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偏爱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14 11:10      字数:7862
    金乌西垂之时,夏沉烟看见了陆清玄身边的太监。


    太监恭敬地给她行了礼,笑问道:“陛下遣奴才来问娴妃娘娘,是否要一同用膳?”


    “用膳?”夏沉烟问,“今天的围猎都已经停了,陛下还想开设宴席吗?”


    太监笑道:“陛下是这个意思。”


    夏沉烟觉得陆清玄可能要进行什么谋划。


    她应下了,让太监回去复命。


    当天晚上,如期开设宴席。在狩猎围场外,宫灯逐次燃起,珍馐美食像流水一样端上来。


    许多世家的官员和命妇惴惴不安,紧张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心中忐忑,觉得陆清玄打算借机发难。


    夏沉烟抵达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始,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安坐在位子上。


    场面奇异的紧绷,乐师们演奏的曲子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像时隐时现的缥缈云彩。


    人头攒动,却寂然无人声。


    陆清玄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盛大宴席的首位,神情冷淡,却受到众人瞩目。


    夏沉烟慢慢走过去,她发现自己猜错了。


    陆清玄没有打算发难。


    他今夜看上去,分明是在情绪低落。


    就像有什么事情,打开了他心里的一个缺口。


    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琉璃宫灯摇曳。


    他察觉到夏沉烟的到来,看过来的第一眼,低落气息似乎就略有消散。


    夏沉烟和他对视,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然后移开。


    一个宫人迎上来,小声地说:“娴妃娘娘,陛下请您坐到他的身边。”


    夏沉烟轻车熟路地在陆清玄旁边的位置坐下。


    陆清玄夹了第一筷,宴席正式开始。


    看上去,之前是在等待她的到来。


    宴席过半时,下首的官员和世家终于慢慢反应过来,陆清玄今夜并没有打算做什么。


    交谈声开始响起,渐渐的,如同往日一样热闹。


    夏家的大姑奶奶,也就是夏家二公子的亲姐姐,夏碧瑶,坐在李家的女席上。


    她几年前嫁入李家二房,做了二奶奶。


    夏碧瑶的妯娌坐在她身边,遥遥望着坐在帝王身边的娴妃,羡慕地说:“陛下这次遇到谋逆,肯定又要借此拿捏世家了,或许也就你娘家能幸免于难。”


    夏碧瑶冷笑一声:“她会不会帮夏家还不一定呢。”


    妯娌听说了夏家二公子因为袭击夏沉烟被流放的事。


    她说:“上下牙偶尔还有磕磕碰碰呢,更何况是手足?你娘家那个兄弟也太拎不清了,这样的事情……”


    见到夏碧瑶面色难看,妯娌住了嘴。


    半晌后,夏碧瑶喃喃地说:“她未免太不顾骨肉亲情了,当年不过是害死了她一个婢女而已。”


    周围的人都在交谈,妯娌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碧瑶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夏沉烟,收回了视线。


    ……


    陆清玄用膳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他神情安静,和身旁的夏沉烟坐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夏家大公子凝望了一会儿坐在上首的帝妃,唤来心腹侍从,吩咐道:“大姑奶奶行事莽撞,你去跟她说,不准对娴妃娘娘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侍从应是,找了个机会,悄悄去传话。


    夏家大公子再次注视夏沉烟,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灼灼烛光映在陆清玄的手指上。


    他拿着筷子,想给夏沉烟夹菜。


    停顿须臾后,他又收回了手。


    夏沉烟忽然随手推了一盘烧鹅过来。


    夜风拂动,她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冷冷清清,对他也不是很关心。


    但这是他喜欢的菜。


    陆清玄静静地吃饭,慢慢吃完了她推过来的烧鹅。


    宴席即将结束时,陆清玄说:“朕不知道被剥夺生命和被剥夺自由,哪一样更让人痛苦。”


    夏沉烟发现他在和她说话。


    她思索片刻,回答说:“妾身觉得被剥夺生命更让人痛苦。”


    “为什么?”陆清玄问。


    他的声音清淡平缓,听上去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夏沉烟却在心里想,所以他是在因为康王的背叛而难过吗?


    听说他没有杀死康王,只是命人将他幽禁。


    她按下心头的猜测,说道:“因为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晚间的春风拂动,陆清玄的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认真看向夏沉烟,想要去看她更深的魂灵,却见她仍然只是在平静地喝一杯蔷薇佳酿。


    月色如诗,而她眉目如画。


    陆清玄说:“但是失去自由的生活令人痛苦,死去似乎就一了百了。”


    夏沉烟笑了一下。


    她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陆清玄停顿片刻,说道:“是的,朕确实不这样想。”


    他也会选择承接痛苦,哪怕只是为了一线渺茫的天光。


    ……


    宴席结束后,大总管发现陆清玄心情变好了。


    他的心情无论好不好,其实在神态上都没有太大区别。


    但他若是心情不好,很少再对他们下令。比如,审讯完康王之后,大总管只得到了一个命令——派人去询问娴妃是否要一同用膳。


    此时,陆清玄回到御营,询问道:“今日有给娴妃送什么礼物吗?”


    大总管立即意识到,娴妃娘娘将陛下安抚好了。


    他觉得娴妃娘娘委实厉害——在宴席上,她似乎并没有主动讲过几句话。


    大总管回应道:“是,奴才今日送了两匹蜀锦过去。”


    陆清玄颔首,没有再问。


    接下来的两天,围猎停了。


    夏沉烟无所事事,带着宫女外出赏花。


    狩鹿围场风景秀美,青山如黛,有一种皇宫无法企及的峥嵘奇伟。


    路过一棵桃树时,宫女欣喜地说:“娘娘,桃花开了,不如折几枝回去插瓶。”


    夏沉烟仰头看了一眼桃树,点头应允:“你去摘吧,当心点,别摔下来。”


    宫女应是,摘了几枝桃花下来,夏沉烟挑了最美的一枝,拿在手上欣赏。


    夏碧瑶带着婢女从远处走过来。


    她们也注意到了这棵开得极为热闹的桃树。


    婢女说:“二奶奶,那是娴妃娘娘。”


    夏碧瑶眯了一下眼睛。


    她想起昨天夏家大公子特地打发人对她进行的警告。


    夏碧瑶说:“去看看周围有人吗?”


    婢女应是,去周围看了一圈,回来说:“二奶奶,这里路不好走,只有两批羽林军在巡视守卫。”


    夏碧瑶点了点头,慢慢地向夏沉烟走过去。


    夏沉烟看花的动作顿住,她望了夏碧瑶一会儿,唤道:“堂姐。”


    夏碧瑶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是因为你的名字吗?所以大哥总是偏心你。”


    夏家这一代的男子都是从“沉”字辈的,取“怀瑾握瑜,风禾尽起”之意,嫡系男丁从大到小,依次叫沉怀、沉瑾、沉仴、沉瑜、沉风……


    女子没有字派,但夏沉烟的父亲认为男女本无区别,在她出生之后,坚持要叫她“沉烟”。


    大世家枝繁叶茂,难免生出几个性情怪诞、离经叛道的子弟,夏沉烟的父亲身体不好,家中长辈没有太过阻挠,于是夏沉烟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夏沉烟平视着夏碧瑶,说道:“不是。只是因为大哥和我更合得来,就像你和二哥更合得来。”


    夏碧瑶:“你倒还记得叫他二哥。”


    “他又不是我亲哥。”


    夏碧瑶冷诮地笑了一声,“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说你是夏家豢养的名贵宠物,是一个珍贵的瓷瓶,是桂冠上最美的明珠。没想到瓷瓶也会割伤人的手,家猫长大了也会咬人,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夏沉烟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难道你不是一个瓷瓶、一只被豢养的家猫吗?还是说,你就喜欢过一个瓷瓶和一只猫的生活?”


    ……


    陆清玄抱着白猫,从康王的营帐中走出来。


    这只猫身上的香料味道已经消尽了,可能因为这两日它被洗过太多次,它垂着脑袋,恹恹地趴在他的臂弯。


    他看见了一棵开得漂亮的桃树,热热闹闹的,就像春天的呐喊。


    视线多停驻一会儿,他就看见树丛中掩映的裙角。


    是云光纱,她最喜欢穿的布料。


    陆清玄缓步走近。


    他看见斑驳的树影打在她的身上,她脊背挺得笔直,嗓音冷淡,似乎在和谁说话。


    陆清玄停下脚步。


    周围很静,仆从们都跟着他停步。


    夏沉烟说:“听说你的公公过世,为了继续维持他过世后的奢靡生活,李家拿奴婢美妾来做人殉。你为了体现孝心,在丈夫的劝说下,竟然用嫁妆采买奴婢,给公公殉葬。”


    夏碧瑶傲慢地说:“不过是采买一些仆人而已,这只是我嫁妆里的九牛一毛。”


    夏沉烟冷冷一笑。她没有反驳她的前半句话,只是轻飘飘地说:“可惜新税法已经开始推行,有一就有二,你的嫁妆怕是很快就要拿去填补你婆家欠的税了。”


    夏碧瑶脸色一变:“你胡扯些什么!”


    “怎么?被我说中了吗?你丈夫就算有钱,也会先用你的嫁妆吧,就和买婢女的事情一样。”


    夏碧瑶脸色逐渐发白。


    她被夏沉烟说中了最担心的事。


    这个夏沉烟,为什么每次猜人的软肋,都猜得这么准?

    ……


    陆清玄寻思,原来是在跟人吵架。


    原来她也会跟人吵架。


    陆清玄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总管听见他的笑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撸猫的手停了。


    春风吹过,陆清玄唇角噙笑,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


    她们两人还在斗嘴,但夏碧瑶的声气已经逐渐低落,看样子是想走,又不甘心这样受气。


    陆清玄问道:“这是谁家的妇人?”


    大总管辨认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典客的妻子,三品命妇夏氏。”


    两人的说话声引来夏沉烟的注目。


    陆清玄抱着猫,从树丛外走进来。


    夏沉烟的视线落在那只猫上。


    大总管咳了咳,故意说:“陛下驾到!”


    夏碧瑶眼皮一跳,跪下行礼。


    她的余光,窥见夏沉烟并没有跪。她不由想到了自己这几天听到的流言,心跳如擂鼓。


    陆清玄垂眸看她,没让她起身,只是问:“刚才在和娴妃聊什么?”


    原来他没有听见!

    夏碧瑶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说道:“臣妇在和娴妃娘娘叙旧。”


    夏碧瑶知道,夏沉烟从来不会告状。她太高傲了,在夏家时就是这样,当她看向他们这些兄弟姐妹时,夏碧瑶常常觉得,她像是在看披着锦衣华服的蝼蚁。


    陆清玄缓声问:“在叙什么旧,竟然还要提到殉葬和嫁妆?连先帝都没有人殉,朕倒不知道,典客的父亲还要美妾奴婢来陪葬。”


    夏碧瑶的脊背微微发凉。


    “臣妇与娴妃娘娘一同长大,自小便是如此打闹……”


    陆清玄一边给猫顺毛,一边说:“你看朕像傻子吗?”


    夏碧瑶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心跳得飞快,正要想办法给自己找补,就听见陆清玄再次不急不缓地开口。


    “你对娴妃不敬,是不懂礼仪;李家使用人殉,是无德之家,于百姓无益。典客可以换人了,你的儿子们也不必再出仕。”


    骤然间,夏碧瑶的心里像是重重砸下一块石头。


    她又急又恼,却不敢真的得罪这位据说手段强硬的君王。


    她被太监们带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看见桃花树下,两人已经收回了目光。


    ……


    陆清玄抱着猫,目光落在她身上。


    “做什么一直这样看妾身?”夏沉烟问。


    “朕觉得你很漂亮。”陆清玄说,“和这只猫一样漂亮。”


    夏沉烟的目光慢慢挪到猫的身上。


    阳光照耀而下,它躺在陆清玄的臂弯里。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停在它脖颈附近,轻轻抚摸它的毛发。


    “陛下倒是善心。”夏沉烟说,“这是之前康王送的那只猫?”


    “正是。”


    夏沉烟微微一笑。


    陆清玄抚猫的动作微顿。


    他望着她的脸,嗓音清和:“何故生气?”


    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刚才和夏碧瑶对话时相比,多了一丝他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温柔。


    这丝温柔源于何处?是她推过去的那盘烧鹅吗?


    “妾身并未生气。”


    “真的吗?”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自然是真的。”夏沉烟微扬下巴,把脸转向一边。


    陆清玄轻轻地笑了一声。


    夏沉烟听见笑声,把脸转回来。


    陆清玄微笑地望着她。


    她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挑了下眉,把手上的花枝朝他丢过去。


    陆清玄伸出手,接住那根花枝。


    桃花的清香泛入鼻尖,枝干的部分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不由闭了闭眼,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鹿撞了一下。


    等他睁开眼睛,却看见她已经转身走了。


    她的走姿端庄优雅,华美裙摆被风吹得轻扬。


    陆清玄怔了片刻,跟上去。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花。


    太监和宫女们想跟随,大总管拦住了他们。


    “蠢货!”大总管小声说道,“多长点心眼,就在此处好好等着!”


    太监和宫女们停下脚步,诺诺应是。


    陆清玄身量更高,又习过骑射,轻而易举地和她保持同样的步伐。


    夏沉烟的脚步并没有停。


    前面是一棵刚刚抽芽的柳树,陆清玄有些担心她撞上树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产生这种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担心,就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


    春天的风温柔地吹拂而过,夏沉烟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她停下脚步,瞥了他的手指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陛下请自重。”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在她这一句“自重”之下,忽然感觉自己扯住袖子的指尖有些灼烫。


    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登徒子。


    他慢慢地收回手,再次唤了她一声。


    “娴妃。”


    他望着她,温和地问,“何故生气?是因为朕的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