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08 10:14      字数:8149
    “别看!”徐牧远手一伸,捂住了展颜的眼,她双脚完全木掉,根本站不起来。


    展颜没看到,她被刺目的雪照得像刚从地牢出来的鬼魂。


    贺以诚扔掉钢筋,过来背她,她身上裹着徐牧远的棉袄。纸壳旁,是一堆木屑灰烬。


    “牧远,回家去,这一切跟你没关系,我会处理。”他冷静下来,脑子从没这么清楚过,他把展颜背起,不让徐牧远再跟着。


    一大一小,背影仆仆,雪地里只有那么点行色。


    展颜脸贴在他肩头,她听见贺叔叔说:“回家了。”


    雪在脚下,展颜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她跟孙晚秋去隔壁村看人放露天电影,人散了,爷爷不知从哪挤过来,背起她:“回家喽!”


    爷爷身上是牛槽的味道,他一定刚铡过草。


    她头痛欲裂,脸色苍白。贺以诚带她先去的医院,医生替她做检查,他被挡外面,到角落打了个电话:


    “谭队长吗?我家孩子找到了。”


    对方细问,他没回答,继续说,“我把人打死了,把孩子送回家就去自首。”


    展颜没有受到侵犯,她被人打了几巴掌,有软组织损伤,轻微冻僵,医生给她做了复温,交代家属回去可以再多做按摩。


    贺以诚带她回了家。


    门一开,贺图南几乎跳起来,贺以诚把她轻卧沙发上,她依旧头疼,黑发草乱。


    “爸!”贺图南声音不成样子,他太亢奋,以至于不知道说什么,他蹲下来,摸了摸展颜的脑袋,看到她额头的伤,不由抬头,刚张嘴,贺以诚打个手势,他便没吭声。


    展颜很困倦,表情有些淡漠,贺以诚扯过毯子让她休息。他把贺图南叫到厨房。


    “你听着,颜颜外伤没多大问题,但后期可能需要心理疏导,现在什么都不要问。”


    贺图南点头。


    贺以诚接了水,拧开煤气灶:“等她醒了,用温水给她擦擦手擦擦脚,我不能照顾她了。”


    他心里雪亮。


    贺图南眼睛闪烁,满是征询。


    贺以诚说:“绑他的,是北区的个街油子,我看到颜颜那个样子,把他拖出来后弄死了。”


    他像在自己亲点的邪火里滚了一遭,烧毁了别人,也灼伤了自己。


    他水波不兴地说完,目光定在一脸惊愕的儿子身上。


    “拘留期间,你们不能来探视,我会跟律师商量,这件事瞒不了颜颜,你缓一缓告诉她。”


    贺图南心脏紧到发痛,他说不出,爸你真是太糊涂了。


    “你会坐牢吗?”他脸色发白,黑眼珠愈黑。


    贺以诚望着他:“不知道,如果我坐牢,你能照顾好妹妹吗?”


    那目光,像铁水刺进冰窝,这般烫,又这般冷,贺图南觉得自己从没被父亲这么审视过,仿佛某种秘密交接,他觉得心肺都要裂了,在这一秒间。


    “能。”


    “好,那就好,我该走了。”


    “去哪儿?”


    “自首。”


    “我去喊颜颜。”


    “不用,我不能让她看着我走。”贺以诚顺手关了火,他去卫生间,洗了脸,刮净胡子,出来时展颜在熟睡,他站沙发前,看了看她,然后,走出了家门。


    门被带上,贺图南微微一阵子眩晕。


    贺以诚不让他下楼,他就站门口,保持着最后送父亲的姿势,直到沙发上有动静。


    “颜颜?你醒了?”他蹲下,膝盖跪地,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


    展颜声音虚弱:“我想喝水。”她没睡着,她只是阖着眼,脑子像炸了。


    “好,等一下。”


    她一口一口吞下温水,贺图南端来水盆,打湿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她蓬头垢面的,脸脏了,嘴巴也臭了,脑子稍微明白点,就要去刷牙。


    贺图南便给她挤好牙膏,拿着水杯,让她吐在盆里,可她胳膊抬不起来,摔得乌青,藏在衣服下头。


    “张嘴。”他低声说,牙刷伸进去,开始上下活动,展颜一双眼看着他,贺图南却不接她目光,把水杯挨嘴边,“漱口吧。”


    展颜吐了几口酸水,她胃里没东西,贺图南给她热了点玉米排骨汤喝。


    “贺叔叔呢?”


    “出去了。”


    “那个人呢?”


    贺图南心里狂跳:“什么那个人?”


    “就是……”


    “我不清楚,别想了,这两天先好好休息,警察叔叔会找你问话的。”贺图南换了水,把她袜子轻轻褪下,她的脚,冻伤了,他低头细致地把每根脚趾洗了,指缝也洗,一边洗,一边缓缓搓揉。


    “医生说,再冻久点就要截我脚趾头了。”


    展颜依稀记得医生说了这么一句,她脑子浑浑的,下意识说道,水盆里砸起一朵小小水花。


    贺图南一声不吭地反复为她清洗。


    “我……”


    他抬起头,不让她说话:“别说了,先好好睡一觉。”


    展颜问:“你哭了吗?”


    贺图南眼圈通红,他没回答,用干燥的毛巾把她脚擦干净,拿新袜子套了,展颜躺下,她伸出手拉他:“别走。”


    他端着盆,说:“我不走,我去把水倒了。”


    “别走。”展颜哀求他。


    贺图南把水盆放下,坐到沙发前的地毯上,握着她的手:“我没走。”


    展颜就看着他,她憔悴了,脸皱巴巴的,只有眼还是明亮的。


    “我是做梦吗?”


    “不是,你在家了。”他试图对她笑一笑。


    展颜犹似呓语:“我怕我是在做梦,我总是梦见妈还活着,跟我说话,我一睁眼,她就不见了,你也会不见吗?”


    贺图南别过脸去,一只手伸过来,他闭了眼,那温热的指头在他脸上摸了摸,濡湿了。


    她但凡有一次在火堆熄灭时睡过去,就冻死了。


    没人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是靠着怎样的毅力,控制着躯体,不让它沉睡,一直晃动。她累到哭,没有眼泪的哭。


    “图南哥哥,”她喊他,“我看不到你。”


    贺图南转过脸,攥住她手腕,轻轻放下:“睡会儿吧。”


    “我不敢睡觉,我害怕。”她轻声说。


    贺图南笼住她的手,挨得更近些,他的呼吸,抵着她的鼻尖:“别怕,这是家里。”


    “你别走。”


    “我没走。”


    他看到她头发里的木屑,拈出来。


    “我睁眼的时候,还能看见你吗?”


    “能,我跟你保证,你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他伸手在她眼皮上轻轻一抹,展颜闭上眼,她缩在沙发里,像乡下小狗睡在棉花堆,那样软,那样暖和,简直能做一个甜甜的梦。


    贺图南歪在沙发旁,他也到极限,整个人垮下来,他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只知道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


    他霍然起身,透过猫眼,发现是爷爷和姑姑。


    犹豫霎那,他开了门。


    “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让你爸发了疯!”爷爷一双老眉,几乎倒竖,姑姑劝他,“爸,您别气着自己。”


    沙发上,展颜已经爬起来。


    “就这个孩子?以敏,”爷爷搡开贺图南,“人打哪儿来的,你给我送哪儿去!”


    姑姑忙拦着:“爸,爸,这孩子刚找着,还得做笔录呢,这会儿送走警察同志也不依的,爸,您等等,回头我一定送,我一定把人送走,行吧?您不心疼别人,您心疼孙子,您看图南,您看这孩子都熬脱相了!”


    贺图南眼睛忍得如刀钻,他抱住爷爷,不让他上前:“爷爷,您先回去,求您了,您先回去,我几天没吃东西也没睡觉,您让我喘口气!”


    老头怒气未消的脸上,突然就淌下泪:“糊涂啊,你爸他是真糊涂啊,他怎么就能,就能把人活活打死了,我们贺家几辈子人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到他手里毁了,他把他自己毁了啊!我心疼我儿子,我心疼我的儿子……”


    人老了,声音也是老的,那一双松当当的眼皮,要萎到地上去。他那怒气,彻底被什么击溃了,砸尽了,只剩苦。


    姑姑跟着哭起来。


    展颜愣愣听着,她看见老辈人嘴中那场暴雨,不知哪年哪月,天裂了口子,没日没夜地漏,太阳顶不透一丝云彩头,就那么漏着,庄稼死完,没人管的孩子淹死两个,鸡啊猪啊,泡在雨里,房子泡在雨里,天老爷不给庄稼人一点活路。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作暴雨的,教别人绝望。


    爷爷被姑姑搀走,贺图南关上门,回头看她,展颜不响,他走到她身边,还没开口,展颜哭了:


    “我不该念书的,我命里就不该念书的,妈,妈妈!”她声音忽然大起来,嘴里黏黏糊糊,她跪直了腰,也不知道对着哪,一声声喊着“妈”,她像小孩子那样哭,什么都不顾了,只是哭。


    她不要,她不要贺叔叔这样,她不要的多了去,她不要妈死,她不要爸再娶,她不要小弟,她不要孙晚秋失学,可命把一样样送过来,硬塞给她,躲不开,甩不掉,她什么用处都没有,像蝼蚁,一搦就一把粉碎。


    贺图南上前搂过她,她伏他怀里,哭累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抱紧她,等她平息。


    你这个妹妹吃过很多苦。


    他想到这句话,把热热的嘴唇紧贴住她发顶,他想,她只有他了,他这才知道爸看他的眼神里到底是什么。


    楼下来了警察。


    贺图南给她擦干净脸,拿过梳子,把她头发束起来,套上自己的羽绒服。


    “你是她?”警察问。


    他平静道:“哥哥。”


    他说:“我小妹受到惊吓,还没恢复,不知道能不能晚点儿问案情?”


    警察看看他:“我们会注意的。”


    两人一起上的警车,贺图南攥着她的手,她靠在他肩膀上。


    贺以诚自首的同时,北区已有人报警,他即刻被刑拘。


    “我在外头等你,别害怕。”贺图南捏了捏她的手,展颜眼睫凝涸着泪,她又变得安静,她摇摇头,“我没有怕。”


    做笔录时,展颜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楚。


    除夕夜,春晚开始前夕,她被楼下小孩子放不带响的烟花吸引,她一个人,下了楼,走出小区,买了烟花。


    “我想看看街上除夕夜什么样,因为我没在城里过过年,走了一会儿,有辆面包车突然停下,里头人问我,是不是余妍的同学,余妍和我同班,我看那人眼熟,想起他是北区见过的一个人,刚说是,他突然把我拽上了车,我嘴被捂着,不能说话。我也不知道车开到哪,那人把我眼睛蒙上了,那天夜里,我在车上过的。后来,他给我换了地方,我眼睛看不到,但我知道去的是北区废工厂,我闻出机房的味儿了,那个地方,我跟朋友去过。我想着,我也许留下点什么能被人看见,就故意把蝴蝶结蹭掉了。再后来,我只记得冷,那人给了我一个硬馒头,问我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我说不知道,他就打我,我太冷了后面只想着我不能睡着,他又问我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我叔叔来救我的时候,是初三。”


    警察有些惊奇,她很聪明。


    “你叔叔是不是贺以诚?”


    “对,他跟我一个叫徐牧远的朋友一起到的车间。”展颜悄悄攥紧了拳。


    “他们到时,绑匪在做什么?”


    “他见我叔叔进来,好像很惊讶,就拿着刀,要杀我,还要钱,让贺叔叔给他一百万现金,”展颜有点发抖,她哭光了眼泪,现在很清醒,她知道,她的每句话都很重要。


    警察抬脸,把刀具给她看:“是这把吗?”


    她看了几眼:“是,我叔叔见他要杀我,边说话边和他周旋。”


    “都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后面的事,看见了吗?”


    展颜沉静看着警察:“贺叔叔跟他说了很多好话,他不听,贺叔叔怕他害我,就扑过来跟他打起来,他们打着打着就去了外面,我当时站不起来,没看见后面的,但他手里拿着刀,一直拿着刀,乱喊乱舞,他要杀我的,还要杀贺叔叔,我现在能见贺叔叔吗?”


    警察看她几眼,说:“不能。”


    展颜一下咬破了嘴唇。


    她出来时,看见门口穿警服的人正把徐牧远往里头领,那么远的路,他骑车来的,两人目光一碰,展颜那双眼,深深地看过去,徐牧远心头砰砰,他问警察,能不能跟她说几句话。


    对方否决。


    两人错身过去,展颜再次深深看他一眼,徐牧远知道她的意思。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极力证明贺以诚是正当防卫。


    贺图南把展颜带回了家。他把门反锁,决定除了警方之外,不再给任何人开门。


    一夜无眠。


    林美娟一直没露面,贺图南疑心,他想过往姥爷家去个电话,几次拿起,又放下。


    新的一天一秒一秒过去了。


    “学校会提前开放寝室吗?”展颜问他,贺图南两手插兜,他默然片刻,坐在了她面对,“颜颜,我们说说话吧。”


    头顶灯光大亮,两人又都不困了。


    “爸的事,会请个很好的律师,爷爷那边也会想办法的,事情发生了,你不要这么自责,你没有错。”


    “我不该跟那个人说话的。”她想起那晚,脑袋往下垂,成一处阴影。


    贺图南握住她放膝头的手:“没有,你说不说话,他都早打你的主意了,”他咬了咬牙,“是我跟爸不该去吃那顿饭,如果不吃那顿饭……”


    时间是没办法重新来一遍的。


    那种悔意,不知是不是也时刻萦绕在爸的心头?


    “你会恨我吗?”展颜忽然捏紧他手指,他勉强一笑,“我只恨自己。”


    “但是林阿姨,还有你的亲人们都会恨我的,”展颜头垂得更低,“我知道,我没有孙晚秋聪明,如果是她,一定会当时就跑开喊救命,只有我蠢,我还回答那个人的话,我是个蠢货。”


    贺图南握住她肩膀,让她抬头:“颜颜?颜颜?”


    她不吭声了。


    做笔录,耗尽了她刚积攒的体力和精神。她觉得这很像梦,要是梦就好了。


    电话铃声大响,两人都一惊,展颜猛得抬头,她狠狠哆嗦了下,贺图南抱了抱她,轻抚她后脑勺,柔声说:“别怕,我去接。”


    展颜用眼睛问他:会是谁?

    她手紧拽着他,好像一秒都不能分开。


    贺图南便牵着她,去接电话。


    电话是贺以诚律师打来的。


    “你爸说,别担心他,他让我转达你几句话,你一直怀疑并且想问他的事,其实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告诉你,是,就这个答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


    作者有话说:


    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还没有天网工程,社会治安非常乱,绑架勒索案频发。什么操场埋尸案,劳荣枝法子英都是那个年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