚂蚁!”赵蓉告诉周沅。


    “有,不是他,是另一种人类!”周沅反驳说。


    “谁啊?外星人吗?”赵蓉问。


    “是唐主任!唐主任放的!唐主任给我背心放了蚂蚁,他不让我出院!”周沅大叫。


    “怎么可以这么说唐主任呢?唐主任人那么好,你不是很喜欢他吗?”若娟温柔地直视着周沅的眼睛,试图安抚他。


    “不要再给我放蚂蚁了!不给我放蚂蚁,我就会好了!是真的!我想出院!唐主任,求求你!”


    周沅哇地哭出来,若娟就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很快可以出院了,只要再多多坚持一阵子,等完全康复了,出院的问题不大。


    “周叔叔来啦!”


    一个女孩在门口喊了一声,周沅看着背吉他包的周启森走进食堂来,忽然就破涕为笑。


    唐主任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跟着苗若娟的男朋友周启森一起走进来。他微笑着和孩子们打招呼,说今天的唱歌康复治疗,周叔叔又来给大家弹吉他!


    “周沅又开始有点激动了,说什么你在他的背心放蚂蚁。”若娟走过去,悄悄告诉唐主任刚才发生的情况,说等发完苹果,让他们吃完了再唱歌吧。让周叔叔先去和周沅聊会儿天,这孩子特别喜欢他。


    “好好好,我和周启森老师一起。”唐主任微微笑着说没什么大问题,让若娟放心,周沅这种双相情感障碍的就是这样,狂躁相和抑郁相都是他表达自我内心困惑的一种方式,还是需要多理解和倾听,再和他多交流,化解他的心结,病才会慢慢好。


    “我总觉得他一阵阵的,每次都快出院了,就又发病了,怪可怜的。”若娟皱着眉头。


    唐主任强调没事的,让若娟去给孩子们削苹果,说和周叔叔一起来跟他聊聊。


    苗若娟往食堂工作区走的时候,男朋友周启森轻轻拉住她的胳膊,说了一句悄悄话。


    “若娟姐,刚刚我在外面看你削苹果的样子,忽然觉得你穿这身制服的样子还挺好看的,我喜欢。”


    瞬间,她脸红得像是开水烫过一样,用力掐了掐男朋友的胳膊:“你有毛病吧!”


    不过,在给孩子们发完苹果之后,苗若娟还是给男朋友也削了一个,一把塞进他嘴里。


    周沅在和唐主任聊天,又是一些错乱而古怪的话语。什么宇宙、笼子、黑夜和星星,若娟问男朋友听不听得明白,男朋友竟然点点头,一边吃苹果,一边说差不多能听明白。


    若娟就问他,那周沅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很怕。”


    “怕什么?”


    男朋友几大口吃完苹果,用力在嘴里嚼着。


    “怕一直被什么东西缠着,只能留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若娟觉得男朋友是在胡诌,拍拍唐主任的肩膀,问他周沅最近到底什么情况。


    “他没事,我感觉就是太急着想出院了。”唐主任站起身,解释说。


    赵蓉发完苹果出去洗了个手,环视一圈,似乎觉得孩子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就大声喊:“大家做好准备,我们马上要开始唱歌了!”


    男朋友坐在小板凳上,拿出调音器夹在吉他上,拨动几根琴弦来调音。


    孩子们窸窸窣窣站去食堂一角,赵蓉把打印好歌词的A4纸拿来,分发给他们。纸上的字一个个都打印得很大,这样比较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今天若娟想教大家唱的歌是《明天会更好》。唐主任瞄了一眼歌词提议:“马上北京奥运会要开幕了,不如下次启森老师再过来,就教他们唱奥运会的主题歌《北京欢迎你》?”


    若娟答应下来,然后让男朋友周启森弹了一些和弦套路给自己打伴奏,先把《明天会更好》独自示范着唱了一遍。


    要是平时,她就只能用医院配的老磁带机放一些伴奏录音,但如今磁带已经不怎么好买了,又没出太多新歌,医院的十几盒磁带里,选来选去,也就《感恩的心》《小草》《好日子》那些老歌,孩子们都唱腻了。男朋友那天说要来当志愿者,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她就想着不如让他来给自己打伴奏,教孩子们唱一些磁带里没有的歌。结果效果挺好的,孩子们都觉得新鲜,非常喜欢这样的形式,也都喜欢男朋友过来。


    唐主任觉得这非常有助于他们的精神恢复,还鼓励若娟也多去学一些当下年轻人中正在流行的歌曲,比如《隐形的翅膀》《飞得更高》《奔跑》之类的,再来教他们。若娟实际上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男朋友和自己并不是什么法律上的家人关系,老是麻烦他过来帮忙,有一种亏欠感,好在他还挺乐意来的,也很喜欢这些孩子的样子。


    若娟甚至觉得,相比于正常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朋友在这些孩子面前,反而表现出了更多交流的意愿。


    “好,下面一句句地学啊,我唱一句,大家就跟着我唱。”


    男朋友弹出一些G调和弦,若娟带着孩子们唱起来。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孩子们圆溜溜的黑眼睛,目光随着打印纸上的歌词移动。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虽然歌声并不优美,一些孩子因为精神状况,发音甚至特别怪异,但每个人都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在跟着唱。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影迹。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跟随吉他演奏唱出来的这种感觉和往常的唱歌治疗是不一样的,若娟也变得更加专注起来,捏紧了自己手上的那份歌词,想要唱得更好一点,也让他们学得更好一点。


    “好,下面大家来跟着我一起唱。”


    只要情绪稳定,精神病人学歌并不比正常人慢,有些敏感的孩子,天赋甚至更高。带了几遍之后,若娟让他们跟着自己和伴奏完整地合唱一遍。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若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理解这些歌词,但唱到最后,周启森的吉他弹得更用力了,孩子们也跟着几乎是大声呐喊出来,与之共鸣,“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男朋友的现场弹奏十分感染人,若娟抬起头,才发现好多孩子的眼睛都红了。整个食堂安静了几秒,站在一边的唐主任突然高呼了一声“好!”然后和同事赵蓉一起鼓掌,周启森也放下了吉他,给孩子们鼓掌。


    若娟忽然感觉,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在这里教过最好的一次唱歌。她让孩子们解散,先休息一下,等下再过来合唱几遍,周沅就跑过去周启森那边,蹲在地上托着腮看他的吉他。


    “你还好吗?”


    “周叔叔,我很好。”周沅回答他。


    “你刚才唱得挺好的,音调很准,我听得出来你的声音。”男朋友表扬周沅。


    “可那是我的肺想唱的歌,不是我的喉咙最想唱的歌。”


    男朋友问他,喉咙想唱的是什么歌。


    “周杰伦可以弹吗?”


    “你会唱周杰伦的歌?”


    周沅用力点头,周启森就问他会唱周杰伦的哪首歌。周沅告诉他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怎么唱的。没等周启森开口,他就自顾自唱起来。


    “仁慈的父我已坠入,看不见罪的国度。请原谅我的自负,没人能说没人可说,好难承受……”


    唐主任立马过来打断他,让他别唱这个了,给了周启森一个眼神。


    “来,我们唱点周杰伦别的歌,”周启森领会到他的暗示,抱起吉他问周沅,“《龙卷风》会不会?”


    黑色的燕子张开剪刀状的尾巴,在橙红色的晚霞中掠过。


    若娟见到男朋友在康复中心的门口等自己,扬起小臂向他跑去,挽住他的胳膊。


    回家的路程并不远,步行就可以到达,若娟感谢男朋友今天来帮忙,说要请客去吃点夜宵。


    男朋友抓住“夜宵”一词有点感慨,说好几年前在他的老家,这都是个新鲜词,当年人们一般是说“坐夜市”。


    “是哦!我们常德市里以前也叫‘坐夜市’,不知不觉什么时候起,就流行说‘吃夜宵’了!”


    若娟喜欢男朋友这一点,他好像对很多事物都有着一种古怪的观察,抛出一些奇怪的疑问,这样两人总是能发现新鲜的话题可以聊,不至于枯燥。


    “你后来出去又和周沅聊了些什么?感觉你们俩关系挺好的,简直有点像父子。”即便是开这样过分的玩笑,他也迁就着自己,不会生气。


    男朋友说就瞎聊,梦啊,鸟啊,外星人什么的。他挺喜欢那小孩儿的。


    “因为都是姓周嘛。你觉得是周沅好,还是你儿子好啊?”


    “我儿子又不姓周。”


    “那姓什么?”


    “跟他妈姓的,姓刘。”


    “怎么听起来你像入赘似的?”


    男朋友说不是入赘,当年前妻怀上了,自己本来不想要的。她一定要留,两人才结了婚。


    “我说结婚随便,别让孩子跟我姓。”


    “天啦,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一男的。她怎么这都愿意和你结婚啊?”若娟听了直摇头。


    男朋友说,自己也没想明白。


    “对了——”男朋友看着若娟,才发现她和往常下班时有些不一样,问她今天怎么制服都没换就出来了。


    “你不是说喜欢看我穿这身制服吗?”若娟喜欢这样挑逗和捉弄男朋友。


    趁他还没做出反应,她又突然说是逗他玩的:“就是看工作服穿得有点脏,懒得换了,穿回去洗洗。”


    若娟重新穿好真丝内裤之后,不禁用手背在自己光滑的小腿上摩挲了几下。这是她最满意的身体部位,骨骼直且细,有平坦的肌肉线条包裹,皮肤也仍然保持着少女时期的紧致。


    然而大部分男人看女性的美貌从来只会囫囵吞枣,不懂得品味身体的细节。


    若娟自我欣赏了几秒钟,回过头发现男朋友还裸身平躺在一旁,缓和着刚才粗重而急躁的呼吸,她就蜷着身子,把耳朵贴过去,听他“咚咚”的心跳。


    “一直都没问过你,你身上的这些疤是怎么来的呀?”


    她其实早就好奇男朋友身上的这些痕迹了,私下里也猜想过男朋友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好的过去。比如打架斗殴后又浪子回头,或者遭人欺辱后背井离乡,甚至他告诉自己的,有关他的一切,会不会都是编造的?但是身处一种约定好的、理想的、轻松的同居关系,她试图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在很多事情上,她都遵循自己暗暗定下的原则——凡是彼此不想主动说的,那也就没什么问的必要。


    但是今天,她突然来了兴致,问出来这个问题。


    “哦,这些啊?小时候被我爸打的。”男朋友周启森弯着脖子看看自己的身体,回答倒是很干脆。


    “天啦!你爸怎么忍心把你打成这样?”若娟心疼地摸着他肩膀上的一处伤疤,说父母都特别宠自己,因此从来没有挨过打。


    “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吧。”男朋友说得平淡,好像对当年的事情并不怎么往心里去了。


    若娟用有些责备的语气说他大度,这样都没有怨恨。


    男朋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现在想想也理解了。


    “我爹那时候穷啊,自己也是烂命一条,又能对我好到哪里去?”


    两人之前很少谈论自己的孩提时光,也不怎么聊彼此的家庭,这种话题难免会碰到伤。


    若娟看他如此豁达,对当年的往事没有负担,便放下心来,想和他聊点轻松有趣的话题。说自己听唐主任说过一些理论,许多孩子小时候受到了家长欺负或者缺爱,长大了都会在性方面产生特别的癖好。


    “真的吗?”男朋友颇感兴趣,问她具体是哪方面的癖好。


    若娟说比如一些虐恋倾向,就是很多人常说的SM,捆绑啊、滴蜡烛啦,还有打屁股,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法。


    男朋友说,那你打我试试。


    “什么啊?”若娟哈哈大笑,觉得他在开玩笑。


    “试试。”男朋友真的转过身子,侧躺着背对她,露出自己结实而紧凑的臀部。


    若娟这才发现,男朋友的屁股其实挺性感的。他身材很好,虽然不是那种健美练出来的肌肉型男,但匀称、立体、有线条。若娟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他那些疤痕,知道了来历,它们也就有了意义似的。


    若娟轻轻拍了一下屁股的一边,男朋友说她力气太小了。


    “用点力!”


    “再用力!”


    若娟干脆使出全力,在男朋友的屁股上狠狠扇了几个巴掌,直到自己手疼得受不了才停下来。男朋友的屁股上全是红通通的巴掌印,若娟甩着手问他感觉怎么样。


    男朋友缓缓转过身来,恢复平躺的姿势,凝神仔细体味了片刻。


    “好像……”男朋友说,“没什么感觉。”


    若娟哈哈大笑,说自己倒是找到感觉了,打得挺爽的。


    “可能我本来也是缺爱的,不过运气好,后来父母都去世了,我被一个女人收养。她对我很好,应该是把我缺的那些爱都给补回来了。”


    男朋友这句话语序有点奇怪。按照正常的语序,“运气好”应该放在“后来父母都去世”后面才对,不然就会让人误解成另外一种意思。若娟觉得不舒服,但也就当一个口误,没有纠正他,也没有指出来。


    “你喜欢那个收养你的女人?”若娟盯着男朋友的眼睛,他快速眨了几下。


    男朋友说哪能啊,就是母子关系。


    “不,你肯定是喜欢她,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不然你为什么总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呢?”


    若娟咯咯笑着,其实心里有些酸。


    “是这个原因吗?”男朋友枕着双手呢喃,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若娟说他在演戏,他之前不可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有哪个男人总是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癖好的根源呢?男朋友却摇头,说之前真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先不说这个。那我问你,你是喜欢你养母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若娟老是喜欢开这种选择题的玩笑,哪怕她内心知道,真实的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喜欢你多一点。”男朋友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那你给我写首歌呗?”


    若娟的这个要求已经提过好几次了,但男朋友每次都说,自己不会写歌。


    “我是真的不会写歌,那些瞎哼哼的调子,不能算歌的。”见若娟不高兴,男朋友强调。


    “你试试嘛,我觉得你在音乐这方面挺有才华的,上次给周沅即兴弹的那一段,就特别好听。”若娟也不是第一次这样鼓励他。


    男朋友却一直拒绝,说那都是脑海里一些随便的旋律凑起来的。


    “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尝试,但后来发现在很多事情上,感受和表达,审美和创作,并不是一件事。”


    男朋友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告诉若娟,创作是需要内在的,而他已经是一个没有内在的人了。


    他指着刚刚若娟听过的心脏位置,说自己时常感觉啊,这里是空的。


    “净瞎说!”若娟最不喜欢他讲这种丧气话,干脆起身穿衣服,告诉他不写就不写,谁稀罕!

    “我要起床去上班了,你今天来不来?”起身了还气呼呼地问他一句。


    男朋友想了想,说还是去吧,去看看周沅。


    “你最近和他这么亲,不是真的把他当儿子看吧?别的孩子都要嫉妒了。”


    跟自己去了几次单位之后,男朋友和周沅越走越近了。若娟猜测,是不是上次自己拿他和男朋友的儿子比较之后,激起了男朋友“父亲”角色的亏欠感。


    他是想把没能给自己儿子的关爱转送给周沅,来填补心中的缺口吗?


    “哪能啊?只是上次听你说了他的事,感觉他和我小时候挺像的。”


    3

    罗门睡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下高速了。


    映入惺忪睡眼的,是典型的县城街景。路边的建筑多比城市里要旧一些、矮一些,仿佛很久没被清洁过的老家具。路上的汽车尾部大都挂着“湘J”牌照,也有很多农用车和拖拉机在跑。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上的不少人皮肤颜色都很深,看着像是经常在烈日下过生活的样子。


    不过澧县的街头门面也到处都开着米粉店,这一点和长沙还挺像的。


    罗门问浩南知不知道老崔前妻家的地址,浩南说知道,导航上定着位呢。


    导航提示还有700米,就快要到了。浩南打方向盘,驱车驶入一条小巷,开了近百米之后,在路边停好车。


    “162号……”


    这巷子里都是独栋的私房,浩南留意着每家墙上写有门牌号码的金属牌。


    罗门拍拍他的胳膊,指着一个出门张望的女人,她的头顶上,正好是蓝底白字的162号。


    “你们长沙来的?”女人方言口音挺重,看着他们的湘A车牌。


    浩南上前和她握手,告诉她是长沙岳麓区公安局的。


    女人轻轻和他的手握了一下,说没想到这么快,今天就过来了。然后转身去拿一个方方正正、被棕色编织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他们。浩南在手上轻轻掂量了一下,好像还有点分量。


    “您好,我们可以进去聊两句吗?”罗门看她好像没有邀请自己进门的意思。


    女人犹豫了一下,勉强说可以。


    “就这么进来吧,不用换鞋。”女人往后退了两步,移出空间让两位警察往里走。她双手扣在腹部,有所犹豫但还是交代了一声,说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儿子快要回家了。


    “我儿子还不知道我前夫的事,暂时没告诉他。他现在读六年级,明年小升初,成绩还可以,打算考九澧实验中学。我怕影响到他学习,可不可以……”


    浩南说没事,就随便聊几句,了解一下她前夫崔远这个人的过去,很快就走。


    他打量着房子,望着一台被布罩遮住了上半部分的缝纫机和女人套近乎,说小时候自己家里也有这个东西,都老古董了。


    女人看浩南这么好说话,受到了一些宽慰,招呼两位在木沙发上坐,又去厨房洗了两个白瓷杯,给他们泡茶。


    “这缝纫机是我前夫的养母留下的,这房子本来也是她的,都是老古董了。”


    窗外的夕阳洒进来,橙黄色的光在蓝布上投下斑驳的青色。缝纫机只能看见踏脚的部位,结着厚厚的灰,确实有些年头了。


    “我没见过她,九几年的时候出车祸死了,房子继承给了我前夫。他和我离婚的时候,又把所有的东西都让给了我和孩子,相当于净身出户。”女人说得直截了当。


    “那这房子有蛮老了,看不出来呢。”罗门摇头晃脑四下环顾,又盯着那缝纫机出神,仿佛在体会崔远住这里时的感觉。


    女人说她再婚的那年重新简单装修了一下,换了几扇门,之前都被白蚂蚁啃了,还给受潮的墙面刮了仿瓷。


    “那你现在的生活感觉怎样?”


    罗门看着女人的脸,有一种全职太太的温和与疲惫。


    “啊?”女人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提问,罗门这才察觉问得唐突了。她并不知道自己认识崔远,也不知道崔远曾和自己聊起她。


    “还好,马马虎虎过日子。”惊诧过后,女人归于平静,也许是把罗门的问询当成了好奇。


    “我硬是想不通啊,他哪么就变成这么一个坏人了呢?”女人这句有着很重澧县口音的话,讲得很真诚。她说虽然崔远抛下了她和儿子,但是能有现在的生活,也多亏了这个前夫。住的房子,包括和现在的丈夫开的店子,那个门面,本来都是崔远的。


    浩南问她现在开的什么店子,她说在棚场街那边开了一家卤味店。


    “本来那个门面,我前夫之前是开影碟出租店的。我们离婚以后,我一个人又不太会打理那些,再加上那时候影碟店生意也不好了,就打算换个生意做。后来遇到现在的丈夫,他是厨师职业学校毕业的,我们就想改成餐饮。不过那个店面又小又老,还年年说要拆迁,搞不了大生意,就开了个卤菜店先混着,生意还可以。”


    “那地段听上去还不错,拆迁可以拿不少钱吧?”浩南的语气中带着点羡慕。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只说还可以。


    “他这么大方,什么都送你了,可见还是有感情的吧?那么当时怎么想到要离婚的?”浩南问。


    女人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蒙,一边回想一边告诉他,那时候自己老是找他吵架,觉得他不是真的在乎自己。


    “他对你不好?”浩南好像不太理解这个“在乎”是什么意思。


    “我讲老实话,他在很多方面对我和孩子都还不错,但是我感受不到他的心情,好像那只是出于一种责任。”


    往事不堪提,女人摇摇头说,他仿佛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永远学不会成为丈夫或者父亲该有的样子。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还好,等孩子逐渐成长,有了意识开始渴求父母的关怀,她越发难以忍受前夫那种古怪的疏远和冷漠。


    浩南显出一个更为疑惑的表情,罗门正要张口试图给他解释这种感觉,却被浩南伸出手打断了。


    “所以是你找他离的婚?”浩南继续发问。


    “他受不了我老是找他吵,主动找我离的。”


    女人说,本来以为没有到那个地步,他却非常坚决,而且条件……就像浩南说的,非常大方。思来想去,不只是为了自己考虑,还有孩子的将来,她同意了。


    浩南抠抠鬓角,问她和崔远是怎么认识的。


    女人说自己老家农村的,以前在金龙玉凤酒楼打工,宿舍里有一台电视和影碟机,她们几个打工的老喜欢去他店子里租影碟看,去得多了,也就认识了。


    她把头扭到一边,说那时候都没怎么谈朋友,自己心甘情愿,后来奉子成婚。


    “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呢,我想错了。”


    “你对他小时候的事情知道多少?他被养母收养以前的家庭,和你说过吗?”浩南继续问。


    女人摇头,说崔远从未和她提起过以前的家庭。


    “爸爸!”忽然,门口一声响亮的喊叫,罗门循声望去,看到崔远的儿子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急冲冲地往里跑。


    他的眉毛和眼睛,几乎长得和崔远一模一样。看到是两个陌生人,突然多了怀疑的脸色,表情也很相似。


    “爸爸今天怎么可能这么早回家?还在店里做生意呢。”女人冲儿子笑了笑。


    “我想吃爸爸做的饭了!他还说今天给我带卤鸡腿回来的,我明天要带到学校去吃,食堂的菜越来越难吃了,像猪食!”小孩似乎有些泄气。


    “你这孩子,懂不懂礼貌?”女人给两位警察使了眼色,“这两位是爸爸在外地的朋友,叫叔叔。”


    “叔叔好!”


    “小朋友你好呀。”


    “刘近小朋友,你好。”


    浩南和罗门分别同崔远的小孩打招呼,女人盯着罗门的眼睛看了一眼,有些不解。


    “那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等下次他在家的时候,再过来?”浩南很识趣。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女人回过神说。


    罗门和浩南戴好手套,把崔远寄回来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在澧县公安局借来的办公室内,还有一位当地做证物检测的警察陪着他们。浩南觉得今天回长沙太晚了,说不定这边还有其他任务要接着处理,提议不如就在这边拆掉,把结果告诉林队,然后找个招待所住下,伺机而动。


    罗门接受了他的提议。


    “表面没有什么好检的吧?这包裹运输的时候被人扔来扔去的,直接拆了吧?”


    浩南也同意直接拆。


    包裹内有什么东西被泡泡纸好好保护着,当地警察小心地对泡泡纸表面残留的一点指纹做了采集,没有发现毛发和其他可以技术处理的东西,浩南让他继续拆。


    “是他的Walkman。”泡泡纸还没有拆完,罗门就看了出来。


    “什么东西,随身听吗?这可是个老古董了啊……”痕检警察忽然紧张了一下,把它轻轻放在桌子上,说不会是个伪装成随身听的土炸弹吧!


    “那怎么可能呢,你放心弄咯!”浩南笑他一看就没见过真的土炸弹。能做出这么超薄超微型的土炸弹,那得是个高级人才,再说这包裹是通过邮政寄的,肯定安检扫描过,没什么大问题的,不然也不会想着拿来这里拆。


    “你们……还真见过土炸弹?”


    浩南说干这行什么还没见过,见多了。


    澧县公安局的年轻警察“啧啧”两声,开始认真干活。


    不久之后,他摘下手套告诉浩南和罗门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可能就是一些指纹,回头弄给他们。


    “可以听了吗?”浩南拿起来瞧了瞧,说里面好像有磁带。


    “可以啊,你们听吧。”


    痕检警察说完,浩南和罗门一人带上了一只耳机,按下随身听线控上的播放键。


    耳机里,一个男人的声音清了清嗓,念了一句“这首歌叫《旅人》”。


    吉他和弦的伴奏响起,罗门和浩南相互留意着彼此的表情。


    “或许我不该来这世界,就和你一样。窗外的白杨树,一棵一棵在走路。我坐在这拥挤的汽车里,不知它会带我去向何方?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鸡蛋汤,白炽灯下闻到猪油香。我曾是悲惨世界里的浑蛋,又成了无药可救的坏蛋,就让一切这样吧。”


    浩南问这是不是崔远唱的,罗门说是。浩南又问罗门这是什么歌,罗门说不知道,从来没听过。


    “或许你不该来这世界,也跟我一样。家边的上学路,还在一步一步走着吗?你的书包里有什么作业和玩具?它们会带你去向何方?二十年后的人们不爱喝鸡蛋汤,会乘上飞船远航。这悲惨的世界你来都来了,就要去做个有希望的好人。跟我不一样,跟他们不一样,我想你会是,最酷的旅人。跟我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你一定会走到快乐的地方。”


    “醒了?”


    罗门坐起来,揉揉眼睛,掀开招待所一股漂白水味道的硬白布被子说醒了,然后叹了口气。


    浩南问他怎么了。


    罗门告诉浩南,那天在黄鹤小区抓崔远,他也是住在一个小招待所里面,刚才将醒未醒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这个招待所和那天的挺像的。


    “你那天还进门去押人了?”


    罗门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没有,当时自己站在门外,看着他们把崔远押出来,然后去里面勘查了现场。


    浩南坐起来,光着上半身直摇头。


    “昨晚睡得怎么样啊?”浩南点燃一支烟,在床边的烟灰缸上弹了弹。


    罗门告诉他没睡好,说做了很多梦。


    “我梦到崔远的孩子了,梦里她竟然是个小女孩。


    “我想把那个Walkman交给她,她不要,然后就开始跑。我就追着去找她,跑到乡下一个村子里面,突然村子里面的广播响了,就开始放昨天我们听的那首歌。


    “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蹲在河边玩水,就去问他认不认识刘近,他说认识,那是他孩子的名字。我问他孩子在哪里,他就指着河里的一个小木盆。


    “那个小木盆被树枝拦住了,就定在河边。我涉水过去,看见里面是个小婴儿在哭,身上放着一封信,大意是说,这个女孩名叫刘近,自己家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条件不好养不起,希望命运能让好心人捡到她收养。


    “我正准备把小婴儿抱起来,那个小男孩突然暴躁地打翻了木盆,把婴儿溺进水里。我没拦住,潜进水里去找婴儿,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就冲小男孩发脾气,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就和我吵,说这样的孩子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只会在苦日子里受折磨。我问他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悲观,他却大声吼我,说我都不了解他经历过什么,哪里有资格教训他?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老崔,然后我就惊醒了……”


    浩南抽着烟静静听他讲完这个奇异的梦境。


    “崔远随身听里面那首歌,叫什么来着?《旅人》?感觉还挺好听的,像是写给他儿子的。”


    罗门点着头,说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崔远唱自己写的歌,和乐队的风格不太一样。


    “他这个人还真是挺复杂,和我之前以为的不太一样。我开始有点能理解你了。”


    浩南端着烟灰缸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县城的阳光洒进房间里面,照在两人的脸上,把两人的眼眸都照出玻璃般透亮的深棕色。


    浩南告诉罗门,随身听现在肯定还不能交给他儿子,再一个他前妻好像也不太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影响。


    “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浩南,”罗门也起身穿衣服,“老崔这次,基本上就是死刑了。如果你是那个女人的话,你会不会让孩子去见他最后一面?”


    浩南在可乐罐上掐灭了烟,看着招待所窗外县城的清晨,没有回答他会或不会。


    罗门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


    “你赶紧洗漱一下吧,我们下楼去吃个早餐,”浩南同罗门讲,“听说澧县的牛肉粉挺好吃的,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碗粉吧。”


    “你也吃完了?”浩南拿牙签剔着牙,说澧县的粉味道和长沙的果然不一样。


    “嗯,没那么多汤,粉没那么软,码子[1]有差别,那个粉里面的干炸麻辣牛肉还挺好吃的。”罗门擦了擦嘴,也从粉店出来,把卫生纸丢进垃圾桶里,问浩南刚刚是林队打的电话吧,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特别的……”


    浩南吐掉牙签,组织了一下语言。林队说崔远从1992年到2004年,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澧县。这不可能是他第一次作案。14岁到26岁,从统计上来讲是比较容易犯事的年纪,所以希望他们继续在澧县公安局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和崔远前科有关的案底和线索。


    罗门说,昨天在澧县公安局已经打听过了,那段时间发生的重案和大案,看起来都没有能和他扯上关系的。


    浩南说林队的意思就是反正现在要一直摸他的底,他2004年去了常德,2008年又去了长沙,这之间的生活轨迹,林队亲自在那边查,目前也没太大进展,就让他们在这边找找。


    罗门问林队怎么去了常德。


    “嗯,他在那边干过几年,关系还是在,所以做事方便。”浩南说,不过昨天出了点急事要处理,又回长沙了。


    罗门动了动嘴皮子,还是没有开口问是什么急事。以往,工作上的事情,林队从不对他藏着掖着。


    “反正林队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先在这边弄着,摸崔远的底。到时候送检,音乐节那个案子肯定不是唯一的,全部搞清楚一次性送了最好,你说是不?”


    “可是澧县这边,他还接触过什么人,我们也不清楚。”罗门沉吟片刻,说要不再去找他前妻打听打听。


    “也可以,不过你还记得他小时候指纹进库的事情吗?”


    浩南说,林队倒是有点在意当年他父母那件事情,要不先去临澧县公安局问问,回头再来他前妻这边,也不迟。


    “嗯,我都可以。”


    既然是林队的意思,罗门也不好多说什么。自打接受完内部调查出来,他总是觉得这次崔远的事情,和往常案子的处理方式都不太一样。林队好像一直带着大家在围着周边打转,对于最核心的崔远本人,反而有些敷衍了。


    尽管不好表现出来,他内心其实按捺着急躁。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原因——他不敢相信而又必须要相信的,崔远做出这种事的原因。


    “什么叫找不到啊?”


    在乌云压迫下的临澧县公安局,同事多年的浩南第一次见到罗门发脾气。


    提到崔远,办公室里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当年停弦渡周家的那个案子,说当年主办这个案子的警官赵老师已经退休了,不在局里,联系方式倒是有,但打过去是对方老伴接的。


    “她说赵老师出去钓鱼了,又没带手机。我也没办法是不?”临澧县负责接待的年轻人有点委屈。


    “不急,不急。”一向暴脾气的浩南反而帮着打圆场,说要不晚点等他回去再联系。


    “我们时间很紧!”罗门仍然在强调自己的立场,年轻人有点下不来台。


    忽然,坐在办公桌旁一言不发办公的中年领导站起身来开口说,要不我带你们去找吧,赵老师平时去哪些地方钓鱼我知道。


    浩南一边开车,一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领导却让他不要在意,称自己只是举手之劳。他还告诉二人,当年停弦渡那个案子,自己其实也有参与。


    “我那时候在停弦渡派出所任职,就跟你们一样年轻莽撞,呵呵。”领导看了后座的罗门一眼,打趣说那时候总以为自己很能耐,在现场乱动,被和赵老师一起搭档的老公安教训了一顿,讲了一番做这份工作的道理。一开始还挺不服气,后来慢慢琢磨,从最基础的工作一点点往好了学往好了做,才逐渐上道。


    说到这里,他又慢慢收起了笑容。


    “那个年代,他和赵老师搭档,两人真的很潇洒呀,穿着一身老式橄榄绿,骑的是边三轮,很有派头,让我这个乡下派出所的羡慕不已。那位前辈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人很老派,做事一丝不苟,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好好谢谢他。可惜就是那个案子之后不到半年,他因公殉职了。”


    “你爸也是老公安,也很有派头啊。”浩南笑着瞟了罗门一眼,又很机敏地问领导,这位前辈殉职,和当年崔远父母那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领导摇头说没有关系,那个案子已经办结了。前辈是在办后来的另一个案子,都说是因为操劳过度,骑单车时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罗门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似乎不想参与两人的谈话。


    “我听你们说是岳麓分局的,那林立莲你们肯定认识吧?”


    “当然认识了,我们队长啊。您也认识?”浩南惊讶于这位临澧县公安局的领导突然提到林队。


    “认识呢,我们以前玩得好。那小子,喝酒、打架样样比我强,一天到晚都闹腾,后来他能力强,机会也好,就调去了长沙。”


    罗门这才看向他,那天在传达室里,依稀记得林队提到案子时,说过有一位朋友在场,应该就是这位临澧县公安局的领导了。


    “哈哈,真的假的?林队年轻的时候这样啊?现在一天天板着个脸,神情特认真,不喝酒不打牌,除了说案子话都不多,每天都让我们肃然起敬。”浩南哈哈大笑。


    当地领导说,人是会变的嘛。你们再过十几二十年,到我们这个年纪,也会和现在不一样了……


    浩南和领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罗门完全不搭话,他只是盯着阴云之下,这座静静的县城看。


    渐渐地,有些水滴砸在玻璃上,他才下意识地提醒了一句,好像下雨了。


    浩南打开雨刮器,说那快点开,领导告诉他不用慌,就快到了。


    浩南把车开上堤坝,领导让浩南把车停下,摇下车窗冲着一个正在收拾钓具的背影大喊:“赵老师!”待那人一路小跑过来,暴雨骤然而至,雨刮器再怎么疯狂摇摆,也是徒劳。


    罗门往左侧挪了挪,给赵老师和他正在往里收的钓竿让了位置,红色小塑料桶里,一条小鲫鱼正在做无谓的挣扎。


    “谢谢你呢!怎么这么巧?刚下雨就遇到了你?”赵定尧乐呵呵地问带路过来的当地领导。


    “巧什么巧,他们是特地来找赵老师你的。你又没带手机,我只好带他们过来了。”


    “哦,不好意思,手机是忘家里了……那这两位是?”


    浩南的车停在澧水河的堤坝上,四人坐在暴雨中的汽车里,外面窸窸窣窣的白噪音,反倒让车内显得特别安静。


    “赵老师好!我叫刘浩南,他叫罗门,我们是长沙岳麓分局的,最近在调查一个临澧籍的嫌疑人,名字叫崔远。听说您之前负责过一个案子,和他有关,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这个名字是有点印象,不过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赵老师聚着眉心回忆。


    “怎么就不记得了?停弦渡的那个案子,农药那个,姓周的一屋人?”临澧县警官提醒他,自己当时也在场。


    “哦!那个啊,当然记得。”赵定尧一拍脑门,说是的,崔远,想起来了。他以前是穷人家的孩子,本名周启森,后来被隔壁澧县一个叫崔静莲的女人收养了,改了名字叫崔远,后来应该一直在澧县生活。


    罗门告诉赵定尧,他们就是从澧县找过来的,崔远后来又去了常德,再到长沙。


    “那后面的我就不清楚了。”赵定尧若有所思,问这个嫌疑人犯了什么事。


    浩南简短地给他介绍目前了解到的案情,赵定尧不自觉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塑料桶里面挣扎的小鲫鱼,有些感伤。


    “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捶了捶被雨淋湿的肩膀,说自己那时候也和这两位年轻人一样,有个搭档叫乔先贵。


    “对,乔先贵!我刚才一直在想他的名字。”坐在副驾驶上的当地领导也回忆起来。


    “我讲个实话,周启森父母喝药的事情,先贵当年确实是有质疑过周启森那孩子的。”赵定尧说,但是自己一直觉得不可能和小孩有关,再加上乔先贵手头上事情又多,就劝他别搞了。


    “这位去世的乔先贵,二十多年前,就怀疑小时候的崔远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罗门的语气里透露着难以置信。


    赵定尧摆头,称乔先贵那时的想法也没有这么具体。


    “他只是有时候特别敏锐,会察觉到一些人身上不太自然的地方。”


    赵定尧继续回忆,按照乔先贵当年的说法,只能得出小孩和他养母身上藏了些什么可能性。当年,乔先贵也试图去找一些证据,来把这孩子身上藏的东西给挖出来,看和他父母的案子有没有关系,但是并没找到什么特别关键的东西。


    “他去查了哪些地方?赵老师您还记得吗?”浩南问。


    “他去澧县找过崔静莲我记得,”赵定尧想了想,“他还去当时的生资问过。”


    “去哪里?”浩南没有理解他说的那个地方。


    “就是生产资料供销社,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遗产,现在已经没有了。90年代后,农村逐渐市场化改革,就取消了。”当地领导替赵定尧解释。


    “那他当时去那里,是为了查什么?”


    “我想想啊……”年代太久远,赵定尧实在有些记忆模糊了。


    浩南提醒说看到指纹库里有这个案子的记录,是崔远小时候的指纹,问这个指纹是不是当时采的。


    “那还是我录上网的。我有印象,是先贵去澧县崔静莲家里采的。原本的指纹不太清晰……”


    赵定尧一击掌,惊呼自己想起来了。


    “先贵去生资是查农药来着。当时农药瓶子上,有那小孩的指纹残留,先贵就想知道,这农药到底是谁让他买的,是他爹,是他娘,还是他自己?不过最后好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浩南问具体是什么农药还记不记得。


    “什么牌子我不记得了,反正是杀虫剂吧,基本上就是有机磷农药,农村挺常见的……”赵老师捏着下巴回想,称当年案宗上应该有记载,不知道这部分有没有录上网,没有的话可以去公安局的档案室查一查,应该还在的。


    浩南问好不好查,当地领导说那可能要花点时间。


    “浩南,我们现在查这个有意义吗?几十年前的案子了,那时候崔远还是个小孩,你觉得和最近这个案子会有什么关系?”罗门在一旁终于听够了,来了点脾气。


    “你什么意思?”浩南反问。


    罗门把头扭到一边,车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跑这么远搞这些,离案子本身越来越远了吗?”他问。


    浩南愣了一下,罗门以前几乎从未透露过这种烦躁。


    “不,可能越来越近了。”


    平日里脾气不好的浩南,反倒比他镇定。


    “怎么说?”罗门让浩南解释自己的话,但浩南有些犹豫,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你说啊,哪里近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罗门不愿退让,不顾身旁有临澧县公安局的两位长辈。


    浩南话一落音,车上的几人都微微张嘴,转过眼睛来,齐齐盯着他看。


    “崔远死了。”


    他说,昨天清晨在看守所里有人发现他身体不适,紧急送医,没救过来。法医根据身体特征判断,也说是有机磷中毒。


    车外不远处一阵闪光,安静了几秒,一声惊雷在空旷的堤坝上炸开,特别响亮。


    “对不住啊,兄弟。你昨天问我,我没说实话,是林队的意思。”


    浩南转过身来,看着罗门的眼睛:“他怕你太激动,让我先瞒着你。这也是为你好,怕你想去见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上面一直都在注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开什么玩笑?人在看守所里,每天都有人盯着,怎么可能有机磷中毒,你告诉我?”


    罗门把手抬起来,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浩南说目前还不清楚,林队从常德赶回去,就是亲自查这个事。


    罗门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再说话。


    红色塑料桶里,赵老师今天钓的唯一那条可怜的小鲫鱼不挣扎了,有气无力又机械地鼓动着腮,像是偶尔会呼出某种腥膻之味,车内的人可隐约闻见。


    红色马自达停在倾泻的暴雨中,看不清来路,也无法倒车,只能暂时停着一动不动。


    4

    在常德市康复中心门口,若娟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踩着急促匆忙的步伐往这边走,那是住院部主管自己工作区域的医生唐主任。


    “若娟,你们来得正好,有个孩子不见了,帮我找找。”唐主任脸上很少露出这种焦灼的表情,咬肌紧绷着突出在两颊,像塞了两坨硬铁。


    “哪个孩子?”


    男朋友这么一问,若娟的第六感瞬间指向他们下床时聊到的那一个。


    “不会是周沅吧?”


    唐主任问若娟怎么知道,是不是有谁打电话通知她了。


    若娟摇头,神色也有了不安,告诉唐主任自己是凭感觉猜的,好像最近就周沅的状态不怎么好。


    男朋友周启森让他们两人先别急,说周沅胆子小,应该不会跑太远,建议先多在医院里面找找。


    若娟问唐主任,周沅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唐主任告诉两人大约是半小时前。本来趁清晨门诊病人少,自己带着几个孩子去旧楼房那边拍CT做检查。周沅排队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解大手,就让他自己去了。结果等了好久也没看到他出来,去旧楼房的厕所找,发现他没在厕所里面。周围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旧楼房是什么地方?”


    男朋友对医院不了解,若娟就顺手指给他看。那是停车场后面,扩建修大楼之前就有的一栋老旧小楼。现在主要用作影像医学技术的诊断科室,X光、CT和核磁共振都安排在这边,也许是为了减少住院楼和门诊楼的辐射风险。


    “我觉得周沅应该跑不远,他穿着病号服,门卫不会看不见。先在医院里找找吧,他可能想自己回去,发病迷路了。”若娟建议,去问问有哪些科室的医生见过他。


    男朋友看着停车场一角的自行车棚,表示同意她的判断。


    “赵蓉急得要死,和春艳在住院楼里找了半天了。分头找吧,我们去门诊楼那边看看。”唐主任招呼若娟和自己一起走。


    男朋友周启森表情很是凝重,说他先在外面看看,去问问大院里的门卫、保安和清洁工,也许他们之中有谁见到孩子去了哪里。


    若娟和唐主任进了门诊楼,问导诊咨询处的护士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单独进来。护士说医院里穿病号服的小孩多了去了,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征。


    “剃着平头,很瘦,总是低着头看墙角,喜欢到处找蚂蚁。”


    同事问了问身后一起值班的人,然后摇头告诉若娟都没有印象。此时,有个看上去和周沅年纪相仿的长发女孩和若娟擦肩而过,低垂着头,小声问厕所在哪里。


    “丫头!总算找到你了。”


    她身后一个削瘦的中年秃头男人迈着吃力的脚步追了过来。长发女孩转过身,表情突然变得惊恐不安,瞪大了眼睛尖声大喊起来。


    “啊!啊!”


    若娟被吓了一跳,耳朵也被她喊得发疼,本能地躲开几步。


    门诊楼里的人都把目光聚向这边,女孩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仿佛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你放松一点。”


    若娟一边用手掌推向中年男人,示意他保持距离,一边劝女孩放松下来。


    “你去三楼找高医生,让他快来看看。”唐主任小声吩咐导诊咨询台的护士,又走到秃头的中年男人身边,问他是女孩什么人。


    男人显得很慌乱,说自己是女孩的父亲。


    “她可能是精神分裂,狂躁,有幻觉,还比较严重。”唐主任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又指给他看在哪个窗口挂号和登记,等会儿可能需要做哪些检查。


    在康复中心,这样的场景平日里并不罕见。大家见女孩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也就转过了目光,去做各自的事了。


    “我谢谢你了,医生!”中年男人眼睛红红的,忍不住倾诉起来,说自家的这个丫头,不晓得怎么就得了这么个怪病呢……不晓得还整不整得好。


    “整得好的,整得好的,你要有信心,信心很重要。”


    这句话若娟不知道听唐主任说过多少遍,但实际情况恐怕远没有他表现的乐观。康复中心从来不缺悲剧与失落,有人治愈出院迎接新的生活,也有许多家庭因为一个病人的精神问题,被折磨得鸡犬不宁、人人皆苦,这样的例子她也看得不少。


    “唉!我经济条件不好,还不晓得要花好多钱……”


    女孩的父亲说,孩子也不总是这样,就是受不得刺激。早上骑车带她过来,自己衣裳单薄胃吹凉了有点拉肚子,就进来找厕所,让她在外面等着帮忙看单车。一出来人不见了,单车也不见了,慌慌张张到处找她……


    秃头削瘦的中年男人像抓住了希望似的一直向唐主任倾诉,若娟想劝唐主任找周沅要紧,又不忍打断他,幸好此时护士已经带着高医生下来了。


    “老唐,什么情况?”


    “这孩子刚才突然歇斯底里了,现在好像又平静下来了。你给带上去诊断诊断,做点检查,看要不要住院。”


    “好,这位是家属吧?”高医生扶了扶眼镜,看向秃头削瘦男人。


    “没错,是患者的父亲。”唐主任拍拍男人肩膀,让他扶着女儿去门诊,又俯下身子和女孩说,高医生人很好,让她放心。


    “对了,高医生!我问一下,你见到周沅了吗?”


    若娟看唐主任拉住高医生衣服,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哪个周沅?”


    “就是那个喜欢捏蚂蚁的……”


    “哦,想起来了,之前还是我接的诊,他怎么了?”


    “早上带他去拍CT,一眨眼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如果见到他,就马上联系我,好吧?”


    高医生答应说没问题,和患者家人一起上楼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若娟一层层往上爬楼梯,去各个科室敲门,各个卫生间也拜托男同事去看了,但都没有找到周沅,甚至没有一点和他相关的消息。


    她一边下楼往回走一边想,周沅可能根本没有往门诊楼这边来。


    “若娟!”


    回到门口的分诊咨询处,唐主任叫住她,看来他也一无所获。


    唐主任说,刚刚给赵蓉打了电话问,住院部那边也没见到人。他的额角渗着汗,显然越来越焦急。


    “几点了?”


    “九点差三分。”若娟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快个把小时了,是不是真跑外面去了?”唐主任揉着头发焦头烂额,说跑外面去就真不好找了,这下责任大了!拍CT应该叫个护士一起的,就觉得这些孩子都这么熟了,没想到他会……


    若娟知道,唐主任也不容易。在这地方工作,每个人每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些会突然失控的病孩子。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要养活,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处分,很可能会丢了工作。


    “真跑出去了,就赶紧通知院里报警吧?”


    唐主任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来,高耸的肩膀渐渐垂下。若娟说得没错,当务之急是找回孩子,也只能这样了。


    当他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若娟的手机先响了。


    “你找到周沅了?”她抬头,和唐主任对视了一眼。


    “好,在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过来……”


    一把推开唐主任老别克的车门,若娟用手背碰了碰下巴上的汗。


    心情有些焦灼,身子也有些热。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亮亮的白光斜射在水文塔的灰墙上,也洒在沅江静静流淌的水面上,随着水波闪闪的像鱼的鳞片。


    唐主任抬手遮在眉眼处挡光,下车来张望,问若娟人在哪里。若娟说没看到,唐主任让她给男朋友周启森打电话。男朋友在电话里让他们沿着大堤的左手边走,说自己在诗墙的长廊下。


    沿着沅江堤坝修建的诗墙是常德的一处人文景点,若娟记得听谁说过,这处景点耗资上亿,长达好几公里,还申请过吉尼斯世界纪录。从小到大生活在常德,若娟却没怎么来过这里。那些雕刻在黑色石板上的白色诗文,她并不是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诗墙就在这里又不会跑,等哪天有兴致了,随时可以过来看看。


    但事实上,七八年一晃而过,仿佛被谁按了遥控器上的快进键,很短暂地过完了。


    男朋友周启森和走失的小孩周沅坐在长廊的飞檐下,若娟已经远远可以看见了。快步走过雕刻着毕加索《和平鸽》画作的石板,她听见周沅在读诗。


    “我不怕你,生活!我也绝不会……”


    “逡巡。”男朋友周启森开口教他读黑色石板上那个陌生的词语。


    “我不怕你,生活!我也绝不会逡巡!”周沅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念道,“虽然在本可享安乐的地方,你制造着斗争!我宁愿创伤遍体,不愿偷偷地死去!”


    “我要深深地被激动!像男人被激动那样,我所遭受的打击,对于我有益无伤……”


    这首诗《我要斗争》,署名是澳大利亚的诗人吉尔摩,若娟完全没听过这个诗人,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坚韧与激情。


    “有种海明威《老人与海》的感觉。”她小声说。


    男朋友告诉她,吉尔摩是位女诗人,但很多诗都挺猛的。


    “孩子没事吧?”见到周沅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唐主任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容绽开了不少。


    “也算不上没事。”男朋友瞟了一眼唐主任的眼睛,说先带孩子在这里走一走,散散心,回去再讲。


    三人带着周沅沿着沅江的诗墙走。男朋友推着一辆破旧的单车,说是周沅从医院骑过来的,若娟立刻想到刚刚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带女儿看病、丢了单车的秃头削瘦男人。


    “你要是想来江边走走,只要你情绪好,以后我每周开车带你过来散心。但是不要再突然消失了,我们会很担心的,你知道吗?”唐主任拉着周沅的手,让他上车。


    周沅好像不想理他,不停晃动着脑袋四处观望。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渔父阁”的牌匾上,问三位大人“渔父”是什么意思。


    若娟和唐主任面面相觑,之前也从没在意过这种问题。


    “渔父好像是革命先驱宋教仁的号,他是常德桃源人,这里应该是纪念他的。”


    男朋友想了想,告诉周沅。


    “号是什么呀?”


    “号啊?号就是……你生下来,父母给你取了个名字。小时候你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这个名字自己喜欢不喜欢。后来你长大了,遇到了一些事情,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称呼,让别人来叫你,这个就叫作号。”


    “那他的号为什么是渔父啊?他喜欢钓鱼吗?”


    “他啊……他是先驱嘛。当先驱从来都是很危险的,总有人想害他。有一次呢,他被坏人追杀,逃到了河里,遇到一个正在打鱼的渔夫,那个渔夫救了他,他为了感恩,就号‘渔夫’。后来好像是别人搞错了吧,以为他号‘渔父’,他就将错就错,号‘渔父’了。”


    “那周叔叔,你号什么?”


    若娟扑哧一笑,唐主任也跟着笑了,周沅的问题总是天马行空。


    “你简直是个提问机,以前的人才有号,现在已经不搞这些了。”唐主任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


    “我啊,我号崔远。”


    男朋友也笑了,双手插在裤兜里告诉周沅,这和他的名字还挺像呢。


    若娟和周沅一起坐上唐主任的老别克。她摇下车窗往后望了一眼,男朋友说要把单车骑回康复中心,一走神就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若娟仔细找了找,还是没有看见他。吹散头发、灌进耳朵的风,好像是有谁在快速地说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男朋友刚才和周沅开玩笑讲的那个号,感觉没有什么缘由,也不带任何意义,但听着就好像有一个一直在离开的人,去了别的地方。


    她有些担忧起来,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那种轻松的、理想的、有距离感的情感关系,仿佛快要结束了似的。


    自己在担心什么?是不是已经开始在意有朝一日会失去他了?她有些烦躁起来,这比真实地失去他更让人痛苦。


    “还好人没事,但情况不是很乐观。”


    唐主任关上门,办公室里有若娟、男朋友周启森和两位护工同事。


    “他越来越不向我吐露真情了,我感觉他的心越来越封闭,讲的话也给我一种很有壁垒的感觉,好像是谁教他这样讲的一样……”


    唐主任看了看周启森。


    “周兄,我就照直问了啊。他突然偷了人家患者家属的单车骑到江边,真的只是照他说的,想去那边看看水、散散心吗?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怎么鞋子都是湿的?”


    周启森倒是很轻松,说孩子毕竟是精神病人,有点不能自理也很正常。看到他的时候他就蹲在江边玩水,估计没有注意到浪打过来,漫到鞋子了。


    唐主任摇头,说他虽然有精神疾病,但是住院这么久了也一直在观察,没到这种程度。


    “我就直接问了啊,他看起来……有没有想自杀的意思?”


    “那不像。”这回换周启森摇头摆手,很直接地否定,说周沅看起来挺轻松的,在玩水呢。


    “我一直觉得,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虽然他一直有幻觉,说我那个……欺负他,给他放蚂蚁什么的,我当然也没往心里去,但是我就怕他这个心结……”


    “那没有那没有,我觉得他是信任你,才和你说那些的。”


    周启森让他千万别往这方面多想,说周沅悄悄告诉他了,医院里最喜欢的人就是唐主任。


    “那就好。”从表情上看,唐主任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打消。


    “你怎么知道他偷了人家单车,骑到江边去的?”


    周启森回答,当他们去门诊楼找人的时候,自己正好遇到了那个也在找女儿的男人。他说自己本来让女儿看单车,结果女儿不见了,单车也不见了。因为单车棚离那栋做CT和X光的老楼房很近,很快就联想到车是不是被周沅骑走了。


    “其实他求了我好几次,让我带他去江边,我就想,他是不是自己去江边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去了渔父阁呢?”


    “他告诉过我一个秘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说他父母的骨灰撒在那边,想去看看。”


    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听周沅提过这件事。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不想往下问了。


    大家都知道周沅的病因,还有他父母的死是怎么回事。


    若娟忽然想到,小孩子穿孝衣的样子,和单位里穿白大褂的同事很像。


    以前会觉得医院的制服简单得像是一张挂在身上的白纸,现在看孝服也是。也许越接近疾病和死亡,人就越希望穿得干干净净一点?

    哀乐从灵堂的方向,潮水般一层层地涌来,每次声音变大的时候,若娟的心情也跟着沉重。


    殡仪馆内外,人人都透出沮丧。电视里在放奥运会紧张激烈的比赛,都没人看,那些四方桌散在大厅里,也没人去打麻将。


    毕竟赵蓉30多岁殒命,不比那些老人驾鹤西去的白喜事。她太过年轻,死得太过突然。


    同事赵蓉十几岁的小女儿和60岁的老母亲,扑在棺材边哭了好几个小时的丧。有相熟的亲戚往吊,她们都要哭到失声,然后等嗓子恢复些了,又继续喊,听着都觉得心肺喉咙疼。


    赵蓉的丈夫也瘫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时不时遮住眼睛抹眼泪,小声啜泣。


    葬礼全靠赵蓉的弟弟在操持,在门口接待来客,给他们递烟,回鞠躬礼。


    唐主任进来了,把烟别在耳朵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好白纸花,鞠完躬,抬头看到若娟站在这边,便向她走来。


    若娟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唐主任说有点事情耽搁了。


    “警察刚才来康复中心,问了我一些情况。”他告诉若娟。


    若娟好奇到底问了些什么情况。


    “问她最近的工作状态是不是压力很大,有没有和人发生矛盾、有过争执,心情不好之类的。”


    “都没有啊。”若娟和唐主任聊得小声。


    平时和赵蓉一起工作得多,她说的是实情。唐主任也认为这事发生得毫无征兆,告诉若娟自己和警察也是这样讲的。


    若娟问唐主任,那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她的家人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觉得那就应该不是自杀。”


    唐主任四下看了看,小声告诉若娟,可能就算是意外跌落。


    “可是我刚刚听她家人哭的,说她家楼顶那个天台,护栏有一米二,发生意外……还真的挺难相信的。”若娟也小声告诉唐主任,刚刚康复中心的领导来过了,说会出于人道主义抚恤五六万块钱,但是家属不同意,咬定是工作压力太大寻的短见,要价二十万。


    “要这么多?”唐主任感叹。


    若娟说也可以理解,她一大家人都靠她那点工资贴着,老公又不怎么会赚钱。刚才领导听说了也同情,两边谈到了补偿十二万,就答应了。


    “十二万?”唐主任稍稍有点惊讶,说那在我们单位算是高标准了,毕竟人又不是在医院里出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同事赵蓉的去世,两人并没有把伤感明显地表现出来。若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好像没话找话聊点别的,就不会陷入悲痛似的。


    实际上,她确实也没有特别悲痛。身边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平时除了工作之外话也不多,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说没就没了,更多的是惊愕和诧异,只觉得人生无常。


    若娟大多数时候都在忍受看护工作的枯燥和琐碎,偶尔也能从那些孩子逐渐打开的心扉那里,得到一些成就感和宽慰。唐主任或许也是这样,但他们也许是少数——对赵蓉和她的家人来说,单位从来就只是谋生的场所。医院从患者那里挣钱,她从医院领工资,哺育自己的小孩和家庭,都是交易。


    赵蓉有时会对康复中心的孩子们缺少耐心,私下抱怨小孩很烦,但她又特别喜欢自己的女儿。她总是夸自己女儿聪明,每次考得好了、参加什么活动了、被老师表扬了,都要在同事面前吹嘘一番。在她口中,女儿也特别喜欢她这个妈妈,工作辛苦了,还能得到捶背洗脚的孝顺。母女情深这点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只是,没有孩子的若娟,好像不能对这种母女情产生太多的触动。


    其他一些有孩子的女同事过来,看到那孩子在哭,基本上都潸然泪下了。


    “有个事情,我谁也没说。”


    唐主任的声音突如其来,又压得更低了,若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告诉你,憋在心里真不舒服。”


    “你讲。”若娟把耳朵凑近了些。


    “就是警察和家属今天来,在办公室翻她的遗物,从白大褂口袋里,抖出来两只死蚂蚁。”


    “蚂蚁?”若娟怕自己声音太大了,赶紧轻拿手指点住嘴唇。


    “嗯,掉在桌子上。不过他们没注意,又没问,我也就没多嘴。我就想,周沅一直说,有人在他衣服里面放蚂蚁,还老说是我给他放的,我们总是当他发病了乱说的,是不是我们那里真有人恶作剧,往人衣服里放蚂蚁啊?”唐主任问若娟。


    “那会是谁放的啊?专门针对赵蓉和周沅吗?可是赵蓉不怕蚂蚁啊。”


    周沅这孩子的精神问题和蚂蚁有关,住院部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他的表现常人难以理解,在精神大体正常的时候,对蚂蚁之类的小虫子特别恐惧,但一旦发病,又表现出一种极端的愤怒,到处去寻找蚂蚁,想要把它们弄死。


    周沅对蚂蚁的恐惧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感觉都要康复了,精神状态又突然开始逐渐崩溃。他还总喜欢强调,是唐主任在他身上放蚂蚁。


    唐主任说谁放的蚂蚁他也不清楚,想不到有什么人做这种事。也许只是个巧合而已?那边的病房和办公室密闭性不好,一到夏天虫子还挺多的,可能是她口袋里的糖果化了之类的,吸引到了蚂蚁?


    若娟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是周沅发病的时候,不受控制给赵蓉搞的恶作剧?


    “可能性不大的,你看他哪次真的找到了蚂蚁?”唐主任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说,他要捏死的那些蚂蚁在这里,是一种记忆和错觉,是幻想出来的。


    “那你告诉我这个事是觉得……”


    “没有没有!你听听就好。”若娟明明话都没说出口,唐主任就赶紧否认了。


    若娟屏息想了片刻,摇摇头说,她也觉得这两件事情完全联系不起来。


    蚂蚁和赵蓉的死,能想出个什么联系来呢?

    可能是唐主任太敏感了,不过这种时候,人多多少少会变得有些敏感起来。她又想到刚才家属和院领导之间的谈判,家属们不断强调赵蓉的工作有多么辛苦,压力有多么大,才导致她撑不下去,选择了从楼顶一跃而下,寻个解脱。


    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这样的说法有够牵强。但是和逝者亲近的人,却听得深信不疑,一齐帮腔,向院领导施压,增加赔偿金的谈判筹码。


    人是很复杂的,情感和策略有时候混在一起,就难辨是非。


    “两位客人,还没有吃饭吧?可以入席了。”负责安排酒桌的支客士过来,请他们和周边前来吊唁的人们去酒桌边就座。


    “好,谢谢!”


    若娟和唐主任刚坐下,穿着围裙的帮厨端了一盘梅干菜扣肉放在他们面前。


    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但是在从灵堂那边一阵阵涌来的哀乐声中,在逝者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下,那油亮、起皱的猪皮,突然让若娟有点倒胃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男朋友周启森,想起他那天说自己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特别不想吃肉的事情来。


    “我还以为你会在那里守夜的。”


    今天男朋友一个人在家没有做晚饭,若娟回来后,便给若娟煮了一碗方便面。


    “赵蓉的女儿哭得太惨了,我看不下去,就回来了。”


    若娟表扬说,男朋友煮的方便面,比殡仪馆的饭菜好吃多了。


    男朋友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弹了会儿,没有太多回应。


    若娟吃完方便面,自己洗了碗,又去洗澡,靠在男朋友身边,对着电风扇拿着毛巾擦头发。


    “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太没人情味了?我也觉得怪,毕竟也是我同事,不知道怎么的,我是不是应该更伤心一点?”


    男朋友一边弹着吉他,一边让她别想太多。说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有情绪的时候,反而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发现你有时候会这样,其实我有时候也会这样。”


    “你不觉得我有问题就好……”下半句若娟没有说出口——我怕你不喜欢我了。


    于是她又闲谈起殡仪馆的经历来。聊到唐主任今天给她讲了一件挺奇怪的事情,说警察和家属去医院检查遗物的时候,看见赵蓉的衣服里掉出来两只死蚂蚁。


    “蚂蚁?警察和家属怎么说?”


    男朋友对这个话题倒是挺感兴趣。


    若娟就把唐主任的话,还有他们在殡仪馆的讨论又转述了一遍。说警察和家属都没注意到这两只死蚂蚁,但他们两个人聊着,倒是不约而同想到了周沅之前的事。


    “你怎么看?”


    男朋友有些出神,耸耸肩,表示没什么看法。


    若娟翻开男朋友的衣袖,才确定刚刚没看错,有一些抓痕的结痂。


    “你胳膊怎么了,什么时候弄的?”


    男朋友说,昨天早上在楼下看到一只流浪猫,蹲下逗它玩,觉得它软绵绵的就想抱抱它,没料想碰到肚子它就生气了,一爪子过来。


    “去打了防疫针没有?疼不疼?”若娟倒是有些心疼起来。


    男朋友说不要紧,用肥皂清洗过了,只是如今30岁了,没想到伤口愈合都变慢了。


    “小时候受了伤,伤口愈合也快,就安慰自己,疼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疼到底最多就是死罢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其实也不可怕。”


    男朋友说完,紧闭着嘴,像是在掩盖着什么心事,若娟不懂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应该是你们想多了吧。”


    “什么?”


    “我是说你和唐主任讲蚂蚁的那件事。”男朋友又把话题聊回蚂蚁和周沅。


    “说起来我倒是隐隐约约有个怀疑,但是没和唐主任提。你说,有没有可能赵蓉口袋里的蚂蚁,就是她自己抓的啊?”若娟问。


    “什么意思?她又没病,抓蚂蚁做什么?”男朋友不假思索,直接否定了她的说法。


    “这么想不太好啊,人走都走了,逝者为大,我随便乱讲的……”若娟其实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合理性。人人都知道周沅怕蚂蚁,如果有人给他放蚂蚁这件事是真的,会不会就是赵蓉?所以她的袋子里会有死蚂蚁。


    可是,为什么呢?


    “那周沅为什么老说是唐主任,不直接说是赵蓉?我还是觉得你想多了。”男朋友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她。


    “那肯定不可能是唐主任放的。我觉得周沅这孩子有时候就这样,他每次都说唐主任怎样怎样,其实是因为他只信任唐主任、依赖唐主任,把所有的不好都推给他。你看,他现在喜欢你了,就不说唐主任了。”若娟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和这些孩子打交道多了,她总是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能看透他们每一个人在想什么。


    “不说这个了,反正都是没影子的事。”


    男朋友顿了顿,揉揉眼睛,告诉若娟有个事情想给她说,一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若娟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迟迟不接他的话茬。


    “我可能想离开常德了。”男朋友还是自己挑明了。


    若娟愣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对着风扇快速拨弄几下自己的头发。


    “你打算去哪里呀?”


    若娟几乎是对着风颤抖着说出来的,她明白男朋友今天情绪不对头是什么原因了。是啊,她清楚,这种关系就是这样,没有契约是自由与轻松,但也存在突如其来的风险。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别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是留不住了,这显然是个慎重的考虑。


    “想去长沙,其实考虑了蛮久。你不是也一直鼓励我吗?我还是喜欢弹吉他的,想试试去搞音乐。常德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可能还是得往大城市走。”


    “能不走吗?”尽管知道留不住,若娟还是开口留了。她的眼泪滑过眼角,啪嗒两滴落在地上,不过没关系,背对着他,就当那是未干的头发上滴下的水。


    她等了几秒,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没事,我支持你,你去吧。”


    她转过身,搂住周启森的脖子吻了过去,泪水还是蹭在了他的脸上。


    男朋友周启森离开常德的那一天,若娟特地请了假,去火车站送他。


    “也不知道送你点什么。”


    她把一片铜钥匙塞进他手里,说就这么一个人跑去长沙混也不容易,万一过不下去了,随时欢迎他回自己家里。


    她想到一个比喻,自己愿意当一处港湾,等这艘远航的船。


    “苗苗,你是个好姑娘,没必要为了我这样。”


    这是男朋友第一次这样叫她,不再叫她姐了,像是在呵护心爱的小女孩。


    “受你照顾这么久,本来应该我送点什么给你的,但是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好,就先等等吧。等以后我长进些了,就写首歌送给你。到时候如果你还在康复中心工作,还在教那些孩子唱歌,就可以告诉他们,这是你自己的歌。”


    听他这么说,苗若娟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众人在他们身边走过,她已顾不上那许多。


    周启森把那片钥匙放回她的手心,将她的手轻轻握住,然后松开,转身进站。


    下午还是得去上班,她的手里全是汗,那片钥匙在口袋里,被她捏得像是熔化了似的湿润光滑。


    “老人家,你找谁?”


    她抹了抹眼睛,门口站着一位佝偻的银发奶奶。


    “我找你。”


    “找我?”若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开始联想她会不会和刚走掉的男友有什么关系。


    “你是照顾我们周沅的护士吧?我姓曾,是周沅的家家[2],每个星期都给他打电话的。”


    “哦,您好您好!没看您经常来呀?”


    “我屋里是石门农村的,有蛮严重的风湿病关节炎,腿脚不方便,来一趟很要命。不过我今天必须来,让我的亲戚把我送到车站,坐中巴车过来,又找了常德的亲戚来接我,送我到医院。”


    “那真是辛苦了,理解。你找我有什么事?”


    绝大多数不愿意过来看望孩子的亲属,都会讲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这位很真切。


    “是这么个情况,我听说赵护士辞职了,不在你们这里了,我就想找你,给周沅打打招呼。”


    若娟不太懂她说的打招呼的意思,老人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若娟。


    “你看这样好不好?写个你的银行卡号给我,我每个月给你打五百块钱的红包,就当是辛苦费。”


    “啊?”若娟赶紧婉拒,“感谢您的好意!不过红包就不用了,我会好好照顾周沅的。”


    “哎呀!”老人家急了,“你不要和我讲客气嗒,我也听人讲过精神病医院的情况,你们工作压力确实大,有时候病人也确实不好管,都是脑筋不做主了的一些人。我就只希望你对我的外孙稍微照顾一些,不要打他。不要拿他出气,他也不想成这个样子的,真的好作孽哟……”


    她一边把纸笔往若娟手里塞,一边焦急地恳求。


    “康复中心有康复中心的规矩,我要是拿了您的钱,会丢工作的!真的不用,我不会打他的。”


    “姑娘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再推辞了,免得给别人看见!你不要和我说什么规矩,我也请赵护士帮过忙,都给她打了三四年的钱了,每个月都打!”


    若娟愣了两秒,赶紧把老人拉到楼梯的转角。


    “你以前……每个月都给赵护士的账户上打钱?”


    她的眼睛本来就哭得又红又肿,表情极度错愕,盯着老人,像是在拷问。


    “虽然我在农村弄点钱不容易,但是我的孙孙也作孽啊,一大家子人,现在就我一个人还疼他,我就是少吃口饭也得出这个钱,只盼他哪天可以病好出院的。”


    蚂蚁。忽然密密麻麻出现,若娟感觉到头皮上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十分难受。


    哭声。她仿佛听到了那天灵堂上,赵蓉女儿的号哭,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病房里有孩子哭了。


    若娟说,周沅以前的情况确实时好时坏,不过最近相当不错,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老人家,我真的不要你的钱,你把钱留着,以后给周沅买衣服、买吃的。我也不会对他发脾气的,我们这里每个人对他都很好,您放一万个心好不好?我保证。”


    她转身,径直向那些孩子走去。


    [1]码子:米粉或面条等食物上摆放的配菜,也称浇头。


    [2]家家:常德方言,家家读作gāga,指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