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08 10:14      字数:8547
    连着几天,持续高温,坐着不动都一身的汗。


    贺以诚父子从政府大楼出来时,门口聚了一堆人,戴着安全帽,扯拉横幅,他瞄了眼,瞧见“还我血汗钱”几个字。


    2003年这种事屡见不鲜,工人们为了要钱,什么都能做,堵路,爬楼,最绝望的浇了汽油跟对方同归于尽。


    这群人里,混着好几个年龄大的,面相苦绝,迷茫地跟在青壮年身边,好像那就是个老窝。贺以诚看着他们,跟贺图南说:


    “就算财产抵押出去,也不能欠这种人的钱,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基本的良心要有。”


    贺图南点点头。


    人群里忽冒出个女性身影,穿短袖长裤,手里拿小喇叭。


    “大家别激动,听我说,咱们是为了要钱,偏激的事儿不做,尤其是豁出去送命这种事儿,要钱干嘛的,就是留花的,命搭进去不值当的,便宜那些狗日的了!日他妈的!”


    “对,不能便宜那些狗日的!”


    一呼百应,是,那些狗日的,他们不懂,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一群人呢?他们不卖力气,不出汗,活得体体面面,有滋有味。


    她又挤出来,对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一阵比划,记者不停点头。


    贺图南盯着那个身影,正要认出她来时,她转过脸,对上他的目光。


    孙晚秋抬了抬安全帽,红扑扑的脸,全是汗。她露出个笑,嘴巴刚张开,像是心有所感,视线便落在了贺以诚身上,没展开的笑,慢慢谢在唇角。


    贺以诚一时没认出她。


    那么热,她的心也要被这热逼得透不上气了,她不念书了,混社会了,连见着孙老师都脸不红心不跳,老师的神情,又冷又涩,不忍心看她。


    周围的男人还都在挤着她,一张张脸,凑到眼前,问小孙后头要咋啊,小孙你说话啊,小孙呐,小孙?声音起起伏伏,老的,年轻的,一样没命似的催。


    人活着,真是有说不完的伤心事,一桩桩,一件件,算不清的。孙晚秋看见贺图南偏头跟他说了什么,他再看过来,就有了笑意,零零年的夏天永远烧个没完。


    他们最终找了个树荫。


    “好久没见你,像个大姑娘了。”贺以诚说。


    孙晚秋头微微昂起:“贺叔叔,你还好吗?”


    “发生了些事情,不算好,你呢?你是替,”贺以诚扭头看了看远处面目相似的男人们,“这些人讨薪吗?”


    贺图南默默打量着她,没有插话。


    孙晚秋说:“不是替,这里头也有我的钱,要是没我的钱,我也不当菩萨张罗这事,”她自嘲似的撇撇嘴,紧跟就说,“我早不念书了,现在给人当会计,刚开始我也上工,没男人力气大挣的还少正好有个机会,我就给人算账,日他妈,两个月了一分钱没见到,老板跑了。我本来盘算着,这两年城里机会多了,到处有工程,机会多坑更多。”


    贺以诚没问她这些,她面无表情,语速极快讲完了,完了,她这二十年不到的人生,寥寥几句就打发掉。


    贺以诚没有流露出任何惋惜的意思,他眼神温柔,望过来时,伤痛先是狠狠一颤,紧跟着淹没在里头,缩在里头,往小变。


    “你这么聪明,又能吃苦,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人这辈子总会有波动,坚持下去,”他笑笑,“可惜我自己现在一身事,不能帮你什么。”


    孙晚秋嗓子痛起来,她对他有过那么大的期待,她走一夜山路,想走出去,永远走出去。可他不是她什么人,没义务承载她的期待,一个人,也不该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到底难过的是什么呢?她说不清了,她没有念书,没有念书,就这样了,路还长,还得走,只能这样。


    她像一株野枣,站在荒野,枝叶都被风雨卷折了,可刺还是那样硬,能伤人,能卫己。


    贺图南怀疑她要哭,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那么一闪,又不见了,他主动问她:


    “颜颜知道你在这儿吗?”


    孙晚秋鼻息颤了颤,她一笑:“不知道,我没跟她说,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事,我们不需要经常联系。”


    “你去学校找过她,她跟我说了。”


    “是,我知道展颜现在挺好的。”


    贺图南说:“她现在还没走,你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孙晚秋拒绝了:“还有事等着我,我得跟他们一块儿,你跟展颜说,我也挺好的,有机会再见。”


    贺图南又随意问她几句,孙晚秋什么都说。


    她攥了攥小喇叭:“贺叔叔,你们忙吧,我们也有机会再见。”


    她说完,跑向人群,贺以诚想起那年暑假带几个孩子的事情,好像,那就是个节点,自此以后,事情便开始往坏的路子上走,走到如今,便是这副光景。他希望这个女孩子以后能顺遂些,老天太残忍了,给了她这么高的天赋,却没给出路。


    可展颜临走前,到底找到了孙晚秋,当时,太阳刚下去没多久,她正蹲板房门口吃饭,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


    碗里是猪肉炖豆芽豆腐,脚旁,有个狗子摇尾巴,孙晚秋赏它一块肥肉,狗尾巴能摇上天。


    展颜一出现,男人们就盯着她看,看她细细的腰,衣服下头,奶|子肯定也白得跟蚕蛹似的。


    孙晚秋跟她到街上来,心情很好,不过她告诉她不要轻易往男人堆里去。


    “你太漂亮了,大白天也不能从那种偏僻的建筑工地过,很危险的。”


    “那你呢?你住在那里。”


    “我跟他们老婆住一起,我也没那么漂亮,我会骂人,你能当泼妇吗?”孙晚秋笑了,“你骂句日你妈我听听?”


    展颜说:“我讲不出来,你要骂,也得骂日你爸,不才更有意义吗?”


    孙晚秋大笑,两人牵着手,从霓虹灯影里跑过,看橱窗里漂亮的裙子,她从包里拿出口红,对着玻璃涂抹,说自己都没机会穿高跟鞋。


    展颜则把自己的手绘作品送她:“我画的。”


    外头路灯不够明亮,她们进了一家面包店,画上了色,蓝色的巨浪,喷涌于一□□,没有完整的人体。


    “因为是送你的,我都做了好几次色稿。”


    “你用什么画的?”


    “马克笔,这个浪花是一个日本人的作品,叫神奈川冲浪里,很出名,我临摹的。”


    孙晚秋眼底幽幽浮动:“看来,贺图南给你很多灵感。”


    展颜抿了抿头发,脸微微热着:“他让我高兴,我希望你也能遇到一个让你高兴的人。”


    孙晚秋点点头:“你比以前大胆了,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画这些东西,但我挺喜欢的。”


    展颜便说起自己的比赛,她们聊很久,直到孙晚秋把她送上公交,她趴窗户那,城市的流光在眼膜上点点跳跃,车开远了。


    她跟贺图南还在出租屋里住着,暂时没退,贺以诚则落脚于父母家中,他拿着钥匙,并没抱什么希望来到原来的花园小区。


    可意外碰到林美娟。


    他出来的事,她知道,这几年,她一次也没探过监,谁会去探前夫呢?他样子几乎没变,英俊的脸,高高的身材,她一见他,心里竟沉沉跳两下,觉得自己还是爱他,这就更耻辱了。


    “好久不见。”贺以诚很平静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林美娟鼻子一酸,爱的,恨的,怨的,什么情绪都翻腾上来了,她跟他,这辈子,好像也就凑巧过那么两回,她不信他是来怀旧的,就像她,这次也只是来拿点东西。旧早都怀完了,林美娟一直这么觉得,可他活生生一个人,又出现在眼前了,像做梦。


    她看见他手里的钥匙了,说没换,让他开的门。


    打上空调,屋里很快凉起来,沙发啊桌椅啊,都罩了布,这么个家,也曾满屋子欢笑,都是假的么?

    林美娟烧了点水,茶叶兴许过期了,泡也不是,可冰箱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有。


    “别弄了,坐下说说话,我也不渴。”


    林美娟直着身子坐下去,中年人了,比年轻人身姿还挺。


    贺以诚说:“我一直想着出来应该找你一次,说点什么,可无论说什么都太轻佻了,反倒令人不快,所以没找你。”


    林美娟想,她一定得满不在乎,她过的很好,潇洒的很。


    “没什么好谈的,确实,你讲什么都太轻佻了,根本不值得一说。”


    贺以诚道:“是我亏欠你,你恨我是应该的。”


    林美娟胸口猛地一颤,她咬牙说:“你知道就好,可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你欠我,可你也不会做什么,贺以诚,你就没爱过我,对不对?”


    这话太伤人了,不该问,男女之间,有答案的就不该问,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问的出口。


    贺以诚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们都四十多的人了,人生早过半,再谈爱不爱的,没多大意思,既然分开了,我是希望你能过得舒服些,随性点儿,一切按自己心意来。”


    “我舒服得很,也随性的很。”


    贺以诚点头:“那就好。”


    “但我会恨你一辈子!”林美娟忽然发了火,什么端庄啊,教养啊,统统不要了,她就是恨他,恨他为什么无动于衷,恨他连表达歉意都虚伪极了,他根本没觉得歉意,只是恰巧遇见她,说两嘴,施舍她吗?


    她从椅子上站起,扑过来就捶他,打他,贺以诚不得不站起,她哭了,嘴里说的什么跟泪水混一起,听起来特别含混。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们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你为什么突然变了,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你为什么!”


    贺以诚给不了答案,他放任她打,林美娟到底是撒泼都不够,她就只是对着他胸口乱搡乱拍一气,连巴掌都没扬起来。


    “我真的好恨你啊!”她整个人累了,垮了,又趴到他怀里,揪紧他衣服哭号,像个小女孩,贺以诚抱着她,没说话,只是轻抚她肩头,帮她平息情绪。


    她太久没得到这种温存了,来自男人的,来自他的,她的□□从来都压在泉眼儿里头,洞口那样深,一股脑顶上来,凉的钻心。可身体是烫的,滚烫滚烫,林美娟仰头,糊了一脸的泪,嘴角全是,咸咸的去吻他,贺以诚别开脸,她便发疯似的吻他脖颈,去摸他,她从没这么热情过,主动过,她总是别别扭扭暗示,得他主动给,她是骄傲的。


    贺以诚什么欲望都没有,他没丁点情绪,钳住她手,说:“美娟,不要这样,咱们别这么激动,有话说话。”


    林美娟还是不管不顾地亲吻他。


    贺以诚心里一阵悲凉,他没说话,把人硬拉开来。


    她又扑他怀里哭:“你一定看不起我,我没办法,我真是恨死你了!可我还总想你,我寂寞,寂寞地想发疯,半夜醒来就要发疯,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见你!”


    好像这辈子都不曾这样倾诉衷肠过,只不过太晚,又或许,从来就没这个对的时间。


    贺以诚站着不动,等她实在没力气哭了,啜泣声变小,他去浴室找到条早干硬了的毛巾,湿了水,细致地给她擦了脸,擦了手。


    “美娟,忘了我吧,咱们都往前看,我这么糟,实在不值得你再去想什么,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过来。”


    林美娟呆呆的,她一脸疲惫地看着他,他蹲在眼前,只能看到发顶,他有白发了,稀疏几根,可仔细瞧,是能看到的。他出来后一直在为公司奔波,忙得像狗,再没从前那份风光,得求人,得赔笑脸,她想也能想出来。


    “你后悔吗?”


    贺以诚把毛巾丢开,又站起来:“后悔不后悔,都已经过去了。”


    “你不后悔,我知道。”


    贺以诚没否认。


    “我拿些东西就走,你也回去吧。”


    林美娟说:“我不走,我要坐一会儿,你走吧。”


    “那我陪你一会儿。”


    “你能陪我一辈子吗?不能的话,你就滚,”她面无表情说道,“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你。”


    贺以诚觉得很累,身体的,精神的,他已经不再去想什么爱情啊女人啊,太无聊了,他现在只想两个孩子有好的前程,好的生活;他得对跟过他的那些人负责,他必须爬起来,就这么两样事,其他的,随风去吧。


    他先离开了这栋房子,没回头再看一眼。


    送展颜这天,贺图南开着姑姑的车,给她搬行李,他给她买了台笔记本,从北京带回来的,贺以诚对他倒腾钱的事儿没作评价,但心里肯定。


    “明年暑假回来学车吧,你今年弄这个比赛,车也没学成。”


    贺图南把后备箱当啷一下关上,跑水槽那洗了脸,撩起衣角胡乱擦两把,贺以诚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展颜坐后头,说:“我申报奖学金材料递上去了,不知道能不能评上,九月就知道了。”


    大清早他就开始折腾她,到现在,两腮都是酸的,好像两人唇舌就没分开过,她下意识摸了摸脸。


    “要看看牙科吗?”贺图南透过内视镜冲她笑,笑得暧昧,贺以诚问,“颜颜牙怎么了?”


    展颜不由攥了下包,贺图南没事人一样,说,“她啊,她这几天吃肉吃太多,牙疼。”


    她有点恼他,当着贺叔叔的面,也太放肆了,生怕他不知道么?


    到车站时,她到后备箱想拿箱子,贺图南的手按住她,那么细微地一捏,展颜慌乱中踩到他脚。


    他们碰巧遇见宋如书,她变苗条了,皮肤也白了点,化着淡妆,瞧见几人时是贺图南主动打的招呼:“回学校?”


    宋如书本来想装看不见的,这么些年,贺图南的身影总还是会牵扯一份心肠,他不恨她了,也没再怪她,她其实早知道。


    连贺以诚都跟她点了点头,宋如书手心全是汗,不过,在贺图南冲她微笑说“路上注意安全”时,她整个人忽然就松下来,好像二十年的包袱都没了。


    她跟他们几人挥挥手,走进人潮。


    “这孩子也长是大姑娘了,”贺以诚说,“她念的人大?”


    “对,宋如书一直都很上进。”贺图南说着,很自然地给展颜把额前碎发拨了拨,“热不热?袋子里有手帕,记得用。”


    展颜点点头,她上了火车,找到座位,见两人还在月台站着,挥了挥手,她含情脉脉地看向贺图南,又喊了句“图南哥哥”,那眼神,自己没意识,落在贺以诚的眼里,忽的就被刺了下。


    他不由转头,贺图南嘴角微抿,眼里有那么点笑意,跟她摆摆手。


    一直到火车开走,展颜的脑袋还探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谁。


    “颜颜好像很依赖你,你这哥哥看来当的尽职。”贺以诚跟他出了站,边走边说。


    贺图南不动声色往停车场走,说:“她小孩子,你那时刚出事把她吓坏了,哭着喊她妈妈,我看她哭的心肺都要吐出来了,心里很难过,觉得她真是可怜,她又没地方去,除了我能依赖谁?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贺以诚说:“她找妈妈了?”他眼睛一下湿润,在大太阳下一闪一闪的。


    贺图南打开车门,一阵热浪。


    “对,可她妈妈早去世了,她上哪儿找去,爸别怪她像小孩子那样不是爸说的吗?长兄如父,我照顾她时也想,也许吧,我就得扮演着这么一个亦兄亦父的角色。”


    贺以诚许久没说话,他陷入回忆。


    “开车吧,以后不会叫你再这么辛苦。”他说完,阖上眼休息。


    贺图南发动车子,看他一眼,汽车开进了盛夏的尾声里。


    作者有话说:


    这章交代一些配角的事,明天晚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