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凝恨对残晖
作者:admin      更新:2023-03-15 15:36      字数:7329
  “你?”老皇帝把袖子从她手中挣脱出来,“你是谁呀!”


  淑妃被皇帝的力道推到一边去,撞在了桌子角上。


  江水寒忙上前将她扶起。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老皇帝蹒跚着要走出门去。


  “皇上,您要找谁?叫他们去通传便是。”淑妃拦着不要他走。


  “我要找满满,你不是满满……”


  满满是德嫔的小字,淑妃咬牙切齿,攥紧了他的袖子,冲着一边的大太监使眼色:“皇上病重了,你们几个看不到吗?快把圣上扶到床上去!太医!”


  “朕不许!谁能拦着朕!”皇帝拔剑,吓得太医院那群白胡子老头谁也不敢上去。


  淑妃急忙给卫永昌使眼色,要他拦着他。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时日不多,回光返照了。


  卫永昌却说:“母妃,父皇要做什么,你便由着他去就是了。”


  淑妃急的直跺脚,一口银牙恨不能咬碎,若是拦着皇帝,那么就能确保所有的东西都在自己掌控之下,到头来就算皇帝临终不是把皇位交给卫永昌,也好做手脚,可惜卫永昌怎么这样的不懂事?


  “差人把红毯铺上,免得父皇受了寒。”


  有卫永昌的话,也就没人再敢拦着皇帝,他光着脚在宫里头乱窜,他前面就挤了一群小太监手忙脚乱地给他铺路。


  就算神识不清楚了,可他竟然还记得去往德嫔宫里头的路。


  卫永昌搀扶着他,他却甩开他的手:“朕不用人扶!”


  卫永昌只好跟随着他的脚步,随时候着。


  “满满,满满……”


  卫永昌差人去通报了德嫔。


  不一会儿那负责通传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叫你去通传,人呢?”


  小太监一个哆嗦跪在地上:“娘娘说她不来,才不会被圣上的鬼把戏骗到。”


  淑妃大喜,只是脸上做出很着急的模样:“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这样推三阻四!”


  淑妃装模作样遣了个小宫女又去请德嫔,只是那小宫女是淑妃宫里的人,自然晓得自家娘娘心里在想些什么,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之后并没有径直前往德嫔的宫里,而是绕着周遭建筑慢慢地走着。


  老皇帝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缓缓移动着,口中叫嚷着德嫔的小字。


  “母妃,父皇早就决意将皇位传给我了,”卫永昌趁着无人注意,对自家的母妃解释道,“既然父皇想要在临终时见到德嫔最后一面,您也就不要阻拦了。”


  “此事当真?”淑妃不信,“他那样宠爱长阳王,会把位子让给你?”


  “千真万确,日后再跟您解释。”卫永昌说完,一眼就瞥到皇帝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急忙上前搀扶。


  口水、泪水,从这位一生雷厉风行的君王口中、眼中流了出来,他如同还不会走路的孩童,只是摇着别人的袖子,指着远处。


  “轿子,快拿轿子来!”大太监回过神来。


  “来不及了,父皇,我背着您去。”说完,卫永昌就要将老皇帝背在身上。


  淑妃走过来帮忙,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容。


  卫永昌知道母妃的心思,他明白自家母妃为什么要狠狠掐自己的胳膊。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母妃要阻止父皇与德嫔最后见一面,人都要死了,也不能妨碍她,夫妻一场,君臣一场,为何母妃如此决绝?难道对父皇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爱吗?卫永昌的心有些寒了。


  他不顾淑妃的劝阻,执意背着父皇前行。


  “满满,朕对你从无半分虚假,朕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朕这一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遇到你……满满,希望你不要怪朕,朕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你和长阳,只是这万里江山,朕不能,否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卫永昌一面应和着,一面宽慰:“父皇,您说的都对,德嫔娘娘肯定知道您的心意,您撑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终于要到德嫔的宫门了,老皇帝突然又不安分了,明明方才虚弱的要命,现在却有大力气挣扎:“放朕下来!朕要自己走过去。”


  拗不过他,卫永昌将他放下来,一众小太监急忙用红毯铺地。


  老皇帝慢慢走着,眼看就要半只脚踏进门里面去,却一头栽倒。


  卫永昌要上前搀扶,却见到门里面已经有一人将他扶住。


  是德嫔。


  德嫔依旧盛装,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冷漠,她只是扶住了他,随后立即放开,缓缓退后,打量着他:“你终于要死了是吗?”如此大逆不道,竟无一人敢阻拦德嫔。


  “你去死吧!”德嫔艳丽的蔻丹是那样明媚,就像几十年前那样,在他面前一晃,就夺去了他的心魄,“你死了,我要拍手称快!我要回到未央去,告诉哥哥,你负了我!”


  “满满,满满……”再也撑不住了,一代帝王,光着脚扑倒在鲜艳的红毯之上,他的眼睛逐渐失去光泽,眼前只有那一张趋于模糊的面孔,不甘心,如何能叫人甘心!


  他死了,死的时候,身边有两位妃子,一个皇子,上百名内侍,明明是人世间最高傲的人,死的时候却像是被众人的目光活活刺死。


  卫永昌心下一凉,一阵说不出的忧伤。


  “他死了,你们瞧见没有?”德嫔仿若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对着随从淡淡一笑,“他死了。”


  “喂,你起来呀!”德嫔慢慢走上前,用鞋子踢了踢还没有凉透的尸体,“你倒是起来呀!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吗?不是许我一世无忧吗?不是白首不相离吗?你倒是给你起来,扪心自问你给过我什么!”


  侮辱皇帝,践踏尸体,两大重罪,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却心知如果尸体能够说话,皇帝是不会责怪她的,不会责怪满满,不会责怪这个随他回国征战一方见他登基为王为他生儿育女的未央公主。


  “你们看,他老成什么样子了,”德嫔继续笑道,“他真的不中用了。”


  德嫔蹲下身去,用指腹摩挲着他的面庞:“你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一开始德嫔只是用手指摩挲,到了后来直接在皇帝的脸上拍:“你倒是醒来啊,你怎么不醒!”


  卫永昌感叹德嫔的心肠是如此硬,等德嫔抬头之后,却发现她早已经是泪流满面,相比于自己母妃的嚎啕大哭,卫永昌却觉得德嫔才是真正的肝肠寸断。


  “传下去,皇上薨了!”德嫔抱着皇帝的尸身,平静地说。


  一众内侍这才回过神来,掩面而泣,奔走相告。


  淑妃的哀嚎响彻云霄,惊动了树上的寒鸦。


  卫永昌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与他的两个女人的告别。


  冬日的太阳,即使在正午也不怎么有威力。


  那淡淡的橘黄,冷到人的骨子里面。


  淑妃上前去,要为死去的皇帝逝去眼角的泪水。


  德嫔却伸手将淑妃拦住了,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是我的人,你不要碰。”


  皇帝已死,未央国远在千里之外,长阳王被关在狱中,再无人为德嫔撑腰了,淑妃哪里肯退让,这正是她立威的时候,于是她不顾德嫔的阻拦,场面一时僵持。


  江水寒上前去扶住淑妃:“娘娘节哀。”


  这尴尬的场面才算掀过一页。


  卫永昌觉得身处权力中心的自己,显得是那么可笑和荒唐,就算为皇,也不过是势力碰撞之中捧上去的傀儡,空心的皇,他多么希望现在智伯瑶在他的身边,陪同他度过这艰难的人生。


  皇帝在位期间,虽然有偶尔的不当言行,追根到底成汉在他的手上才算是真正的风调雨顺国富民强,所以他的丧事盛大隆重。


  “父皇他走的安心吗?”卫长阳因为卫永昌传旨,被放了出来,不过是要面对这被外封的命运,毫发无伤。


  “我看不是父皇不安心,是你不甘心吧。”一身缟素的卫永昌跪在皇帝的灵前,目视前方。


  所有皇子都在这里跪着,不过因为自幼年起便被送进军营,卫永昌所熟悉的不过也只有卫长阳。


  “算起来,上次我们这么跪着,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卫长阳说。


  卫永昌回应:“你说的是哪一次?”


  “就是我们在太傅的茶杯里面倒墨水,然后被罚跪。”


  “你只记得这么一桩吗?”卫永昌都不用回忆,“在御花园放火,把皇祖母养的鹦鹉烤熟了来吃,在御马的食槽里撒石头,这些,你通通都忘了?”


  “说起来,我们两个小时候也算亲近,”卫长阳笑笑,“怎么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哪般田地?”


  “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卫永昌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同你一样吗?”


  “听皇兄的意思,我能活着到我的封地了?”卫长阳笑了。


  “既然我在父皇的病榻前答应了他,那就不会食言。”卫永昌说,“只要你安分守己,那我还是会念着往日旧情的。”


  “在去往封地之前,我想在京中与灵儿完婚,”卫长阳说,“也好了却母妃一桩心事。”


  “父皇尸骨未寒,你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令人寒心?”卫永昌说。


  卫长阳笑笑:“我想父皇在天之灵,一定也想看到我早日成家。算起来,我是着了你的道,上了你的当。输的真是不甘心。”


  卫永昌说:“我也是侥幸。”


  卫长阳忽然收敛了笑容:“用智伯瑶来做幌子,称她是我妹妹,你好手段,她知道你这样利用她吗?”


  卫永昌说:“我自然有方式护她周全。”


  卫长阳哼了一声:“你这样的人,终究会失掉人心,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在灵前要跪满三日,有些皇子年岁尚小撑不住,卫永昌便让他们先回去了。


  于是最后一晚,灵前只有他们二人。


  “怎么不见王妃?”卫长阳突然问了一句。


  卫永昌只淡淡说:“我的事情,你还用不着操心。”


  卫长阳大笑:“皇兄呀,皇兄,身居高位,我倒要看看究竟有几人能真心待你!”卫永昌语气不悦:“瑶瑶与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皇兄不曾想过吗?也许那智姑娘根本就不爱你,她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注定要孤家寡人一个!”


  卫永昌转身就把卫长阳按倒在地,“你知道她在哪里?”


  “原来王妃真的不见了,看来我猜的不错呀!”卫长阳脸上的得意更为明显。


  卫永昌一个没忍住,拳头砸在卫长阳的脸上:“说,她在哪里!”


  “哈哈哈……”卫长阳身子骨一向弱,又没有什么上战场的经验,对上久经沙场的卫永昌自然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怕,反而笑得越发得意,笑得卫永昌心里发虚。


  “你们两个,打打闹闹的,像什么样子?”门外传来一女子温柔的斥责。


  两人慌忙起身,恭敬道:“德嫔娘娘。”


  “母妃,您怎么来了?天寒。”


  “我知道灵前向来只许皇子守着,可是我想来,我就来了。”德嫔是一个人来的,手上提着大红的宫灯,更让人惊讶的是,她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凤冠霞帔,朱唇娇艳欲滴,让人如何相信这样一个人不是少女。


  “好看吗?”德嫔转了一圈,“当年我出嫁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好看。”


  好看是好看,却着实有些诡异。


  “长阳,我知道你对智家二小姐的心意,娶了她,往后不许娶别的女人了。”


  卫长阳不知为何德嫔跟他说这些,却还是点点头:“母妃,您放心吧,我不会负了灵儿。”


  “至于你,”德嫔转向卫永昌,“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德嫔娘娘好狠的心。”卫永昌说,“对皇弟那么多嘱托,换到我这里,却什么也没有。”


  “你已经知道了?”德嫔似乎并不惊讶,“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您竟然没有半分愧疚之心吗?”卫永昌问她,责问一个做母亲的如何忍心将亲生子丢弃,却对别人的孩子那样好。


  “愧疚?”德嫔轻笑一声,“这辈子不曾感受到愧疚,只有悔恨,悔不当初,一恨落入他的陷阱,二恨生下他的骨血。”


  “德嫔你逾矩了。”一身白衣,不施粉黛的淑妃不知何时率人出现,“你对我儿说了些什么?”


  “不该说的,我不曾吐露半个字。”德嫔回答。


  德嫔确实没有说谎,那些不该说的卫永昌早就知道了,她确实没有说半个字。


  淑妃松了口气,她以为一切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其实事情飞速发展早就脱离了轨迹。


  “该送圣上走了,至于你,”淑妃扫了德嫔一眼,“本该随着长阳王一同前往封地……”


  “母妃真的可以随我前往封地吗?”卫长阳大喜,“那我便不要再京中完婚了……”


  “住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淑妃呵斥道。


  卫永昌听他母妃讲话的架势,心中已然升起了一股凉意,权势是最好的易容术,让人面目全非,六亲不认。


  “但是长阳王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情,放你母子二人归去,实在不能令人安心,所以本宫决定让德嫔留在此处守灵。还有,德嫔,你可知现在在办国丧,一身红衣怕是要落人话柄,你还是换了吧。”


  随从已经捧出了一件素服:“娘娘,请吧。”


  “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负责国丧的礼部官员急着催促。


  “我不换。”德嫔倨傲地回答。


  “你不换?”淑妃轻笑一声,“那这国丧你便不要参加了。”


  德嫔不理她,径直走到最前面,对随从们使了个眼色。


  随从们便抬起皇帝的棺,开始行动。


  德嫔抬起下巴,与淑妃对视。


  就算她位份不高,照样在气势上把淑妃压得死死的。


  淑妃不饶,卫永昌拉住她,唤了声:“母妃……”


  听出儿子语气中的不满,淑妃虽不甘心,也只好先依他。


  一袭红衣的德嫔走在最前面,她脸上全无血色,却天然散发着王者的气场,让人不敢小瞧。


  安置好皇帝的棺材,德嫔突然要求开棺。


  “我有先皇手谕,按照我说的办。”德嫔拿出一道圣旨,见者都只能下跪高呼“吾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