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08 10:14      字数:9223
    贺图南跟着救护车一起走的。


    很快,人群散开,老师严肃批评了乱穿跑道的男生,大喇叭里又在反复强调。


    余妍问徐牧远:“展颜她,她跟贺图南认识的啊?”


    徐牧远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回过神,才平静地应了声。


    “牧远哥,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徐叔去贺图南他爸的公司了吗?”余妍的爸,还在每天躲城管,前一阵学人做糖人,全搞砸了。


    “刚去,在后勤仓库,我爸还在适应阶段,等干段时间看看,有机会我问问图南,看他家还招不招人。”徐牧远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直言道,余妍感激不已,“牧远哥,那就麻烦你多给我爸留心着,省得我妈老骂他。”


    他们少年人,还不大懂大环境变化,只知道去年开始,传言东边要盖新楼盘,楼盘卖给谁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贺以诚的公司,是当地是数一数二的私企,政府给的政策优惠,也同合资企业差不多了。这次招工,贺以诚花了大价钱请设计师,成立品牌部,这在彼时实属罕见。


    至于招徐工这样的后勤人员,则纯粹是因为从去年开始本市商品房建设加速,贺以诚看到了巨大商机。


    运动会这天,贺以诚身为企业主代表,跟一众人来参加政府组织的经济会议,发言完毕,坐他旁边的,是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林亮。


    “贺老弟刚才说得好,头一件就是这个信贷政策,这个不放开,不是卡这里,就是卡那里,还有一个税收,想做点事到底是难。”


    各人心里都有一笔账,贺以诚道:“国家明年就要加入世贸组织了,这方面,相关政策肯定是要修改补充的,得配套才成。”


    林亮对此倒不敏感,问:“到处说这个什么WTO,谈了十五年,到底加入这玩意儿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贺以诚吐出个茶梗,笑说:“好处坏处都有的,美国让你加入,自然是无利不起早,不过,老兄你的机会是来了,外商外资多了,商品房厂房的需求必定大增,你等着看,十年后城市自会大变样,比咱们几十年走过的路变化都要大。”


    林亮来了兴趣:“照你这么说,这也是老弟你的机会。”


    贺以诚不置可否:“关税一降,建材市场这块价格肯定会跟着降,我们得跟国际市场竞争,你的技术营销落后,就要被淘汰,国外各方面都比我们成熟,这也是我今年成立品牌部的原因,观念不变不行,得想法子跟国际接轨。国外的建材质优价廉,你用不用?我们的优势又在哪儿?这是逼着你得变,技术要变,理念要变,你不变,就等完蛋,入了人家的局,自然就要按人家的规矩玩儿。”


    林亮拍着大腿:“老弟,到底是你看的长远,照你这么说,我也得回去研究研究。”


    贺以诚爱学习,参加培训班,听讲座,财务管理金融法律无一不涉猎,这在刚迈进新世纪的此座北方城市里,很少有。


    会议还没散,他手机响,出来接个电话,中午的饭局也推了,匆匆赶到医院。


    展颜问题不大,摔晕了,片子什么的结果医生说给贺以诚听了。等醒来,见一群人围着自己,寻了片刻,才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贺叔叔、班主任、贺图南。


    “感觉怎么样?”贺以诚握着她的手,见人醒了,倾下身体。


    展颜微微笑:“有点头疼,还有点儿晕。”


    贺以诚摸摸她的鬓发,蝴蝶节在贺图南手里捏着。


    “没事的,医生说你休息休息就好了。”他心想,你要吓死我了颜颜。


    让贺图南看着她,贺以诚出来送随行的两个老师,他脸色不虞,很少有这么不客气的时候:“我要跟你们领导谈谈,学校运动会,难道没有一点安全保障?学生出了事,你们那个校医能顶什么用?”


    老师们赶紧解释。


    贺图南透过门上窗户往外瞧一眼,过来坐下,看着她,很沉默。


    展颜先笑了:“你怎么不说话?”


    贺图南长吁口气,手指抚了遍脸,说:“没心情。”


    “怎么了?”


    贺图南怀疑她脑子被撞坏,眉头一拧,深深注视着她,仿佛在质问:你说怎么了?

    展颜却比父子俩轻松地多:“医生都说我没什么大事,我睡一觉,肯定能好。”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枚蝴蝶结,又把装她裙子的袋子拿来,说:“待会把运动服换掉,还有号码簿,这些东西要交还学校。”


    展颜接过裙子,恋恋地抚了抚,说:“贺叔叔给我买的裙子很漂亮。”


    贺图南额头上的汗没干,他到现在,后背都是湿的。


    “你还有心情看裙子?”


    展颜往外瞧瞧:“怎么贺叔叔还在外面?”


    贺图南没好气说:“爸发火呢。”


    展颜这下急了:“跟老师吗?不怪老师呀。”


    贺图南看她要下床,摁住她:“你让爸发吧,他心情不好,刚接了电话政府的会都没开完就过来了。”


    展颜便吞吞地退了回去,低声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贺图南站到她身后,把蝴蝶节戴上:“你误会了,没人说你添麻烦,只是担心你。”


    “那你呢?”展颜抬头问,贺图南居高临下垂着黑眼睛对上她一双明眸,手慢慢放下来,忽然哼一声,“我?我现在要想想怎么把谎给圆了,不像你,只知道臭美。”


    门开了,贺以诚进来,贺图南自觉退开些,见爸进来,那双眼睛就自动黏展颜身上了。


    “颜颜,今天在医院观察半天,好了我们回家吃饭,睡一觉看看,明天如果你觉得可以再去学校。”


    “贺叔叔,你千万别怪老师。”展颜怯怯看他脸色。


    贺以诚立刻瞥了贺图南一眼,贺图南没吭声。


    已经晚了,怪也怪过了,贺以诚安抚说:“没有,你不要想这些不相干的,躺一会儿?”


    说着,把贺图南叫出去。


    父子俩在走廊尽头窗户那一站,贺以诚不快地问:“你是怎么回事?运动会你不也在现场?见人瞎跑,怎么不知道拦着呢?”


    贺图南靠在墙上,无话可说。


    他想辩解两句,转念作罢。


    “什么人撞的?得让他给颜颜正式道歉。”贺以诚没这么小气过,贺图南小时候,被同学推一把直接从滑梯滚落,磕烂了头,他也没难为对方。


    贺图南说:“这是肯定的,等我回去问问到底是哪个,老师也会问的。”


    贺以诚两手往窗台一撑,楼下,一丛月季打了花苞,他凝神瞧着,不知在想什么了。


    “爸,那边会议你还要回去吗?”


    “不回去了,本来也快散会,不过个饭局,我留下陪颜颜,你回学校吧。”


    贺以诚还在看那花苞,他一身冷汗,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不知道事情是否严重,满脑子都是他怎么对得起明秀。


    此刻,懊恼依旧噬咬着神经。


    “那我跟小妹说一声。”贺图南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转身回了病房。


    “我得回学校了,”贺图南随手抚弄两下她的裙子,他说,“爸今天是要带你回家的,我晚自习也不上了,回去商量下怎么说。”


    “说什么?”展颜的表情,像做不出一道几何题。


    她是不知道他当时那个样子,贺图南也不想细说,只含糊讲:“你摔晕了,我跑过去看,大家应该都知道我们很熟悉。”


    话说着,贺以诚进来,贺图南给展颜递了个眼神,那一眼,别有意味。他知道她一定懂他没讲出的话。


    果然,展颜回了一个“请你放心”的表情。


    这个时间点,公交车上难得人少,春光打在玻璃窗上,映出贺图南凝思的脸,他的神情像是冻结了一样。


    回到学校,运动会场人少了许多,上午比赛项目结束,黑压压的人潮往食堂涌去。


    他第一件事,自然是面对寝室里这群室友。


    寝室里,徐牧远正在吃馒头咸菜,他原本也是节俭的性格,如今,在物质上更是困乏到贫瘠。


    贺图南推门进来,里头的人猝然看向他。


    “回来了?”徐牧远先开的口,吃得很慢,“展颜怎么样了?”


    寝室长几个就差嘴都挂他身上去,不像班长,什么事都这样镇定,索性抢过话头:

    “贺图南,这怎么回事啊?都说老徐喜欢展颜,我们怎么瞧着你也喜欢人家呢?你小子早暗度陈仓了吧?”


    寝室鸦雀无声。


    他来前,大家在错愕中讨论一番,得出结论,也许两人早在偷偷谈恋爱,神不知鬼不觉,连老徐都瞒过去了!这事儿,贺图南做得可不地道。


    贺图南神情自若,走过去,笑骂了一句:“鬼扯什么?”


    寝室长忍不住问:“你明明……”


    “展颜是我表妹,”他随手捞起本足球杂志,“不要给我瞎胡扯。”


    徐牧远看看他,贺图南早在心里咂摸过老徐见过展颜爸这事儿,其他人好糊弄,老徐是糊弄不得的。


    于是,轻轻叹气,“我瞒着大家,是因为我表妹家情况复杂。”


    大家听得更糊涂了:“既然是你表妹,干嘛装不熟呢?”


    贺图南眉头一攒,说:“她家里……”刻意一顿,是有心说给徐牧远的,“非常贫困,现在算是寄居我家,在学校里我要是跟她走得近了,难免被人问,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寄住我家里。”


    “这有什么,住亲戚家也是正常的。”


    贺图南啪地合上杂志:“你懂什么?展颜是女孩子,她家里那个样子你们是没法想象的,寄人篱下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真看不出,贺大少你这么爱护表妹,可惜了,古代表哥表妹是一对儿,今天可不行了!”寝室长哈哈大笑,顺带推了把老徐,“这下好了,老徐,刚才还担心你俩兄弟反目,闹半天,你是要让贺图南当你大舅子!”


    贺图南听得太阳穴乱跳,笑着移眼,目光落在徐牧远脸上:“有老徐这样的妹夫也不赖,就怕,老徐不稀罕我当他大舅子。”


    室友们轰得来了劲儿,撺掇老徐喊他“表哥”。


    徐牧远馒头被碰掉了,他弯腰捡起,也不生气,揭了皮儿吹吹,笑着继续吃,两只眼,盯着贺图南:

    “稀罕。”


    “承认了,承认了!”寝室长得意洋洋,好像繁重的课业之下,聊些男男女女的事最为快意。


    校园里八卦传得最快,运动会没结束,很多人知道了贺图南同展颜是表兄妹。


    晚自习他请假,徐牧远正在给同学们找英语磁带。


    “我跟老师说过了,你把我请假条回头给他。”贺图南简单收拾两张试卷,要走人。


    “去年暑假,在新华书店你就是来找她的吧?”徐牧远收下他请假条,突然问了句。


    贺图南眉毛一挑,点点头。


    “真能装。”徐牧远节制地评价了句,他的笑眼,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有些莫测,贺图南神色如常:“彼此彼此。”


    “什么意思?”


    他笑:“平时再怎么起哄,不见你有多大反应,今天才知道,你原来是稀罕我当你大舅子的。”


    “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徐牧远没一点心虚的模样。


    贺图南朝他肩膀一拍:“走了,你以后能不能当成我妹夫,不在我。”


    一转身,笑容变淡。


    他到家时林美娟很意外:“你不上自习的吗?”


    贺图南把棒球帽一摘:“不舒服,感觉今天跳高窝着心口了。”


    林美娟要带他去医院瞧瞧,他摇摇头:“我自己去过了,医生说,休息几天就好了,我正好再拿点东西。”


    “颜颜今天摔着了,你知道吗?”林美娟往展颜房间努努嘴。


    贺图南轻描淡写:“知道,好像没什么大事,运动会磕磕碰碰正常得很。”


    林美娟叹息说:“你们小孩子总是不小心,真撞个好歹,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吃饭了吗?”


    “吃好来的,我有点累,妈晚上打算干嘛?”贺图南把拉链卫衣脱了,扔沙发上,人懒懒一躺,林美娟顺手帮他收了衣服,“这点你就不如你爸,外头穿的衣服不说挂起来,这么一扔,像什么样子呢?”


    姥姥姥爷把妈教育的很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贺图南疑心这样累不累,他不管那么多,脚一翘,开始揉发酸的太阳穴。


    “你爸晚上有应酬,不知道他这一天天的怎么应酬那样多,我去你宋阿姨家坐一坐。”


    林美娟说完要出门,贺图南倏地一睁眼,撑起身,想了想,仿佛意识到什么又缓缓躺下,等门被带上,他弹簧一样爬起来,去敲展颜的门。


    展颜戴着耳机,正在听歌,贺图南进来,她什么也不知道。


    “都摔晕了,还听歌。”贺图南直接伸手把她耳机拿下,丢一旁,“还头疼吗?这会儿戴耳机不好。”


    展颜见他回来,高兴地说:“我听了会儿元旦汇演同学们唱的那几首,你看,都很好听的。”


    盗版磁带上写着“一人一首成名曲”,四块钱一盘,贺图南嗤之以鼻:“你从哪儿弄的?”


    “同学给的。”


    “想听买好的听,这种破磁带音质不行,”贺图南坐她旁边,正色道,“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跟室友解释的一番话学给展颜听,展颜温顺听着,忽然抬脸问他:“既然说了,为什么又说我是表妹呢?”


    贺图南喉咙疼了一下,她问得认真,他料定她什么内情都不清楚,真当爸是贺叔叔。一个人天真的表情,原来有时是这样的伤人,他潦草瞥她两眼,睫毛一垂:

    “你以为我想说你是表妹?”


    那语气,好似嫌弃一般,展颜听出他的不耐烦,她大了,也明白说自己是贺叔叔朋友家的孩子,难免惹人遐想,但她不乐意做表妹。


    “老徐见过你爸,我只能跟大家说你家里穷,寄住在这儿,是为了不伤你自尊,才装作不认识省得人问东问西。”贺图南捏了捏耳机,想起那句“大舅子”,登时滞闷,“你到学校,别人要是问这事你要跟我说的一样,别说岔了。”


    辫子已经打散,头发仍带着卷儿,展颜那张脸,像被蓬松的云簇着,表情有些冷淡:

    “我家里穷,但住你们家并没觉得伤自尊,你不需要照顾我自尊。我只是觉得,亏欠你们家很多,但将来我会尽我所能报恩。你这么跟人说,好像我因为家穷就羞得不能见人了,我不是这样的人。徐牧远父母下岗我看他也很大方,难道,在你心里,人穷了就容易觉得伤自尊吗?我米岭镇的同学,穷的多了去,大都好好的,没人会觉得这样就伤自尊了。”


    她讲得认真,咬文嚼字什么“报恩”,贺图南本来听得又气又笑,听她说徐牧远,冷不丁问:

    “听你这语气,是怪我了?我这么说本来也是最省事的一种法子,你发散得可真多。还扯老徐,关老徐什么事?”


    展颜不知怎么了,对他广而告之自己是表妹这件事,莫名恼火,好像名头一定,日后都改不了,恃宠而骄这词是对的,人被宠惯了,脾气不觉见长,她气呼呼的:


    “徐牧远就比你好。”


    以前,她是妈的乖小孩,又听话又懂事,从不教人烦心,大概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小女孩,有女孩子的脾气。


    贺图南听得眉头一凛,拧了起来: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行啊,老徐好你去他家住得了,看他家养不养得起你。”


    展颜这会儿才真正被戳着了自尊心,好像她是个没人要的,得靠人怜悯养着。她本来觉得贺图南好极了,可他也会这么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住别人家里,对方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她怔怔想:


    人还是得有自己的家。


    故乡不再是家,这里也不是家,她的家,得靠她自己造一个。


    展颜没发火,黯黯地看了看他,说:“我不会一直赖你们家不走的。”


    这话讲得心平气和,不是赌气,也没有埋怨。


    说完,好像为了叫他放心,又开口,“你刚跟我说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同学要是问我,我就这么说。”


    “我刚刚……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你不要跟爸学。”贺图南声音僵僵的,他知道失言,见她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展颜坐那不动,有丝孤零零的意味,贺图南注视着她,极力克制住想去摸一摸她脸颊的冲动,手蜷着,扣向身体。


    “我要看书了,”她抽出那本《活着》,示意自己有正事要忙,“刚才那些话,我不会跟贺叔叔学的,我不是那种人,你不要总是看扁我。”


    贺图南默然看着她,站起身,像是把心硬生生调了头,拧成正确的形状: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按爸说的,把你当小妹,就是亲兄妹也有说话不对付的时候,你我都勉为其难忍受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