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郭靖宇 更新：2023-01-31 18:55 字数：13363
海猫被关进了海阳县城的一间单独牢房，高高的窗户泻下些许光亮。借着亮光，他见锁门的狱警转身要走，便吆喝道：“哎，大哥，别走啊，你见着吴大队长说一声，就说我这案子他断得挺好，我满意了，其实用不着还把我请到县城来……给我的那个捻匠铺也挺好，我回头干捻匠活赚了钱，还要请他喝酒呢！”
狱警摇着头，理都不理地走了。海猫知道再喊也没有用了，他看着身边的环境，有点心虚，不太确定自己是被请来的还是抓来的。这时，满头乱发的老斧头提着一个破桶走过来，他递给海猫一个碗，舀一勺烂糊糊的糙米菜叶子倒在里面，说：“这是你的，吃吧！”
海猫鼻子凑到碗边，闻了闻：“还挺香的，你们吴大队长真讲待客之道。哎，你认识他吧，你帮我谢谢他，我们俩是有交情的！”
海猫所以这么说，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担心新来乍到的吃了亏。可是老斧头没理他，径自走了，海猫有些失落，蹲在地上，抓起碗里的饭就往嘴里塞，不料老斧头突然回头问道：“哪儿来的？”
海猫一愣：“哟！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我虎头湾来的。”
一听“虎头湾”三个字，老斧头睁大双眼，仔细辨认着：“虎头湾？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姓吴还是姓赵？”
“我既不姓吴也不姓赵。哦，不对，我既姓吴也姓赵。也不对，那都是将来的事儿，到底姓什么我还没想好呢，那要看将来是我爹他们家人对我好，还是我娘他们家人对我好。现在我姓海，我叫海猫。”
老斧头又问：“那你在虎头湾住在吴家还是赵家？”
“我住自己家，就是虎头湾那个捻匠铺，我爹娘用命给我换来的房子，挺宽敞的，还有干捻匠活的家伙，我海猫这辈子有着落了。”
听了海猫的话，老斧头吃了一惊，可能他在监狱待惯了，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轻声说：“捻匠铺？嘿，咱们俩怎么这样有缘啊？”老斧头哪里知道，这个缘是吴江海让他跟海猫结下的。
话说吴江海离开虎头湾，一边命人将海猫送进大牢，一边向县长做了汇报。不料县长听罢，眼睛瞪得溜圆：“废物！你保安队全军出动，这么大的动静，去了两天，就给我抓了一个共产党回来？”
吴江海解释道：“虎头湾总共两千六百四十三口，我按着人头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真就一个共产党。不过，这个共产党一个顶十个……”
县长打断他的话：“你放屁！除非他是王天凯。”
吴江海阴笑着说：“他可以是王天凯啊！”
“别他娘的放屁了，虎头湾都是老坐地户，谁不知道谁呀？都沾着亲带着故的，你抓回谁来不得有一堆人做证，他怎么能是王天凯呀？”
“县长大哥，您有所不知，这个人他不是虎头湾的老坐地户，没爹，没娘，还没姓，您说他是王天凯，他就是王天凯。”
县长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让我想想，哎，有点儿意思……”
循着县长想出来的那点“意思”，吴江海亲自提审海猫。海猫仿佛见到了亲爹似的，说：“吴大队长，我一直找您呢，您是知道的，我跟吴大小姐同生共死过，那交情还有的说？您是她叔叔，那就是我叔叔，咱们爷俩之间有啥事用不着到这种地方来说啊……”
吴江海说：“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你过得好不好，但是我们这儿有规矩，都得在这里边问，你坐吧！”海猫坐在吴江海指着的对面的椅子上。“我上次在虎头湾给你做主以后，吴家和赵家都给没给你钱？听说你没拿这钱去买棺材，自己给你爹娘各做了一口？后事料理完了吧？”
海猫讨好地答道：“还没完利落呢，就差竖碑了，我让您家大小姐给写碑，她识字断文，保证能写好了！您赶紧放我回去吧，人家帮我忙，我总得谢谢吧？”
“你别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嘛。我这也是公事公办，你就把这些日子在虎头湾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好好说说，本大队长听听，文书记记，也就算这个案子了结了，好吧？”吴江海指了指一旁的文书。
海猫来了精神：“哎，您走了以后啊，我海猫冥思苦想，那是三天三夜没睡觉啊，一口水我都没喝，滴米未进，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好歹一百多斤，五尺汉子，爹娘虽然死了，可是我得好好地活着，活出个人模样来！”
海猫激动了起来，一会儿站，一会儿坐，连说带比画，吴江海向文书瞟了一眼。文书开始记录。海猫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文书记得手腕子酸软。最后，文书起身拿着记录好的纸给吴江海看。
吴江海接过看了看，点了点头，将口供递给海猫：“你就画个押吧！”
文书指导海猫在大拇指上蘸满了印泥，摁在了摞好的几页纸的缝隙上和落款处。落款处白纸黑字写着“王天凯”三个字，可惜海猫一个字也不认识。他很满意自己的手印摁得不偏不斜，清清楚楚。
海猫没想到自己又被送回牢房，更没想到竟和老斧头关在一起。他有些纳闷地问：“你不是送饭的吗？怎么也进我这屋了？”
老斧头苦笑道：“我跟你一样，也是犯人，就住这屋，该送饭的时候送饭，没事的时候就在这儿等死……”
海猫急忙撇清关系：“等死？那你犯的可是重罪！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吴大队长请来的！”
“请来的？到这种地方还用得上请吗？”老斧头打量着四周，“哎，小兄弟，你刚才过堂过得怎么样？”
海猫立时神气起来：“过堂？根本没人问我话，就让我一个人说，我这副伶牙俐齿三寸不烂之舌算是派上用场了！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我那是口若悬河啊！旁边那家伙一直用笔记，洋洋洒洒好几张大板纸啊！我就是不认字，真可惜了！那几张大板纸要是交到说书先生手里，稍微编一编就能说上一段好戏！其实我海猫的身世，比说书先生说的还像书啊！”老斧头看着海猫眉飞色舞的样子，知道这又是一个被骗了的无知青年。
谁承想他的无知，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他的所谓“供词”放到县长的案头，一支毛笔蘸着朱砂在王天凯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旁边写了四个字“立即枪毙”。县长把笔一放，站在一旁的吴江海说：“县长大哥，我现在就去安排，天黑之前就毙了这小子！”
县长摆摆手：“那不行，咱们抓到的可是共匪要犯王天凯，你们把口供都整理好，报到省里去。等上峰看到这些文书，也就是看到了大哥我的政绩！”吴江海立刻心领神会。县长又说：“告示要贴出去，咱们抓到了共匪要犯，得让全县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知道了，才会为本县长歌功颂德啊！”于是，写着枪毙共匪王天凯的告示张贴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高个子看着告示慢慢地转过头来，他正是王天凯。
当王天凯回到他藏身的货物仓库时，一个名叫苏岩的小伙子长松了一口气：“哎哟，政委，原来您没事啊？我还以为您被捕了，趁保安队不注意，揭下了这张告示。本打算开会的时候让同志们看，组织营救呢！”
王天凯接过苏岩手里的告示说：“是要组织营救，这告示上说我化名海猫在虎头湾被捕。其实，虎头湾真有一个人叫海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枪毙海猫的告示也被贴在了虎头湾镇的大街小巷，赵洪胜看过后，抬脚来到赵家的祖宗祠堂，祠堂的供桌上除了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一个写着赵玉梅的名字的小牌位。赵洪胜跪倒在地，双掌合十：“玉梅，告诉你一声，那个叫海猫的不是你儿子。你被骗了！他是共匪，共匪的头目，他叫王天凯。政府已经贴出了告示，判了他枪决！唉，想当初答应让你和吴家的那个穷鬼吴明义合葬，那是万不得已！我知道，你可能会很高兴，可是我不痛快！所以你的坟地我是不会去的，一辈子都不会去！今天我在这儿给你摆个牌位，给祖宗摆供烧香的时候，也带你一份……”
吴乾坤不像赵洪胜那么虚情假意，他在客厅扯出一条直肠子，当着吴家人的面大叫：“枪毙海猫太好啦！这个孽障闹得咱们吴家不得安宁。不枪毙，难解我心头大恨！”
吴四爷随即附和：“是啊！尤其是被当作共产党枪毙，这个理由好啊！自从上次老二带着海猫回来一闹，让吴明义和赵玉梅合葬，好多穷鬼们就私下议论，甚至开始怀疑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现在清楚了，这是共匪搞的鬼。搞鬼的人会被枪毙，看那些穷鬼们以后还敢不敢议论，还敢不敢怀疑祖宗！”
吴八叔也说：“咱吴家的族长就是高人一筹，您把海猫当作共产党送出去，这主意实在是太高了，我们这死脑袋瓜子，打死都想不到啊！”
吴乾坤侧脸与春草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很明显，他对她出的这个主意比较满意。春草儿还了吴乾坤一个眼神儿，喜形于色。
吴乾坤哈哈大笑：“不管怎么样，孽障就要被枪毙了，飘在咱们虎头湾空中的阴云就要散了，我吴乾坤也算出口恶气呀……”
一直待在天井里的吴若云一听这话气坏了，她刚要冲进客厅，却被身后的林家耀一把拉住：“若云，你要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海猫？”
吴若云一愣：“不关你的事！这群老封建为了自保，合伙出卖了海猫，我要找他们理论！”
林家耀劝道：“枪毙海猫的告示我也看到了，你进去理论也没用，你们吴家不是以孝治家吗？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吴世伯争吵，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会让别人笑话！”
吴若云气愤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海猫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当作共产党枪毙！”
“我们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告示上不是说要等省城的批复吗？我这就去找我叔叔，把真相告诉他！”听了此话，吴若云喜出望外。林家耀又说：“去省城来回大概需要两天，我这就动身。”
“家耀少爷，我替海猫谢谢你！”为了海猫，吴若云动了真情。
对海猫动了真情的还有赵香月。她是听人念了告示才知道海猫要被枪毙的。她回到家，冲着奶奶就嚷：“奶奶，海猫什么时候成了共产党了？那天在海神庙他和大小姐说的那些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从小就被大小姐给了一个瞎老太太，之后二十年一直跟着瞎老太太四处流浪要饭，他咋就成了共产党了呢？这明摆着就是那些大老爷们恨他，想让他死，就勾结保安队，编出的瞎话！”
香月奶奶没好气地说：“你朝着我嚷什么嚷，又不是奶奶要枪毙海猫！再说啦，那告示都贴出来了，告示上说的还能是瞎话？”
“告示上说的就是真的啊？这些年收捐收税，哪回告示上不是写着收了钱，让保安队保护咱们老百姓？可结果呢？保安队来了虎头湾，连下蛋的母鸡他们都抢，那告示上写的能信吗？”
一提到钱，香月奶奶不禁打个寒噤：“你不提钱我倒还忘了，在坟地里海猫交给你的那些钱，你赶紧还给族长大老爷！”
“凭什么还他？钱又不是他给我的，该还给谁账簿上记着呢。等我找个认字的人帮着，一家一户还给他们。海猫交代的事，我得办好！”赵香月说着，收拾了几件衣服，用包袱一卷，起身就走。
香月奶奶拉住她说：“你个死丫头，你上哪儿去？”
“去县城！找海猫！”
听完赵香月的话，香月奶奶马上说：“那海猫马上就要被枪毙了，你去哪儿找他呀？”
赵香月说：“不还没枪毙吗？不都说死刑犯临死之前得让家人见上一面吗？我是他小姨，我去看看他！”
香月奶奶哭道：“哎呀！你疯了吧？你啥时候成了他小姨啦？他爹啊，都赖你没本事，一早她要去给大小姐披麻戴孝，你这当爹的拦也拦不住。你瞧瞧，你瞧瞧，这下好了，这是中邪了呀！准是赵玉梅的魂儿附了她的身哪！你快拿绳子把她捆了，赶紧请道士到家里把她的魂儿招回来吧！”
“奶奶，我好好的，拿绳子捆我干吗？请道士不用给钱啊？你们要有钱你们就请吧，我走了。”说着，香月就要走。
半天没说话的赵老气突然大喊：“你给我站住！香月，你老实地说清楚，你和海猫到底咋回事儿？”
赵香月停下脚步，说：“爹，什么到底咋回事儿啊？”
“那个孽障沉海的那天，你一早就出去了，晚上才回来。你说，是不是你在海里救了那个孽障？还有，你没事就往捻匠铺跑，宁可自己饭不吃也要给他送去，还让你兄弟给你跑腿，你跟他之间到底是咋回事儿？”
“您别瞎猜了，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爹，您就放心吧，我有分寸，办完了事我就回来！”赵香月说完，挟起包袱，拔腿就跑。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跟赵大橹撞个正着。
赵香月怒道：“赵大橹，你在偷听？”
赵大橹忙答道：“我……我没偷听！我来是想找你商量事儿的，正赶上你们说话，我听见了，咋了？你真想进县城见海猫？那孽障是被保安队抓走的，保安队的人都是畜生，你个姑娘家，你把自己往畜生窝里送啊！”
赵香月一字一顿地说：“赵大橹，我告诉你，偷东西的是贼，偷听人说话的也是贼，你少跟着我！”
赵香月脚步匆匆地走在山间小路上，满脑子都是海猫。未出年正月，天气依然寒冷，西北风就像千万把小刀片，“刺刺啦啦”划在赵香月裸露的脸颊和手心手背上。但她心里揣着一团火，倒也不觉得冷，额头上香汗津津。
海猫正在牢房里想三想四，五脊六兽，突然门被推开，老斧头把一个托盘端到海猫眼前。托盘上有几碟炒菜，还有一个小酒壶和一个小酒盅。海猫以为这是吴大队长送来的，他不明白，他已经死到临头了。
为了赶在临死前看海猫一眼，赵香月换上一身破烂衣服，还把头上的长辫子藏在了一顶破毡帽里，粉嫩俊美的脸上也抹上了一层黑糊糊的泥巴。她学着小要饭的样子，晃起肩膀走进了保安队大院。
泥鳅听站岗的喽啰报告有人想见海猫，便大摇大摆地来到赵香月面前盘问：“什么海猫？那是共匪要犯王天凯，你要见他？你谁啊？”
赵香月说：“我是个要饭的，我跟他一起要过饭，他就认了我这个弟弟，我听说他被你们抓起来了，想看看他，不行吗？”
“不行！”泥鳅说着不由得打量起赵香月，“哎，你是个女的吧？”
赵香月愣了一下神儿，急中生智，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我生下来就半男不女的，所以我爹娘不养活我，把我扔出了家门我才要饭的！”
“半男不女？那你说说，你找你哥哥干吗？”泥鳅问道。
“我找我哥哥送钱，我哥哥走的时候把一笔钱放在我这儿了。”
“送钱？哈哈……你个小叫花子可乐死我了，你想进监狱见他给他送钱？笑话，你要是给大爷我送钱，八成还能见他；给他送钱，滚！”泥鳅说罢，掉头就走。
赵香月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边追边说：“这位大官儿，您说给您送钱，就能见到海猫，是真的吗？”
“你有多少钱，拿出来让老子看看！”
赵香月解开背在肩上的包袱，咬咬牙，拿出一大摞钱塞到泥鳅手里：“就这些了，全给您！我哥要饭要了二十多年，就攒下这么点儿。钱都给您了，您可得说话算数，带我去见我大哥呀。我打眼一看就觉得您是好人，您帮了我，准能升官发财，娶漂亮媳妇，生一堆儿子！”
泥鳅笑道：“你个半男不女的夹生货，嘴倒挺甜的。行了，跟我走吧！”
赵香月紧紧跟着泥鳅来到关押海猫的监狱。这时，海猫已经吃饱喝足，老斧头告诉他，被判了死刑等着挨枪子儿的人才会有这种待遇。他还告诉海猫，他的案子报到省城去了，就等着批复了。按规矩这几天顿顿好吃好喝，从古至今，这叫上路饭，断头酒。
海猫绝望之余，心想老子光好吃好喝还不行，还得加个好睡才对。于是，他倒头就睡。正睡得天昏地暗，牢门被打开了，泥鳅冲着老斧头喊道：“老东西，出来，给这个小叫花子腾个地方，让他们说会儿话！”昏暗的灯光下，老斧头看一眼呼呼大睡的海猫，木讷地起身跟着泥鳅走了。
赵香月见老斧头跟着泥鳅已经远去，便迫不及待地对蜷缩在地铺上的海猫低声嚷叫：“海猫，是我，我是你小姨……”
海猫猛地惊醒，他发现一个叫花子站在牢房门口，立即冲了过去，仔细地辨认着，但还是没有认出来。赵香月索性把毡帽摘掉，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飞泄在肩头。
海猫眼睛一亮：“小姨，真的是你？你怎么成这样了？你就为了见我，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是我害了你！”
赵香月没好气地说：“我不这样能见到你吗？你少假惺惺的，我问你当时让你离开虎头湾，你为什么不走？”
“我……我要为我爹我娘申冤报仇啊！”
赵香月打断海猫：“所以你就和吴若云勾结了吴江海祸害我们赵家？你娘可姓赵，你这么做对得起你娘吗？”
“我没跟他们勾结！我要跟他们是一伙的，我能被判死刑吗？我都要挨枪子儿了，小姨你还怀疑我？”
赵香月愣住了，一下心疼了起来：“你知道了？我还以为你被蒙在鼓里呢！”
“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可是他们给我鱼吃，给我肉吃，还给我酒喝，我一打听就知道了……我海猫白活了二十多年，被吴江海这个狗杂种骗了！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是我爹我娘用命给我换来的捻匠铺！可是在那房子里我连一个整觉我都没睡过，就要挨枪子儿了。小姨，我冤哪！”海猫越说越伤心，满脸是泪。赵香月更是泪如泉涌，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海猫呜呜地哭着：“我都答应我爹我娘了，我要娶房媳妇，好好过日子，给他们生孙子，再让他们的孙子生重孙子！可是现在……到了阴曹地府我咋跟他们交代啊……”赵香月正疑惑他什么时候答应他爹娘的，海猫缓缓道出昨天的梦。赵香月才明白这原来是他做的梦。只听海猫哭道：“其实挨枪子儿没啥可怕的，死了就能跟我爹娘一家团聚，多好啊，可我就是觉得冤，我白活了二十年，连媳妇都没娶上……”
赵香月制止住他，不让他再哭下去。当海猫问她为什么来看他时，赵香月也不知道为啥，寻思半天才找了个借口：“那些钱，咋办？”
“不跟你说了嘛，让你挨家挨户地帮我还给赵姓的族人。”
听了这话，赵香月气愤地说：“你到现在还这么想？虎头湾把你当了共产党卖给了吴江海，你还还他们钱，你可真够没心没肺的！”
“噢，我明白了，说我是共产党？嘿，我还真认识个共产党，我要是能变成他就好了！”海猫心有向往，转头对赵香月说，“我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呢，怎么一下把我抓到这儿了，还要枪毙，原来是虎头湾把我给卖了！呵呵……那也得还钱！算计我的，准是吴乾坤和赵洪胜，还有那些有钱的大老爷们。就说你们姓赵的吧，我娘的穷亲戚也不少，他们看我的眼神儿都挺和气的。不说别人了，起码小姨对我恩重如山！小姨家的钱，我必须得还！还有帮我娘挖坟的大个子，虽说他打过我，可他人不错。因为我半年都白干了，那我还能贪下他家的钱？还求小姨挨家挨户都还给他们！死，我也不能欠下这些人情！”
“好样的！”香月赞道，又为难地说，“可是……为了能见到你，我花了不少，没剩那么多了。”
“那就拣穷的还，谁家穷先还谁，虎头湾的好些穷苦人，过得比我还不如呢，我自己给我爹娘做了棺材，就是为了把钱还到他们手里！小姨，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赵香月点了点头：“好，你放心吧，就算是族长大老爷知道了要打我板子，我也帮你把钱还回去！”
海猫笑嘻嘻地瞅着赵香月：“小姨，你真好，其实你就是和我娘一样漂亮的女人，我这辈子要是能娶你当媳妇就好了！”
赵香月嗔怪道：“不许胡说八道，我是你小姨，没大没小的！”
“小姨，我都死到临头了，你就别糊弄我了，我知道你就是我娘的使唤丫头，不是啥近亲。我娘要是还活着，我一定求她做主把你嫁给我！”
赵香月羞得脸颊透红：“死海猫，你再胡说，我走了啊！”
海猫忙说：“别，别，别，好不容易花钱进来的，再陪我说两句话呗，我多可怜……我还不如我爹娘呢，他们走了，好歹有我给他们收尸，我死了，八成得被野狗叼走，那可就惨了！要是被野狗叼走了，下辈子我就托生不成人了……”
“你放心，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赵香月说话算数！”赵香月保证道。
海猫感动得泪眼婆娑，愣愣地看着赵香月。这时，牢房门口也有人愣愣地看着，不过他看的是赵香月的一头长发。这人就是泥鳅！
一钩银月挂在天边，赵香月离开海猫，心里淌着泪，脚下坠了铅，在县城街巷踯躅而行。突然，赵香月意识到身后有人，忙将毡帽扣在脑袋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泥鳅一把从后面抱住了赵香月的腰：“你别走呀，你以为你把头发藏在毡帽里，我就认不出是男是女啦？告诉你，小娘儿们，跟大爷回家，从此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你再也不用要饭了！”
赵香月尖声大叫，赵大橹突然从黑暗处蹿了出来。他抡起拳头向泥鳅的脑袋砸去。泥鳅被打得一个踉跄，手一松放开香月，扭头吆喝：“你找死啊？”
赵大橹不愧是大秧歌队的乐大夫，他曾得到过莱阳二林子技击术的真传，身手确实了得，三拳两脚就把泥鳅打了个狗啃泥。然后，他拽起赵香月的手便跑。泥鳅在地上喘息着摸出枪，枪口直对着落荒而逃的赵大橹和赵香月。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泥鳅扣动扳机之际，苏岩一脚踩住了他握枪的手。泥鳅声声惨叫，苏岩低声吼道：“叫？再叫一声我拧下你的脑袋！”
说话之间，两名大汉将泥鳅装进麻袋，扛进一个货物仓库。穿着长袍的王天凯走了出来，说：“哎，不是跟你们说我要跟泥鳅兄弟交朋友吗？你们怎么这么对待贵客？来，来，来，给他松开。”苏岩把泥鳅从麻袋里掏出来，泥鳅睁眼一看，他的枪在苏岩的手里端着，两名大汉立在眼前，便意识到自己跑不了，连忙赔笑：“各位好汉，哪条路上的？”
王天凯说：“旱路水路都蹚，大路小路也走，人在江湖混碗饭吃，哪条路不重要，关键是交朋友最重要！来，来，来，坐！”
泥鳅看着桌上的饭菜，有些胆怯：“各位好汉，咱们一没怨，二没仇，天不早了，放我回吧？我可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孩子嗷嗷待哺……”
王天凯慢条斯理地说：“哎，泥鳅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真心想跟你交朋友，你咋不跟我说实话呢？据我所知，你泥鳅上无老，下无小，媳妇倒是不止一房。我诚心跟你交朋友，能不打听打听兄弟的底细？坐吧！”
泥鳅只好坐下，王天凯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泥鳅不明就里，动都不敢动。苏岩一步蹿过去，用枪顶住泥鳅的后背：“离我大哥近点儿！”
泥鳅吓了一跳，只好坐到了王天凯的身旁。王天凯扳起他的肩膀：“泥鳅兄弟，再靠近点儿，咱们哥俩今天交个朋友，拍张照片留个纪念！”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镁光灯一闪，泥鳅和王天凯的笑容便被照片记录了下来。王天凯转身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泥鳅，一杯擎在眼前：“好了，泥鳅兄弟，我王天凯敬你一杯！”
“王天凯？”泥鳅吓得“腾”地站了起来，却被苏岩的枪又逼到座位上。
王天凯品着酒，说道：“看来泥鳅兄弟对我的名字很熟悉啊。但是，我绝不是被你们关在监狱里的那个替死鬼，我是真的，如假包换！”
狱警摇着头，理都不理地走了。海猫知道再喊也没有用了，他看着身边的环境，有点心虚，不太确定自己是被请来的还是抓来的。这时，满头乱发的老斧头提着一个破桶走过来，他递给海猫一个碗，舀一勺烂糊糊的糙米菜叶子倒在里面，说：“这是你的，吃吧！”
海猫鼻子凑到碗边，闻了闻：“还挺香的，你们吴大队长真讲待客之道。哎，你认识他吧，你帮我谢谢他，我们俩是有交情的！”
海猫所以这么说，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担心新来乍到的吃了亏。可是老斧头没理他，径自走了，海猫有些失落，蹲在地上，抓起碗里的饭就往嘴里塞，不料老斧头突然回头问道：“哪儿来的？”
海猫一愣：“哟！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我虎头湾来的。”
一听“虎头湾”三个字，老斧头睁大双眼，仔细辨认着：“虎头湾？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姓吴还是姓赵？”
“我既不姓吴也不姓赵。哦，不对，我既姓吴也姓赵。也不对，那都是将来的事儿，到底姓什么我还没想好呢，那要看将来是我爹他们家人对我好，还是我娘他们家人对我好。现在我姓海，我叫海猫。”
老斧头又问：“那你在虎头湾住在吴家还是赵家？”
“我住自己家，就是虎头湾那个捻匠铺，我爹娘用命给我换来的房子，挺宽敞的，还有干捻匠活的家伙，我海猫这辈子有着落了。”
听了海猫的话，老斧头吃了一惊，可能他在监狱待惯了，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轻声说：“捻匠铺？嘿，咱们俩怎么这样有缘啊？”老斧头哪里知道，这个缘是吴江海让他跟海猫结下的。
话说吴江海离开虎头湾，一边命人将海猫送进大牢，一边向县长做了汇报。不料县长听罢，眼睛瞪得溜圆：“废物！你保安队全军出动，这么大的动静，去了两天，就给我抓了一个共产党回来？”
吴江海解释道：“虎头湾总共两千六百四十三口，我按着人头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真就一个共产党。不过，这个共产党一个顶十个……”
县长打断他的话：“你放屁！除非他是王天凯。”
吴江海阴笑着说：“他可以是王天凯啊！”
“别他娘的放屁了，虎头湾都是老坐地户，谁不知道谁呀？都沾着亲带着故的，你抓回谁来不得有一堆人做证，他怎么能是王天凯呀？”
“县长大哥，您有所不知，这个人他不是虎头湾的老坐地户，没爹，没娘，还没姓，您说他是王天凯，他就是王天凯。”
县长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让我想想，哎，有点儿意思……”
循着县长想出来的那点“意思”，吴江海亲自提审海猫。海猫仿佛见到了亲爹似的，说：“吴大队长，我一直找您呢，您是知道的，我跟吴大小姐同生共死过，那交情还有的说？您是她叔叔，那就是我叔叔，咱们爷俩之间有啥事用不着到这种地方来说啊……”
吴江海说：“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你过得好不好，但是我们这儿有规矩，都得在这里边问，你坐吧！”海猫坐在吴江海指着的对面的椅子上。“我上次在虎头湾给你做主以后，吴家和赵家都给没给你钱？听说你没拿这钱去买棺材，自己给你爹娘各做了一口？后事料理完了吧？”
海猫讨好地答道：“还没完利落呢，就差竖碑了，我让您家大小姐给写碑，她识字断文，保证能写好了！您赶紧放我回去吧，人家帮我忙，我总得谢谢吧？”
“你别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嘛。我这也是公事公办，你就把这些日子在虎头湾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好好说说，本大队长听听，文书记记，也就算这个案子了结了，好吧？”吴江海指了指一旁的文书。
海猫来了精神：“哎，您走了以后啊，我海猫冥思苦想，那是三天三夜没睡觉啊，一口水我都没喝，滴米未进，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好歹一百多斤，五尺汉子，爹娘虽然死了，可是我得好好地活着，活出个人模样来！”
海猫激动了起来，一会儿站，一会儿坐，连说带比画，吴江海向文书瞟了一眼。文书开始记录。海猫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文书记得手腕子酸软。最后，文书起身拿着记录好的纸给吴江海看。
吴江海接过看了看，点了点头，将口供递给海猫：“你就画个押吧！”
文书指导海猫在大拇指上蘸满了印泥，摁在了摞好的几页纸的缝隙上和落款处。落款处白纸黑字写着“王天凯”三个字，可惜海猫一个字也不认识。他很满意自己的手印摁得不偏不斜，清清楚楚。
海猫没想到自己又被送回牢房，更没想到竟和老斧头关在一起。他有些纳闷地问：“你不是送饭的吗？怎么也进我这屋了？”
老斧头苦笑道：“我跟你一样，也是犯人，就住这屋，该送饭的时候送饭，没事的时候就在这儿等死……”
海猫急忙撇清关系：“等死？那你犯的可是重罪！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吴大队长请来的！”
“请来的？到这种地方还用得上请吗？”老斧头打量着四周，“哎，小兄弟，你刚才过堂过得怎么样？”
海猫立时神气起来：“过堂？根本没人问我话，就让我一个人说，我这副伶牙俐齿三寸不烂之舌算是派上用场了！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我那是口若悬河啊！旁边那家伙一直用笔记，洋洋洒洒好几张大板纸啊！我就是不认字，真可惜了！那几张大板纸要是交到说书先生手里，稍微编一编就能说上一段好戏！其实我海猫的身世，比说书先生说的还像书啊！”老斧头看着海猫眉飞色舞的样子，知道这又是一个被骗了的无知青年。
谁承想他的无知，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他的所谓“供词”放到县长的案头，一支毛笔蘸着朱砂在王天凯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旁边写了四个字“立即枪毙”。县长把笔一放，站在一旁的吴江海说：“县长大哥，我现在就去安排，天黑之前就毙了这小子！”
县长摆摆手：“那不行，咱们抓到的可是共匪要犯王天凯，你们把口供都整理好，报到省里去。等上峰看到这些文书，也就是看到了大哥我的政绩！”吴江海立刻心领神会。县长又说：“告示要贴出去，咱们抓到了共匪要犯，得让全县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知道了，才会为本县长歌功颂德啊！”于是，写着枪毙共匪王天凯的告示张贴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高个子看着告示慢慢地转过头来，他正是王天凯。
当王天凯回到他藏身的货物仓库时，一个名叫苏岩的小伙子长松了一口气：“哎哟，政委，原来您没事啊？我还以为您被捕了，趁保安队不注意，揭下了这张告示。本打算开会的时候让同志们看，组织营救呢！”
王天凯接过苏岩手里的告示说：“是要组织营救，这告示上说我化名海猫在虎头湾被捕。其实，虎头湾真有一个人叫海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枪毙海猫的告示也被贴在了虎头湾镇的大街小巷，赵洪胜看过后，抬脚来到赵家的祖宗祠堂，祠堂的供桌上除了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一个写着赵玉梅的名字的小牌位。赵洪胜跪倒在地，双掌合十：“玉梅，告诉你一声，那个叫海猫的不是你儿子。你被骗了！他是共匪，共匪的头目，他叫王天凯。政府已经贴出了告示，判了他枪决！唉，想当初答应让你和吴家的那个穷鬼吴明义合葬，那是万不得已！我知道，你可能会很高兴，可是我不痛快！所以你的坟地我是不会去的，一辈子都不会去！今天我在这儿给你摆个牌位，给祖宗摆供烧香的时候，也带你一份……”
吴乾坤不像赵洪胜那么虚情假意，他在客厅扯出一条直肠子，当着吴家人的面大叫：“枪毙海猫太好啦！这个孽障闹得咱们吴家不得安宁。不枪毙，难解我心头大恨！”
吴四爷随即附和：“是啊！尤其是被当作共产党枪毙，这个理由好啊！自从上次老二带着海猫回来一闹，让吴明义和赵玉梅合葬，好多穷鬼们就私下议论，甚至开始怀疑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现在清楚了，这是共匪搞的鬼。搞鬼的人会被枪毙，看那些穷鬼们以后还敢不敢议论，还敢不敢怀疑祖宗！”
吴八叔也说：“咱吴家的族长就是高人一筹，您把海猫当作共产党送出去，这主意实在是太高了，我们这死脑袋瓜子，打死都想不到啊！”
吴乾坤侧脸与春草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很明显，他对她出的这个主意比较满意。春草儿还了吴乾坤一个眼神儿，喜形于色。
吴乾坤哈哈大笑：“不管怎么样，孽障就要被枪毙了，飘在咱们虎头湾空中的阴云就要散了，我吴乾坤也算出口恶气呀……”
一直待在天井里的吴若云一听这话气坏了，她刚要冲进客厅，却被身后的林家耀一把拉住：“若云，你要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海猫？”
吴若云一愣：“不关你的事！这群老封建为了自保，合伙出卖了海猫，我要找他们理论！”
林家耀劝道：“枪毙海猫的告示我也看到了，你进去理论也没用，你们吴家不是以孝治家吗？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吴世伯争吵，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会让别人笑话！”
吴若云气愤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海猫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当作共产党枪毙！”
“我们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告示上不是说要等省城的批复吗？我这就去找我叔叔，把真相告诉他！”听了此话，吴若云喜出望外。林家耀又说：“去省城来回大概需要两天，我这就动身。”
“家耀少爷，我替海猫谢谢你！”为了海猫，吴若云动了真情。
对海猫动了真情的还有赵香月。她是听人念了告示才知道海猫要被枪毙的。她回到家，冲着奶奶就嚷：“奶奶，海猫什么时候成了共产党了？那天在海神庙他和大小姐说的那些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从小就被大小姐给了一个瞎老太太，之后二十年一直跟着瞎老太太四处流浪要饭，他咋就成了共产党了呢？这明摆着就是那些大老爷们恨他，想让他死，就勾结保安队，编出的瞎话！”
香月奶奶没好气地说：“你朝着我嚷什么嚷，又不是奶奶要枪毙海猫！再说啦，那告示都贴出来了，告示上说的还能是瞎话？”
“告示上说的就是真的啊？这些年收捐收税，哪回告示上不是写着收了钱，让保安队保护咱们老百姓？可结果呢？保安队来了虎头湾，连下蛋的母鸡他们都抢，那告示上写的能信吗？”
一提到钱，香月奶奶不禁打个寒噤：“你不提钱我倒还忘了，在坟地里海猫交给你的那些钱，你赶紧还给族长大老爷！”
“凭什么还他？钱又不是他给我的，该还给谁账簿上记着呢。等我找个认字的人帮着，一家一户还给他们。海猫交代的事，我得办好！”赵香月说着，收拾了几件衣服，用包袱一卷，起身就走。
香月奶奶拉住她说：“你个死丫头，你上哪儿去？”
“去县城！找海猫！”
听完赵香月的话，香月奶奶马上说：“那海猫马上就要被枪毙了，你去哪儿找他呀？”
赵香月说：“不还没枪毙吗？不都说死刑犯临死之前得让家人见上一面吗？我是他小姨，我去看看他！”
香月奶奶哭道：“哎呀！你疯了吧？你啥时候成了他小姨啦？他爹啊，都赖你没本事，一早她要去给大小姐披麻戴孝，你这当爹的拦也拦不住。你瞧瞧，你瞧瞧，这下好了，这是中邪了呀！准是赵玉梅的魂儿附了她的身哪！你快拿绳子把她捆了，赶紧请道士到家里把她的魂儿招回来吧！”
“奶奶，我好好的，拿绳子捆我干吗？请道士不用给钱啊？你们要有钱你们就请吧，我走了。”说着，香月就要走。
半天没说话的赵老气突然大喊：“你给我站住！香月，你老实地说清楚，你和海猫到底咋回事儿？”
赵香月停下脚步，说：“爹，什么到底咋回事儿啊？”
“那个孽障沉海的那天，你一早就出去了，晚上才回来。你说，是不是你在海里救了那个孽障？还有，你没事就往捻匠铺跑，宁可自己饭不吃也要给他送去，还让你兄弟给你跑腿，你跟他之间到底是咋回事儿？”
“您别瞎猜了，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爹，您就放心吧，我有分寸，办完了事我就回来！”赵香月说完，挟起包袱，拔腿就跑。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跟赵大橹撞个正着。
赵香月怒道：“赵大橹，你在偷听？”
赵大橹忙答道：“我……我没偷听！我来是想找你商量事儿的，正赶上你们说话，我听见了，咋了？你真想进县城见海猫？那孽障是被保安队抓走的，保安队的人都是畜生，你个姑娘家，你把自己往畜生窝里送啊！”
赵香月一字一顿地说：“赵大橹，我告诉你，偷东西的是贼，偷听人说话的也是贼，你少跟着我！”
赵香月脚步匆匆地走在山间小路上，满脑子都是海猫。未出年正月，天气依然寒冷，西北风就像千万把小刀片，“刺刺啦啦”划在赵香月裸露的脸颊和手心手背上。但她心里揣着一团火，倒也不觉得冷，额头上香汗津津。
海猫正在牢房里想三想四，五脊六兽，突然门被推开，老斧头把一个托盘端到海猫眼前。托盘上有几碟炒菜，还有一个小酒壶和一个小酒盅。海猫以为这是吴大队长送来的，他不明白，他已经死到临头了。
为了赶在临死前看海猫一眼，赵香月换上一身破烂衣服，还把头上的长辫子藏在了一顶破毡帽里，粉嫩俊美的脸上也抹上了一层黑糊糊的泥巴。她学着小要饭的样子，晃起肩膀走进了保安队大院。
泥鳅听站岗的喽啰报告有人想见海猫，便大摇大摆地来到赵香月面前盘问：“什么海猫？那是共匪要犯王天凯，你要见他？你谁啊？”
赵香月说：“我是个要饭的，我跟他一起要过饭，他就认了我这个弟弟，我听说他被你们抓起来了，想看看他，不行吗？”
“不行！”泥鳅说着不由得打量起赵香月，“哎，你是个女的吧？”
赵香月愣了一下神儿，急中生智，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我生下来就半男不女的，所以我爹娘不养活我，把我扔出了家门我才要饭的！”
“半男不女？那你说说，你找你哥哥干吗？”泥鳅问道。
“我找我哥哥送钱，我哥哥走的时候把一笔钱放在我这儿了。”
“送钱？哈哈……你个小叫花子可乐死我了，你想进监狱见他给他送钱？笑话，你要是给大爷我送钱，八成还能见他；给他送钱，滚！”泥鳅说罢，掉头就走。
赵香月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边追边说：“这位大官儿，您说给您送钱，就能见到海猫，是真的吗？”
“你有多少钱，拿出来让老子看看！”
赵香月解开背在肩上的包袱，咬咬牙，拿出一大摞钱塞到泥鳅手里：“就这些了，全给您！我哥要饭要了二十多年，就攒下这么点儿。钱都给您了，您可得说话算数，带我去见我大哥呀。我打眼一看就觉得您是好人，您帮了我，准能升官发财，娶漂亮媳妇，生一堆儿子！”
泥鳅笑道：“你个半男不女的夹生货，嘴倒挺甜的。行了，跟我走吧！”
赵香月紧紧跟着泥鳅来到关押海猫的监狱。这时，海猫已经吃饱喝足，老斧头告诉他，被判了死刑等着挨枪子儿的人才会有这种待遇。他还告诉海猫，他的案子报到省城去了，就等着批复了。按规矩这几天顿顿好吃好喝，从古至今，这叫上路饭，断头酒。
海猫绝望之余，心想老子光好吃好喝还不行，还得加个好睡才对。于是，他倒头就睡。正睡得天昏地暗，牢门被打开了，泥鳅冲着老斧头喊道：“老东西，出来，给这个小叫花子腾个地方，让他们说会儿话！”昏暗的灯光下，老斧头看一眼呼呼大睡的海猫，木讷地起身跟着泥鳅走了。
赵香月见老斧头跟着泥鳅已经远去，便迫不及待地对蜷缩在地铺上的海猫低声嚷叫：“海猫，是我，我是你小姨……”
海猫猛地惊醒，他发现一个叫花子站在牢房门口，立即冲了过去，仔细地辨认着，但还是没有认出来。赵香月索性把毡帽摘掉，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飞泄在肩头。
海猫眼睛一亮：“小姨，真的是你？你怎么成这样了？你就为了见我，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是我害了你！”
赵香月没好气地说：“我不这样能见到你吗？你少假惺惺的，我问你当时让你离开虎头湾，你为什么不走？”
“我……我要为我爹我娘申冤报仇啊！”
赵香月打断海猫：“所以你就和吴若云勾结了吴江海祸害我们赵家？你娘可姓赵，你这么做对得起你娘吗？”
“我没跟他们勾结！我要跟他们是一伙的，我能被判死刑吗？我都要挨枪子儿了，小姨你还怀疑我？”
赵香月愣住了，一下心疼了起来：“你知道了？我还以为你被蒙在鼓里呢！”
“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可是他们给我鱼吃，给我肉吃，还给我酒喝，我一打听就知道了……我海猫白活了二十多年，被吴江海这个狗杂种骗了！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是我爹我娘用命给我换来的捻匠铺！可是在那房子里我连一个整觉我都没睡过，就要挨枪子儿了。小姨，我冤哪！”海猫越说越伤心，满脸是泪。赵香月更是泪如泉涌，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海猫呜呜地哭着：“我都答应我爹我娘了，我要娶房媳妇，好好过日子，给他们生孙子，再让他们的孙子生重孙子！可是现在……到了阴曹地府我咋跟他们交代啊……”赵香月正疑惑他什么时候答应他爹娘的，海猫缓缓道出昨天的梦。赵香月才明白这原来是他做的梦。只听海猫哭道：“其实挨枪子儿没啥可怕的，死了就能跟我爹娘一家团聚，多好啊，可我就是觉得冤，我白活了二十年，连媳妇都没娶上……”
赵香月制止住他，不让他再哭下去。当海猫问她为什么来看他时，赵香月也不知道为啥，寻思半天才找了个借口：“那些钱，咋办？”
“不跟你说了嘛，让你挨家挨户地帮我还给赵姓的族人。”
听了这话，赵香月气愤地说：“你到现在还这么想？虎头湾把你当了共产党卖给了吴江海，你还还他们钱，你可真够没心没肺的！”
“噢，我明白了，说我是共产党？嘿，我还真认识个共产党，我要是能变成他就好了！”海猫心有向往，转头对赵香月说，“我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呢，怎么一下把我抓到这儿了，还要枪毙，原来是虎头湾把我给卖了！呵呵……那也得还钱！算计我的，准是吴乾坤和赵洪胜，还有那些有钱的大老爷们。就说你们姓赵的吧，我娘的穷亲戚也不少，他们看我的眼神儿都挺和气的。不说别人了，起码小姨对我恩重如山！小姨家的钱，我必须得还！还有帮我娘挖坟的大个子，虽说他打过我，可他人不错。因为我半年都白干了，那我还能贪下他家的钱？还求小姨挨家挨户都还给他们！死，我也不能欠下这些人情！”
“好样的！”香月赞道，又为难地说，“可是……为了能见到你，我花了不少，没剩那么多了。”
“那就拣穷的还，谁家穷先还谁，虎头湾的好些穷苦人，过得比我还不如呢，我自己给我爹娘做了棺材，就是为了把钱还到他们手里！小姨，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赵香月点了点头：“好，你放心吧，就算是族长大老爷知道了要打我板子，我也帮你把钱还回去！”
海猫笑嘻嘻地瞅着赵香月：“小姨，你真好，其实你就是和我娘一样漂亮的女人，我这辈子要是能娶你当媳妇就好了！”
赵香月嗔怪道：“不许胡说八道，我是你小姨，没大没小的！”
“小姨，我都死到临头了，你就别糊弄我了，我知道你就是我娘的使唤丫头，不是啥近亲。我娘要是还活着，我一定求她做主把你嫁给我！”
赵香月羞得脸颊透红：“死海猫，你再胡说，我走了啊！”
海猫忙说：“别，别，别，好不容易花钱进来的，再陪我说两句话呗，我多可怜……我还不如我爹娘呢，他们走了，好歹有我给他们收尸，我死了，八成得被野狗叼走，那可就惨了！要是被野狗叼走了，下辈子我就托生不成人了……”
“你放心，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赵香月说话算数！”赵香月保证道。
海猫感动得泪眼婆娑，愣愣地看着赵香月。这时，牢房门口也有人愣愣地看着，不过他看的是赵香月的一头长发。这人就是泥鳅！
一钩银月挂在天边，赵香月离开海猫，心里淌着泪，脚下坠了铅，在县城街巷踯躅而行。突然，赵香月意识到身后有人，忙将毡帽扣在脑袋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泥鳅一把从后面抱住了赵香月的腰：“你别走呀，你以为你把头发藏在毡帽里，我就认不出是男是女啦？告诉你，小娘儿们，跟大爷回家，从此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你再也不用要饭了！”
赵香月尖声大叫，赵大橹突然从黑暗处蹿了出来。他抡起拳头向泥鳅的脑袋砸去。泥鳅被打得一个踉跄，手一松放开香月，扭头吆喝：“你找死啊？”
赵大橹不愧是大秧歌队的乐大夫，他曾得到过莱阳二林子技击术的真传，身手确实了得，三拳两脚就把泥鳅打了个狗啃泥。然后，他拽起赵香月的手便跑。泥鳅在地上喘息着摸出枪，枪口直对着落荒而逃的赵大橹和赵香月。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泥鳅扣动扳机之际，苏岩一脚踩住了他握枪的手。泥鳅声声惨叫，苏岩低声吼道：“叫？再叫一声我拧下你的脑袋！”
说话之间，两名大汉将泥鳅装进麻袋，扛进一个货物仓库。穿着长袍的王天凯走了出来，说：“哎，不是跟你们说我要跟泥鳅兄弟交朋友吗？你们怎么这么对待贵客？来，来，来，给他松开。”苏岩把泥鳅从麻袋里掏出来，泥鳅睁眼一看，他的枪在苏岩的手里端着，两名大汉立在眼前，便意识到自己跑不了，连忙赔笑：“各位好汉，哪条路上的？”
王天凯说：“旱路水路都蹚，大路小路也走，人在江湖混碗饭吃，哪条路不重要，关键是交朋友最重要！来，来，来，坐！”
泥鳅看着桌上的饭菜，有些胆怯：“各位好汉，咱们一没怨，二没仇，天不早了，放我回吧？我可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孩子嗷嗷待哺……”
王天凯慢条斯理地说：“哎，泥鳅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真心想跟你交朋友，你咋不跟我说实话呢？据我所知，你泥鳅上无老，下无小，媳妇倒是不止一房。我诚心跟你交朋友，能不打听打听兄弟的底细？坐吧！”
泥鳅只好坐下，王天凯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泥鳅不明就里，动都不敢动。苏岩一步蹿过去，用枪顶住泥鳅的后背：“离我大哥近点儿！”
泥鳅吓了一跳，只好坐到了王天凯的身旁。王天凯扳起他的肩膀：“泥鳅兄弟，再靠近点儿，咱们哥俩今天交个朋友，拍张照片留个纪念！”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镁光灯一闪，泥鳅和王天凯的笑容便被照片记录了下来。王天凯转身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泥鳅，一杯擎在眼前：“好了，泥鳅兄弟，我王天凯敬你一杯！”
“王天凯？”泥鳅吓得“腾”地站了起来，却被苏岩的枪又逼到座位上。
王天凯品着酒，说道：“看来泥鳅兄弟对我的名字很熟悉啊。但是，我绝不是被你们关在监狱里的那个替死鬼，我是真的，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