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者：郭靖宇 更新：2023-01-31 18:55 字数：18069
虎头湾广场刀光剑影，杀气腾腾，赵洪胜和戴着黑色眼罩的吴江海像太监一样伺候在藤田大佐两旁，黑压压的日本兵和侦缉大队如临大敌，正万分警惕地观看吴赵两大家族斗秧歌。突然，吴乾坤率吴家乡勇杀上高台，一齐开枪，枪声响处，血肉横飞，一片鬼哭狼嚎……
吴乾坤大笑不已，正在灵堂守灵的吴若云和赵管家，以及所有的亲戚故交顿时愣了，他们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悲凉：他吴乾坤这是疯了吗？
吴乾坤从梦幻中蓦然醒来，面对众人惊愕的目光，他哭笑一声：“咳！刚才做了一个梦！他娘的，老了老了，倒经不住事了！”
肖老道捧着一本老皇历凑到吴乾坤身边：“老爷，出殡的日子该定了，您看看这两个日子的时辰，请您在中间选一个。”
吴乾坤伸手推开皇历：“不用选了，十三……这月十三，小鬼子要来虎头湾看咱的大秧歌，我娘就这一天出殡，小鬼子什么时候到，那就是最好的时辰！”
吴乾坤他娘出殡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三，这是海猫和吴乾坤事前已经商量好的，但是，并没说最好的时辰就是小鬼子到来的时候呀！
老斧头说：“海猫，你说一大早出殡，是不是记错了？吴乾坤和肖老道讲得明明白白，小鬼子什么时候到，那就是最好的时辰！”
海猫回头对老斧头说：“他答应我以大局为重，我也把道理给他讲明白了。小鬼子要打，可现在不是时候，这次好好地唱秧歌，为的就是麻痹鬼子，争取时间。等咱们有了必胜的把握，再收拾小鬼子！他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老斧头摇了摇头：“海猫，你八成还不太了解吴乾坤，他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可不是个善茬，你不应该相信他。”
海猫点头：“我承认，吴乾坤不是个善茬，他是逼死我爹娘的主凶，刚到队伍那段日子，我做梦都想杀了他报仇。可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鬼子！吴乾坤手里有枪，有好几十条，而且吴姓乡勇对他们的族长忠心耿耿，要是真能争取过来，就是一支打鬼子的好队伍！”
老斧头担心地说：“我就怕他说一套做一套，十三那天趁着出殡跟日本人硬干！”
海猫皱着眉头思忖半晌，起身来到吴家灵堂。见了吴乾坤，开口就问：“吴家族长，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之前答应我的，不会出尔反尔吧？”
吴乾坤双眉一竖：“你什么意思？”
海猫神情严肃：“十三那天，咱可说好的，您带人给老太太出殡，我带人给鬼子唱大秧歌，可千万不能动武！”
吴乾坤嘴巴一翘：“我答应过你吗？”
海猫一愣，刚想跟吴乾坤急，吴乾坤笑了：“我还没老糊涂，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忘！”
海猫又说：“我估计那天吴江海也会来，您老可千万压住火气，一旦动手……”
吴乾坤点头：“后果不堪设想，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你放心，我不傻！”
海猫将信将疑：“您能记住这一点这就好……吴家族长，那一言为定？”
吴乾坤痛痛快快：“一言为定！”
吴乾坤守灵守到天黑时分，吴管家从后面快步走进，他凑到吴乾坤耳边说：“老爷，全都到手了，短家伙一条黄货一把，三十把外加五百发子弹，一共花了您三十五条黄货！”
吴乾坤说：“好样的，管家！这年头能搞到这么多家伙，甭说几十条黄货，再多几倍，我都舍得！”
吴管家又说：“按您的吩咐，人我也都挑好了，他们知道是要给老祖宗报仇，没有装熊的，都愿意！待会儿我就把安家的现大洋和短家伙一起发下去。”
吴乾坤点了点头：“好，给我麻利点。哎？赵家那边呢？”
吴管家禀告说赵家穷鬼们拉起了一支秧歌队，正练着呢。还说海猫本事不小，赵家的穷鬼好像都听他的了！吴乾坤又问海猫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吴管家又说他听说海猫一个人去了趟聚龙岛，当天去当天回的，反正神出鬼没的。
吴乾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海猫，唉……明儿个我的枪一响，你怕是要跟着倒霉了！算我老头子欠你的，黄泉路上我给你赔罪！”
说到这儿，吴乾坤突然愣住了，他发现棺材后面闪出吴若云的身影。只见她目光呆滞，愣愣地看着自己。显然，吴若云听到了刚才的谈话，吴乾坤对吴管家说：“管家，你不是还有事要去做吗，去吧！”
他们父女的话吴管家是应该避着的，他知趣地退下以后，吴若云急忙来到吴乾坤面前问：“爹，明天您要干什么？您不会是背着海猫要和小鬼子动手吧？您要是真这么干，那就是让他白白送死，我告诉海猫去！”
吴乾坤伸手拉住吴若云：“闺女，你这是干什么？明天才是正日子，就算你要给他报信，也不差这一会儿啊，走，陪爹喝一口去！”
吴若云着急地说：“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喝一口？”
“闺女，这么多天了，我连顿囫囵饭都没吃过，这会儿我就想喝一口，你就不愿陪陪爹？”吴若云有些意外，看到吴乾坤那乞求的目光，心一软，只好跟他来到吴母曾经住过的房间。吴乾坤也不言语，直接走到祖宗牌位前，伸手启动了机关。
吴乾坤指着露出的地道口说：“闺女，咱爷儿俩下去喝，酒菜我都准备好了。”
吴若云无奈，又只好跟着吴乾坤钻进地道。这个地道，吴若云从来没进来过，她边四下观察，边走到摆着酒菜的桌前坐下。吴乾坤给吴若云倒了一杯酒说：“若云，刚才爹不知道你在灵堂……”
吴若云忙说：“爹，您不用解释，我刚才也不是故意偷听您说话的。”
吴乾坤摇了摇手：“咱爷儿俩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就算你刚才不在，有些话我也得跟你说清楚。明天小鬼子要来虎头湾看大秧歌，吴江海那狗贼是鬼子的侦缉大队的大队长，肯定得陪着一起来，正赶上咱们给你奶奶出殡，我要趁这个日子替她老人家报仇，顺便再干掉几个小鬼子，就算给你奶奶陪葬了！”
吴若云劝道：“爹，您想的太简单了吧？日本人来虎头湾，能没有防备？我刚才听见了，您让管家买了几十把手枪，为的是方便藏，对吧？就算您偷袭得手了，可结果呢？小鬼子有三八大盖，有机关枪，还不定得害死多少人呢！”
吴乾坤说：“我想你最担心的，是怕我害死海猫吧？你那天不是叫着嚷着想让他死吗？怎么，什么时候又改主意了？”
吴若云一愣：“我的担心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是不想让爹冒险！”
“好闺女，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有你这句话，爹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你看——”吴乾坤指着那扇被锁的门，“这地方你从来没下来过吧？告诉你，咱们老吴家的家底儿都在那扇门里边了！钥匙在这儿，过了明天，就都交给你掌管了！”吴乾坤说着就将装钥匙的盒子推到吴若云眼前。
吴若云又将装钥匙的盒子推回去：“爹，我不要，我也不允许您去冒险，坚决不允许！我这就去告诉海猫，他一定有办法阻止您的！”
吴乾坤一脸的失望：“哎，真是命啊，六十了，不想活了，想拼上老命杀了吴江海报仇，结果还让你听到了……也罢，既然我的宝贝闺女知道了她爹的计划，不想让她爹死，那她爹我就听闺女的话，当一回听话的老头。”
正想起身离开的吴若云喜出望外：“爹，您说的是真的？”
吴乾坤点点头：“我不听话又有什么用？你跟海猫一说，他还不把事都搅黄了？”
吴若云天真地笑了：“这就对了，爹，咱是要给奶奶报仇，可是海猫说得对，要从长计议。我们忍下这一时之气，早晚会找到更好的机会！”
吴乾坤举起酒杯：“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陪爹喝一口！”
说着，吴乾坤亲手为吴若云斟酒，然后端起酒杯送到她的手上。吴若云双手接过，感动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恭恭敬敬给吴乾坤敬酒：“爹，我敬您！”
吴若云一饮而尽。可能是因为喝得太急，也可能因为酒劲过大，没等放下酒杯，吴若云的视线便模糊起来。吴乾坤慈祥的笑容停在脸颊，他心疼地看着女儿。吴若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她想站起身，眼前一黑，竟晕倒了。
吴乾坤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云，对不住了，爹这一辈子头一回给人下药，就是自己的亲闺女。爹的药下得猛，就是想让你好好睡，一直睡过明天。明天，就算上面血雨腥风你也听不着！等你睡醒了，估计小鬼子也走了，你上去给爹收尸，不用棺材，拿草席子一裹，埋在你奶奶脚底下就得。咱们吴家的这些家底儿，爹就全交给你了！以后你会知道，你那小妈怀了我的儿子，我相信你这个当大姐的，不会亏待亲兄弟！”吴乾坤说着，起身整理好吴若云的睡姿，还给她盖上了被子。
吴乾坤拍着吴若云的肩头：“若云，不是爹不听你的劝，也不是我活腻了，偏要找死，是吴江海狡猾，如果明天不宰了他，恐怕今生再也没机会给你奶奶报仇了！海猫主意出得不错，他让我忍下这一时之气，等着他们穷鬼的大部队，还要联合海盗，一招连一招，一环套一环，我跟听天书似的，都点头答应了。我答应了，就是为了小鬼子能来，我知道海猫是个人精，插上毛比猴都精，可是我信不过他们穷鬼的队伍！指着那群乌合之众打鬼子？哼！连国家的大部队都败了，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你爹我年轻的时候带过兵打过仗，知道什么叫擒贼先擒王，要来虎头湾看大秧歌的那个鬼子头，听说官不小。我吴乾坤往大了说是一族之长，往小了说就是个打渔的！我要是能亲手毙了那个鬼子头，那是为国立功了！将来能写进史册，也算对得起跟着戚继光戚大人杀倭寇的老祖宗了！”
吴乾坤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吴乾坤又说：“闺女，好好睡，这地方谁也找不着，就算是小鬼子真的禽兽不如，把虎头湾人全杀光了，我吴乾坤的闺女也会睡得舒舒服服的；我吴乾坤的儿子也还在他娘的肚子里，稳稳当当，太太平平！”
吴乾坤心里痛快，又连续喝了三杯酒。这时，熟睡中的吴若云已经发出了轻雷般的鼾声。吴乾坤闻听，老泪纵横。
滚滚尘土，蔽天遮日，裹挟着藤田大佐指挥官和他的随行队伍。赵洪胜和吴江海真像吴乾坤幻梦中的那样，寸步不离地伺候在他的两旁。突然，麻生少佐快马加鞭，斜刺里赶过来，他拉开车门，向端坐在后座的藤田大佐报告，说是有一个共产党八路军的红色大队潜入了海阳县城，他们三支巡逻队都遭到了攻击，死了四个人，重伤六人，建议立即取消今天的行程。
藤田问道：“海阳有很多共产党八路军吗？”
麻生回答：“不，没有！所谓的大队，应该就是几个流寇。”
藤田放下心来：“既然这样，你一定要把他们统统消灭，我要去看著名的海阳大秧歌，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
坐在赵洪胜身旁的林家耀听了，心里暗暗替海猫捏了一把汗。那还是在头天晚上，他听他说借助给藤田表演大秧歌的机会，在羞辱日军的同时，进一步激发虎头湾群众的斗争热情，便不无担心地说：“海猫，你的计划太冒险了吧？”
“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老百姓的心。虎头湾人的祖先都是打过倭寇的军人，他们骨子刚强，咱们不冒这个险，以后在虎头湾就寸步难行了。”
林家耀惊叹有声：“你真异想天开，想羞辱小日本？他们又不是聋子！”
海猫说：“我知道，麻生是个中国通，他要是跟着藤田来虎头湾就坏菜了。据我所知，小鬼子把整个海阳都交给了这个麻生，我已经安排王大壮潜伏进了海阳城，让他冒充我们八路军红色大队打他个晕头转向，人仰马翻，拖住日本大部队的后腿，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了，王大壮是我们的老战士了，他一定会以一当十，把声势搞大的。只是你，可要沉着冷静，一定得当好藤田的翻译官呀！”
林家耀皱了皱眉头：“情况瞬息万变，我可没有十分的把握。”
海猫认真地说：“没有十分，五分也行！你的身手我领教过，一旦出了差错，你就给我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想到这里，林家耀看一眼赵洪胜，他知道是他保荐自己当了藤田的临时翻译官，便忍不住偷笑。这一偷笑，引起了吴江海的注意，他探过头来，指着林家耀问赵洪胜：“我说赵县长，这个人我怎么看着眼熟啊？”
没容得赵洪胜开口，林家耀便说：“我看您也眼熟，不过在我印象中，吴家叔叔不是独眼龙！”
赵洪胜笑了：“家耀，吴大队长是前些日子才受的伤。”
吴江海惊道：“家耀？真是你啊，林家耀！”
赵洪胜说：“林大少爷是我特意为藤田指挥官请来的翻译官。”
吴江海一愣：“啊？林家耀，你……你给藤田指挥官当翻译官？”
林家耀骄傲地说：“是的，吴家叔叔，我少时留学东洋，毕业于东京大学，而且生在海阳，对大秧歌这门艺术很了解。我相信海阳不会有比我更好的翻译官了。”
吴江海为难地说：“啊，不是……赵县长，我可提醒你啊，这小子他……”
赵洪胜脸一板：“哎？吴大队长，你说话客气点儿，家耀少爷的亲叔叔在济南，以前是韩大帅的参谋长，现在可是日本人的红人。”
吴江海咧着嘴：“啊？是吗？林家耀，你叔叔那么大官，他也当了汉……”
林家耀眼一瞪：“吴家叔叔，你是想说汉奸吗？这个词儿，好说不好听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叔叔不过是和您一样，都是聪明人而已。”
吴江海十分尴尬：“那是，那是，小子，咱俩过去也算是有过交情，我给你提个醒，今儿个你这个翻译官当得可是俏，要是藤田指挥官看上你，那么你将来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了！你好好翻译，可别胡说八道啊！”
林家耀微笑着抬起头，他见麻生已策马掉头，被马蹄踏起的尘土追赶着，屎壳郎滚粪球似的滚下山去，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林家耀的哈哈大笑声中，虎头湾吴赵两家临时组织起来的大秧歌队的队员，三个一堆，五个一簇，分头在广场四周找个角落，有的拿烧火棍的余炭描眉画眼，有的用贴对联的纸片在脸颊上抹红，还有的在嘴巴上粘胡子，往光头上戴假发，你争我抢，乱哄哄，各自整理着各自的行头。
海猫一手举着一块二指宽的碎镜片，一手照着碎镜片里的自己，正勾勒绘画大秧歌队的乐大夫的脸谱，一身老鳖装扮的老斧头凑过来说：“不对劲啊，海猫，好多赵姓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不知道去哪了！”
海猫问：“是不是少了好几十人？”
老斧头回答：“少说有五十！”
海猫说：“从赵洪胜那儿抢回了五十条枪，当然得少五十个汉子了！”
老斧头担心地问：“那……他们？”
海猫安慰老斧头：“别担心了，斧头叔，只要这里能够控制住局面，他们绝对不会出来跟日本人拼命的。只要有赵大橹和他的几十个兄弟就够了。”
这时，赵家大秧歌队的乐大夫赵大橹，也正在装扮自己。已打扮成渔童的赵发从人缝里钻到赵大橹身边叫道：“赵大橹！”
赵大橹一愣：“看你没大没小的，叫我大橹哥！”
赵发头一抬：“凭什么？”
赵大橹欲言又止：“凭我和你姐姐香月……算了，算了，我没工夫跟你计较，你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赵发问：“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唱秧歌调？”
赵大橹嘱咐赵发：“听我的，我叫你什么时候唱，你就什么时候唱！哎？唱什么词你知道吗？”
赵发点头：“我姐姐早就教给我了，不过我没有她唱得好，她也没有奶奶唱得好，奶奶说虎头湾的人从一生下来就会唱秧歌。可老祖宗有规矩，女人唱秧歌，海神娘娘会降罪的！”
赵大橹低头一想，正要说出自己的看法，只见海猫大步走来，冲他低声问道：“大橹，估计小日本很快就要来了，你是赵家的乐大夫，你打算唱啥？”
赵大橹说：“我想唱啥就能唱啥吗？我想骂鬼子！”
海猫赞成：“好，你敞开了骂！”
赵大橹高兴：“你说的是真的？”
海猫解释：“我一直在琢磨，这场秧歌不好唱，咱哥儿俩是乐大夫，要是给小鬼子歌功颂德说拜年话，以后虎头湾的老百姓指定戳脊梁骨骂咱们！我实话告诉你吧，想听秧歌的老鬼子藤田听不懂中国话，翻译官是我专门给他派的，你尽管敞开了骂，杀杀鬼子的威风，让咱虎头湾的乡亲们解解恨！”
赵大橹笑了：“我骂！骂他们个狗血喷头！”
海猫笑了：“吹牛不算本事，我可告诉你，我小姨就等着听你怎么骂呢！”
“哼，就算是香月不听，我也得骂！小鬼子打上门来了，我要是低眉顺眼给他们演太监，那我不丢死人了啊？”赵大橹虽这么说，可很明显，在赵香月面前逞英雄，是他最想干的！甚至他更想真刀真枪和小鬼子干一场，非在赵香月面前争口气不可。
人山人海的虎头湾广场四周架起了机枪，日军和侦缉大队围起一道人墙。赵洪胜和吴江海簇拥着藤田指挥官从人墙内登上高台，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林家耀，转动一双机智的眼睛，暗暗与大秧歌队里的海猫交流着目光。
荣七狐假虎威，双手叉腰，他站在高台一侧大声喊道：“虎头湾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孩崽子们都给我听着，大日本帝国大东亚共荣的干活，皇军今天来虎头湾看你们唱秧歌，这是给你们长脸，都卖把子力气演好了，开始！”
话音一落，锣鼓声大震。吴赵两家的两支秧歌队从左右两端鱼贯而出，他们挥舞起马甩子，上下腾跃，左移右挪，擎天扑地，撒着欢地开始了表演。
藤田指挥官手扶日本军刀，俨然一尊泥塑的凶神恶煞，看得津津有味，满脸堆笑。他不停地跟两边陪同他的高级指挥官用日语交流着。吴江海用他的独眼偷瞄着，趁人不注意，忙问身边的赵洪胜：“哪个是海猫？他扮什么角儿？”
赵洪胜手一指：“那不是？扮乐大夫呢！”
吴江海疑惑：“他个外乡人，怎么会秧歌，还扮乐大夫，这小子要搞什么鬼？”
赵洪胜瞥了一眼吴江海：“你甭没事找事，要不是海猫，虎头湾能唱起这场大秧歌？别忘了，是他给咱俩解的围。”
吴江海老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可是又说不出啥来。正在这时，开场秧歌跳完了，锣鼓点一停，赵大橹腾云驾雾似的舞出赵家秧歌队的队列，把那桃木柄的马甩子一甩，开口唱道：
大东亚，共荣圈，
黄鼠狼给鸡来拜年。
都说兔子尾巴长不了，
秋后蚂蚱还能蹦几天？
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围观人群中的赵香月，没想到赵大橹会这么唱。大橹娘吓得面如死灰，两腿筛糠。香月奶奶和赵老气，还有吴家的老犟眼子和海螺嫂，一个个相互交流着眼色，一齐愣在那里。
站在日军队列的一个耳朵上长着黑痣的士兵和小野三郎傻了，他们似乎听懂了秧歌词的内容，两人交流了一下眼神，想向坐在高台之上的藤田大佐汇报，又怕扫了他的兴，只好忍了下来。
荣七急了，掏出枪来，直看吴江海的眼色。吴江海也坐不住了，他刚想起身制止，却被赵洪胜一把拉住：“吴大队长，你着的什么急？那有翻译官，用不着你插嘴，你会说日本话吗？”
吴江海刚一愣，正赶上藤田用日语询问：“他唱的是什么？”
林家耀回答：“指挥官阁下，他在颂扬大东亚共荣圈，并欢迎阁下您来到虎头湾。”
藤田高兴极了：“嗯，很好！看他的样子像个英雄。”
赵大橹的样子确实像英雄，他一个雄鹰展翅，示意吴家秧歌队的乐大夫接唱。于是，骤雨般的鼓点落在鼓面，引出了此起彼伏的笙箫唢呐声，扮演吴家秧歌队乐大夫的海猫，踩着音律节奏，又蹦又跳，嬉皮笑脸地唱道：
嘴馋了，说实话，
生吃螃蟹活吃虾！
鲅鱼饺子紫菜汤，
热锅里头煮王八！
没等林家耀翻译，藤田已经笑了起来，他指着海猫说：“这个是小丑。”
围观人群中的老犟眼子对海螺嫂说：“这不是海猫吗？他一个外乡人也会唱秧歌？你看，跳得不赖，唱得也不赖呢！”
海螺嫂嘴里啧啧称奇：“没有比他再能的了，难道他真是海神娘娘？”
唯独赵香月一声不吭，在她的心目中，海猫虽然不是海神娘娘，但他有海神娘娘一样无所不能的本领。赵香月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着看下文。
只见赵大橹忽然蹲下身来，弯曲着双腿，快速地挪动到海猫跟前逗唱道：
热锅里头煮王八，
王八好吃鳖难抓！
海猫将马甩子的缨穗往肩上一搭，双手抱拳，以赵大橹同样的姿势疾唱：
不信你且看《水斗》，
小小渔童把鳖叉！
扮老鳖的老斧头和扮渔童的赵发先后出场亮相。老鳖顶着鳖盖，鳖头一伸一缩。渔童手持鱼叉，上下挥舞，两人你来我往地对唱起来。
老斧头首先样子很狼狈又滑稽地唱道：
水里藏，沙里躲，
我是王八我是鳖！
今天我从东洋来，
爬上岸边歇一歇！
赵发接着威风凛凛、激情高涨地唱道：
叉老鳖，抓王八，
鱼叉一抖嗓门大！
抓抓抓，杀杀杀，
老鼠过街人人都喊打！
演出一下子被推到了高潮，赵发无畏无惧的情绪感染了在场围观的所有人，他们合着赵发的节拍，纷纷举起拳头，齐声合唱：
叉老鳖，捉王八，
鱼叉一抖嗓门大！
抓抓抓，杀杀杀，
老鼠过街人人都喊打！
没承想，藤田指挥官被人骂了还叫好，他从高台上站起身，把日本军刀平举在头顶，一边狂笑，一边用日语说：“这个的，我看懂了，这是斗王八！”
吴江海实在受不了了，他“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被赵洪胜一把摁下：“我警告你，吴江海！台下一半是我赵家的人，一半是你吴家的人，你甭给我惹是生非，要是让指挥官知道他们唱的是啥，你我谁也别想活！”
说话之间，已经笑罢的藤田问林家耀：“他们唱的是什么？”
林家耀用日语说：“那个老头演了一只王八，那个小孩扮的是个渔童，渔童要捉王八，然后放在锅里煮，送给虎头湾最尊贵的客人，也就是指挥官阁下。”
“哦？是吗？好！很好！”
正在这时，三声枪声响起，身穿孝服的送殡队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广场。瘸腿的吴天旺扛着幡立在吴乾坤身旁，在他们身后是十六人抬的棺材，再后面打幡的、撒钱的，个个都是精壮的汉子。
荣七发现吴乾坤，连忙看着吴江海，吴江海又连忙看着赵洪胜，赵洪胜也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间愣在那里。
藤田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儿？”
林家耀忙说：“是有人家出殡。”
藤田气愤地说：“看演出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事儿？”
说着，藤田“嗖”的一声从刀鞘里抽出他的军刀，所有的日本兵立刻端起了枪。侦缉大队的人一见，也都纷纷端起了枪。机关枪的枪手拉动枪栓，“哗哗啦啦”，响声一片。
吴江海冲上前来大喊：“吴乾坤，你诚心跟太君作对？”
吴乾坤眉峰一扬，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吴江海惶恐不安地躲躲闪闪。现场死一般的寂静，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吴乾坤幻梦中的场景一触即发！
恰在这时，海猫突然来到吴乾坤面前，开口就唱：
得饶人处把人饶，
列祖列宗有教导，
吴家族长且息怒，
入土为安才是尽孝道！
听海猫唱罢，吴乾坤转头看着他，双眉紧蹙。海猫心里已经清楚，只要吴乾坤能把头转向自己，形势就有可能缓解。他连忙对藤田用日语说道：“皇军长官阁下，请您不要生气！”
藤田把举起的军刀插进刀鞘，问道：“你会说日语？”
海猫一时没有听懂藤田说的是什么：“您说啥？”
林家耀连忙在一旁翻译：“藤田指挥官问你，是不是会讲日语？”
海猫回答：“我就会说两句，多了就不行了。这样，我还是说中国话吧，指挥官阁下，您太会选日子了。您今天来虎头湾看秧歌的日子选得实在是太好了！中国人最讲究好日子，这不，吴家族长给他们家老太太出殡，也看中了今天的良辰吉日，两件事凑到一起啊，这叫碰喜！”
在海猫说话的时候，林家耀凑近藤田，低声地做着同声翻译。与此同时，林家耀的一只手渐渐靠近了藤田的军刀。海猫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更加充满底气地说道：“指挥官亲临虎头湾看大秧歌，这是大喜，吴家族长给他们家老太太出殡，也是大喜！都是喜事，撞到一起，叫喜上加喜。”
藤田听完林家耀的翻译，勃然大怒：“混蛋！你胡说八道，死人怎么可能是喜事？”
林家耀翻译道：“指挥官问你，出殡怎么会是喜事？”
海猫说：“这个您有所不知，这棺材里面躺着的是虎头湾的老神仙，她活到了一百岁，人活七十古来稀，这老人家活到了一百岁才升天，能不是喜事吗？”
藤田边听林家耀翻译，边侧脸看着吴乾坤，见他脸上布满杀气，便呵斥林家耀道：“你让他住口，叫这个人自己说！”
林家耀表面看来是对吴乾坤，实际上他是在向海猫翻译：“藤田指挥官说，让你住口，叫他自己说。”
吴乾坤大怒，他瞅一眼浑身颤抖的吴天旺，又看向临危不惧的吴八叔和吴管家，以及出殡队伍中的乡勇，手刚要伸进孝服掏枪，海猫突然大喊：“他现在不能开口说话！”
吴乾坤和所有准备开火的人愣了，他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海猫对藤田说：“指挥官有所不知，吴家族长今天是孝子，行孝之时，不能开口说话，一张嘴棺材里的老神仙会诈尸的。”吴乾坤闻听，气得满脸青筋暴突，他简直想骂海猫。
海猫“扑通”一声跪在吴乾坤面前：“吴家族长，天大地大死人最大，忠义之上还有个孝字，今天您是孝子，不能说话，就让我替您动动嘴皮子吧？”
吴乾坤看到了海猫眼里的泪水，那是一种暗示的泪水，一种乞求的泪水。吴乾坤咬咬牙，努力压住火气。
海猫起身对藤田和林家耀说：“这之前，吴家族长跟我商量过，他要给老太太出殡，用不用错开您来虎头湾看大秧歌的日子？我说不用，您是来大东亚共荣的，共荣嘛，先得入乡随俗啊！这两喜相碰，是喜上加喜，一说您准就明白，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场面。”
藤田听完林家耀的翻译，转对赵洪胜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吴桑，你的，你的说！”
赵洪胜忙点头哈腰：“指挥官阁下，这个年轻人说得对，这是当地风俗！”
林家耀翻译说：“赵县长说，这个年轻人说得对，这是当地的风俗！”
吴江海再也听不下去了，朝着藤田大喊：“指挥官，别听他胡说八道，他们没安好心，来人，把海猫和吴乾坤全都给我拿下！”
荣七闻听，刚要冲上前来，海猫一声呐喊：“吴江海，你给我跪下！”
荣七急忙看着吴江海，吴江海顿时愣了。
海猫对藤田双拳一抱：“指挥官阁下，您有所不知啊！棺材里装的这位老神仙，就是吴江海的娘！这个娘不是他亲娘，是他亲爹的正室夫人。吴江海是小老婆生的，对他大娘怀恨在心，老人家就是被他害死的！本来吴家族长是要杀了他报仇的，可看在皇军的面子上，今天不打算找他算账。现在灵柩在此，吴江海，你还不赶紧下跪磕头赔罪！”
藤田问林家耀：“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
林家耀“叽里呱啦”地翻译着，好一番添油加醋。
吴江海不会日语，在旁边干瞪眼，直着急。
吴乾坤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海猫用心良苦，强忍满腔怒火。
藤田问吴江海：“吴桑，你杀死了你亲生父亲的正室夫人？”
林家耀问：“吴江海，指挥官问你，你是不是杀死了你亲生父亲的正室夫人？你要老实回答，如果有半句假话，立即枪毙！”
吴江海张口结舌：“我……不是……我……”
藤田“嗖”的一声抽出军刀：“不孝者该杀！”
吴江海吓得双膝跪地：“指挥官，太君，您可不能听他们挑唆啊！指挥官阁下，您听我说，我做的一切……我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皇军啊！”
林家耀根本不给他翻译。吴江海说：“林家耀，你倒是给我说话呀！”
海猫趁机喊道：“吴江海，你说你一切为了皇军，皇军让你杀你娘了？”
吴江海气坏了，掏枪指着海猫喊：“海猫，我毙了你！”
海猫佯装害怕，抱着脑袋用日语喊：“指挥官救命啊！”
这一切不用翻译，藤田全看明白了，他大声喝道：“混蛋，住手！”
海猫突然发现吴乾坤将手伸进孝服，连忙声嘶力竭地大喊：“吴家族长，你千万别急，我一定让那个畜生给老太太磕头，给您出气！”
海猫说着，连忙从藤田的身后绕到身前，双手又一抱拳道：“指挥官，孝子吴家族长和吴江海是一个爹的亲兄弟，一个是正室夫人生的，一个是小老婆生的。小老婆生的吴江海嫌分家不均，就记恨吴家族长，趁着您要来虎头湾看秧歌，他就打算报复吴家族长，还想把屎盆子都扣在您身上！吴江海杀死他亲大娘的事，在场的大伙儿都知道，大伙说是不是？”
在林家耀给藤田翻译的同时，围观的人们异口同声：“是！没错！错不了！”
海猫又趁机抢话道：“吴江海，今天指挥官来虎头湾为的是看大秧歌，不是看你们哥儿俩打架的。过去的事不管谁是谁非，现在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你娘，你不敢不认吧？指挥官，昨儿我跟吴家族长商议了，只要吴江海给他娘磕了头，吴家族长今儿就给您个面子，不跟他计较。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要是把这桩事给断好了，那才叫真正的大东亚共荣呢！”
藤田听了林家耀的翻译，说：“噢，请我断家务事！我虽然不会说中国话，但是中国历史我是研究过的，告诉你们吧，我是包公，很公道！吴江海应该给他娘磕头赔罪，不然，我就刀劈这个不孝之人！”
围观的人们听了林家耀的翻译，一齐喊道：“磕头，叫吴江海磕头赔罪！”
赵洪胜幸灾乐祸：“众怒难犯呀，吴大队长，还不磕头去？”
吴江海只好灰溜溜地走到棺材前跪下来磕头。一个头磕在地上，他抬起头正遇上吴乾坤那凶狠的目光，吴江海牙一咬，并不躲避，两人一时间较上了劲儿。
海猫见了，朝鼓乐班子一挥手，顿时锣鼓齐鸣，惊天动地。海猫挥舞起马甩子，急忙对吴乾坤和吴江海开口唱出四句秧歌词：
人间百善孝为先，
人死入土早为安，
同父异母两兄弟，
手足相残为哪般？
海猫唱罢，压低声音匆匆对吴乾坤说：“吴家族长三思啊，就算你们下手再快，最多干掉十个八个鬼子，可之后呢？虎头湾吴赵两家两千多条人命，才换他十个八个的，咱们吃大亏了！”
吴乾坤咬紧了牙，抬头恶狠狠地瞪着藤田。藤田似乎从吴乾坤的目光中看到了敌意，他问林家耀：“怎么？他不满意？”
林家耀给海猫使眼色，翻译道：“指挥官问吴家族长为什么老板着脸啊？”
海猫忙对藤田说：“不是板着脸，吴家族长他长的就这样，看着让人有点害怕，其实人很善良！噢，对了，指挥官阁下，入乡随俗，您也增点儿寿吧！您给老神仙鞠个躬，就能添福增寿，她活了一百，您能活九十九！”
藤田听了林家耀的翻译，说：“活到一百岁的人，是应该受到尊重的。”
说罢，藤田转身对随行的日军喊道：“全体都有了，立正，鞠躬！”
然而，只有耳朵上长着黑痣的士兵和小野三郎没有鞠躬，他们的眼里同时闪烁着狡黠的目光。这目光在后来差点给海猫和虎头湾招来灭顶之灾！
吴乾坤大笑不已，正在灵堂守灵的吴若云和赵管家，以及所有的亲戚故交顿时愣了，他们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悲凉：他吴乾坤这是疯了吗？
吴乾坤从梦幻中蓦然醒来，面对众人惊愕的目光，他哭笑一声：“咳！刚才做了一个梦！他娘的，老了老了，倒经不住事了！”
肖老道捧着一本老皇历凑到吴乾坤身边：“老爷，出殡的日子该定了，您看看这两个日子的时辰，请您在中间选一个。”
吴乾坤伸手推开皇历：“不用选了，十三……这月十三，小鬼子要来虎头湾看咱的大秧歌，我娘就这一天出殡，小鬼子什么时候到，那就是最好的时辰！”
吴乾坤他娘出殡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三，这是海猫和吴乾坤事前已经商量好的，但是，并没说最好的时辰就是小鬼子到来的时候呀！
老斧头说：“海猫，你说一大早出殡，是不是记错了？吴乾坤和肖老道讲得明明白白，小鬼子什么时候到，那就是最好的时辰！”
海猫回头对老斧头说：“他答应我以大局为重，我也把道理给他讲明白了。小鬼子要打，可现在不是时候，这次好好地唱秧歌，为的就是麻痹鬼子，争取时间。等咱们有了必胜的把握，再收拾小鬼子！他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老斧头摇了摇头：“海猫，你八成还不太了解吴乾坤，他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可不是个善茬，你不应该相信他。”
海猫点头：“我承认，吴乾坤不是个善茬，他是逼死我爹娘的主凶，刚到队伍那段日子，我做梦都想杀了他报仇。可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鬼子！吴乾坤手里有枪，有好几十条，而且吴姓乡勇对他们的族长忠心耿耿，要是真能争取过来，就是一支打鬼子的好队伍！”
老斧头担心地说：“我就怕他说一套做一套，十三那天趁着出殡跟日本人硬干！”
海猫皱着眉头思忖半晌，起身来到吴家灵堂。见了吴乾坤，开口就问：“吴家族长，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之前答应我的，不会出尔反尔吧？”
吴乾坤双眉一竖：“你什么意思？”
海猫神情严肃：“十三那天，咱可说好的，您带人给老太太出殡，我带人给鬼子唱大秧歌，可千万不能动武！”
吴乾坤嘴巴一翘：“我答应过你吗？”
海猫一愣，刚想跟吴乾坤急，吴乾坤笑了：“我还没老糊涂，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忘！”
海猫又说：“我估计那天吴江海也会来，您老可千万压住火气，一旦动手……”
吴乾坤点头：“后果不堪设想，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你放心，我不傻！”
海猫将信将疑：“您能记住这一点这就好……吴家族长，那一言为定？”
吴乾坤痛痛快快：“一言为定！”
吴乾坤守灵守到天黑时分，吴管家从后面快步走进，他凑到吴乾坤耳边说：“老爷，全都到手了，短家伙一条黄货一把，三十把外加五百发子弹，一共花了您三十五条黄货！”
吴乾坤说：“好样的，管家！这年头能搞到这么多家伙，甭说几十条黄货，再多几倍，我都舍得！”
吴管家又说：“按您的吩咐，人我也都挑好了，他们知道是要给老祖宗报仇，没有装熊的，都愿意！待会儿我就把安家的现大洋和短家伙一起发下去。”
吴乾坤点了点头：“好，给我麻利点。哎？赵家那边呢？”
吴管家禀告说赵家穷鬼们拉起了一支秧歌队，正练着呢。还说海猫本事不小，赵家的穷鬼好像都听他的了！吴乾坤又问海猫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吴管家又说他听说海猫一个人去了趟聚龙岛，当天去当天回的，反正神出鬼没的。
吴乾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海猫，唉……明儿个我的枪一响，你怕是要跟着倒霉了！算我老头子欠你的，黄泉路上我给你赔罪！”
说到这儿，吴乾坤突然愣住了，他发现棺材后面闪出吴若云的身影。只见她目光呆滞，愣愣地看着自己。显然，吴若云听到了刚才的谈话，吴乾坤对吴管家说：“管家，你不是还有事要去做吗，去吧！”
他们父女的话吴管家是应该避着的，他知趣地退下以后，吴若云急忙来到吴乾坤面前问：“爹，明天您要干什么？您不会是背着海猫要和小鬼子动手吧？您要是真这么干，那就是让他白白送死，我告诉海猫去！”
吴乾坤伸手拉住吴若云：“闺女，你这是干什么？明天才是正日子，就算你要给他报信，也不差这一会儿啊，走，陪爹喝一口去！”
吴若云着急地说：“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喝一口？”
“闺女，这么多天了，我连顿囫囵饭都没吃过，这会儿我就想喝一口，你就不愿陪陪爹？”吴若云有些意外，看到吴乾坤那乞求的目光，心一软，只好跟他来到吴母曾经住过的房间。吴乾坤也不言语，直接走到祖宗牌位前，伸手启动了机关。
吴乾坤指着露出的地道口说：“闺女，咱爷儿俩下去喝，酒菜我都准备好了。”
吴若云无奈，又只好跟着吴乾坤钻进地道。这个地道，吴若云从来没进来过，她边四下观察，边走到摆着酒菜的桌前坐下。吴乾坤给吴若云倒了一杯酒说：“若云，刚才爹不知道你在灵堂……”
吴若云忙说：“爹，您不用解释，我刚才也不是故意偷听您说话的。”
吴乾坤摇了摇手：“咱爷儿俩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就算你刚才不在，有些话我也得跟你说清楚。明天小鬼子要来虎头湾看大秧歌，吴江海那狗贼是鬼子的侦缉大队的大队长，肯定得陪着一起来，正赶上咱们给你奶奶出殡，我要趁这个日子替她老人家报仇，顺便再干掉几个小鬼子，就算给你奶奶陪葬了！”
吴若云劝道：“爹，您想的太简单了吧？日本人来虎头湾，能没有防备？我刚才听见了，您让管家买了几十把手枪，为的是方便藏，对吧？就算您偷袭得手了，可结果呢？小鬼子有三八大盖，有机关枪，还不定得害死多少人呢！”
吴乾坤说：“我想你最担心的，是怕我害死海猫吧？你那天不是叫着嚷着想让他死吗？怎么，什么时候又改主意了？”
吴若云一愣：“我的担心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是不想让爹冒险！”
“好闺女，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有你这句话，爹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你看——”吴乾坤指着那扇被锁的门，“这地方你从来没下来过吧？告诉你，咱们老吴家的家底儿都在那扇门里边了！钥匙在这儿，过了明天，就都交给你掌管了！”吴乾坤说着就将装钥匙的盒子推到吴若云眼前。
吴若云又将装钥匙的盒子推回去：“爹，我不要，我也不允许您去冒险，坚决不允许！我这就去告诉海猫，他一定有办法阻止您的！”
吴乾坤一脸的失望：“哎，真是命啊，六十了，不想活了，想拼上老命杀了吴江海报仇，结果还让你听到了……也罢，既然我的宝贝闺女知道了她爹的计划，不想让她爹死，那她爹我就听闺女的话，当一回听话的老头。”
正想起身离开的吴若云喜出望外：“爹，您说的是真的？”
吴乾坤点点头：“我不听话又有什么用？你跟海猫一说，他还不把事都搅黄了？”
吴若云天真地笑了：“这就对了，爹，咱是要给奶奶报仇，可是海猫说得对，要从长计议。我们忍下这一时之气，早晚会找到更好的机会！”
吴乾坤举起酒杯：“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陪爹喝一口！”
说着，吴乾坤亲手为吴若云斟酒，然后端起酒杯送到她的手上。吴若云双手接过，感动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恭恭敬敬给吴乾坤敬酒：“爹，我敬您！”
吴若云一饮而尽。可能是因为喝得太急，也可能因为酒劲过大，没等放下酒杯，吴若云的视线便模糊起来。吴乾坤慈祥的笑容停在脸颊，他心疼地看着女儿。吴若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她想站起身，眼前一黑，竟晕倒了。
吴乾坤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云，对不住了，爹这一辈子头一回给人下药，就是自己的亲闺女。爹的药下得猛，就是想让你好好睡，一直睡过明天。明天，就算上面血雨腥风你也听不着！等你睡醒了，估计小鬼子也走了，你上去给爹收尸，不用棺材，拿草席子一裹，埋在你奶奶脚底下就得。咱们吴家的这些家底儿，爹就全交给你了！以后你会知道，你那小妈怀了我的儿子，我相信你这个当大姐的，不会亏待亲兄弟！”吴乾坤说着，起身整理好吴若云的睡姿，还给她盖上了被子。
吴乾坤拍着吴若云的肩头：“若云，不是爹不听你的劝，也不是我活腻了，偏要找死，是吴江海狡猾，如果明天不宰了他，恐怕今生再也没机会给你奶奶报仇了！海猫主意出得不错，他让我忍下这一时之气，等着他们穷鬼的大部队，还要联合海盗，一招连一招，一环套一环，我跟听天书似的，都点头答应了。我答应了，就是为了小鬼子能来，我知道海猫是个人精，插上毛比猴都精，可是我信不过他们穷鬼的队伍！指着那群乌合之众打鬼子？哼！连国家的大部队都败了，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你爹我年轻的时候带过兵打过仗，知道什么叫擒贼先擒王，要来虎头湾看大秧歌的那个鬼子头，听说官不小。我吴乾坤往大了说是一族之长，往小了说就是个打渔的！我要是能亲手毙了那个鬼子头，那是为国立功了！将来能写进史册，也算对得起跟着戚继光戚大人杀倭寇的老祖宗了！”
吴乾坤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吴乾坤又说：“闺女，好好睡，这地方谁也找不着，就算是小鬼子真的禽兽不如，把虎头湾人全杀光了，我吴乾坤的闺女也会睡得舒舒服服的；我吴乾坤的儿子也还在他娘的肚子里，稳稳当当，太太平平！”
吴乾坤心里痛快，又连续喝了三杯酒。这时，熟睡中的吴若云已经发出了轻雷般的鼾声。吴乾坤闻听，老泪纵横。
滚滚尘土，蔽天遮日，裹挟着藤田大佐指挥官和他的随行队伍。赵洪胜和吴江海真像吴乾坤幻梦中的那样，寸步不离地伺候在他的两旁。突然，麻生少佐快马加鞭，斜刺里赶过来，他拉开车门，向端坐在后座的藤田大佐报告，说是有一个共产党八路军的红色大队潜入了海阳县城，他们三支巡逻队都遭到了攻击，死了四个人，重伤六人，建议立即取消今天的行程。
藤田问道：“海阳有很多共产党八路军吗？”
麻生回答：“不，没有！所谓的大队，应该就是几个流寇。”
藤田放下心来：“既然这样，你一定要把他们统统消灭，我要去看著名的海阳大秧歌，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
坐在赵洪胜身旁的林家耀听了，心里暗暗替海猫捏了一把汗。那还是在头天晚上，他听他说借助给藤田表演大秧歌的机会，在羞辱日军的同时，进一步激发虎头湾群众的斗争热情，便不无担心地说：“海猫，你的计划太冒险了吧？”
“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老百姓的心。虎头湾人的祖先都是打过倭寇的军人，他们骨子刚强，咱们不冒这个险，以后在虎头湾就寸步难行了。”
林家耀惊叹有声：“你真异想天开，想羞辱小日本？他们又不是聋子！”
海猫说：“我知道，麻生是个中国通，他要是跟着藤田来虎头湾就坏菜了。据我所知，小鬼子把整个海阳都交给了这个麻生，我已经安排王大壮潜伏进了海阳城，让他冒充我们八路军红色大队打他个晕头转向，人仰马翻，拖住日本大部队的后腿，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了，王大壮是我们的老战士了，他一定会以一当十，把声势搞大的。只是你，可要沉着冷静，一定得当好藤田的翻译官呀！”
林家耀皱了皱眉头：“情况瞬息万变，我可没有十分的把握。”
海猫认真地说：“没有十分，五分也行！你的身手我领教过，一旦出了差错，你就给我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想到这里，林家耀看一眼赵洪胜，他知道是他保荐自己当了藤田的临时翻译官，便忍不住偷笑。这一偷笑，引起了吴江海的注意，他探过头来，指着林家耀问赵洪胜：“我说赵县长，这个人我怎么看着眼熟啊？”
没容得赵洪胜开口，林家耀便说：“我看您也眼熟，不过在我印象中，吴家叔叔不是独眼龙！”
赵洪胜笑了：“家耀，吴大队长是前些日子才受的伤。”
吴江海惊道：“家耀？真是你啊，林家耀！”
赵洪胜说：“林大少爷是我特意为藤田指挥官请来的翻译官。”
吴江海一愣：“啊？林家耀，你……你给藤田指挥官当翻译官？”
林家耀骄傲地说：“是的，吴家叔叔，我少时留学东洋，毕业于东京大学，而且生在海阳，对大秧歌这门艺术很了解。我相信海阳不会有比我更好的翻译官了。”
吴江海为难地说：“啊，不是……赵县长，我可提醒你啊，这小子他……”
赵洪胜脸一板：“哎？吴大队长，你说话客气点儿，家耀少爷的亲叔叔在济南，以前是韩大帅的参谋长，现在可是日本人的红人。”
吴江海咧着嘴：“啊？是吗？林家耀，你叔叔那么大官，他也当了汉……”
林家耀眼一瞪：“吴家叔叔，你是想说汉奸吗？这个词儿，好说不好听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叔叔不过是和您一样，都是聪明人而已。”
吴江海十分尴尬：“那是，那是，小子，咱俩过去也算是有过交情，我给你提个醒，今儿个你这个翻译官当得可是俏，要是藤田指挥官看上你，那么你将来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了！你好好翻译，可别胡说八道啊！”
林家耀微笑着抬起头，他见麻生已策马掉头，被马蹄踏起的尘土追赶着，屎壳郎滚粪球似的滚下山去，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林家耀的哈哈大笑声中，虎头湾吴赵两家临时组织起来的大秧歌队的队员，三个一堆，五个一簇，分头在广场四周找个角落，有的拿烧火棍的余炭描眉画眼，有的用贴对联的纸片在脸颊上抹红，还有的在嘴巴上粘胡子，往光头上戴假发，你争我抢，乱哄哄，各自整理着各自的行头。
海猫一手举着一块二指宽的碎镜片，一手照着碎镜片里的自己，正勾勒绘画大秧歌队的乐大夫的脸谱，一身老鳖装扮的老斧头凑过来说：“不对劲啊，海猫，好多赵姓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不知道去哪了！”
海猫问：“是不是少了好几十人？”
老斧头回答：“少说有五十！”
海猫说：“从赵洪胜那儿抢回了五十条枪，当然得少五十个汉子了！”
老斧头担心地问：“那……他们？”
海猫安慰老斧头：“别担心了，斧头叔，只要这里能够控制住局面，他们绝对不会出来跟日本人拼命的。只要有赵大橹和他的几十个兄弟就够了。”
这时，赵家大秧歌队的乐大夫赵大橹，也正在装扮自己。已打扮成渔童的赵发从人缝里钻到赵大橹身边叫道：“赵大橹！”
赵大橹一愣：“看你没大没小的，叫我大橹哥！”
赵发头一抬：“凭什么？”
赵大橹欲言又止：“凭我和你姐姐香月……算了，算了，我没工夫跟你计较，你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赵发问：“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唱秧歌调？”
赵大橹嘱咐赵发：“听我的，我叫你什么时候唱，你就什么时候唱！哎？唱什么词你知道吗？”
赵发点头：“我姐姐早就教给我了，不过我没有她唱得好，她也没有奶奶唱得好，奶奶说虎头湾的人从一生下来就会唱秧歌。可老祖宗有规矩，女人唱秧歌，海神娘娘会降罪的！”
赵大橹低头一想，正要说出自己的看法，只见海猫大步走来，冲他低声问道：“大橹，估计小日本很快就要来了，你是赵家的乐大夫，你打算唱啥？”
赵大橹说：“我想唱啥就能唱啥吗？我想骂鬼子！”
海猫赞成：“好，你敞开了骂！”
赵大橹高兴：“你说的是真的？”
海猫解释：“我一直在琢磨，这场秧歌不好唱，咱哥儿俩是乐大夫，要是给小鬼子歌功颂德说拜年话，以后虎头湾的老百姓指定戳脊梁骨骂咱们！我实话告诉你吧，想听秧歌的老鬼子藤田听不懂中国话，翻译官是我专门给他派的，你尽管敞开了骂，杀杀鬼子的威风，让咱虎头湾的乡亲们解解恨！”
赵大橹笑了：“我骂！骂他们个狗血喷头！”
海猫笑了：“吹牛不算本事，我可告诉你，我小姨就等着听你怎么骂呢！”
“哼，就算是香月不听，我也得骂！小鬼子打上门来了，我要是低眉顺眼给他们演太监，那我不丢死人了啊？”赵大橹虽这么说，可很明显，在赵香月面前逞英雄，是他最想干的！甚至他更想真刀真枪和小鬼子干一场，非在赵香月面前争口气不可。
人山人海的虎头湾广场四周架起了机枪，日军和侦缉大队围起一道人墙。赵洪胜和吴江海簇拥着藤田指挥官从人墙内登上高台，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林家耀，转动一双机智的眼睛，暗暗与大秧歌队里的海猫交流着目光。
荣七狐假虎威，双手叉腰，他站在高台一侧大声喊道：“虎头湾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孩崽子们都给我听着，大日本帝国大东亚共荣的干活，皇军今天来虎头湾看你们唱秧歌，这是给你们长脸，都卖把子力气演好了，开始！”
话音一落，锣鼓声大震。吴赵两家的两支秧歌队从左右两端鱼贯而出，他们挥舞起马甩子，上下腾跃，左移右挪，擎天扑地，撒着欢地开始了表演。
藤田指挥官手扶日本军刀，俨然一尊泥塑的凶神恶煞，看得津津有味，满脸堆笑。他不停地跟两边陪同他的高级指挥官用日语交流着。吴江海用他的独眼偷瞄着，趁人不注意，忙问身边的赵洪胜：“哪个是海猫？他扮什么角儿？”
赵洪胜手一指：“那不是？扮乐大夫呢！”
吴江海疑惑：“他个外乡人，怎么会秧歌，还扮乐大夫，这小子要搞什么鬼？”
赵洪胜瞥了一眼吴江海：“你甭没事找事，要不是海猫，虎头湾能唱起这场大秧歌？别忘了，是他给咱俩解的围。”
吴江海老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可是又说不出啥来。正在这时，开场秧歌跳完了，锣鼓点一停，赵大橹腾云驾雾似的舞出赵家秧歌队的队列，把那桃木柄的马甩子一甩，开口唱道：
大东亚，共荣圈，
黄鼠狼给鸡来拜年。
都说兔子尾巴长不了，
秋后蚂蚱还能蹦几天？
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围观人群中的赵香月，没想到赵大橹会这么唱。大橹娘吓得面如死灰，两腿筛糠。香月奶奶和赵老气，还有吴家的老犟眼子和海螺嫂，一个个相互交流着眼色，一齐愣在那里。
站在日军队列的一个耳朵上长着黑痣的士兵和小野三郎傻了，他们似乎听懂了秧歌词的内容，两人交流了一下眼神，想向坐在高台之上的藤田大佐汇报，又怕扫了他的兴，只好忍了下来。
荣七急了，掏出枪来，直看吴江海的眼色。吴江海也坐不住了，他刚想起身制止，却被赵洪胜一把拉住：“吴大队长，你着的什么急？那有翻译官，用不着你插嘴，你会说日本话吗？”
吴江海刚一愣，正赶上藤田用日语询问：“他唱的是什么？”
林家耀回答：“指挥官阁下，他在颂扬大东亚共荣圈，并欢迎阁下您来到虎头湾。”
藤田高兴极了：“嗯，很好！看他的样子像个英雄。”
赵大橹的样子确实像英雄，他一个雄鹰展翅，示意吴家秧歌队的乐大夫接唱。于是，骤雨般的鼓点落在鼓面，引出了此起彼伏的笙箫唢呐声，扮演吴家秧歌队乐大夫的海猫，踩着音律节奏，又蹦又跳，嬉皮笑脸地唱道：
嘴馋了，说实话，
生吃螃蟹活吃虾！
鲅鱼饺子紫菜汤，
热锅里头煮王八！
没等林家耀翻译，藤田已经笑了起来，他指着海猫说：“这个是小丑。”
围观人群中的老犟眼子对海螺嫂说：“这不是海猫吗？他一个外乡人也会唱秧歌？你看，跳得不赖，唱得也不赖呢！”
海螺嫂嘴里啧啧称奇：“没有比他再能的了，难道他真是海神娘娘？”
唯独赵香月一声不吭，在她的心目中，海猫虽然不是海神娘娘，但他有海神娘娘一样无所不能的本领。赵香月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着看下文。
只见赵大橹忽然蹲下身来，弯曲着双腿，快速地挪动到海猫跟前逗唱道：
热锅里头煮王八，
王八好吃鳖难抓！
海猫将马甩子的缨穗往肩上一搭，双手抱拳，以赵大橹同样的姿势疾唱：
不信你且看《水斗》，
小小渔童把鳖叉！
扮老鳖的老斧头和扮渔童的赵发先后出场亮相。老鳖顶着鳖盖，鳖头一伸一缩。渔童手持鱼叉，上下挥舞，两人你来我往地对唱起来。
老斧头首先样子很狼狈又滑稽地唱道：
水里藏，沙里躲，
我是王八我是鳖！
今天我从东洋来，
爬上岸边歇一歇！
赵发接着威风凛凛、激情高涨地唱道：
叉老鳖，抓王八，
鱼叉一抖嗓门大！
抓抓抓，杀杀杀，
老鼠过街人人都喊打！
演出一下子被推到了高潮，赵发无畏无惧的情绪感染了在场围观的所有人，他们合着赵发的节拍，纷纷举起拳头，齐声合唱：
叉老鳖，捉王八，
鱼叉一抖嗓门大！
抓抓抓，杀杀杀，
老鼠过街人人都喊打！
没承想，藤田指挥官被人骂了还叫好，他从高台上站起身，把日本军刀平举在头顶，一边狂笑，一边用日语说：“这个的，我看懂了，这是斗王八！”
吴江海实在受不了了，他“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被赵洪胜一把摁下：“我警告你，吴江海！台下一半是我赵家的人，一半是你吴家的人，你甭给我惹是生非，要是让指挥官知道他们唱的是啥，你我谁也别想活！”
说话之间，已经笑罢的藤田问林家耀：“他们唱的是什么？”
林家耀用日语说：“那个老头演了一只王八，那个小孩扮的是个渔童，渔童要捉王八，然后放在锅里煮，送给虎头湾最尊贵的客人，也就是指挥官阁下。”
“哦？是吗？好！很好！”
正在这时，三声枪声响起，身穿孝服的送殡队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广场。瘸腿的吴天旺扛着幡立在吴乾坤身旁，在他们身后是十六人抬的棺材，再后面打幡的、撒钱的，个个都是精壮的汉子。
荣七发现吴乾坤，连忙看着吴江海，吴江海又连忙看着赵洪胜，赵洪胜也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间愣在那里。
藤田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儿？”
林家耀忙说：“是有人家出殡。”
藤田气愤地说：“看演出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事儿？”
说着，藤田“嗖”的一声从刀鞘里抽出他的军刀，所有的日本兵立刻端起了枪。侦缉大队的人一见，也都纷纷端起了枪。机关枪的枪手拉动枪栓，“哗哗啦啦”，响声一片。
吴江海冲上前来大喊：“吴乾坤，你诚心跟太君作对？”
吴乾坤眉峰一扬，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吴江海惶恐不安地躲躲闪闪。现场死一般的寂静，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吴乾坤幻梦中的场景一触即发！
恰在这时，海猫突然来到吴乾坤面前，开口就唱：
得饶人处把人饶，
列祖列宗有教导，
吴家族长且息怒，
入土为安才是尽孝道！
听海猫唱罢，吴乾坤转头看着他，双眉紧蹙。海猫心里已经清楚，只要吴乾坤能把头转向自己，形势就有可能缓解。他连忙对藤田用日语说道：“皇军长官阁下，请您不要生气！”
藤田把举起的军刀插进刀鞘，问道：“你会说日语？”
海猫一时没有听懂藤田说的是什么：“您说啥？”
林家耀连忙在一旁翻译：“藤田指挥官问你，是不是会讲日语？”
海猫回答：“我就会说两句，多了就不行了。这样，我还是说中国话吧，指挥官阁下，您太会选日子了。您今天来虎头湾看秧歌的日子选得实在是太好了！中国人最讲究好日子，这不，吴家族长给他们家老太太出殡，也看中了今天的良辰吉日，两件事凑到一起啊，这叫碰喜！”
在海猫说话的时候，林家耀凑近藤田，低声地做着同声翻译。与此同时，林家耀的一只手渐渐靠近了藤田的军刀。海猫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更加充满底气地说道：“指挥官亲临虎头湾看大秧歌，这是大喜，吴家族长给他们家老太太出殡，也是大喜！都是喜事，撞到一起，叫喜上加喜。”
藤田听完林家耀的翻译，勃然大怒：“混蛋！你胡说八道，死人怎么可能是喜事？”
林家耀翻译道：“指挥官问你，出殡怎么会是喜事？”
海猫说：“这个您有所不知，这棺材里面躺着的是虎头湾的老神仙，她活到了一百岁，人活七十古来稀，这老人家活到了一百岁才升天，能不是喜事吗？”
藤田边听林家耀翻译，边侧脸看着吴乾坤，见他脸上布满杀气，便呵斥林家耀道：“你让他住口，叫这个人自己说！”
林家耀表面看来是对吴乾坤，实际上他是在向海猫翻译：“藤田指挥官说，让你住口，叫他自己说。”
吴乾坤大怒，他瞅一眼浑身颤抖的吴天旺，又看向临危不惧的吴八叔和吴管家，以及出殡队伍中的乡勇，手刚要伸进孝服掏枪，海猫突然大喊：“他现在不能开口说话！”
吴乾坤和所有准备开火的人愣了，他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海猫对藤田说：“指挥官有所不知，吴家族长今天是孝子，行孝之时，不能开口说话，一张嘴棺材里的老神仙会诈尸的。”吴乾坤闻听，气得满脸青筋暴突，他简直想骂海猫。
海猫“扑通”一声跪在吴乾坤面前：“吴家族长，天大地大死人最大，忠义之上还有个孝字，今天您是孝子，不能说话，就让我替您动动嘴皮子吧？”
吴乾坤看到了海猫眼里的泪水，那是一种暗示的泪水，一种乞求的泪水。吴乾坤咬咬牙，努力压住火气。
海猫起身对藤田和林家耀说：“这之前，吴家族长跟我商量过，他要给老太太出殡，用不用错开您来虎头湾看大秧歌的日子？我说不用，您是来大东亚共荣的，共荣嘛，先得入乡随俗啊！这两喜相碰，是喜上加喜，一说您准就明白，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场面。”
藤田听完林家耀的翻译，转对赵洪胜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吴桑，你的，你的说！”
赵洪胜忙点头哈腰：“指挥官阁下，这个年轻人说得对，这是当地风俗！”
林家耀翻译说：“赵县长说，这个年轻人说得对，这是当地的风俗！”
吴江海再也听不下去了，朝着藤田大喊：“指挥官，别听他胡说八道，他们没安好心，来人，把海猫和吴乾坤全都给我拿下！”
荣七闻听，刚要冲上前来，海猫一声呐喊：“吴江海，你给我跪下！”
荣七急忙看着吴江海，吴江海顿时愣了。
海猫对藤田双拳一抱：“指挥官阁下，您有所不知啊！棺材里装的这位老神仙，就是吴江海的娘！这个娘不是他亲娘，是他亲爹的正室夫人。吴江海是小老婆生的，对他大娘怀恨在心，老人家就是被他害死的！本来吴家族长是要杀了他报仇的，可看在皇军的面子上，今天不打算找他算账。现在灵柩在此，吴江海，你还不赶紧下跪磕头赔罪！”
藤田问林家耀：“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
林家耀“叽里呱啦”地翻译着，好一番添油加醋。
吴江海不会日语，在旁边干瞪眼，直着急。
吴乾坤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海猫用心良苦，强忍满腔怒火。
藤田问吴江海：“吴桑，你杀死了你亲生父亲的正室夫人？”
林家耀问：“吴江海，指挥官问你，你是不是杀死了你亲生父亲的正室夫人？你要老实回答，如果有半句假话，立即枪毙！”
吴江海张口结舌：“我……不是……我……”
藤田“嗖”的一声抽出军刀：“不孝者该杀！”
吴江海吓得双膝跪地：“指挥官，太君，您可不能听他们挑唆啊！指挥官阁下，您听我说，我做的一切……我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皇军啊！”
林家耀根本不给他翻译。吴江海说：“林家耀，你倒是给我说话呀！”
海猫趁机喊道：“吴江海，你说你一切为了皇军，皇军让你杀你娘了？”
吴江海气坏了，掏枪指着海猫喊：“海猫，我毙了你！”
海猫佯装害怕，抱着脑袋用日语喊：“指挥官救命啊！”
这一切不用翻译，藤田全看明白了，他大声喝道：“混蛋，住手！”
海猫突然发现吴乾坤将手伸进孝服，连忙声嘶力竭地大喊：“吴家族长，你千万别急，我一定让那个畜生给老太太磕头，给您出气！”
海猫说着，连忙从藤田的身后绕到身前，双手又一抱拳道：“指挥官，孝子吴家族长和吴江海是一个爹的亲兄弟，一个是正室夫人生的，一个是小老婆生的。小老婆生的吴江海嫌分家不均，就记恨吴家族长，趁着您要来虎头湾看秧歌，他就打算报复吴家族长，还想把屎盆子都扣在您身上！吴江海杀死他亲大娘的事，在场的大伙儿都知道，大伙说是不是？”
在林家耀给藤田翻译的同时，围观的人们异口同声：“是！没错！错不了！”
海猫又趁机抢话道：“吴江海，今天指挥官来虎头湾为的是看大秧歌，不是看你们哥儿俩打架的。过去的事不管谁是谁非，现在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你娘，你不敢不认吧？指挥官，昨儿我跟吴家族长商议了，只要吴江海给他娘磕了头，吴家族长今儿就给您个面子，不跟他计较。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要是把这桩事给断好了，那才叫真正的大东亚共荣呢！”
藤田听了林家耀的翻译，说：“噢，请我断家务事！我虽然不会说中国话，但是中国历史我是研究过的，告诉你们吧，我是包公，很公道！吴江海应该给他娘磕头赔罪，不然，我就刀劈这个不孝之人！”
围观的人们听了林家耀的翻译，一齐喊道：“磕头，叫吴江海磕头赔罪！”
赵洪胜幸灾乐祸：“众怒难犯呀，吴大队长，还不磕头去？”
吴江海只好灰溜溜地走到棺材前跪下来磕头。一个头磕在地上，他抬起头正遇上吴乾坤那凶狠的目光，吴江海牙一咬，并不躲避，两人一时间较上了劲儿。
海猫见了，朝鼓乐班子一挥手，顿时锣鼓齐鸣，惊天动地。海猫挥舞起马甩子，急忙对吴乾坤和吴江海开口唱出四句秧歌词：
人间百善孝为先，
人死入土早为安，
同父异母两兄弟，
手足相残为哪般？
海猫唱罢，压低声音匆匆对吴乾坤说：“吴家族长三思啊，就算你们下手再快，最多干掉十个八个鬼子，可之后呢？虎头湾吴赵两家两千多条人命，才换他十个八个的，咱们吃大亏了！”
吴乾坤咬紧了牙，抬头恶狠狠地瞪着藤田。藤田似乎从吴乾坤的目光中看到了敌意，他问林家耀：“怎么？他不满意？”
林家耀给海猫使眼色，翻译道：“指挥官问吴家族长为什么老板着脸啊？”
海猫忙对藤田说：“不是板着脸，吴家族长他长的就这样，看着让人有点害怕，其实人很善良！噢，对了，指挥官阁下，入乡随俗，您也增点儿寿吧！您给老神仙鞠个躬，就能添福增寿，她活了一百，您能活九十九！”
藤田听了林家耀的翻译，说：“活到一百岁的人，是应该受到尊重的。”
说罢，藤田转身对随行的日军喊道：“全体都有了，立正，鞠躬！”
然而，只有耳朵上长着黑痣的士兵和小野三郎没有鞠躬，他们的眼里同时闪烁着狡黠的目光。这目光在后来差点给海猫和虎头湾招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