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07 17:56      字数:8525
  1

  周校长听着电话那头的李少君一字一句地把事情道来,本就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她慢慢坐起身来,站在床边看着窗外寂静的世界。


  李少君去郭徽家之前,和周校长说了一声,因此她对今晚的结局已经做了千百种设想。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一无所获,周校长也不相信即使郭徽真的对小龙有不轨之心,还会那么轻易地暴露在李少君面前,不过前提是她不知道王健的存在。


  或者呢?真相大白?郭徽俯首认罪,一切在还没有在变得更糟之前得到解决,这当然是她最希望看到的。


  可是实际情况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裴雪的出现,郭徽的真实想法,更可怕的是王校长的死亡,这件事让她突然心里一绞,关于她的这个前辈的种种,又在眼前浮现。


  王校长突然的回归,周校长是有心理准备的,在那之前她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个电话,来电人是他的妻子。或者说是前妻。


  对方讲述了王校长在美国就医的经过,说他一开始还很配合,但是长久下来效果并不明显,他的状态反而有点愈演愈烈。家人甚至得每天派人看着点儿他,要知道那里对于他的这种罪行可是无法容忍的,闹不好直接就给毙了。


  随着年头越来越久,王校长岁数越来越大,家人们发现他又开始有了其他症状,开始呓语、健忘以及精神恍惚,被逼得几乎崩溃的他们最终选择了趁他还有行为能力的时候用一纸协议结束亲人的关系。


  不过王校长的家人还算是仁至义尽,给他留下了足够他生活的资产,并且对于他的未来,希望遵从他的意愿,帮他做好打算。


  而王校长的意愿就是,他要回国。


  而一个已经流离失所,还患有精神疾病的老人,回到国内还能到哪里去呢?王校长的这个选择他的家人并不在意,但是却直直地插入了周校长的心。


  周校长记得自己年轻时刚刚来到“一心”,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能适应这里的工作。每天面对各式各样的经历悲伤过往的孩子,她并不能缓解他们的伤痛,反而被他们的气场同化掉,陷入了抑郁之中。若不是王校长,她大概早已经离开“一心”了。


  王校长在一次夜深人静时分,把她叫到学生宿舍门口,轻轻打开了一点门缝,让她把耳朵靠在门缝上仔细听,看看能听到什么。


  年轻的周老师摇了摇头,表示除了好像有个孩子打呼噜,没别的声音。


  王校长尴尬地笑了笑,说:“你静下心来,仔细听。”


  周老师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姿势,闭上眼睛,让一切感官辨识力集中在右耳上,随着时间流逝,进入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单纯,越来越清晰。


  她听到了,是抽泣声,不止来自于一个人,而是好几个发自不同方位的抽泣声,那声音只能来自于这看似一片寂静的大屋子里。


  “听到了?”王校长轻轻把门关上,拉着她走到稍远处。


  “孩子们在哭?”


  王校长点了点头,取出一根烟来点上,“每天晚上,都会有孩子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他们有的人是刚来到‘一心’,有的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却还是不能改变这种情况。他们这么小,小到不能明白父母家人的离去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未来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有多艰难,他们只知道曾经答应他们要日夜陪伴他们的人离他们而去了,就这么简单。”


  年轻的周老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但是他们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的时候,把头埋到里面去的时候才会哭泣,同时还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不发出声音,只有当你用力去听,才能听到。”王校长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袖珍的小铁罐子,打开盖把烟掐灭在里面,又把铁罐子装回兜里,“因为他们不希望打扰别人,不希望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他们对自己说,要坚强。”


  王校长把掸到窗台的烟灰尽数吹到窗外,又继续说:“他们小小年纪,不用别人教,就知道自己要当一个坚强的人,而我们还在每天长吁短叹不能自拔,我们还不如他们吗?”


  “可是……”周老师有所触动,但依旧心有困惑,“我不知道怎么帮他们走出来啊。”


  “你还是没听懂我说什么?”王校长看着她回答,“谁也帮不了他们,我们可以做的唯有陪伴,陪伴他们走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回忆往昔,周校长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的王校长会变成那样一个人,会对自己口中念着的坚强的孩子们做出那样的事来。但是时过境迁,谁又能说得清一切是从何而起呢。


  当周老师无意间发现王校长对叶一琳的越界举动时,她的反应并不比后来的闫敬昱好多少,一样被惊呆得话也说不出来。但是等缓过神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还有没有别人看到?回想起来,当时出现那种想法,她就已经站在王校长的帮凶一边了。


  如果把事情说出来,王校长的地位怎么办?自己的工作怎么办?“一心”的未来怎么办?如果这事抖搂出来,会不会让“一心”受到牵连?如果福利院关门大吉,那这些孩子们何去何从?


  在为王校长找到了一个“大义”之后,“小情”也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从那天开始,她一方面尽职尽责地给王校长站岗放哨,另一方面时时关注着叶一琳的情况,以免她想不开,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来。


  当然,也以防她把事情说出去。


  好在叶一琳一直以来表现还算稳定,除了就有些孤僻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异常。而周老师自己也会偷偷观察,她觉得王校长并没有做太出格的举动,最起码没有破坏叶一琳的贞操,这又给她的隐瞒加了一颗砝码。


  闫敬昱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部署,但是好在她临危不乱,及时出手,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唬住了他,送走了他,才避免事情败露。


  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格外关注叶一琳的变化,孩子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都有自己的伤痕要在夜半三更舔舐。


  而周老师,再也不敢在孩子们入睡后出现在宿舍周围了,此时的她,在门外五米,就已经可以清晰地感到那哭泣声敲打她的心。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除夕之夜叶一琳的哭喊像兜头的一盆凉水,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浇醒了周老师,她突然明白,孩子远远没有她想的那样坚强,王校长的行径也远没有她想的那样可以被原谅,这一切不过是她为了让一心福利院继续在她心里保持那个美好而积极的形象,而给自己编织的泡沫罢了。如果再任由事情发展下去,即使“一心”还在,它也已经和死掉没什么两样了。


  权衡再三,她决定还是保持低调,选择和王校长的家人和盘托出。此时他的妻子一直怀疑他外面有人,因为隔三差五的突然离家和夜不归宿,实在离奇。她悄悄跟踪了几次王校长,也打探了情况,发现福利院并没有什么年轻女人前来,而这些老师们,连她自己的眼都入不得,谁信校长会和她们搞外遇。


  不过,她死都不会想到,自己的情敌竟然是一个年龄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孩子。


  周老师安排了一个夜晚,让她眼见为实,于是曾经出现在她和闫敬昱脸上的表情再次被完美地复制。第二天起,周老师就再也没见过王校长。后来王校长的妻子联系了她,说他们实在不敢再在国内待下去了,如果王校长的情况遭到曝光,他们全家的脸都要被丢光了,所以他们找到关系,准备举家迁往美国。那边对于心理学方面的研究更前沿些,或许有治好王校长的办法。


  周老师觉得,一切终于可以步入正轨了。


  叶一琳也很快在她的安排下被人收养,而上级的通知不久就下来了,王校长因身体原因辞去校长职务,福利院最资深、最受孩子们爱戴的周老师接替他的位子。


  新晋的周校长内心唏嘘不已,是王校长教会了她如何做一名合格的福利院老师,也是王校长让她在自己心里失去了这个资格。


  最终,他还凭借一己之力把她送上了校长的位置。


  她已经是一个令人失望的老师了,但是或许还有机会当一个足够称职的校长。


  2

  李少君让王健带小龙回她家休息,自己来到了医院,做完笔录的裴雪又进入了睡眠,医生说多睡一睡有助于她的身体机能恢复,大概睡到天亮也就可以出院了。


  由于郭徽摇身一变成了杀人犯,对于裴雪和他的争执的调查,也上升了一个层次。录完笔录的民警又折返回来,跟他们一块等待裴雪的苏醒。


  周校长挂电话之前,向李少君打听了裴雪所住的医院和病房,李少君本以为她想来看看这个多年不见的学生,周校长却并没有下一步表示。独自坐在医院走廊的李少君困意、倦意和寒意夹杂着扑面而来,她想休息一会儿,却合不上眼,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天旋地转。


  李少君拿出手机,翻到了通讯录的某一个位置,然后猛地一下醒了过来。她纳闷自己为什么想要拨打这个号码,并且对自己准备说什么毫无思绪。


  但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拨了出去,在这个寂静的初秋深夜。


  “喂?”袁帅接得出奇得快。


  “是我。”李少君这句话着实不容反驳。


  “我知道,有事么?”袁帅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清醒。


  “嗯……”李少君想了想,并没有什么事。


  “少君……”袁帅发话,“我要离开北京了。”


  李少君一愣。


  “我要去青岛工作了,带着我妈去养老。”袁帅继续道,“抱歉没有及时通知你,毕竟我们还没有……嗯,没有正式分手。”李少君被这个形容说得突然笑了,她想象着一男一女在一条谈判桌上签署分手协议,签好字后旁边出来俩人用墨辗滚一下,然后交换签,最后站起身来握手致意,闪光灯响起,点亮他们做作的微笑。


  “那你不考虑回北京了?”


  “我妈如果满意,就不考虑了。”袁帅讲完自己的话,心情也舒展开一点,“你呢,升上副主任了么?我可一直追你的节目呢,做得很好啊。”


  “谢谢。”李少君由衷答道,“还没升,不过基本已经定好了。”


  “那恭喜你啊,夙愿得偿啊。”


  “谢谢。”李少君更由衷了。


  “嗯……那就这样?”


  “好吧。”李少君回答,“帮我给青岛的广大劳动人民们带个好。”


  “你现在怎么说话这么贫呢?”袁帅笑了,“跟谁学的?”


  李少君被问得愣住了,是啊,跟谁学的。


  “那就这样,再见。”袁帅说。


  “再见。”李少君答。


  闫敬昱已经把手机屏幕看得模糊了。


  普通的工作日深夜一点多,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闲极无聊却睡不着觉的他伸手打开了它,下一秒钟他就开始懊恼为什么大半夜的自己不睡觉,要第一时间看到这条短信,让自己陷入痛苦抉择。


  裴雪,也就是叶一琳,此时此刻在海淀医院,她受了伤还在休养。周校长颇为大度地跟他分享了这个消息,并告诉他,她觉得他可能比自己更需要这一次见面。


  闫敬昱笑了,不是他更需要,而是她更无颜面对吧?毕竟相对于手无寸铁,只能选择逃离的小男孩闫敬昱,周校长更有站出来的能力。若是叶一琳只能选择原谅一个人,那想来也应该是他闫敬昱了。


  闫敬昱突然想到那时袁帅问他,是否可以原谅自己的母亲,他说他不会恨她,但是也不会原谅她。


  骨肉亲情尚且无法让闫敬昱释怀这种背叛,他又怎么能奢求叶一琳对自己的原谅呢?


  3

  天还没亮,裴雪便醒了,而且不用等李少君跟她汇报,民警已经先一步将郭徽杀死王校长的事和盘托出。


  李少君无法看到她在得知这一情况后的第一反应,是不解,是微笑,还是哭泣。但是当笔录结束,她们二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这个素未谋面,却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女子,在李少君的眼中是如此云淡风轻。


  “裴雪你好,我叫李少君,是电视台的记者。”


  “我知道。”裴雪的声音缺少活力,但是落得很实,“我在电视上见过你的。”


  李少君点点头。


  “你刚才见过郭徽了,他怎么样?”


  “他没什么事,都是皮外伤。”


  裴雪“噗嗤”笑了,说:“我问的不是伤的事,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我也杀不掉他。”


  李少君沉默了一下,回答:“他很好。”


  裴雪点了点头,喃喃自语般说:“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那个人的死活对我并不会起到任何的影响。”


  “其实这跟你没关系。”李少君道,“他是在解救他自己。”


  裴雪疑惑地看了看李少君,她对郭徽的过去一无所知,正如郭徽曾经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一般。李少君突然对这两个人的关系产生了好奇,不知道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缠绵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不过意淫别人的生活总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李少君赶紧把脑子拉回现实,想起自己守了一夜的目的,开口说道:“郭徽让我带句话给你,说事情都过去了,希望你今后可以幸福地生活。”


  裴雪点了点头,“借他吉言吧。”


  李少君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也没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了,毕竟家里还有小龙,那对她来说是另一个难以面对的事实,若没有她,小龙现在大概正在乡下的老家,在家人的陪伴下熟睡。


  正要道别,裴雪却突然叫住了她,说:“对了李记者,我还想见一个人。”


  “啊,是周校长么?”李少君回话,“她管我要了医院的地址,可能一会儿就会过来了。”


  裴雪摇了摇头说:“我跟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李少君疑惑地“嗯”了一声。


  “是另一个人,我知道你一定帮得了我,你的系列节目我都看了。”裴雪轻轻地说道,“我想见见闫敬昱。”


  4

  在医院走廊的闫敬昱心里越发慌乱,脚步却没有丝毫变慢,闹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想见她?还是不想见?


  本来经过大半宿的思想斗争,闫敬昱已经打定主意假装不知道这回事了,反正十来年都过来了,他也不相信叶一琳会执着地向他要求一个毫无意义的道歉。但是李少君的来电打乱了他的思绪,毕竟是叶一琳自己要求见他的,性质便完全不同,对于心有亏欠的他来说,这次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闫敬昱在心里设想了很多二人相遇的场景,不过到了医院那一刹那,他的脑海就一片空白了。空白的大脑,慌乱的心绪,坚定的步伐,或许还有僵硬的表情,这就是闫敬昱出现在病房门口时的真实写照。


  李少君有幸见证了这一幕,她突然明白,那件事产生的影响并不止针对裴雪和周校长,闫敬昱也赫然置身其中。


  只是这一切与她并无关系,她那职业媒体人的头脑闪了一瞬,便被自己压制回去,她静静地退出了病房。


  关门之际,她听到裴雪用开朗的语气说:“你来了。”


  这次会面大概持续了一刻钟,比李少君想象的要短很多。和开门而出的闫敬昱刹那对视,李少君注意到他的眼角闪烁着泪花。闫敬昱许是忘了门口还有这么一位,吓了一跳,忙用手胡撸了两把脸,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谢谢你。”


  这突如其来的感谢让李少君有点措手不及,只好回答:“不客气。”


  目送了闫敬昱的背影,李少君把注意力转移到病房里。裴雪侧着脸看着窗外,初秋的早晨天高云淡,一缕阳光顺着窗户照到病房里,扫去了夜间的寒意,也把裴雪的脸庞照射得更具光彩。


  如此美好的女人,为什么要让她的经历如此不堪呢?在电视台见过了形形色色悲剧的李少君,依旧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


  她忽然发现,裴雪的嘴角微微上翘,竟是在笑。


  裴雪注意到了回到病房的李少君,她转过头,阳光在她五官分明的脸上照出一点阴影,她依旧微笑着对李少君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