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3-24 10:36      字数:59936
    红蓼从未想过事情会是这样。


    她不是没奇怪过自己为什么会穿书, 但她接受得也很快,反正她在哪里都了无牵挂,都能努力生活好。


    穿书后不久她就再也没疑惑过这个, 难以想象这一切竟然会是云步虚一手安排。


    是最原本的“祂”一手安排。


    漱玉说得对,所以他们之间的矛盾根本不存在, 根本就没有什么祂对她的爱缺失于他,会放弃她离开她,因为从最开始选择她的就是祂。


    不管云步虚变成了什么样子, 都是坚定不移选择她的。


    他或者祂已经没必要再区分, 他们原本就是完整的一个人,对她的感情也很完整。


    红蓼凝视眼前如明月皎洁无瑕的人,他一袭素纱锦衣,眉目韵着淡淡的神光, 伸向她的手细腻白皙,像剔透的温玉。那双眼暗星涌动,一如她救他那一刻,他睁开眼的时候。


    红蓼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清晰地看到云步虚喉结滑动,在她离他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就再也等不及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她撞进他的怀抱, 他低下头, 将脸埋进她散落的发间, 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没有说话。


    红蓼也没说话, 她的手缓缓抚上他的后背, 他的腰很细, 背却很宽,让人觉得很可靠。


    就这样抱了不知多久,红蓼才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地问:“为什么是我?”


    如果是一开始就选中了她,确实会让红蓼有些不理解。


    她没有谈过恋爱,因为外貌的原因,也不缺人追,但她始终对现实里的男人提不起心思。


    她不够善良,也不怎么温柔,和与神祇匹配的圣女距离实在是太遥远。


    她不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好,一直都很爱惜自己,但她也不觉得云步虚的审美该是她这样的。


    漱玉那种类型和他才更相配吧?

    但他选择了她。


    甚至是从另一个世界把她召唤到了这里。


    “我们看起来哪哪儿都不相配。”红蓼枕着他的胸膛慢吞吞道,“要是当初我遇见你,没有见色起意要救你,我们错过了怎么办?”


    其实很有这种可能,见识过太多随便捡男人出大问题的文学作品,就让她很谨慎,哪怕长得好看,她也可能不会多留。


    万一她真的走了,他岂不是白白把她带来了?

    云步虚终于开口:“一次不成,自然还会有下一次。”


    ……这样吗,真是心机深沉,可怕得很呐。


    少顷,他又低声说:“我们不会错过,你会救我,一定会。”他那般笃定。


    红蓼缓缓离开他的怀抱,仰头看着他好看得让人面红耳赤的眉眼,心想,他说得对,哪怕明知道危险,看到这张脸,她也把持不住。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云步虚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她没有任何抗拒,双眼倒映着他模糊的神色,云步虚看不清别的,只能分辨出他上扬的嘴角。


    他开口时,语气甚至有些忐忑:“我们和好了吗。”


    尾音轻得红蓼差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她呼吸重了一点,正要回答,前方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她掠过云步虚看去,看到狼狈的水如镜站在那,正匆忙要避开。


    ……殿门什么时候打开了?

    哦不对,漱玉走之后好像就没关。


    被人瞧见,多少有那么点赧然。


    红蓼立刻和云步虚拉开了距离,见他脸色不太好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晚点再说,有人在呢。”


    云步虚压抑的神情一下子和缓了,渐渐泛起绯色的双眼也转瞬恢复了正常。


    他风度斐然地转过身去,静静看着避无可避的水如镜,水如镜低着头,跪在地上。


    “抱歉,路过此地,未曾想会打扰到圣主和夫人。”


    路过这里?红蓼往另一个方向看了看,那是出宫的方向。


    为了方便照看水如镜,她特意将他安置在自己住的地方旁边,他要离开,就必须经过这里。


    他应该是想悄悄离开的,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


    他脸色很难看,但低着头,没人看得见。


    “水盟主要离开?”红蓼朝他走过去,却看到水如镜跪着往后退。


    ……他在怕她?


    红蓼愣住了。


    云步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要走便走,还在等什么。”


    水如镜身子一震,艰难地站起来,强撑着身体的极限一步步走向宫门。


    红蓼皱皱眉,有些担心地跟了几步:“水盟主伤得很重,现在离开很危险,万一遇见魔族就完了。”


    “让漱玉送他。”


    这也是个办法,可是。


    “不能等伤势好一些再走吗?有什么事这么急着去做?”红蓼是真的不太明白。


    水如镜背对着她闭了闭眼,她确实不会明白,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对她怀有怎样僭越的感情,不容许他在此地久留。


    他该走的,必须立刻走,否则他不知道这副身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方才看着圣主和她那样亲密,他竟然会自不量力地想要上前把她抢过来,让她也看看他,哪怕朝他笑一下也是好的。


    “臣下……”他艰难地找借口,“臣下去寻修复本命剑的方法。”


    红蓼闻言恍然:“本命剑变成那个样子,你肯定是很心急很难过……”


    这都是云步虚干的,要不然人家至少还有半把剑可用。


    剑修的剑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云步虚毁人命根子,红蓼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心想着,还是得她啊。


    “身体好了再去寻吧,先在这里养伤,关于修复本命剑的方法,我也会帮你找的,圣主也会。”红蓼拉过来云步虚,问他,“对不对?”


    云步虚:“……”


    一把剑而已,毁了就毁了,修复的方法他其实知道,可要剑骨来修的话,水如镜现在这身修为也废了,而另一种方法,他不可能允许,也就不会说出来。


    “不劳烦圣主和夫人了。”水如镜在云步虚冷冽的目光下坚持道,“臣下已经好多了,可以自己去找,臣……”


    他说到这里终于撑不下去,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睛一闭,重重晕倒在地。


    眼见着他后脑勺就要磕在地上,红蓼赶忙上前托住了他的头,未免云步虚再吃什么飞醋,她都没用尾巴,只用手托着。


    可云步虚好像还是接受不了,清冽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手。


    红蓼手一烫,赶紧把水如镜放好松开了。


    “他这样肯定是走不了了,我……不,你送他回去躺着吧。”


    她站起来,后撤几步避嫌道:“你把他送回去之后就好好休息一下,我先走开一会儿。”


    她丢下水如镜没管,先行离开,倒是让云步虚受用得很。


    他沉默地盯着昏迷的水如镜看了一会,忽然皱了一下眉,似乎发觉了什么,不确定地走过去蹲下查看。片刻后,眉头虽然舒展开了,可那双眼睛越发幽深起来。


    红蓼先离开就是怕云步虚再胡思乱想,迁怒了水如镜。


    他都那样了,可经不起圣主的折腾了。


    走之后她也没闲着,心里老是会想到云步虚从一开始就选中了她这件事,虽然还是对他没恢复完全的时候做的那点事感觉不满,但更多的是得意。


    她靠在走廊的玉石墙壁上,想到云步虚穿越万千世界选中了正在煮咖啡的自己,忍不住牵起嘴角,将脸埋在手里偷笑:“算他有眼光!”


    她一步三摇,手背在身后,身心是近些日子以来难得的轻松和开心。


    转了一圈就到了仙宫的书阁,之前闲逛的时候她发现了这里,里面的摆设风格很像道圣宫,像是云步虚在这里给他自己准备的修炼之所。


    这里有很多书,书柜高高地顶到殿顶,围了一圈,没有书案和桌椅,只在中央放了一个蒲团。


    清寒苦修之风,真的非常云步虚。


    红蓼挽起袖子,开始找关于重铸本命法器的玉简。


    女朋友把人家的法器弄坏了,还在气头上大约也不愿意帮忙,那就得她来了。


    等修好了剑,他的伤应该也养得差不多了,到那时候再离开,她这心里头也踏实一点。


    毕竟水如镜出事,她和云步虚多多少少也算有点关系。


    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起女主,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原书里她就是为了报仇无用不用其及。


    关乎到别人的不共戴天之仇,红蓼本不想议论太多,可她和水如镜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真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有些看不过去。


    红蓼也担心女主真的出事,毕竟是这本书的主角,她和沐雪沉谁出了事,搞不好都会令世界崩溃。


    不过有云步虚在,或许也不会?

    真烦,方才的好心情都消失了,红蓼一边翻书一边想,得让云步虚快点解决一切,束云壑死了,自然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正这样想着,她思绪一顿,视线停留在这卷玉简的内容上。


    她不算费力地就找到了修复本命法器的方法,这不是什么秘密,玉简上介绍得很清楚,按照各种法器的类别分类,她找到剑修的列表,看到了唯二的两种方式。


    一是拿自己的剑骨,二是拿道侣的仙骨,前一个会失了自身修为,后一个只需道侣多养护一段时间便好,怎么看都是选二更合适。


    可水如镜没有道侣,现在去找个甘愿给他取仙骨的道侣好像有点来不及?

    其实也有第三种方法,换新的本命法器。


    这不是没有过先例,以往有了本命法器之后,遇见更好的法器,不是没有修士心动想要更换,但这很伤自身灵气,割裂与原本的本命法器的关系,也容易伤到灵府。


    水如镜的灵府原就破碎得厉害,根本扛不住再来一下子。


    看来看去只能选二。


    红蓼握着玉简,面露思索,心事重重。


    云步虚寻来时,就看到她这个模样。他不用靠近就知道那本玉简上的内容,她还是关心水如镜,哪怕避嫌地先走开了,还是来找了帮他的法子。


    云步虚悄无声息地靠近,红蓼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近在眼前。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玉简掉落在地,卷面展开,恰好停留在第二种方法上。


    云步虚盯着玉简一言不发,红蓼摸了摸一下发毛的手臂,清清嗓子道:“那什么,你也看见了,法子就这些,只有这个最好。”


    “怎么说都是我们把人家的剑弄坏了,得帮人家修好的,你说对吧?”


    云步虚脸色难看极了,剔透漆黑的双眼定在她身上:“所以?”


    红蓼摸摸脸,捋捋头发笑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云步虚猛地后退一步,再更大步地逼近她,红蓼靠到书架上,瞪大眼睛:“你干吗,突然这样,怪吓人的。”


    云步虚低头仔细盯着她的眼睛,不容置喙道:“想都别想。”


    红蓼皱起眉:“可是我们把人家的剑弄坏的……”


    “是我,不是我们。”他纠正着。


    红蓼咬唇瞪他:“是你,不是我们,是我没分清!”


    云步虚一愣,赶忙道:“是我们。是我说错了。”


    红蓼使劲把他推开:“你要是不让我管,我便不管了,确实也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操那个心干什么。”


    她作势要走,云步虚横臂揽住她的腰,叹息道:“我没有不让你管,我的事怎会与你无关。你什么都可以管,只是这件事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她不解地转回头。


    “你为何觉得行?”云步虚整个人如易碎琉璃,好像她再多说一句他就碎了,“你怎么可以为了一把剑就离弃我?”


    他压抑地说:“不过一把剑,吾乃天之主,莫说是一把剑,便是要他献祭于吾亦是理所应当。”


    “……话是这么说,只是。”红蓼吸了口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因为一把剑离弃你?”


    云步虚停了停:“你不是要与他结为道侣,取仙骨替他铸剑?”


    “……………………”红蓼无了那个大语,“我在你心里那么无私吗?先不说我是妖,哪里来的仙骨,只说我们早就结为道侣了,我还怎么再去和别人结?”


    说得也是。


    有他们的关系在,只要他不同意分开,她不可能那么做的。


    她这样说显然也不是他想得那个意思。


    云步虚眼神飘忽了一瞬,周身气息瞬间温和下来,被她盯得有些无法自处,不得不转开头道:“我的问题。是我想错。”


    红蓼很想撬开他的脑壳看看他怎么会这么想。


    她怎么可能为了一把剑就和他解除道侣关系,去和别人在一起?

    他就这么没自信吗?


    可转念想,他这样的人,会这么没自信又是因为谁呢?

    因为她。


    她没有得到十足的安全感,他又何尝不是。


    良久,在云步虚以为红蓼一直不说话是生了他的气,气他将她想成那样,正努力思索着如何安抚挽回的时候,忽然被她一把抱住了。


    九条尾巴将两人圈在一起,红蓼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方才只是想着让你看看,我适不适合当这个媒人,帮水盟主寻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娘罢了,哪里就舍得弃你而去了?”


    她意有所指:“你将本大王伺候得那样好,本大王食髓知味,怎么舍得失了你这样知情识趣的好夫君?”


    云步虚被她桎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左右梭巡,声音沙哑:“你还当我是夫君。”


    红蓼定定地看回去:“不然呢?”她迟疑着,“莫非你想当男宠?”


    ……也不是不行。


  第一百章

    红蓼态度的转变, 让云步虚有一瞬觉得很不真实。


    他反握住她的手臂,紧盯着她的眼睛确认着:“真的吗。”


    他吞咽了一下,星寒双眸波光粼粼:“再说一遍。”


    “再同我说一次, 了了。”


    “再说一次。”


    红蓼手臂有些痛,可她没有推开他。


    看着他扇动的眼睫, 还有眼睫下不确定的眼神,她都觉得有些不像他了。


    是她把他变成了这样,想到当初高高在上的道祖是何等模样, 后来刚出阵的天之主又是什么模样, 红蓼心里一酸,有点心疼。


    可能感情里面就是没办法做到谁完全不让步,他在不停让步,她也在不停让步。


    红蓼吸吸鼻子, 踮起脚尖拿鼻子蹭了蹭他的。


    “契约摆在那里,哪怕我不承认,你也仍是我的夫君,哪里还需要我重复。”她闷闷地说,“可你非要听的话,再说几次也没什么。”


    他握着她手臂的力道骤然松开。


    红蓼顺势捧住他的脸,在他耳畔轻轻道:“你是我夫君,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之前的事里有太多复杂纠葛, 我如今已经不打算再计较了。”


    她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听着他呼吸凌乱一瞬:“但你可要记住了, 绝对没有下一次。”


    她咬牙切齿的凶狠声音就在耳畔, 当真是清晰明了, 记忆深刻。


    云步虚直接将她拦腰抱起, 闪身回了寝殿, 按在床榻上,半跪着压了下去。


    红蓼被他的表情吓到了,他那个神色看起来像是要把她吃了,他们还有不少正事儿呢,他撂下道圣宫太久,早该回去看看,解决魔界的问题,她也需要给水如镜的本命剑想办法,现在干这个……必然会占用很长时间,到时候怕是……


    不管她担忧什么,想说什么,全都被云步虚掠走了。


    她连呼吸都很难。


    唇齿相贴,他一寸寸夺走她全部的感知。


    她因窒息而眼前发黑,唇瓣发麻,指尖微微颤抖,小腿攀上他的腰,本能地仰起头去。


    “……别。”


    她好不容易找到喘息的间隙发出一个音节,又很快被他吞噬。


    红蓼整个人都在颤抖,脑袋昏昏沉沉,云步虚好像终于意识到她的缺氧,但也没放开她,就那么口对口对渡气给她。


    带着清冽玉兰檀香的气息侵入身体,仿佛与他灵魂合一,红蓼呜咽一声,溃不成军。


    这都还没干什么,就这样了,她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会令她如何防线崩溃。


    可云步虚的反馈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他相当克制,非常冷静,明明是一种覆灭一切的气势,最终却只是蜻蜓点水,一次就止。


    虽然这一次已经酣畅淋漓,时长喜人,但红蓼还是有些意外。


    她靠在他怀里,安静地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下巴,感受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喃喃道:“你可以了吗?”


    云步虚半阖的双眸缓缓睁开,低声道:“可以了。”


    “骗人。”红蓼凑近了一下,与他四目相对,“你明明还不够。”


    他们靠得这么近,他有什么变化她一清二楚。


    “这样便可以了。”云步虚音调拖得很长,很轻,“若任我所为……你会受伤。”


    红蓼闻言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许久未语。


    就在云步虚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的时候,红蓼忽然抓住了他。


    云步虚浑身绷紧,眼尾泛红回望她,听到她说:“不会。”


    她轻飘飘道:“你想伤到我可没那么容易,而且……”


    之前她是几番想要阻拦他的。


    可真这样了,她又发觉,不够。


    怎么都不够。


    “我也觉得还不够。”


    她怎么想就这么说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看到云步虚骤变的神色,有种自己捅了娄子的后知后觉。


    夜幕降临,灵山上整座仙宫都沐浴朦胧皎洁的月色之下。


    一处安静的宫殿里,水如镜躺在床榻上,雪色的帷幔遮挡在周围,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但里面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外面。


    他始终睁着眼睛。


    回到这里的一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


    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重新闭上了眼,一切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异常,又好像迎来了巨大的变故。


    这之后几日,仙宫一直很平静,云步虚终于有心情和时间处理魔界事宜。


    原本在道圣宫等待的众人都被漱玉叫来了这里,红蓼把前殿让出来做议事的地方,自己乐得轻松躲在后面看画像。


    啸天比她留在道圣宫的时间都长,身为狗子,消息也灵通,她让他寻了道圣宫优秀女弟子的画像,打算拿来给水如镜看看。


    当然这也不勉强,水如镜本人肯定也知道修复本命剑的方法,如果他愿意合籍就合,不愿意就再想别的办法。


    天无绝人之路嘛。


    不管是本命剑还是未来的婚姻大事,对一个人都非常重要,都不能儿戏。


    水如镜这几日一直很安静在疗伤,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昏迷了,今日云步虚繁忙,红蓼整理完画像,就选了几幅她觉得最适合他的拿去给他看。


    她到的时候水如镜正在打坐,他外表看着恢复不少,只脸上还没什么血色。


    红蓼抱着画像进来,水如镜第一时间睁开眼,视线从画卷上扫过,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水盟主今日可又好了一些?”


    水如镜起身要行礼,被红蓼阻止:“坐着吧,这里也没别人,拜来拜去好不习惯。”


    水如镜沉默片刻,重新坐回蒲团上。


    他看着她怀中画卷,她便开门见山:“我找了典籍,看到修复本命法器的方法,感觉其中最适合的,就是用道侣的仙骨来重铸。”


    她盘膝坐到他面前,将画卷一个个递过去:“我只是建议哈,你可以先看看,这些都是啸天帮我寻来的道圣宫女弟子画像,你若是有意我便去替你问问,人家女孩子要是也对你有意,不介意之后要帮你重铸本命剑,我就再寻机会让你们见面。”


    水如镜安静地接过画卷,慢吞吞地打开去看,耳边还是红蓼的话。


    “若真有合适人选,我和圣主一定会尽力帮她调养,让她比取了仙骨之前身子更好。”


    这是她能想到最两全其美的办法。


    水如镜是个可靠的对象,真和他在一起肯定会过得不错,但也要人家女孩子愿意为他取仙骨才行。


    若人家不愿意,他看上也白搭。


    重铸本命剑这事,水如镜大约也不愿意人尽皆知,所以还是要他先看过之后,再去问姑娘的意思,这样能把影响压缩在最小。


    不过感情始终是讲究一个两厢情愿,她只是给个建议,具体如何还是看他们本人。


    她还是干不来媒人这活儿,递给对方画像之后就开始窘迫无措,她匆匆站起来说:“那你慢慢看,好好考虑,我就先走了。”


    按她原本的设想,人生大事,肯定要慎重考虑,怎么也得个几天时间,可水如镜当下就有了决定。


    “臣下无需考虑。”他将画像一个个看过,充分尊重了她的辛劳之后便仔细合上,低垂眉眼道,“臣下不愿合籍,哪怕这些姑娘中有人愿意,臣下也不能耽误对方。”


    “耽误?”红蓼捕捉到这个词,有些不解。


    水如镜抬眼望了过来,这是她进来之后,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与她对视。


    不,确切说,是这么多时日以来,他唯一一次这样毫无闪躲地和她四目相对。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郑重和……破灭?

    “你没听错,是耽误。”他一字一顿道,“我心有所属,怎可耽误其他女子。”


    心有所属。


    红蓼面对他那个眼神和这四个字,忽然感觉不妙,正想溜走,水如镜就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我心悦你,不可更改,所以无法与她人合籍。”


    轰隆。


    红蓼如被雷劈中愣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


    震惊吗?

    那是肯定的。


    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惊。


    大约是在他郑重看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红蓼背对着水如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水如镜也不需要她说什么。


    “本命剑我会自己想办法修复,你不要再为我的事烦心,圣主若是知道会不高兴。”


    红蓼使劲闭了闭眼。


    “我今日同你说这些话不是想令你为难,也不是一时冲动,你无需有什么压力,我的伤好了许多,这就要离开了,今日之后,我们恐很难再见面,是以我还是想将我的心意告诉你。”


    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红蓼想走,在那之前水如镜再次开口。


    “这没什么意外的不是吗?你那样好,我喜欢你没什么可值得惊讶的。”他站定在她背后,看着她柔顺垂下的银色长发喃喃道,“多谢你这些日子来对我的照顾。这些时日的相处,还有在浮心塔中的一切,都足够我后半生来回忆了。”


    他弯腰给她行了一礼,不是臣下对夫人的礼数,是男子对女子的拜礼。


    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再遵守所谓的上下级礼节,称她为夫人,自称为臣下。


    但也只是这一时片刻罢了。


    话到这里,一切都该结束了。


    “红蓼。”他艰涩地吐出她的名字,“冒犯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叫你。”


    他又往前一步,红蓼也倏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愣了愣,浅笑道:“别怕,我只是想同你道别,不想离得那么远。”


    “红蓼,我走了,再见。”


    嘴上说着再见,却应该是再也不会见了。


    云步虚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说的这些话,可没想过能瞒住他。


    所以在他越过红蓼,义无返顾离开仙宫的时候,见到在宫外守候多时的云步虚一点都不惊讶。


    天之主负手而立,乌黑的发丝与金白的飘带随风飞舞,是言语形容不出来的俊美。


    他周身环绕的灵压,也是令人恐惧向往的博大与浩然。


    水如镜脊背挺直如青松,看着天之主转过身来,神颜淡漠地睥睨着他。


    “您要杀了我吗?”水如镜慢慢问。


    云步虚没有回答,只缓缓抬起右手。


    仙宫内,红蓼转来转去,老觉得不踏实。


    她想了很久,还是追出了仙宫,然后就看到云步虚放下手,回转掌心灵力,以及——


    水如镜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第一百零一章

    云步虚修长白皙的手掩在宽大的袖口里。


    今夜有些风, 仙宫外的玉树摇摇曳曳,落下片片叶子,他临风而立, 素纱锦衣漾起清逸弧度,随着他翻飞的发丝一起, 有种遥远的距离感,仿佛他马上就要踏破虚空离开,对世间毫无留恋。


    红蓼一会儿看看浑身是血的水如镜, 一会看看他, 他颦眉沉默,没什么要解释的意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身体此刻的坚硬。


    红蓼动了动嘴唇,他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质问指责了, 但是也没有。


    她放弃了言语,小跑过来蹲下检查水如镜的伤势。


    他伤得很重,本就很差的身体雪上加霜,因失血过多昏迷了。


    红蓼用灵力替他稳住生息,眼神复杂地抬头看了云步虚一眼,低声道:“先把他带回去疗伤。”


    云步虚终于沉默不下去了:“不问我?”


    红蓼将地上的人扶起来,埋着头道:“有什么必要问吗?”


    云步虚被她反问得无话可说,见她因扶着水如镜而染了满手对方的血, 气息冷漠地上前把水如镜拉了过去, 灵力一点对方眉心, 人就消失不见了。


    修为高就是好, 送人去哪里点一下就行, 她以前对成仙没兴趣, 现在倒是有点羡慕了。


    转过身, 红蓼仔细观察了一下云步虚,觉得他还是挺正常的。


    眼睛不红,表情不疯,就是好像有些……憋屈?

    红蓼想了想说:“我说没必要问,是不管方才发生了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什么改变而已。”


    她抬手接了一片落叶捻在手里:“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


    云步虚喉结滑动,神色和缓下来,有种清浅内敛的温柔。


    “但是。”红蓼换了个语气,认真说道,“我不希望下次再看见他变成这样了,他已经……已经很……”


    她本来想说他已经很可怜了。


    可又觉得她没资格可怜任何人。


    水如镜应该也无法接受别人,尤其是她的怜悯。


    所以她最后没有说出来,只转身回了仙宫。


    云步虚跟上去对她说:“我确实很想对他出手。”


    “很想”就说明“还没有”。


    红蓼脚步不停,分了一点耳力给他。


    “但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非我所为。”他解释,“我要对他出手,也不单是因为他敢对你表白心迹。”


    “不单是”,这也是个微妙的词。


    红蓼走慢了些,与他对视一眼,信息交换之后,她表情变得有些不确定。


    她欲语,云步虚的食指按在他唇上。


    她心跳快了一点,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殿门,水如镜就在里面。


    “我要亲自去一趟魔界,结束这一切。”


    红蓼一听有些心急:“你亲自去?自己一个人去吗?”


    云步虚应了一声。


    “那多危险。”红蓼抓住他的手,“不行,你不能一个人,魔尊那个缩头乌龟心机深沉得很,不定在魔界里准备了什么等着你,万一出什么事儿怎么办?你好歹带几个人,也算有几个帮手,我还放心些。”


    云步虚很享受红蓼如此担心他,又觉得该让她明白他真正的实力在哪里。


    他与生俱来的至强之心驱使他耿直地说:“带多少人都是累赘罢了。”


    他定定看着她:“你以为我是谁?”


    红蓼被他那个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眼神煞到了。


    她后撤几步,抬起手道:“是我多虑,慢走不送。”


    她转身要走,被他拉住手:“莫要担心,不会有事。”


    红蓼怨念地瞪回来:“我才不会担心。”然后学着他的语气阴阳怪气,“你以为我是谁?”


    云步虚没什么窘迫据此,倒是因为她这个模仿而笑了一下。


    神明一笑,杀伤力爆表。


    红蓼扁扁嘴,慢吞吞地走回来抱了他一下,瓮声瓮气地说:“……早点回来。”


    “会的。”云步虚承诺道,“我很快就会回来。至于这里,你要看好。”


    红蓼一怔,见他盯着不远处额殿门,迟疑地点点头:“我会看好家的。”


    “看家”……很乖的说法。


    云步虚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我走了。”


    红蓼点头,不甘心地松开他的衣裳。


    见她这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本要离开的云步虚又低下头来,在她脸颊和鼻尖分别亲了一下。


    “不会有事,你不信我吗?”


    红蓼咬着唇,委委屈屈,一言不发。


    怎么会不信?但有时候情绪是没办法被理智所掌控的。


    心里知道他应该不会有事,可身体还是挂怀惦记,眼睛发热,差点掉下泪来。


    云步虚叹息一声:“真想把你揣在怀中,走到何处都带着。”


    原本这样也可以,他们两个一起去,带着小狐狸没什么碍事,他乐意之至。


    可殿内还有一人重伤,她不可能跟他一起去。


    “好了。”红蓼吐了口气,“你快去快回吧,这里一切有我。”


    略顿,她想到什么:“你若是见了羽落,也把她带回来吧。”


    云步虚早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水如镜之事因她而起,你还要让她回来?”


    红蓼想了想:“不回来也没什么,你都要去了,那她应该很快就能复仇,到时你只要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活着就行了。”


    原女主如何她也不想管,事已至此,她只要知道对方还活着就行了。


    分别的话再多也说不完,磨蹭下去一天又过去了,最后云步虚离开,还是红蓼催促着走的。


    看着方才还站着他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红蓼收拾心情走向那扇近在咫尺的殿门。


    水如镜就在里面。


    站在门外,她想直接推开门又有些犹豫。


    她想了很多,有和水如镜的过去,有水如镜离开时说的那些话,还有云步虚的眼神。


    思绪凌乱间,殿门从里面打开了,水如镜站在里面,青白锦袍被血染红,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四目相对,她仔仔细细地描绘过他的脸才开口:“怎么起来了?”


    “……我该离开了。”他意味不明地说,“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的?”红蓼越过他进去,“跟我进来,你现在走就等于是找死。”


    水如镜低下头没有照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生与死我自会负责。”


    “若我不想你死呢?”


    水如镜脊背一僵,艰难地转过身来,对上红蓼的眼睛,身子摇晃了一下,有些惨烈地一笑。


    “好。”他沙哑道,“你不让我死,我就不死。”


    红蓼心里有点难受。


    她不想看他这样,将他让到殿内,重新躺回床榻上。


    等他过来的时候,她看到榻上全都是血,殿内处处都是血腥味,心里更是不舒服。


    水如镜正在上台阶,他每走一步都像在忍耐巨大的痛苦,眉头紧锁,嘴角沁血,尽管如此,还是在努力往前走。


    红蓼几次想上前扶他,又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止步。


    好在台阶不多,他很快就到了床榻边,红蓼捏了个诀,床榻变得干净整洁,水如镜低头看看自己,没有躺上去。


    “我……”他沙哑道,“我很脏。”


    但他灵力耗尽,没办法为自己念清尘诀。


    红蓼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帮他用了清尘诀,身上是干净了,可浓重的血腥味还在,伤口还在不断往外冒血。


    他真的浑身都是伤口,好像经过了千刀万剐,真的残忍。


    想到云步虚与他独处之后他变成这样,任谁都会觉得是云步虚做的吧。


    红蓼没说话,只是在他躺下后默默地为他止血疗伤。


    她到底不是医修,做不到很好,水如镜还是很痛苦。


    要是风微尘在就好了,可据说他闭关了,现在喊也来不及。


    红蓼翻了翻自己的乾坤戒,找出许多灵丹妙药,一股脑塞给他。


    “吃了吧,吃了对你身体有帮助。”


    水如镜颤抖地抬起手接过来,掌心也都是伤口,一道一道,看着就疼。


    丹药落在手心,很快也染上了血,他似乎有些自责,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蓼有些受不了了。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她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一声质问让殿内寂静下来,只留下水如镜淌血的声音。


    血止住不一会儿又开始往外冒,只能等云步虚回来才能帮他彻底痊愈。


    身为未来的天地共主,愈合这样的伤势也不在话下,但现在不行就是了。


    水如镜似乎被问住了,良久,他费力地将丹药混着血吞下,感觉气息平稳一些,才勉强说道:“抱歉。”他不断道,“对不起,是我无能,我反抗不了。”


    他这里的话其实有些微妙,反抗不了?反抗什么?云步虚吗?


    是在告诉她,是云步虚伤害了他吗?

    红蓼去看他的表情,又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


    她深呼吸了一下,转开话题:“好些了没?”


    水如镜略略点头,红蓼注意到他满头冷汗,应该是疼的。


    “……很疼?”


    水如镜安静了一会,否认:“不会很疼。”


    “那就是很疼了。”


    “没有……”


    “别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带动身上的某些位置,就会令他眉头皱得更紧。


    “闭上眼睛尽量睡吧,睡着就不会那么疼了。”


    水如镜似乎还想表示自己不疼,但她说了不让说话,他就不说话。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着,对她堪称言听计从。


    红蓼没有离开。


    她就在这里守着。


    道圣宫的大能们半数都在仙宫里,如今这里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她盯着水如镜,都很少眨眼。


    水如镜只是闭目养神,其实根本疼得睡不着。


    他能感受到那个一直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心里在想,这样也好。


    值了。


    值得了。


    生命中有那么一瞬间,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他们之间也没有别人,这座寝殿内只有他们两个,她会担心他,照顾他,这就足够了。


    这已经是偷来的了。


    他用尽全部的力量按捺住神府动荡的魂魄。


    他已经再无遗憾了。


    魔界。


    云步虚刚到魔界边缘,就被守卫此地的大魔们发现了。


    他们聚集在一起,望着这位灵压浩荡神威慑人的天神,哪怕接到了魔尊的指令要誓死守护这里,也不敢更进一步。


    云步虚甚至都不需要出手,只冷冰冰地说了句“退下”,他们便双腿一软,无法自控地跪了下来,连头都抬不起来。


    云步虚毫不在意地越过他们离开,杀他们也很容易,但他答应了红蓼尽快回去,此地的问题在魔尊身上,他要速战速决,不必在这些魔族身上浪费时间。


    魔尊一死,他们自会夹起尾巴,东躲西藏,不敢作恶。


    束云壑确实有些本事,知道属下不可靠,便以来魔界的地理位置,设下了无数天堑和阵法阻拦他。


    但这在未来的天地共主面前还是不够看。


    完整的地之主站在他面前尚且不敢耀武扬威,只有三分之一血脉的束云壑就更不够看了。


    云步虚没费多少时间就到达了魔宫内部。


    这里面静悄悄的,布下无数阵法,足有九九八十一道。


    云步虚每次挥手便是破一道阵法,一步步进入魔宫。


    八十一步的时候,到了魔宫正殿。


    这里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不虚子:呵,蝼蚁。


  第一百零二章

    不仅魔宫正殿无人, 云步虚浩瀚如海的神识掠过魔宫每一个角落,都没发现束云壑的身影。


    倒是在类似地牢的位置察觉到了羽落的气息。


    还活着。


    真幸运。


    云步虚闪身来到地牢,眼都不眨地一击杀死看守的魔兽, 魔兽巨大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带起一阵硝烟般的尘雾, 羽落看到云步虚的时候,他正从这些尘雾中缓缓走出来。


    织金白衣,素纱长袍, 天之主神性冰冷高高在上的脸俊美如画, 腰间玉佩禁步叮当作响,仿佛她死亡之前听到的丧钟。


    她甩了甩头,发现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真的丧钟, 她看见了道祖……


    或许不仅仅是道祖,哪怕在地牢里,她也知道天之主回来了。


    “圣主。”羽落沙哑地开口,“身不由己,不能向您行礼,还请恕罪。”


    她被施了咒术的铁链紧紧捆着,身上每一处都是伤口,和水如镜身上的千刀万剐如出一辙, 哪怕挣脱得掉铁链, 也是做不到爬起来行礼的。


    云步虚居高临下地抬起手, 那令她付出一切都无法挣脱的铁链, 轻轻巧巧地就碎裂了。


    羽落倒下来, 毫无重量地摔在地上, 盯着铁链的崩坏处恍惚地想, 真是强大啊,难怪把束云壑吓得来不及杀了她就跑了。


    她想到什么,努力挣扎着说:“他死了吗?”她的肺部好像破风箱,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云步虚本已打算离开,听见这饱怀恨意的询问,微微侧头道:“还没死。”


    羽落不知心里是失望还是高兴。


    她眼睛亮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再次站了起来。


    “我能和圣主一起回去吗?”


    她可以欺骗水如镜,算计其他人,却不敢不置一词地跟着天之主离开。


    云步虚没回答,反问她:“水如镜到这里后发生了什么。”


    他本来已经不想知道了,忽然又决定问一问,因为红蓼大约还是想知道的。


    羽落松了口气,有需要她的地方就有祈求的余地。


    “我以夫人为由欺骗了水盟主,我骗他夫人被魔尊抓了。他很着急,都没多想我话中的漏洞就配合我进入了魔界。我们成功见到了束云壑,但不敌他的陷阱,拼斗之后被抓,他将我关在这里,至于水盟主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些话将将说完,羽落就又一次摔倒在地,禁不住地痛呼出声。


    天之主的脚步回到她眼前,她凝着对方白袍纤尘不染的银靴,可以想象到自己此刻是多么狼狈和肮脏。


    “圣主息怒。”她太懂男女之情,坦白方才的事实时就知道会得到惩罚,“我这么做就没打算活下去,只要可以杀了魔尊,事后不管圣主如何惩罚我都可以。我利用了水盟主对夫人的感情,也折辱了夫人,自知卑劣,不敢求生,只求圣主给我最后一点时间,至少……”


    她闭了闭眼:“至少让我看到束云壑死。”


    云步虚俯视着她,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


    “你已经被仇恨冲昏头脑。”他冷冷淡淡地说。


    羽落咬牙抬起头:“这样的仇恨我如何能不被冲昏头脑?我本可以像凡界最普通的凡人一样,有父有母,过着最简单平静的生活。是束云壑毁了我的人生!是他毁了这一切!”


    “束云壑原本不叫束云壑,他是在得到地之主的血脉之后才改了名字,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束缚您的阴影,舔着脸把自己一个抢走血脉的孬种当做和您一样的转世真神,以为自己就是为了杀死您才诞生的,您就能忍受他的玷污吗?”


    “你不需要说这些话来试图激怒吾。”云步虚淡淡道,“吾不会杀你。”


    他转过身去:“你可以跟着,只要你能跟得上。”


    来之前红蓼提起羽落的话,大约是不希望她死的。


    让他救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会再下杀手。


    羽落也不需要更多,有这么一句话就足够了。


    天之主离开有多快,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她这个情况怎么跟得上?

    跟不上的。


    可没关系,她知道他们会去哪里。


    束云壑匆匆忙忙离开了这里,如今天之主又出现,可见对方是有什么阴谋,让天之主白跑了这一趟。


    这阴谋必然只能在一个地方实施,实施的媒介也只有一个。


    灵山仙宫。


    红蓼守在水如镜身边,单手支着头,狐狸眼闭着,气息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理应比她睡得更熟的伤患水如镜,却在这个时候缓缓坐了起来。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仍然看不到丝毫血色。


    视线落在睡着的红蓼身上,他的手缓缓伸出去,停留在她颈前,呈抓握状,头微微偏了偏,似乎在丈量她脖颈的尺寸。


    片刻之后,他额头出了很多汗,口型无声地念着“不可以”,克制地缓缓收回了手。


    他从床榻上下去,身上的伤因红蓼的丹药和悉心照料终于止了血。


    他摇摇晃晃地站直,一步步走到红蓼面前,额头青筋直跳。


    水如镜几次尝试朝红蓼伸出手,表情痛苦挣扎,最终都没能成功碰到她。


    殿门处设了结界,不是红蓼的,是他留下的。


    他好了吗?可以用灵力了吗?没有答案。


    他喘息了一下,一手撑住床榻,再一次尝试触碰她,这次终于快要碰到了,殿门却忽然被炸开,他顷刻间放下手,无力地护在红蓼面前。


    红蓼猛地睁开眼,一眼就看到挡在身前呈保护姿势的水如镜。


    他前面是殿门被炸开的碎块,还有烟尘中挺拔而立的云步虚。


    “……”红蓼起身,“你回来了。”


    云步虚颔首,目光落在水如镜身上,寸步不移。


    红蓼也跟着看过去,在水如镜胸口处看到一块殿门的碎石,尖端深深刺入他胸口的位置,是替她挡住的。


    但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她没受伤,有护体罡气在,这碎石不会把她怎么样。


    可他保护了她是事实。


    红蓼站着没动,按理说这个时候该去扶住他的,可她没有,就只是看着,不管目光多复杂,都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眼瞧着云步虚瞬息就能到眼前,水如镜忽然抬起头来:“夫人不看看我吗?”


    红蓼没说话。


    “我为你如此,你连扶我一下都不肯吗?”水如镜仰望她,像看着最珍爱的宝物,“是因为我对你表明心迹,你觉得被冒犯了吗?”


    红蓼还是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


    水如镜逐渐笑起来,笑容有些扭曲,在红蓼眨眼的间隙,他敏捷地绕到她身后,以一把小却力量阴寒至极,充斥着地之主血脉之气的匕首抵住她的心脏。


    红蓼身子僵硬了一瞬,缓缓放松下来。


    她并不意外会发生这种事。


    方才她根本就没睡着,水如镜几次试图触碰她,掐她脖子,她都知道。


    心口被阴寒之气侵袭,红蓼望向云步虚,两人交换眼神,都很平静。


    “这般凉薄之人,便是你哪怕神府碎裂被人操控也不愿伤害之人吗?”


    水如镜……又或者说束云壑,他再次开口的时候,音调有了明显的变化。


    “她和天之主是一种人。物以类聚啊水如镜,你喜欢上这样的人,我真是要可怜你啊。”


    耳边喋喋不休的言论实在烦人,红蓼试着动了动,束云壑立刻将匕首刺进来了一些,不是很疼,但特别冷。


    “别乱动,小狐狸。”束云壑悠悠道,“乱动的话,你这具身子可就归地之主所有了。”


    他望向云步虚:“她不认识这是什么法器,圣主大人总该知道吧?”


    云步虚当然知道。


    他也没想到束云壑手里会有地之主的法器。


    那东西一旦完全刺入谁的心脏,对方就会无条件臣服于地之主,无论她之前意志多么坚强也没用。


    云步虚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你觉得自己跑得掉?”


    束云壑笑了一下:“之前不确定,但现在答案不是明摆着吗?”


    人人都觉得他怕死,觉得他会守在魔界龟缩着不敢出来,云步虚离开之前在外面和这狐妖说话,这狐妖不也那么以为他吗?

    那他就给他们来个惊喜。


    “很意外我会在这里吧?”束云壑对着红蓼,“这两日相处下来,我其实不太明白水如镜这种人怎么会喜欢你。你和天之主有什么分别呢?他为了你,哪怕神魂只剩下火苗一般,也在努力与我抗争。真可怜啊,抗争的结果就是看见你对他的生死如此漠不关心。”


    他嘲笑着:“他满身是血,躯体被我千刀万剐倒在云步虚面前,你竟然问都不问云步虚,丝毫不怪罪他,我都有些可怜水如镜了。”


    束云壑羡慕嫉妒了水如镜一辈子。


    从来只要有水如镜在,他就只能做老二。


    他夺取了地之主的血脉,才算是终于站在了他头上。


    可他有了更大的敌人,这个敌人令他不敢造次,不敢离开魔界,也就很少与水如镜直面对上,完全享受不到掌控对方踩着对方的乐趣。


    水如镜会跟着羽落那个半魔来到魔界,简直是为寻不到生路的他开了一扇门。


    他是如何折磨水如镜的,不说在场的人也可以想象到。


    想要夺舍一个人,必须要将对方的神魂驱逐体内,束云壑成功夺舍了吗?应当是没有。


    这也是红蓼和云步虚等到现在要确定的事。


    早在离开之前,云步虚就怀疑水如镜有问题,但拿不准到了什么程度,他故意不设结界和红蓼在殿门外说话,就是想用自己独自一人前往魔宫的消息刺激束云壑做出反应。


    若真是他们想的那样,束云壑不可能还稳得住,他肯定得在云步虚发现他不在魔界,可能依附在某个身体里之前,就拿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

    不过是一个可以拿捏云步虚的筹码。


    现在已经到手了。


    “你们猜得不错,水如镜还活着,他在这具身体里还有一息尚存。”


    束云壑又将匕首往红蓼心口刺了一些,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心脏了。阴寒之气侵染了红蓼整个胸腔,她冷得眉毛都结了霜,但人还是站得很稳。


    “你们若杀了我,水如镜就必死无疑,小狐妖,你忍心看一个为了你,拿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来与我抗争的人去死吗?”束云壑轻轻道,“你真狠得下心吗?”


    红蓼闭着眼不吭声,她能感觉到心口的匕首尖端在晃动,应该是水如镜还在做抗争。


    她抿了抿唇,衣袖下的手握紧了拳。


    和她的话说完,束云壑又去看云步虚,认真道:“现在轮到你了,圣主。”


    他紧握匕首:“圣主真希望这狐妖为地之主所有吗?你真能割舍掉她,选择唾手可得的六界吗?”


    云步虚紧蹙眉头凝着红蓼浑身布满霜雪,她被黑暗气息包围,人有些恍惚,似奄奄一息。


    他气势磅礴,灵威迫得束云壑喘不上起来,后者只能作势再刺手中匕首,逼得云步虚收敛一些。


    “你想要什么。”云步虚终于问出了他等待已久的问题。


    束云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我要活着。”他一字一顿道,“下一个不会杀我的血誓,将其余的地之主血脉交给我,我就把她还给你,也把这具身体还给你们,如何?”


    “做个选择吧,圣主大人。”


    话音落下,紧接着响起的是轻笑声。


    这个时候还有谁笑得出来?


    天时地利人和,只有束云壑笑得出来吧?

    可他没有笑,云步虚也没笑,笑的是……


    红蓼。


    红蓼身上霜雪骤然融化,笑得明媚生动,无处不妖娆。


    她突然动了,束云壑一皱眉,立刻要将匕首刺下去,却发现红蓼的动不是挣扎逃跑,而是撞上那把匕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你怎么敢!你疯了吗!”


    她体内已经没有地之主血脉了,九尾天狐而已,再强大也强不过有血脉和地之主帮助的他,怎么可能挣脱他?

    所以她根本不挣脱。


    只见那匕首确实是刺下去了,红蓼却一点血都没有流。


    包裹着她的冰寒之气也没再围上来,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冰寒之气!

    她就是装的!

    眼前金光一闪,红蓼的身影化为乌有,再出现时,她已经在云步虚身边。


    云步虚脸上的紧张担忧都消失了,淡漠回到了他充满神性的脸上,他轻柔地替红蓼抚平衣裙的褶皱,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一个简单的傀儡术。”云步虚漫不经心道,“送水如镜的身体回仙宫之后,吾便已安排好了一切。”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台阶上的人:“地之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战胜吾。”


    “手下败将只有一条路可走。”


    “受死罢。”


  第一百零三章

    束云壑彻底慌了神。


    他身上只有三分之一的血脉, 要面对全盛时期的天之主没有任何胜算。


    好在他还有最后的底牌。


    “圣主要如何杀了我?”他阴恻恻道,“你不管这具身体了吗?”他咬牙说,“水如镜可还有一息尚存, 你们若是杀了我,他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陪我一起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这样的结局适合每一个拥有地之主血脉,去替地之主为非作歹的人, 但不适合水如镜。


    水如镜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过。


    一切都是束云壑的阴谋, 从红蓼在魔界外发现他时,真正的水如镜就已经不在了。


    后面发生的事都是束云壑干的。


    肯定也包括所谓的表明心迹,那必然是故意挑拨她和云步虚关系的伎俩。


    想到这一层,红蓼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愈发紧绷起来。


    她站在云步虚身后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 就知道他根本不在意束云壑这张所谓的底牌。


    毕竟在浮心塔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牺牲对方的准备。


    束云壑真的太介意水如镜了,在他心里水如镜就好像一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高山,哪怕他成了魔尊也不曾有什么改变。


    在他看来,别人就应该和他一样在意水如镜,所以在云步虚淡漠地抬起手,似乎并不介意将他们一起杀死时,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是会灰飞烟灭, 可他也会永不超生!”束云壑急促道, “圣主可想好了再动手!”


    他一边试图提醒云步虚, 一边四处寻找可以逃离的结界空隙, 但他找不到, 完全找不到。


    云步虚的一切都无懈可击。


    他不断后退, 那张属于水如镜的脸上露出违和的胆怯与懦弱来。


    那是水如镜自己永远不会有的神情, 哪怕面对云步虚也不会。


    眼看云步虚就要出手,束云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红蓼身上。


    “你也不管吗?”束云壑阴冷地看着红蓼,“枉他对你一片痴心,几次三番抗争我不愿伤害于你,不然你以傀儡戏耍我的事,在云步虚回来之前我早已发觉!”


    这是实话,在红蓼装睡的时候,束云壑几次试图操纵水如镜的身体掐她的脖子,哪怕不是要杀了她也是要伤害她,让她彻底顺服,无反抗之力的。


    可他没有成功,几次都放弃了,因为这具身体里那微弱的神魂火苗不愿意。


    其实就算他动手,红蓼也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失了血脉又如何?地之主的血脉也不是万能的。


    红蓼喉咙发干,她是该说点什么,理智告诉她水如镜这样刚正不阿,哪怕自己危在旦夕也不愿伤害无辜的好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但根本不需要她纠结什么,属于水如镜的脸上神色变换,渐渐变得释然。


    “动手。”他沙哑虚弱地说,“别管我,圣主动手吧,杀了他,我死得其所。”


    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不希望红蓼为难。


    说完这些话,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深深看了红蓼一眼。


    红蓼看见那双眼睛,还有那个眼神,心里隐约意识到什么,不禁再次望向云步虚。


    云步虚稍稍偏头,没立刻动手,好像在等她的劝说,却发现什么都等不到。


    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红蓼反而低下头抓住他腰间玉带,紧紧扣着,充满克制。


    不仅是她,她想云步虚也能感受到水如镜那句简短的话里有多大的决心。


    他是真正心甘情愿的,哪怕永不超生也没有丝毫后退。


    在这种情形下该选择什么,似乎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


    可红蓼心里不太舒服,干脆就不去看,把一切都交给云步虚去抉择。


    这也本该就是他来做的选择。


    就在云步虚回头看红蓼的间隙,束云壑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操控权,他试图趁着云步虚没看这里时逃走,哪怕那结界没有任何薄弱的地方,他这时也得凭着神魂中的血脉之力去强闯一下了。


    他相信地之主会帮他的,毕竟对方只剩下他这一道力量了。


    大部分的血脉之力都被云步虚得到,若他再被杀,地之主就再无翻身可能。


    果然,在他试图冲破结界的时候,神魂中的血脉之力迸发出远超三分之一的力量,还真的帮他在结界上打开了一个口子。


    他立刻窜出去想要逃跑,但云步虚的灵力来得极为合适。


    不早不晚,恰好可以击中他。


    束云壑一咬牙,直接抛弃了这具枯竭衰败的身体,操纵着神魂逃离。


    那具躯壳替他挡下致命一击,他感受到灵力迸发崩裂的声音,心中刚一得意,觉得自己可以成功了,就被前方不知名的攻击击中了。


    “……终于。”


    束云壑痛不欲生,听到女子的声音响起。


    他血色的神魂来回逃窜,强忍着撕裂感想要再搏一搏,可那女子的声音比他更像是魔,将他围得密不透风,哪儿都去不了。


    他定睛一看,是被他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前任魔尊之女。


    云步虚竟然把她带回来了!

    羽落狞笑着站起来,虽然精神涣散,却极为畅快:“终于被我等到这一天了。”


    她张开双臂,对着血色神魂道:“同归于尽吧,傅清彦!”


    傅清彦。


    那个名字。


    那个已经很多很多年没人叫过的,属于那个懦夫的名字。


    束云壑……不,傅清彦,他抛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云步虚此生的阴影,可其实,反而是他自己被这个名字束缚住了。


    当本名被高声喊出来的时候,他神魂的痛楚上升到了顶点。


    按说羽落那个修为,是不可能将他伤成这样的。


    可架不住她不要命。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要命?

    水如镜是这样,羽落也是如此!

    将自己的神魂毫无保留地拿来和他相撞,即便杀不了他也足够给他痛击!


    眼下羽落看起来似乎还想要自爆!


    她这个修为的人魔混血自爆,他若不能及时逃开,是必死无疑的!

    “都是疯子!你们都疯了!”


    傅清彦彻底怕了,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可是跑不掉,哪里都跑不掉。


    羽落的自爆已经接近一半,再这样下去将万劫不复!


    就在傅清彦绝望至极的时候,云步虚动了。


    “这里不是你自爆的地方。”天之主的声音冰冷残酷,“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哪怕达成目的,也不算复仇成功。”


    羽落愣了愣,想起这里是圣主夫人的仙宫,她自爆肯定会毁了这里,这里还有很多道圣宫的弟子,那天之主不会容许是必然的。


    可她不甘心。她只有这个机会手刃傅清彦了,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傅清彦听到云步虚的话,还来不及欣喜逃过一劫,就突觉神魂崩裂,血色漫延,属于地之主的力量被尽数抽走。


    “现在你可以杀他了。”


    失去血脉之力,还只是一缕神魂,傅清彦的状态不比重伤的羽落好多少。


    羽落眼眶一热,感激的话不多说了,她直接冲上去,与那道仍在反抗的神魂斗在一起。


    云步虚不再理会这边的情况。


    血脉已经到手,谁胜谁负结果早已算得到,看与不看都不重要了。


    他转过身来,红蓼还乖乖守在他身后哪儿都没去,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可她的眼睛看着一处,从未移开过。


    那是水如镜早已没有任何生息的身体。


    “……他死了吗?”她的声音很小,轻得几乎听不见。


    回忆起与水如镜有过的所有过往,突然发现他这一生是真的坎坷艰辛,不是在赴死,就是在赴死的路上。


    而现在他好像真的死了。


    那个会在她试图逃离云步虚时,为了她违背道祖的人。


    那个始终对她怀有善意的人。


    真的死了吗?

    红蓼深呼吸了一下,眼眶干涩,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或者她其实什么都没想。


    人都有一死吧,不能得道飞升成仙,那就早晚都会陨落。


    为取得地之主血脉而死,对水如镜而言是死得其所。


    她应该为他感到圆满。


    红蓼眨眨眼,不自觉抓住了云步虚的手,紧紧地与他十指紧扣。


    云步虚反握住她,比她用的力气还大。


    在她迷茫放空的时候,他给了一个令她意外至极的回答。


    “他没死。”


    红蓼惊呆了。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么会?”


    那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微弱的魂火也熄灭了,看不到任何再生的迹象。


    水如镜就是死了。


    可云步虚说他没死,他不可能乱说话,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他的凡身是死了。”云步虚淡淡地看着尸体的方向,“但他为取血脉牺牲,生前功德深厚,虽然身死,魂魄却可得道升仙。”


    “此时此刻,他应当已经在道圣宫内重生了。”


    “自此后,他便和沐雪沉、风微尘他们一样。”


    沐雪沉和风微尘是云步虚的弟子,自然是仙体道体,和他们一样,就说明水如镜成仙了。


    他得道了。


    红蓼眼中绽放光彩,整个人从重压里解脱出来。


    她扑到云步虚怀里:“你真好。”


    云步虚闻言一僵,默默地抱紧她,平声平气道:“我哪里好?此事与我无关,他的命运便是如此,哪怕没有我也会因此得道。”


    “我知道。”红蓼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可我就是觉得你很好。”


    云步虚耳朵发痒,心跳蓦得加快。


    “你明明可以在夺回血脉的时候亲手摧毁束云壑的神魂,但你没那么做,你给了羽落亲手复仇的机会。”


    云步虚喉头一动。


    那边终于手刃仇人,拼尽全力浴血成功复仇的羽落听到这些话,丢掉手里的法器,重重地跪在地上,眼底尽是对他的感激和敬慕。


    红蓼继续说着:“你不喜欢水如镜,我能感觉到。但你没有阻碍他的命运。其实只要你想,以你的力量,他什么都得不到,你也不会有任何损伤。但你没有那么做。”


    红蓼踮起脚尖,细细看着他的脸,他避开她的视线,眉头轻皱,似有些困扰。


    “我见过你血色的眼睛。”红蓼再次开口,“但现在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真的走火入魔。”


    “我的夫君就该是永远的胜者,永远的六界最强。”


    “因为你永远不会真的被情绪左右,你心中始终知道,什么才是应该做的。”


    云步虚心神动荡,目不转睛地凝望红蓼。


    良久,在红蓼动人的眼神下,他微微沙哑道:“这么多感慨?就因为我没阻止水如镜?”


    红蓼缓缓睁大眼睛:“??我明明还说了羽落的事,你怎么就记得这一个?”


    云步虚抓住她的手,带着她眨眼间离开了灵山仙宫。


    他们站在已经没了地之主血脉肆虐的山林中,山林里的风有些凉意,但吹在身上很舒服。


    “了了。”


    天幕亮起刺目的光,是太阳渐渐升起来了。


    云步虚逆光站着,红蓼看不到他的具体神情,她整个人被光笼罩,仿佛镀上了灿金色。


    云步虚眼中就是这样乘着光的她。


    他一生与光同在,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万物洁净布满光芒的地方静息修炼。


    光原本是无形的存在,遍布大地每一个角落。


    但她闯入他眼中,从此以后,光就变成了她的模样。


    “我从前不讨厌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云步虚在日出的光芒下对她说,“是因为你。”


    因为她,他才会有凡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会有喜欢和厌恶,有接受和排斥,有苦恼有快乐。


    红蓼:“……”


    她真该死啊!

    她张口欲语,想告诉他以后不会再让他有这样的感情困扰,可他却说——


    “这样很好。”云步虚认真看着她,“只有这样我才像真正活着,才像真正拥有自我。”


    唯一能给他如此凌乱情绪的人就是红蓼,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处理起这些来并不熟练,甚至有些为难,但他确实没有厌恶现在的一切。


    那些因她而起的情绪,好的坏的,都是鲜活的。


    “我不想再做一个无情无欲的怪物,我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怪物了。”


    “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再因这些伤你的心。”


    出阵时发生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他最终的目的其实还是强调这个。


    哪怕红蓼已经重新接受了他,他还是觉得欠她一个正式的回应。


    现在气氛这样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红蓼仰望着他,一点点攀上他的肩膀。


    “你不是怪物。”她轻声说,“谁敢说你怪物?”


    她表情凶狠起来,气势不凡,连他都有些骇然。


    “谁敢说我老婆是怪物,我嘎了他!现在就嘎!”


    “……老婆?”


  第一百零四章

    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红蓼也不紧张。


    她仗着云步虚不懂,故意抱着他的脖颈不断喊着:“老婆老婆老婆,这是是爱称!”


    她几乎是挂在他身上的, 云步虚由着她荡来荡去,人还是站得稳稳当当。


    他垂眸盯着她一点都不心虚的眼睛, 那双眼睛多久没笑得这么轻松了?


    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他们。


    这很好。


    “你这样笑,很好看。”他忽然说。


    红蓼怔了一下, 瞳孔微微收缩, 脸上泛起绯色,晃荡得更加厉害。


    “那我以后一直这样笑好不好?”


    云步虚认真地看着她回答:“好,我会让你永远能这样笑。”


    再不会发生什么令她烦恼的事,回去将地之主的血脉炼化摧毁, 就真正的尘埃落定了。


    届时他再无挂碍,她想做什么他都可以陪她去做。


    “只要你能高兴。”云步虚慢慢说,“叫我老婆也可以。”


    红蓼迟钝地意识到什么:“……你知道老婆的意思?”


    “妻子。”他问着,“我理解得对吗?”


    红蓼震惊了,有一瞬以为云步虚也被穿了,但仔细辨别他的神情,完全没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红蓼吃了一惊。


    云步虚:“是我选中的你。”


    “……”悟了。


    选她的时候肯定去了她的世界,那必然是有所了解的。


    糟糕, 失算了。


    不过红蓼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那你知不知道, 在我的世界那边, 这里其实……”


    是一本书。


    红蓼没全说完, 云步虚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他语气温和, 波澜不惊:“知道, 这没什么。”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 “世界三千,安知在其他世界,你的世界不是同样的?”


    ……这不就是套娃吗。


    但红蓼觉得也有道理。


    世界那么多,谁知道在别人的世界里,她所处的世界又是不是一本书?


    总之他不介意和纠结这个就是最好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摧毁地之主的血脉,所有的血脉都集中在云步虚身上,哪怕不像身为道祖时那样棘手,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要摧毁血脉,还是回道圣宫稳妥,也需要别人来护法。


    离开之前,红蓼回去看了一下羽落,她稍稍思索,还是寻了沐雪沉带她回去。


    就这一次了,即便他们是原书里的男女主,她也只做这最后一次安排,成与不成皆看他们自己。故事结局虽然没有大的变化,可人物关系早就面目全非,他们就算最后没在一起,应该也不影响世界的稳定。


    有云步虚在,她也不觉得原本书里的男女主真能撼动这个世界了。


    要是有天道的话还需要再思考一下,可现在天地共主马上就是云步虚自己了,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回程很快,跟着道圣宫的大部队天色渐明时出发,正午时分便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这里还是老样子,别处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这里却白雪皑皑大雾蒙蒙,天色阴沉沉的,还刮着猛烈的寒风。若非这里都是仙家修士弟子,早就被吹得七零八碎,毫无形象可言了。


    红蓼走在布满积雪的木制楼梯上,前方的道路很窄,两边都是悬崖,只一条简洁的木道。


    行至木道上,可以看到悬崖边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树,树枝上见不到一点绿色,明明可以用灵力帮这些植物维持生机,或者移栽一些不怕寒冷的灵植来,但云步虚素来讲究一个大道自然,所以道圣宫上大部分植物都是顺其自然,生死衰败花开花落,都不加干涉。


    只少部分木灵根弟子养育的灵植,四季绽放着娇艳的颜色。


    穿过木道,可以看到高高的台阶上矗立着几座宫殿,殿门朴素,蓝金道袍的弟子们守在外面,里面早就准备好了用来炼化血脉的丹炉。


    大长老快步走来,行礼后说:“圣主,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云步虚颔首上前,要进去时对红蓼说:“你不必守在这里为我护法,去休息便是。”


    红蓼看漱玉他们都在,人很多,将整座宫殿守得密不透风,就知道自己在不在确实没什么。


    她也没拒绝,只说:“知道了,你不用休息一下再进去吗?”


    “夜长梦多,不必了。”


    到处都是人,他们也不好做什么,他只能握握她的手,算是让她安心。


    红蓼轻轻说:“那就快进去吧。”


    云步虚点头,不曾迟疑地转身走进去,背影高挺笔直,素纱白衣摇曳飘逸。


    很美。


    真是大美人,连背影都清冷里透着婀娜。


    红莲摩挲了一下手臂,虽然没觉得冷,但道圣宫这个鬼天气真是让人潜意识里觉得不舒服。


    适合苦修,但真的不适合生活。


    漱玉在这时走过来,这是自那次谈话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交换了一下视线,她开口说:“夫人可以去休息了,这里有我们在,绝不会有问题。”


    这也是另一重保证了,但红蓼摇了摇头。


    “不用,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嘴上说让我去休息,可心里肯定还是希望我守着他。”


    红蓼语气笃定,漱玉眼神茫然一瞬,有些错乱道:“……圣主,会这样?”


    ……该怎么跟她解释恋爱脑的男人那点子口是心非?

    算了还是不说了,漱玉的房子不能更塌了。


    “应该是。”红蓼拍拍她肩膀,“好了,你快去忙,我也在这里给他护法,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


    漱玉看着肩膀,红蓼的动作亲切轻柔,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漱玉肩膀僵硬,木讷地点点头,走的时候几乎同手同脚。


    她离开一段距离,没忍住回了一次头,看到红蓼朝她摆摆手,笑得温柔而亲密。


    漱玉睁大眼睛,猛地回过头来,心扑通扑通跳。


    ……有一种陌生的温暖。


    好像非黑即白的世界突然有了一点颜色。


    漱玉脸色发白,心里七上八下,但这些变化都是好的,她不排斥,甚至想再弄清楚一些。


    可眼前有要事,她不能耽搁。


    坐在阵法之中时,她突然有些明白,那么多年圣主都安安稳稳地过来了,为何又要在与地之主同归于尽的时候,费力去寻找这样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带到身边来。


    果然圣主就是不会做无谓的事情,圣主还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圣主!


    红蓼原本以为,这场摧毁地之主法事很快就能结束,毕竟云步虚一直看上去都特别轻松,那最多不过两三天就能有个结果了。


    可她在殿外和其他人一起守了十天,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不见得是坏事,红蓼看其他人依然闭目等待,并未表现出焦急,自己也不好单独去做什么。


    她也只能跟着等。


    可心里的担忧止不住,老觉得云步虚的处境怕是不太好。


    也许是他们真的心有感应,云步虚现在处境确实不太好,但也没有那么不好。


    地之主的血脉虽然分成了三道,在不同的人身上寄生过许多次,似乎聚合起来也不会多强大,可事实恰恰相反。


    他每次寄生在别人身上,给对方带来力量的同时,也在吸收对方身上的精元真气。


    所以祂比当初陨落时更加强大。


    其他人的真气精元倒也没什么,不会对云步虚有任何影响,不管这死对头喋喋不休什么,云步虚都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唯独属于红蓼的气息不一样。


    血脉在红蓼身上寄生过,虽然时间不算长,红蓼又由他帮忙炼化血脉,几乎已经融为一体,血脉拿不到她太多,可在被剥离时,还是得到了一些。


    这一星半点就足够他拿来试图混乱云步虚。


    “我可是在她身上寄生过,她所有的心情我都了如指掌,比你更清楚。”


    地之主诡异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似乎无处不在。


    “你以为你了解她?不,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才是真正了解她。”


    地之主恶劣道:“老怪物,那只狐妖心里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爱你,她的真实心意我再明白不过,她只是觊觎你的外貌和强大,你若是失去了这些,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


    云步虚闭着眼念咒,面无表情,地之主见此加重语气道:“你不信?那你不如想想那些爱慕于她的男子,你的徒弟,你的下属,还有谢沾衣——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真觉得她就没有故意勾引吗?”


    “她当初是如何勾引的你?那她就是如何勾引了他们。”


    “她哪怕和你在一起也还这样不知检点,吊着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女子,你眼瞎了吗,如此爱重?”


    “不如再不要她,与我合为一体!”地之主见云步虚皱起眉头,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不禁激动起来,“你杀了我,成为所谓的天地共主,却不会比现在更有力量。”


    “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那只狐妖,那你就永远不能有变得丑陋和虚弱的可能。不如吞噬我,让我融为一体,合二为一!到时你会成为真真正正的天地共主,我会给你更强大的力量,你永远不必再担心她会从你身上转开视线!”


    “即便没有她,不是为了她,你难道不希望变得更强大吗?”


    “老怪物,来,吞噬我,不要犹豫了!”


    这是第十天了。


    入殿第十天,原本计划三天可以完成的事,七天没完成,十天看来也很困难。


    这些年地之主不断寄生,还是更强大了。


    云步虚突然睁开眼,凝视将自己围得密不透风的黑雾,他眼睛都被这黑色衬得仿佛红了起来。


    地之主越发激动起来,狂笑道:“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完全不动心,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云步虚慢慢道:“是吗,那好。”


    他站起来,广袖轻挥,定定道:“你如此主动,我也实在是盛情难却了。”


    黑雾在他周身聚集得更多了,他眼睛鲜红如血,俨然是走火入魔的样子。


    耳边始终回荡着地之主得逞的狂笑,云步虚似乎在仔细回忆祂那些话,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一字一句,真是“震耳发聩”、“发人深省”啊。


    云步虚双手结了复杂的印,口中也不再念咒,紧盯着黑雾中属于地之主的熟悉双眼,如同他一样的鲜红如血。


    “来。”他薄唇开合,吐出一个字。


    地之主立刻扑过来,试图侵入他的神府,与他合二为一。


    只要还能留存力量,就有抢夺到躯壳的一天。


    云步虚的神魂再强大又如何?总会有寻到漏洞的一天。


    他早不是无懈可击无情无欲的天之主,他生了凡俗之心……


    等等。


    地之主惊骇地怒吼:“老怪物!你疯了!”


    准备的丹炉也好,法阵也罢,都无法尽快摧毁祂的血脉。


    所以到了最后还是得以自身为诱饵。


    云步虚眼睛中的血红尽数褪去,冷静淡漠道:“你该付出点代价。”


    地之主不断嘶吼痛呼着,用世间最肮脏的话诅咒辱骂他。


    云步虚恍若听不见,心平气和道:“吾本欲将你直接摧毁,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但你出言辱我爱妻,此事不可不算。”


    “哪怕你要死了也得记住一点。”


    “是他们不知检点,胆大包天,是他们的错,与了了无关。”


    “美丽没有罪。”


    他手中结印不断变换,每一次变换,地之主的惨叫都会越发刺耳。


    他也不是一点都不受影响,脸上血色与眸中血色一样渐退,体内灵力飞速消耗,沙漏倒计时一次又一次重置,这是第几次了?


    好像是第四十九次了。


    差不多了。


    云步虚收了手,将被折磨得已经发不出声音,升腾不起来的黑雾聚集起来。


    “死吧。”


    他语气平淡地吐出两个字,不带任何感情,甚至咬字都很轻,但只要听到这两个字的人都会知道,没有余地了

    没有任何余地了。


    连去为自己申辩争取的最后一丝生的希望都生不出来了。


    一切都真正地结束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一场大雪落下, 道圣宫处处被雪掩埋,如非修者的护体罡气,在殿门外为云步虚护法的众人也早就被雪掩埋了。


    红蓼坐在人群之中, 呼出的气都是白的,但并没觉得冷。


    她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已经是第四十九天了。


    前方沙漏与屋内的转换一致,云步虚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行,她真忍不住了, 再等下去她要憋死了。


    她突兀地站起来, 在大雪纷飞中提着裙摆朝殿门处跑去。大长老先反应过来,朝她投去不赞同的眼神,可却没有出声阻拦。


    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不敢如此, 却也不反对红蓼如此。


    他们也很担心云步虚的情况。可虽然担心,却没勇气像红蓼一样冲上去一探究竟。


    漱玉坐在最前面,红蓼的裙摆擦着她的肩膀过去,她嘴唇动了动,也没说出阻拦的话。


    鹅毛大雪披在红蓼身上,她在所有人惊讶又暗含期待的注视下推开了殿门。


    也就在那一刻,殿内传出云步虚的声音。


    “夫人进来,其他人可以退下了。”


    他的声音如常平稳冷静, 悦耳空灵, 只要听着就知道结果如何了。


    成了。


    自此后, 六界再无地之主, 不单是神仙人三界, 妖魔冥三界也可以摆脱抵制住的摧残, 真正步入平稳。


    太好了。


    护法众人都是道圣宫的重要人物, 平日里不知多内敛,鲜少喜形于色,现下却也忍不住激动地抱在一起,大长老更是喜极而泣。


    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终于让她在身死道消之前等到这一天了!


    “圣主恩德,六界莫敢忘怀!”


    大长老浑身颤抖地跪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那一刻的虔诚与敬慕如海潮一般,淹没和感染了所有人。


    众人高呼圣主威名,齐齐跪拜下去,红蓼站在殿门处回头看去,只看到众人谦卑的后背。


    或许方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现在她也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跪拜着的人们也让她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云步虚为六界做了什么,在他们眼中他又是如何神圣伟大和不可亵渎的存在。


    她想到他的话,迈开步子进了殿内。


    殿门在她进来之后自动关闭,没了外面的光亮,屋内一片昏暗,红蓼虽不会被影响视力,可还是心跳加快,有些不安。


    她脚步很轻,走得却很快,随着越发靠近殿内亮光的地方,心跳越来越重。


    等到了金丝帷幔前面,与云步虚只这一道帷幔之隔的时候,她的心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红蓼使劲按了按心口,深呼吸试图平复心跳,但失败了。


    愈演愈烈的心跳催促着她撩开金丝帷幔,她抬起手,发现自己手在抖。


    她使劲甩了甩头,勉强维持着平稳将帷幔撩开,入目就是巨大的金鼎。


    金鼎周身金光环绕,雕花繁复华丽,顶端极高,穿透了殿顶,从周围的缝隙处还有雪花零零散散地落下来。


    在外面的时候她能看到殿顶袅袅升起的烟雾,想来就是从金鼎顶端冒出去的。


    周围静悄悄的,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红蓼小心翼翼地穿过地上一道又一道阵旗,绕过一道屏风,才算是终于来到了云步虚该在的地方。


    地面上有个蒲团,蒲团上本该盘膝坐着的人却不在。


    红蓼一愣,立刻四处搜寻云步虚的身影,内殿很大,弯弯绕绕很多,处处瞧不见尽头,也处处寻不到云步虚。


    红蓼不免有些慌神,也顾不得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一边找一边喊着:“你在哪?”


    她语气里充满了紧张:“云步虚!”


    她叫他名字的尾音都在战栗。


    好在云步虚没让她慌乱太久,很快回应道:“我在这里。”


    红蓼脚步顿住,准确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发现这里是就寝的地方,正前方是一张床榻,床榻半透明的轻纱帷幔落下来,里面是云步虚背对着她的身影。


    红蓼心里的不安加重,缓步上前,谨慎地说:“你在休息吗?”


    她音色不自觉有些低哑:“累了吗?”


    他是侧躺着的,单手支头,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身上衣衫半退,无论怎么看都是在休憩的样子。


    云步虚给了肯定的答案:“还好。让我休息片刻便是。”


    足足七七四十九天与地之主的较量与炼化,他的取胜绝不是轻而易举,会累才是正常的。


    有他这个回答,红蓼总算有些安下心来。


    她已经走到了床榻边,就要掀开轻纱帷幔,云步虚却在这时说:“等等。”


    红蓼一顿:“怎么了?”


    云步虚缓缓直起身,仍是背对着她。


    “炼化的过程中出了些意外。”他这样说道。


    红蓼怔了怔,刚安下的心又乱了:“什么意外?你受伤了?”


    云步虚过了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


    红蓼掀开帷幔就要进去,可云步虚不肯转过来。


    “我的伤有些特殊,不在身上。”


    红蓼按住他的肩膀,想让他转过身来,但失败了。


    她忽然有种猜测,心跳如雷地问:“那伤在哪里?”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云步虚一字一顿道,“我的脸毁了。”


    红蓼身子一僵,按在云步虚肩上的手倏地收回来,好像被烫到一般。


    云步虚微微偏头,长发遮住了他的侧脸,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就不知道他对于她方才的动作抱有什么想法。


    殿内安静下来,两人似乎都没有说话的打算,良久,还是云步虚主动道:“你还想见我吗?”


    红蓼没说话,背后一片寂静,如果不是感知到她的气息还在,云步虚都要以为她离开了。


    “我已经面目全非,再无原本的容貌。”他声音稳定,听不出什么遗憾或不悦来,“你若是不想见,我可以将脸蒙上。”


    稍顿了顿,他压低声道:“免得吓到你。”


    面目全非,吓到她,这些用词足可见他的脸毁得不是一般程度。


    红蓼张张嘴,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迟缓地说:“你转过来。”


    这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还是愿意见他的。


    云步虚闭了闭眼,想到地之主临死前那些话,失去了强大的修为和俊美的容貌,他究竟还能不能留住她的心?

    他不是不想知道这个答案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紧张到这个地步。


    手紧紧攥着衣袖,云步虚似乎要转过头来,又突然放弃。


    “算了。”他压抑地说,“你还是不要看了,会做噩梦。”


    红蓼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声。


    都是会做噩梦的地步了吗?

    那得伤成什么样子?

    该死……


    想到云步虚的倾世美貌,竟然毁了……地之主真该死啊!!

    红蓼慢慢转向殿门,看起来似乎要离开,云步虚的神识注意到这一幕,心如刀子在割。


    “如果不想见我,不用逼迫自己。”云步虚适时地开口,“我可以给你时间做心理准备。不用故意逼自己容忍我的变故。”


    到这个时候他还说着迁就她的话,红蓼心里滋味难辨。


    她突然朝外跑去,看上去就像是听从了他的话,要走了。


    云步虚身子摇晃,几乎是立刻下榻,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地距离跟着她。


    嘴上说着不想见就可以不见,可行动上分明是不想放过她的。


    红蓼哪里会不知道他就跟在后面?她没有任何排斥,也没加快速度,更没跑多远就停下了。


    她停在那座巨大的金鼎前,语气复杂道:“祂就死在这里面吗?”


    云步虚站定,怔怔不语,有些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红蓼隐忍的怒气爆发了:“草(一种植物),打人不打脸知不知道啊!都必死无疑的人了居然还伤我老婆如花似玉的小脸蛋!不可饶恕!”


    她如被点燃般,周身都冒着炙热的火气,不顾云步虚的阻拦冲入金鼎之上,用尽毕生的法力开始鞭尸。


    “该死的臭东西!神渣!败类!”


    她满肚子的气都撒在金鼎内的炉灰上,云步虚就在下面看着,有些反应不来,更别提阻拦了。


    不知过了多久,红蓼实在累了,自己回到了地面。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解恨,又使劲踹了一脚金鼎鼎身。


    “嗷好痛!”


    金鼎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这一脚下去哪怕是红蓼的修为也被回弹得生疼。


    一直傻看着的云步虚好像终于找回了神智,连忙上前抱住她。


    稳住她的身形后,蹲下去低着头帮她脱鞋查看伤势。


    脚上红了一片,在白生生的肌肤上显得很刺眼。


    云步虚掌心抚过那片红,她的脚就立刻恢复原状,也不再觉得疼了。


    红蓼垂眼看着他这样体贴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不禁朝他扑了过去。


    他是蹲着的,她扑过去,两人就一起倒在了地上。


    云步虚仰躺着,脸自然是暴露出来了,可红蓼没看,就趴在他怀里,把脸埋进他柔软微凉的衣襟里。


    “夫君。”


    她闷闷地唤了一声,也不喊老婆了,云步虚听得心尖颤颤,环住她的肩膀,抚着背轻轻安抚。


    “没事的。”她搂紧他的腰,“脸毁了也没关系的,恢复不了也没事,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的。”


    ……身外之物吗。


    不重要吗?


    云步虚喉结动了动,没有言语。


    红蓼将他的腰搂得更紧些,他几乎都有些呼吸不了了。


    “我从前确实是个喜好颜色,对美丽完全把持不住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上了你的当,把你救回去了。”红蓼在他胸口蹭蹭,“我现在其实也还是那样一个人,见了美人免不得多看几眼。”


    感觉到云步虚身子明显僵硬起来,红蓼突然扑哧一笑,又吸吸鼻子说:“但那也只是爱美的本能罢了。”


    她手撑在他身子两侧,一点点起身。


    “如果是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变心。”她缓缓睁大眼睛,一点点去看他不知面目全非为何等模样的脸,“哪怕你变得丑陋不堪,我也不会介意的。”


    “我会永远记得你好看的样子。不管你现在或是以后变成什么模样,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曾经好看的样子。其实只要是你,哪怕是丑陋的脸,我也……”


    也可以接受良好。


    她确实是个颜控,可她也有心。


    她心里是他,就不管他的皮囊如何都不会改变。


    只要他始终真心待她,如初不变,她就也不会变。


    只是……


    红蓼突然跳起来。


    “你骗我?!”她音量提高数倍,几乎掀开房顶。


    云步虚当时心里就冒出三个字——糟糕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是开怀的,可瞧着红蓼的反应就知道作出事来了。


    云步虚吞咽了一下,伸手拉住红蓼的手,艰难地起身,一副柔弱无骨的破碎模样:“……夫人,我心口突然好痛。”


  第一百零六章

    红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今日情绪波动实在太多太大, 这会儿有点缺氧的窒息感。


    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步虚柔若无骨的样子,她很想提醒一下这位天神,您已经是天地共主了, 装成这副样子真的还好用吗?


    红蓼给出的答案是:好用:)


    “怎么还心口疼了。”


    她纠结地扶住他,爱怜地抚过他的脸庞, 最后落在心口处。


    稳定的心跳有力而沉重,隔着衣袍也能感受得到。


    红蓼好像真的特别吃他这一套,他越是装得柔弱可欺, 她越是上头, 不知怎的就把人带到床上了。


    “好好躺着,别乱跑,你灵力都快枯竭了,还有心思试探我?”


    尽管红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却还是没有离开,反而脱鞋上榻,像是要越过他到里面去。


    她若是能陪着他躺一会儿,云步虚不知会多快活。


    但红蓼跨到一半突然停下了,就那么坐在了他身上。


    位置还很微妙。


    云步虚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微微抿唇道:“你想……”


    “什么?”红蓼一脸纯真地抬起头来。


    云步虚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任谁都没办法对那样一张脸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


    红蓼歪着头,天真无邪地眨巴着眼睛,那双妖娆的狐狸眼透出独特的清澈来, 就如在异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


    “怎么了吗?”


    红蓼调整了一下坐姿, 似乎是想坐得更舒服一点, 可这样的动作着实是有点折磨被当成座位的人。


    云步虚喉结上下动了动, 浓密卷翘的眼睫颤动着, 视线定在她身上轻声说道:“……别动。”


    “我坐得不舒服。”


    红蓼毫无所觉地继续调整坐姿, 直到云步虚猛地直起身, 将他那柔弱装不下去了。


    “不要动。”


    他屏息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克制。


    红蓼这次没很快说话,但还是不听他的随意乱动。


    云步虚身子都跟着颤了颤,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已经解开了腰间玉扣。


    “哎?”红蓼抓住他解腰封的手,不赞同道,“这样可不行啊,你灵力衰败,得好好休息才行。”


    “我……”


    “你怎么样都不行。”红蓼一本正经,“快躺下,闭上眼睛睡觉。”


    她将他按回去,用掌心合上他的眼睛,眼睫擦着手心过去,带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


    红蓼呼吸乱了些,轻喘着继续摩挲,简直搅得云步虚一腔心潮翻涌得好似迎来海啸。


    “怎么还不睡?”红蓼用懵懵懂懂的不解语气说,“是太久没睡过觉了有些不习惯?”


    她体贴地捧住他的脸:“没关系,有我在,我帮你。”


    她俯下身去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因为她是朝前坐着的,这样弯下去,胸口正好对着他的脸。


    “乖,睡吧,我抱着你。”


    她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枕在她无限柔软温情之地,呼吸都不敢了。


    “乖乖睡~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红蓼将他的头使劲按在怀里,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其实挺奇妙,一个身上到处都冷冰冰的人,呼吸聚集在一处的时候,也还是炙热的啊。


    胸口的脑袋动了动,满头丝滑柔软的黑发被她摧残着,闷闷的嗓音传出来。


    “对不起。”云步虚紧绷地道歉,“是我的错。”


    红蓼笑了一下,低头亲亲他的发顶:“快睡吧,你怎么会有错,你可是天地共主,你做什么都对的。”


    云步虚哪里敢认,立刻说道:“不,我错了,是我的错,不要生气,莫要恼我。”


    红蓼笑声更舒缓了一些:“我哪里生气了?也没有恼你呀,我对你多温柔体贴啊?”


    云步虚环住她的腰,顺势亲吻着近在咫尺的一切,成功感受到红蓼一阵僵硬。


    “对不起。”他又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试探你。”语气万分诚恳。


    红蓼终于冷哼一声,姿态却议依然柔软温和:“你这般试探我,就是在怀疑我对你的感情,经历这么多我都没离开你,你居然还来试探,简直是丧良心。”


    她撑起身子避开他的亲吻,恶狠狠道:“你简直丧心病狂啊云步虚。”


    低头去看重新可以舒展呼吸的人,结果见到一张布满绯色的脸。


    云步虚好像真的被她闷坏了,俊秀的脸上仿若涂了胭脂,如被风雨摧折的可怜玉兰。


    似月华般的淡白光晕围绕着他,这等肆虐谪仙的体验,让红蓼全身上下的血往一个地方涌。


    她倒吸一口气,咒骂他:“狐狸精!”


    云步虚迷蒙着双眼,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只是因为她的一番戏虐折磨,还是因为灵力透支。


    他堪堪抓住她的手,呼出的气恍若春雨落下,勾人得很。


    “我再不会了。”他眼底几乎染上了几分幽怨,“你把我折磨成这样,还不够吗?”


    红蓼跟着他的视线下移,他的腰封早就松开了,宽大腰封下那纤细有力的腰,撩开素纱衣袍就能看到。


    红蓼也不见外地撩开了。


    然后就看到一片狼藉。


    “你……”红蓼脸一热,“还天地共主呢,这才哪到哪,你就投降了??”


    云步虚面上更红,侧身把脸埋进了乌黑的长发里,似乎什么都不想管了。


    看他那矜持赧然的禁欲模样,矛盾的气息在他身上聚合,红蓼再一次笑了。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


    她得意洋洋道:“看你下次还敢骗我。”


    云步虚低低地说:“下次?绝不会有下次了。”


    这样狼狈无措的时刻,这辈子都不想有下次了。


    身边有人替他清理了一下,他身子始终放松舒缓,任她所为,当真是予取予求毫无保留。


    红蓼很满意,帮他整理好就躺到他身边,盖上被子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云步虚的手自然而然落下,与她在腰间交叠,紧紧握在一起。


    少顷,红蓼不甘寂寞道:“不要这样。”


    她抽回手,开始解自己衣带,很快就褪尽衣衫。


    云步虚的脸从发丝里抬起,想要回头看看,却发现她又来折腾他的衣裳。


    眨眼间两人便肌肤相贴。


    “这样才好。”红蓼抱着他的喟叹一声,额头抵着他光洁无暇的背,闭着眼道,“快睡吧,我也好累,外面一直在下雪,这几日一直都压抑得很。”


    云步虚扫开长发,转过身来,将红蓼揽入怀中。


    “睡吧。”他轻声道,“睡醒会是个好天气。”


    “唔。”红蓼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地沉沉睡去。


    她有多久没这么放松了?


    都快记不清了。


    云步虚抱着她,本来毫无睡意,身为神也根本不需要睡觉,可不知怎的,就跟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沉沉睡过去了。


    道圣宫沉浸在一片喜悦当中,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往日里大家都专心修炼不敢懈怠,因为不知何时就要上战场,可现在不一样了。


    就连沐雪沉这个卷王都开始偷懒了。


    他站在高处看着被风雪包裹的道圣宫,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熟悉得闭着眼睛都知该怎么走。


    以他的修为,哪怕是这个距离都能看到同门们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也该高兴的,他确实也高兴,可比起旁人的心无旁骛,他总会多一分思虑。


    地之主不存在了,师尊自然而然就会成为天地共主。


    天地共主不可能待在道圣宫的。


    师尊会离开。


    他可能是此刻唯一意识到这一点的人。


    沐雪沉有一瞬迷茫——没有了师尊的道圣宫还会是道圣宫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


    “水盟主。”略顿,他改口,“现在好像不该这么叫了。”


    他转换成轻松揶揄的语气:“要恭喜师弟了。”


    真正进入道圣宫与沐雪沉同门,便是真仙之身了,自然唤得一声师弟。


    水如镜身上半分不见曾经的伤重,比之从前,甚至越发英俊利落起来。


    他手上拿了一把剑,一把一看就知不凡的剑。


    “这是……斩魔剑。”沐雪沉一怔。


    斩魔剑是云步虚的剑,曾经用来杀过谢沾衣,后被云步虚送给水如镜。


    “是。很早之前圣主就将它给了我。”


    这件事风微尘知道,红蓼也知道,但沐雪沉还不知道,因为他虽然得了宝物却从未用过。


    “我一直妥帖收着,不曾使用。”水如镜道,“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沐雪沉蹙眉:“你不要?”他有些不解,“你的本命剑不是毁了吗?如今你已得道,不是正好用斩魔剑?”


    水如镜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不打算更换本命剑,所以才一直没用过它。”


    哪怕是只剩下一半的本命剑,也是陪伴他出生入死的伙伴。


    即便它最后碎成渣,他也不会舍它而去。


    “可你总不能没有法器,这把剑……”


    “还请雪仪真君帮我归还圣主吧。”水如镜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法器的事不劳烦真君费心,我已经想好怎么修复本命剑了。”


    沐雪沉不禁好奇起来:“你要怎么做?”


    他当然知道修复的两种方式,难不成水如镜打算……


    “我的剑骨就可以。”他平静道,“如今天下大定,我也到了道圣宫,今后不再需要面临太大的危机,随时准备为道圣宫出生入死,自然就可以抽了剑骨来补剑,慢慢调养,重新开始。”


    “你的剑骨已经生了仙气,怎能说抽就抽?”


    沐雪沉不建议他这么做,他虽不精于剑道,可也知道仙族剑骨的可贵。


    水如镜却说:“没什么区别。用仙族剑骨修复的剑只会比之前更强。哪怕我本人变得虚弱一些,也可以正反相抵了。”


    “话不能这么说……”


    “只能这么说,我不会抛弃陪我半生的同伴,真君不会明白剑修的心情,还请尊重我的选择。”


    水如镜躬身一拜,将剑举到沐雪沉面前。


    沐雪沉看着布满灼灼光华的斩魔剑,它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被雪藏这么久,还被人嫌弃,登时不悦地主动到了沐雪沉手中。


    事已至此,水如镜自己有了决定,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沐雪沉握剑问道,“我会帮你把剑还给师尊,那你……”


    水如镜直起身,嘴角笑意轻松自在:“之后自然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们都自由了。


    再无压着的重担,不管是水如镜还是沐雪沉,都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沐雪沉跟着一笑,两人一起望着夕阳西下,他突然问:“可要再见师尊一面。”


    他的语气有些古怪,很像是问他要不要再见另一个人一面。


    水如镜的回答也很怪。


    “真君快看。”他指着笼罩大地的金色,“夕阳虽不如朝阳蓬勃,照在身上也很温暖。”


    沐雪沉沉默下来,再无话说。


    太阳落山后,天色越来越暗,夜幕降临时,道圣宫点起了红色的灯火。


    那还是道祖大婚时准备的,虽然最后没派上太大用场,但现在好像也是点亮它们的好时候。


    堆积的雪开始融化,发出啪嗒啪嗒的水声,红灯笼透着点点红光,为匆匆来去的弟子们带起一阵温暖的喜气。


    云步虚和红蓼还睡着,自护法的弟子们离开,那里就一直就静悄悄。


    直到天边泛起白色,日出的阳光照耀大地,红蓼才一袭紫衣,散着长发跑出了殿门。


    她没绾发,衣衫也穿得凌乱,可紧随其后的云步虚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对其他弟子和自己的严格要求,在红蓼身上荡然无存。


    红蓼跑在前面,本能地想要哈口气,却发现不需要了。


    厚厚的雪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绿色。


    恍若一下子到了草木最繁盛的季节,楚楚桃粉,漫漫风流,出了名的苦修之地道圣宫,一下子化为了柔情似水的曼妙仙山。


    红蓼惊喜地睁大眼睛,回过头来笑靥如花道:“圣主大人果然说话算话,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云步虚看着她那个笑,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以后每一天都会是这样的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


    不虚子:谁爱苦修谁去,老子不修了


  第一百零七章

    道圣宫有一座供奉着所有弟子魂灯的宫殿。


    里面也同时供奉着所有为整合六界而牺牲的弟子。


    红蓼跟着云步虚走进殿内, 看到密密麻麻的牌位,对道圣宫到底牺牲了多少人有了深刻的认识。


    今日本打算随便转转,整日下雪的道圣宫她很熟悉, 春暖花开的却很陌生,她兴致来了就拉着云步虚一起散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云步虚点了三根香插·在香炉里,袅袅香雾升腾,红蓼也学着他的模样上了香。


    “这里很快会多一个牌位。”他突然说。


    红蓼怔住:“……还有谁不在了?”


    “没有。”云步虚转过头来, “是我的牌位。”


    红蓼想起原书中的情节。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云步虚成为天地共主,将道祖之位让给了沐雪沉,离开了他一手创立的道圣宫。


    从那以后道圣宫的弟子想再见曾经的道祖一面,就只能来这里祭拜他的牌位。


    红蓼那时威胁他, 还说过要和别人生了狐狸崽子来他的牌位面前上香。


    这么快就到这个步骤了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红蓼听到自己这么问,声音还算平稳,但依然能听出几分压抑来。


    云步虚像是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压抑:“这自然是听你的。”


    红蓼思绪飘忽一瞬:“听我的?”


    “正是。”云步虚理所应当道,“你若是喜欢这里春日的景色,我们便多住一阵也无妨。”


    红蓼眨眨眼,慢吞吞地意识到,对啊,这次他要走确实是要走的, 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 他也该过点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他不会一个人离开, 会和她一起。


    红蓼抿唇一笑, 正要开口, 就听云步虚接着道:“该让雪沉多备一个牌位, 你是我的妻子, 理应与我一同享受供奉香火。”


    “……”说得她好像死了一样,红蓼哆嗦了一下忙摇头,“大可不必,我还活得好好的,就要被人整日祭拜受香火,听起来怪怪的。”


    云步虚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毕竟哪怕他人就在道圣宫,这里的不少宫殿里也有他的塑像,每日被弟子们跪拜上香。


    作为生来就被人供奉的天神,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但红蓼来自异世,有不一样的想法很正常。


    “那我也不必。”


    他做了决定就要给沐雪沉传音不必准备牌位,但红蓼拦住了他。


    差一点!就差一点,道圣宫的弟子们就连圣主一个牌位都摸不到了!


    到时候云步虚一走了之,再无相见之日,他们怕是想怀念他都没地方去。


    “你的还是留着。”红蓼语重心长道,“拜一拜你还是很灵验的。”


    云步虚手腕被她抓着,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慢慢与她十指紧扣,很认真地问:“你打算何时离开这里?今后又想去哪里?”


    红蓼心里其实也没想好。


    她拉着云步虚走出去,外面空气里没有燃香的味道,她深呼吸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的,始终都和你在一起,除了灵山上的仙宫,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相比灵山的仙宫,我在道圣宫住的时间更长,若非说哪里是家,好像这里才算是家?”


    红蓼表情茫然:“可我其实有家的。”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有房有车,还有一点不算多却也足够生活的存款,那是她最原本的家。


    “要是可以回家看看就好了。”


    看看她的大平层还在不在。


    本来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谁知云步虚给了肯定的答案:“可以。”


    红蓼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过来:“可以?”


    “可以。”云步虚颔首,“待我灵力恢复,便设法让你回去看看。”


    红蓼来上浮现几分犹豫,她咬了咬唇,显然实在担心他的身体。


    “还是不要再折腾了,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在那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无亲无故,连只狗都是到了在这边才养的,确实是没什么可怀念的。


    云步虚将她拉入怀中,按在胸口轻抚着她的长发。


    红蓼眨眨眼又缓缓闭上,将全部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虽然灵力衰败,需要时间恢复,力气却还是在的。


    “不算折腾。”他不疾不徐道,“我既然可以在那里找到你,将你带回到我身边,就可以再让你与我一同回去看看。”


    “只是……”


    云步虚将她抱得更紧了一声,音色低哑,暗含警告:“只能看,不能留。”


    脊背上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怕她现在就跑了一样。


    红蓼也没挣扎,在他胸口蹭了蹭感叹道:“圣主怎么变得如此没有自信了。”


    她回忆着:“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您对自己的美貌可是很有信心,很清楚我对你垂涎三尺。”


    一提起来红蓼就有点止不住,她撑起身子看他在阳光下明俊剔透的脸庞:“你那时对我很是鄙夷瞧不起,要不是我足够死缠烂打,怕是你一开始的打算都要落空了。”


    云步虚被她说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耳尖有些发红,却还是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鄙夷你,更不曾瞧不起你。”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对待救命恩人,他也不会有那样的心情。


    红蓼还想说什么,云步虚直接把她又按回了怀中:“可以了。”


    可不能再让她说了,鄙夷和瞧不起都出来了,一会儿指不定翻出什么旧账来。


    “今日后我会布阵疗伤,你若无聊就来阵中寻我。”


    红蓼闷笑着点点头,不提他那显而易见的窘迫:“知道啦知道啦!你安心疗伤,早点恢复我们才能早日去玩。”


    “去玩”这个用词就分出了亲疏远近,回去只是算是“玩”的话,就完全不必担心了,云步虚徐徐弯起唇角。


    风和日丽的道圣宫景色是真的很美,他们站在圣殿最高处往下看,尽是特效都做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微风带起花香拂过鼻息,红蓼突然指着一个地方:“那是不是羽落和雪仪真君?”


    云步虚顺着定睛一看,眉头微蹙:“是。”


    红蓼松开他往前几步,他们那是在……散步?

    看样子很和谐,形象气质很登对,不愧是原书里的男女主。


    她回头瞄了一眼他们感情最大的阻碍,哪怕剧情大变样了,云步虚看到他们走在一起还是很不高兴,表情一改之前的舒缓温柔,漆黑的眼底充斥着漠然和冷淡。


    “你不喜欢他们走在一起?”红蓼跑回来问。


    云步虚面无表情:“未来的道祖怎可和魔族有牵扯。”


    “……”红蓼无语凝噎片刻,用讳莫如深的眼神注视他。


    云步虚反应了片刻,脸色一变道:“他怎可与我相提并论,羽落心思不正,他们若有牵扯很难保证道圣宫不会被影响。而你温柔善良,无处不好,她也配同你比?”


    温柔善良……这真的是在说她吗?

    红蓼脸一热,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你对我滤镜太厚重了,真的。”稍顿,她再往下面看,人已经不见了,眼瞧着云步虚开始怀疑沐雪沉是不是真的可以委以重任了,她想了想还是说,“也许他们只是偶遇。”


    云步虚没说话,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之后不久,他开始疗伤之前特地见了沐雪沉,红蓼听到消息,就知道他没听进去了。


    沐雪沉跪在阵法外,不敢抬头去看金色光幕之后的师尊,脑子里满满都是自我怀疑。


    他最近懈怠了修炼,师尊不高兴了?

    还是什么其他的地方他做得不好,让师尊不满意了?

    沐雪沉浑身写满了问号,手抓着衣袖,紧张到了极点,仿佛回到了还年少的时候。


    良久,晾了他有足足半日的云步虚终于开口:“立刻将羽落逐出道圣宫,不准她再踏入半步。”


    沐雪沉身子一僵,这好像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尽管心里有些疑惑要赶走羽落为什么要晾着他,沐雪沉还是恭谨道:“弟子领命。”


    他态度这么好这么顺从,让云步虚气顺了些,气息稍微不那么凛冽刺骨了。


    过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吾不日便会离开,届时道祖之位由你承继。”


    这是云步虚早就做好的打算。


    红蓼知道结局,也早就有心理准备。


    可对沐雪沉来说,这是极大的意外。


    他想到了师尊可能会离开,可没想到师尊连道祖之位都不要了,竟是要交到他手上。


    “师尊,我……”他要说什么,被云步虚抬手打断。


    “吾心意已决,推辞的话不必说了。”


    沐雪沉心神恍惚,愣在原地,他是真没料到这个,比他有资历的人大有人在,大长老萧梦寒便是,让他来继承,他……


    “吾知你在想什么。”云步虚淡淡道,“萧梦寒是道圣宫的元老,但她寿元将近,已有天人五衰之相,吾三个亲传弟子之中,齐净玉已死,风微尘不够?婲稳重,唯有你可以担此大任。”


    “大长老……寿元将近了?”沐雪沉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他记事起大长老就在道圣宫了,那时她就已经是六界闻名的大能。


    他好像确实不知道大长老如今何等年岁了。


    “萧梦寒瓶颈多年无法突破,升仙虽是得道,却也不是真的不死不灭。”


    真正不死不灭的只有神。


    可以从仙成神的,迄今为止也没有见过几个。


    “吾言尽于此,无事便退下。”


    逐客令下了,沐雪沉却没有离开。


    他待在原地,人还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渴慕而不舍地望着光幕之后背对着他的师尊。


    “师尊。”他开口,声音略带哽咽,“一定要走吗?”


    云步虚回答得很快:“一定。”


    沐雪沉眼眶一热,但不曾真的有眼泪掉下来。


    他握紧拳头,弯下腰去深深一拜,谦卑的姿态,虔诚的信仰。


    “既如此。”沐雪沉跪拜着闭上眼,深呼吸道,“师尊,弟子定不负您所托,一定会让道圣宫永继今日之辉光。”


    背对着他的云步虚慢慢睁开眼,他没有回头,只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身后不久就传来细微的动静,是沐雪沉起身离开了。


    他的神识可以看到沐雪沉自始至终是怎样的姿态和神情。


    在沐雪沉走到殿门前,迈出界的第一步时,忽然有一道圣光落在他身上。


    他怔住,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到殿门关闭,在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前,他听到师尊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少有的温和语气道:“吾信你可以做到。”


    沐雪沉心头一酸,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角落里的红蓼也跟着摸了眼泪。


    呜呜呜呜,师慈子孝,多美好的一幕啊!


    为了不被发现她也在听墙角,她还特地化为了原形,小狐狸缩在那很隐蔽,任谁也是看不见的……吧?


    后颈被人提起来,红蓼四肢扑腾,很快见到了圣主那独属于她的温柔面庞。


    人沐雪沉得了一个温和信任就已经感动哭了,红蓼凝着云步虚面对她时那倾泻而来的柔情似水,幸好狐狸脸看不出泛红,只甚是羞耻地扑腾起来。


    “你看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红蓼虚张声势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云步虚神色不变,将她变回人来结结实实搂在怀里。


    “吾与吾妻之间何须自持。”他若无其事道,“自然是越不值钱越能讨你欢心。”


    红蓼脸红得跟苹果一样,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襟瞪回去:“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这八个字拿出去形容云步虚,给人听见怕是会笑死。


    “你说我是我便是。”云步虚抱紧她,呼吸稳定,语气放松道,“与人相逢终有一别,无论弟子还是臣下,总会有分开的一日。”


    他亲了亲红蓼滚烫的脸颊:“唯有你永远不会和我分开。”


    “唯有吾与吾妻……”他喟叹着,“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