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金井湾
作者:admin      更新:2023-04-06 10:43      字数:6445
  这次见面之后不到两天, 詹台又找机会进去见了方岚一次。


  她在里面日日做手工,本应很辛苦, 但她非但没瘦, 反倒白胖了些。可想而知她之前的餐风露宿, 到底有多辛苦。


  方岚脸上的旧伤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再添新伤,比起前两天鼻青脸肿的模样看起来顺眼很多。


  詹台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响,感慨道:“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想来他送给她的钱多少起了些作用,这样一想,他心里便舒坦许多。


  案件进展到现在, 早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詹台和邢律师在外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方岚反倒平静了许多, 安慰詹台道:“拘留一般不能超过一个月, 最迟月底也该有结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并不担心。”


  可并没有等到月底, 就出了结果。


  詹台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睡觉,迷迷蒙蒙听到方岚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嗯嗯地敷衍了几句之后才如梦初醒, 一股脑从床上蹦了起来, 披上衣服就朝屋外跑。


  方岚就在看守所旁边的福联饭店里等他。


  早上十点多, 饭店里没什么人。詹台冲进饭店,第一眼就看到她穿一件黑色的短袖, 拿着筷子不紧不慢地吃一碗猪脚面线。


  她此时的样子很有些灰头土脸。原本黑色的长发被剪短, 齐齐贴在耳边像个圆圆的锅盖,发梢因为多日不曾打理而显得毛糙, 微微翘起。身上的衣服也不平整,胸口还有点点污渍,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灰扑扑的脸色也算不得好看,只是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在他眼中却白得发光亮得耀眼。


  詹台一屁股坐在方岚面前。


  方岚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随手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巴,问:“吃过饭了吗?”


  詹台摇摇头,方岚挥手叫了店家,扭头微微笑着对他说:“厦门当地有讲究,吃猪脚面线去晦气。我出来前,还有狱友特意叮嘱我别忘记吃。”


  她说得平淡,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吃了两口之后,又解释道:“你知道了吧?不批捕。”


  被关进去将近十天,她也被提审过多次,本来以为还需要再等等才有结果,哪知道今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就被叫了出去,见到了之前这件案子办案的警察。


  “一大早就给了我一张《释放证明书》。”方岚擦擦嘴巴,“检察院不批捕我,说明起诉的证据不足。”


  “我猜,是尸检结果出来了吧?手臂上的伤不致命,所以田友良的死跟我没关系?”


  詹台摇头,说:“我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找朋友打听过了。”


  “对你做出不批捕的决定并且释放,确实是因为证据不足。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尸检结果是最关键的一环。”詹台说。


  “但是,并不是因为受害人手臂上的那一道刀伤不致命。而是,那一道刀伤是死后造成的。死后伤。”


  詹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尸检结果显示,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最终确定在案发当日上午的九时到十一时之间。”


  方岚一愣,修长的眉毛瞬间皱起,脱口而出:“不可能!我进小卖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啊。”


  詹台点头:“不错,你进小卖部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


  “而在尸检报告确认的受害人的死亡时间,也就是案发当日的上午十一点前,你还在福建平潭的动车上。直到当天下午三点钟,才抵达厦门动车站。”


  “正是因为受害人死亡的时候你不在厦门,完全没有作案时间,所以才最终确定了你和田友良的死亡没有关系。不批捕和释放,也是这个原因。”


  每一个汉字她都听得明白,可是组合在一起她却又不是想得很分明。


  方岚依然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半响这才开口:“你是说,案发当天下午我来到小卖部里见到田友良的时候,他已经死亡六个小时了?”


  詹台点头,干脆挑明道:“对,你见到的田友良,是一具尸体。”


  方岚下意识想笑想反驳。


  她难道蠢到了连活人和死人都分不清的地步了吗?

  她见到田友良的时候,两个人明明有问有答有来有回,最后还动上了手。


  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一具尸体?尸体会说话吗?尸体能打人吗?

  詹台见她不肯相信,不由提醒她道:“你仔细回忆一下,当天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


  方岚咬着下唇刚刚摇了两下头,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扭头厉声问:

  “詹台,尸检结果有没有说田友良的腿上是否曾经受过重伤?”


  詹台回忆一番,并不曾记得尸检报告曾提及过这点,摇摇头。


  方岚深深抿起唇角,回忆起当天见到田友良的情形。


  屋内灯光格外昏暗,他高大的身躯隐藏在柜台之后。


  田友良开口说话,像含了口水一样含糊,舌头仿佛打了结,捋不清楚。


  田友良从柜台里走出来的时候,两腿像是僵直打结,用“挪移”的方式挪到了她的面前。


  就连两人最后动手的时候,田友良都是直直地伸出胳膊,对准心口而来。


  僵直不自然的动作。


  方岚喃喃道:“这是…尸僵啊。”


  这是通常在人死后半小时到两小时便会出现的尸僵!田友良说不清楚话,是因为僵硬的舌头没有办法满足发音的需求。他走路的姿势怪异,并不是因为腿脚曾经受伤,而是因为全身僵硬没有办法灵活地使用双腿。


  而他最后直直抓她胸口,并不是因为他色心难挡,而是他的胳膊已经僵直,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出手!

  她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看到的田良友,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方岚烦躁地捋着自己毛糙的发梢。


  “田友良如果已经死去多时,又是怎么可能与我对话自如,甚至和我动手呢?”方岚说。


  “既然他死去宛然若生,除了尸僵之外与活人无异,又是为什么被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之后,就会立刻倒地不起,彻底死了个透彻呢?”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方岚问。


  詹台顿了顿,语带深意:“问题的关键不是怎么,而是谁。”


  “是谁做到的?”


  第44章 上滩乡“人死灯灭, 魂魄皆散。肉体就如同一盏空壳。”詹台说,“去过西安吗?”


  “秦始皇陵陪葬兵马陶俑, 两千余年深埋土中, 陶俑面容彩绘栩栩如生, 仿佛注入魂魄便可立时持刀上马披荆斩棘。”


  “失了魂魄的尸体,皮肉枯竭之前可如陶俑,将孤魂野鬼收为己用,注入死尸之中,可可保尸身不腐栩栩如生。湘西有邪教蠡偈,极擅此道。”


  方岚扬起眉毛:“所以, 田友良是死亡之后,尸体被注入了魂魄?注魂?”


  詹台摇头:“不是。”


  “注魂后的尸体, 行动僵硬不假, 但是绝无自我意识不可能开口说话, 更不可能与你对答如流, 有来有回交谈这么长时间。”詹台说。


  “湘西蠡偈虽然已经没落,但是江湖上三不五时总能听到些他们垂死挣扎的消息。”


  他语速渐慢, 像是在斟酌选择是否要告诉她, 或者是用什么方式告诉她。


  方岚察觉到他的犹豫, 抬起眼睛,眼神清澈, 直直望过来。


  詹台突然间就有了勇气。


  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情, 大概就是身负一个无人可以倾诉的秘密。


  他想知道她的故事,最该做的, 难道不是先分享自己的故事吗?

  詹台定定看着她,突然出声:“方岚,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怀疑我的法器来源不明,特别是阴山十方的传教圣器,白骨梨埙。”


  “我想告诉你,白骨梨埙并不是我偷来的,是我光明正大从师父手上继承来的。”


  “我就是阴山十方的传人。詹台二字,左言右台,单名一个诒字。”


  “我姓陆,叫陆诒。”


  方岚手里的筷子砰地一下摔在桌面上。


  她的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詹台冲她笑了笑:“你看,我也是有故事的。还是生死攸关身家性命的大故事。”


  他两手一摊,带了几分坦然:“我的身份要是被你说了出去,以后在这江湖上也再也没有办法风平浪静地过日子了。”


  “可我还是相信你。”詹台说,“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相信我。”


  方岚张了张嘴。


  她当然知道兹事体大,詹台能够对她坦白,是一件极有风险却难有什么回报的事情。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丝暖意,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毕竟她在两人之前交往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雷霆手腕和不择手段。


  詹台还敢这样做,真的是铆足了劲儿,想拿真心换实意了。


  她复又觉得他有点傻里傻气。像极了他这个年龄。


  詹台看她不说话,干脆也不等她回答,摆一摆手继续说。


  “阴山十方名声不好,我师父身体不佳,年轻的时候极擅隐匿和逃亡。我小的时候,曾听他讲过一个故事。”


  “那年师父不过三十出头,心思已经很是阴险多谋。他从甘肃跟车前往宁夏,在中宁县上滩乡停下,便是听说当地有一远近闻名的气功大师,能驱虎驭兽起死回生,丹道筑基小周天,是以门徒甚众。”


  “阴山十方受血玉之苦,师父自知命不久矣,所以苦心积虑寻找些延年益寿的法子。听那气功大师吹嘘得很是了得,便特意赶去。”


  “他在大师的家门口苦等了多日,终于和其他一些前来拜师学艺的人被请进气功大师的房门。”


  “那气功大师故作玄虚,特意选在满月当天施法。他的信徒成分复杂,有些是为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也有一些是身患绝症来找个出路。”


  “当天晚上,大师特意挑选了一位身患绝症的信徒,当众作法,施起死回生之术。”


  “那人病得十分厉害,鼻翼左侧像是生生挖出一个血红大洞,空荡荡地露在外面,正中长了一块又一块巨大的黑色的肉团,几乎挤掉了半张脸,连带着左眼也都被挤成了歪斜可怖的一条细线。”


  詹台轻轻叹口气:“我后来查过,那人十有八九是鼻子生了癌症,且到了晚期。”


  “可是村里围观的那些人又哪里懂得?”


  “气功大师要施法去掉那人面上的瘤子,先杀一只羊,羊血涂了那人全脸。又斩一口乳猪,将猪耳剥下放入那人口中,口中念叨着苦口逆耳,忠举利病,让他忍住疼痛不要挣扎。”


  “一边说,一边连同几位徒弟,紧紧将那人捆在案桌上。”


  “大师取银针,依次扎入那人额前胸口大穴。又让旁人撑开那人的眼皮,极轻极轻在那人瞳仁之上,细细扎上了长短不一九根银针。”


  “瞳孔入针,那人已经痛不欲生。大师着人狠狠按住他的四肢,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只一刀,就剜去那人生满黑瘤的左半边脸。”


  “鲜血霎时喷出,喷泉一般。那人四肢抖动片刻,哪里还能有命在。”


  “围观的信徒一片叫好声,大师不虚不慌,掏出一枚铜钱放入那人口中。只见下一秒钟,蓦得一个挺身竟坐了起来,行动自如再无病气,盯着缺失半面脸的头,却活得风生水起。除了口不能言四肢僵硬,其余一切再与常人无异。”


  “这种气功大师起死回生的鬼把戏,骗骗不明真相的外行人还凑合。我师父说到底也是阴山十方中人,再是阴险狠毒,道法上却是不弱的。这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看完,早都明白了里面的弯弯绕绕。”


  “敢情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师父却是他乡遇故知,邪教撞邪教。”


  “哪有什么起死回生?分明是那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活生生一刀弄死,再被邪教做成了一具注了魂的傀儡死尸罢了。”


  “师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见到这样的恶事也懒得插手,既不愿砸了同道的招牌,又怕自己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人在外乡惹了麻烦不好收场。”


  “他不过是冷笑了两声,转身就想走。哪知脸上刚刚露出几分不以为意的表情,立刻被埋伏在围观的村民中的信徒发觉了。”


  “人家设下圈套,自然就是为了让你去钻。为什么所有拜访过气功大师的人无一例外地深信不疑交口称赞?”


  “道理很简单。因为那些不信的人,都被杀掉了啊。”詹台说。


  “师父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再想逃走。又哪里能够走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