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郭靖宇      更新:2023-01-31 18:55      字数:20248
    一九三五年农历十一月初四,中国工农红军胶东游击队在昆嵛山发动了武装暴动。暴动的枪声传到百余公里外的海阳县境内,虎头湾镇的偌大一片高粱挺起纤弱的腰杆,纷纷举起燃烧的火把,似乎正在欢呼这一壮举。秋风吹来,大片高粱摇头晃脑,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高粱地里的秋虫,诸如蟋蟀、蝈蝈、蛐蛐和纺织姑娘们,不知道是因为秋风渐凉,严冬来临,还是天生的本性使然,不甘寂寞,亮开嗓门儿,争相鸣叫,如诉如歌,一声声,一片片,此起彼伏,忽远忽近,把生命的绝唱推到了极致,演绎出一首壮美的秋天鸣奏曲来。


    而在高粱地旁的沟渠间、杂草丛里、灌木林中,趴伏着几十号以一个名唤黑鲨的头目为首,从聚龙岛赶来的海盗。他们屏气凝神,把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正穿行在高粱地里的一辆马车。


    赶车的车把式叫吴天旺,少言寡语,看上去老成可靠。这时,他抱着鞭杆,斜靠在轿门前,正听着轿内传出来的英语诵读。虽然听不懂,但他也打心眼里愿听。因为那是吴家大小姐吴若云的声音,他听着就陶醉、痴迷,就像喝多了一点酒,眩晕,还有点燥热。


    虽然听不懂,却也听得如醉如痴的还有吴若云的丫鬟槐花。她双手托住圆润的下巴,双眼忽忽闪闪地忙着接应主人唇齿间的吐露:“Democracy。”


    吴若云是虎头湾镇吴家族长吴乾坤的独生女,举手投足,温文尔雅,眉宇间透着一股文艺小清新,一派大家闺秀的做派。她今年虚岁十八,在烟台女子中学读书,眼下学校放假,正归心似箭。可她万万没想到,因为父亲十八年前在虎头湾欠下的一桩血债,如今冤家找到她这个做女儿的头上来了。


    正所谓说时迟,那时快,埋在土里的一根绳子被拽起来,兜住了马的双腿,整个马车被兜飞,在半空中翻转、打滚儿。吴天旺虽然是个好车把式,又是吴家大秧歌队的乐大夫,有一身的拳脚功夫,然而,事发突然,他怎么也驾不住辕头,反倒被摔了出去。


    轿内,吴若云主仆二人更惨了。她们毫无防备,双双从轿内被抛到了空中。她们尖声喊叫着,像突然间被惊吓的鸟儿,扑棱棱地在空中飞着。英文词典也随之抛到空中,哗哗啦啦地在空中飞着。


    吴若云眼前是一片片红似火焰的高粱,像血染的绸缎,又像耀眼的云霞,交替飞舞,旋转飘动着打眼前掠过,嗖嗖作响。终于,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土坎子下的一堆高粱秸上。这下摔得可真不轻,吴若云大声咳嗽着,嘴角淌出汩汩鲜血。没等吴若云定下神来,她身下的高粱秸突然被人拱起,一个邋遢的小伙子捂着脑袋,张口就骂:“他奶奶的,砸死你祖宗我了!”吴若云被拱得打了个滚儿,翻身坐起,一头雾水。小伙子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虽然穿着邋遢,人却精神。他起身看见被骂的人是位天仙般的姑娘,顿时有点儿难为情。


    那边的吴天旺早被一个彪形大汉拎着脖领儿拽到了黑鲨面前。吴天旺已缓过神儿来,身子一缩,挣脱大汉的手,挥舞双拳直奔黑鲨。黑鲨顺势接住吴天旺的双拳,冲他便吼:“告诉老子,你轿里拉的什么人?是不是吴乾坤的独生女?”


    吴天旺鼻孔里哼一声,怒道:“是又怎么样?我可把话搁在头里,你胆敢动我家小姐一手指头,我就跟你拼命!”


    黑鲨轻蔑地笑了笑,说:“你这个穷娃子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命!实话告诉你吧,不是我黑鲨不义,实在是我和他爹吴乾坤十八年前的大仇不能不报!”


    这时,传来小头目荣七的喊叫声:“大哥,在这儿呢!”


    黑鲨一听,撇开吴天旺,兀自转身冲了过去,荣七的大砍刀正架在槐花的脖子上,大声喊道:“大当家的,您看哪,这吴家大小姐长得还挺俊!您宰她之前,先让兄弟我当回新郎官儿吧!”离槐花不远的土坎下,小伙子和吴若云瞪大了眼睛观察着。


    黑鲨冲到槐花面前,打眼一看,骂道:“你瞎了眼了!看这打扮,最多是个使唤丫头。刚才飞出去两个,再找,还有一个!”


    黑鲨人高马大,嗓门也大,小伙子听见了,顺脚踢了一下倒在身边的吴若云,低声说:“找你呢……”吴若云调整着呼吸,擦掉嘴角的血,支撑着想爬来,可是怎么也使不上劲。小伙子见没人搭理,便有些生气,扭过身一脚踢在吴若云的屁股上,说:“听见没有,人家找你呢!”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忙缩了缩头,向远处望去。


    黑鲨循声扭过头来,一头长发披肩,双眼充满血丝。吴若云强撑起身体,模模糊糊认出黑鲨,眼睛刹那间布满恐惧。黑鲨也认出了吴若云,手一指,大喊:“在那呢,给我追!”


    吴若云此刻顾不得疼痛,用尽浑身力气,撑起身子就跑。小伙子不明就里,两边看着,扭头对黑鲨说:“嘿,这光天化日的,你们拿着刀要干什么?人家是个姑娘,都摔坏了,你们讲不讲理啊?”


    荣七举着明晃晃的大砍刀,一马当先,吆喝着,怪叫着,率领一众人像一群马蜂似的追过去。小伙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跃而起,也不由自主地追去,边追边喊:“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嘿,嘿,你跑什么呀?”


    被晾在一旁的吴天旺此刻看明白了一切,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马鞭,举起来挥舞着,就像平日里扮演大秧歌的乐大夫那样,跃起身跳到一干海盗面前,声色俱厉地喊着:“都给我住手,哪个敢追,先问问我手里的鞭子!”


    一个小喽啰伸手指着吴天旺,骂道:“臭赶车的,给我滚!”


    吴天旺瞪大了眼睛,一鞭子抡向小喽啰,那鞭梢便像蛇一样地缠在了他的腿上,吴天旺顺势一拽,那人便仰面八叉摔倒在地。荣七见状,停住脚步,转身对吴天旺说:“好你个臭赶车的,敢跟老子使厉害,你活腻歪了是不是!”好虎难抵一群狼,几个海盗三下五除二就把吴天旺打倒在地。吴天旺又咬又踢,真的是拼了命。荣七也不是个善茬,他一个窝心脚将吴天旺踹飞,双手举刀就砍。这时,黑鲨断喝:“七儿,他就是个赶车的,别为难他!”荣七的砍刀硬生生地从吴天旺的头顶移开。


    就这片刻工夫,小伙子和吴若云蹿进了漫山遍野的高粱地,一前一后,疯狂地窜逃、奔跑。小伙子边跑边喊:“你跑什么呀?行走江湖无外乎一个‘理’字,你跟他们讲道理呀!你是个小娘儿们,他们好几个大老爷们儿,没道理杀你!”


    吴若云只顾逃命,哪有工夫跟他理论,见海盗越追越近,跑得更快了。小伙子却更加得意地说个不停:“你呀,这么跑下去也没用,你个小娘儿们跑得过大老爷们儿吗?赶紧停下来跟他们讲理,要真是他们在理,大不了一死!出来混,欠下的早晚得还,这就是江湖!”


    吴若云忍无可忍,扭头骂道:“滚开!别跟着我!”


    小伙子纵身蹿到吴若云身边,说:“好心当作驴肝肺!谁要跟着你了,我好不容易找个地儿想睡个舒服觉,你差点没砸死我!你说,那几个拿大刀的跟你什么仇啊,你偷了人家的宝贝,还是挖了人家的祖坟?小娘儿们,你把实话告诉我,我八成能救你的命。我会讲理,就算没有理,我还会搅三分呢!”


    吴若云强忍不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疯狂地逃跑!然而,她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子弹。荣七恼了,也懒得追了,从腰间拽出枪来,瞄准吴若云“砰砰砰”就是几枪。子弹呼啸而来,从吴若云的头顶飞过,她一时间吓得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小伙子也被吓得抱住脑袋蹲在地上,但他一个大爷们在小娘儿们面前也不能认,于是,壮着胆子起身把被吓蒙的吴若云摁倒在地。子弹蹭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他甚至闻到了子弹划过头皮烧焦毛发的味道。他连声追问:“小娘儿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仇呀,怎么都开上枪了?我说不让你跑吧,你偏跑!这下可好了,你一跑,理都讲不成了!”


    直到这时,吴若云才正眼看了看他,还好,嘴虽贫,脸却福相,便问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小伙子摇摇头:“不是!不是!那哪能呢!”


    “那你跟着我干吗,找死啊?”吴若云脸一翻,推开小伙子,继续往前跑。


    “哎,你还跑啊?我可不跑了。子弹不长眼睛,万一吃了枪子儿,我可没处讲理去。”恰在这时,一梭子弹打过来,在他屁股底下炸起一串烟泡。小伙子跳着双脚,抱着脑袋,吱哇乱叫,他发现自己已无处藏身,也只得朝吴若云的方向跑去。


    吴若云慌不择路,爬上高粱地外的一处黄土坡,但人还没站稳,便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小伙子见状也顺势滑下去,不料两只脚重重蹬在了吴若云的身上。吴若云忍痛爬起来,想继续跑,可脚崴了。小伙子刚要耍贫嘴数落,海盗的呼叫声传来,只见五六个小喽啰跟在荣七屁股后,呼啦啦卷过来,尘土飞扬。小伙子转过身,突然抱住吴若云的腰,连滚带爬地再一次钻进了高粱地。荣七追到黄土坡前,没见人影,却发现了土坡上的痕迹,便大喊道:“弟兄们,准是藏高粱地里了,给我搜!”


    密密匝匝的高粱,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刚刚还欢唱不止的秋虫们,此时此刻噤若寒蝉,只有地头上的几根高粱秸微微地颤动着,发出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高粱的缝隙,隐约可见小伙子把吴若云压在身下。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上,吴若云确实受不了,她用手推着小伙子的脸,使劲挣扎,却无济于事。吴若云想喊想骂,小伙子竟用他的嘴堵住了她的嘴。吴若云满脸涨红,怒目圆睁,要跟小伙子拼命。小伙子忙用眼神示意,吴若云这才发现一把大砍刀逼近了,呼呼有声,一次次从他俩的眼前划过。


    荣七气急败坏地嚷叫着:“跑不远,指定就藏在哪儿了,顺着地垄子给我找,我就不信大活人能钻耗子洞!”小喽啰们抡枪托,挥大刀,展开了地毯式搜查。由于恐惧,小伙子的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滴在了吴若云的脸上。


    黑鲨站在远处的黄土坡上,打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喊道:“废物,你们这群废物!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抓不着,还他娘的开了枪!万一县里保安队得到消息,咱们就走不了了!都听好了,给我撤!”


    荣七忙说:“大哥,别啊!吴乾坤的闺女跑不远,再让兄弟们找一会儿!”


    黑鲨训道:“混账!我说撤就撤!咱们是在海上干活的,这都钻进高粱地里来了,时间耽搁久了,肯定要吃亏。撤,给我撤!”


    终于,海盗们的身影消失在吴若云的视线中,她用力爬起身来,不问青红皂白,抡起胳膊,狠狠地一巴掌抽在小伙子的脸上。小伙子被抽愣了:“哎?你个小娘儿们,凭什么打我?”


    吴若云没好气地说:“你占我便宜!”


    小伙子嚷道:“天地良心,我是为了救你的命!你讲不讲理呀?”


    吴若云自知理亏,语气一缓,问:“你是谁?”


    小伙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我!你是谁?”


    吴若云针锋相对:“我也是我!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小伙子胡搅蛮缠:“我是走路的,累了就躺在高粱地里睡觉的!我都走了两个月了,今天怎么就碰上你了,我长这么大就没跑这么快过!”


    “噢,我明白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在睡觉,我从天而降,偏偏砸在了你身上,对吧?”


    小伙子说:“对呀,就是这个理儿!”


    吴若云说:“让你担惊受怕了,对不住啦!”


    小伙子立刻露出满脸的笑容,说:“嘿,你还挺讲理哩!”


    吴若云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帮帮我,把我背回到出事儿的地方,找到我的丫鬟和我们家长工。”


    小伙子一惊,说:“啊?出事的地方?路也太远了吧?”


    吴若云不冷不热地说:“谢谢你。”


    “谢就不用了,还没背呢……”小伙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跑这么半天的路,我都快累死了,哪背得动你呀?”


    吴若云心领神会:“我给你一块钱。”


    小伙子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不能让人白受累,小娘儿们,你真讲理!”


    吴若云问:“你叫我什么?”


    小伙子说:“小……娘儿们……”


    吴若云脸色一阴:“你放尊重点,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小伙子连忙退后,边退边说:“哎呀,哎呀,哎呀,刚才光顾着逃命了,没细看啊,看你穿这身衣服,就知道你是读大书的,对吧?恕我眼拙,读大书的那都是了不起的人,我应该叫您小先生,您贵姓?”


    吴若云回道:“免贵姓吴。”


    小伙子拍着巴掌说:“能跟吴小先生共同遇此大难,小的真是三生有幸。”


    吴若云发现小伙子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便不高兴地说:“少废话。”


    “是,当着贵人不能说废话,小先生,您请上肩。”


    吴若云强忍脚痛,就要趴在小伙子肩上。没承想一只手刚刚搭在他的肩上,小伙子却突然一闪身转了过来,嬉皮笑脸地伸手道:“小先生,咱俩萍水相逢,之前没有任何交情,您看,要不您先把脚钱给了吧?见着钱再出力,这也是理呀。”


    吴若云厌恶地瞪一眼小伙子,然后在身上摸出一块大洋,放在他手上。小伙子激动不已,连忙去解裤腰带。


    吴若云脸一红,怒斥道:“你干什么?”


    小伙子扭头回答:“对不住,小先生,长这么大,这是我自个儿挣到的头一块现大洋,我得把它收好了不是?”


    吴若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满含羞涩地转过头。小伙子立刻钻进高粱地,慌慌地脱下裤子,将钱藏在了裤兜里。


    硬邦邦的现大洋装进贴身的裤兜,立时染上了自己的体温,这让小伙子无比激动。他十分卖力地背着吴若云,手脚并用,吭吭哧哧地爬上黄土坡。吴若云看到小伙子豆大的汗珠往下淌着,不免有些心疼,便问:“我是不是太沉了?”


    小伙子唱歌似的回答:“不沉,不沉!拿了您的钱就得卖力气,一块现大洋呀,小先生,再沉都值!”


    吴若云淡淡地笑了起来,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不清楚,但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于是,她低头对小伙子细声问道:“我帮你擦擦汗?”


    “别!别让我的脏脸脏了小先生的手!”小伙子显然有些惶恐,他头直摇,甩出的汗珠像雨点似的落在了土坡上。其实,吴若云的手已经凑到了小伙子的脸前,却又停住了。她有点心疼,有点感动,有点动情……突然,吴若云看到两把大砍刀从天而降,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


    黑鲨的守株待兔之计得逞,海盗们狂笑不已。无奈,小伙子只好背着吴若云冲出包围圈,却不料被荣七抬脚踢在胸口上。小伙子踉跄几步,险些从黄土坡上栽下去。可刚稳住重心,荣七的枪就对准了他的脑袋。


    眼见荣七打开枪保险,食指伸向扳机,小伙子突然双手抱住脑袋,一边像狗一样趴在了地上,一边大声喊道:“大英雄饶命呀,我就是个路过的。冤有头债有主,杀人你可得讲理啊……”


    就在荣七愣怔之际,吴若云冷冷地插言:“你们就别杀他了,他不是我们家的人,连个长工都不是,真的是路过的……”此时,脖子被钢刀架住的吴若云很镇定,她扭头看向黑鲨:“你就是黑鲨吧?”


    荣七大吃一惊:“大哥,她认识您。”


    “吴乾坤的丫头,当然认得我。”黑鲨上下打量着这个仇人的独生女儿,说,“丫头,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吧?”


    吴若云冷静地回答:“当然知道,你和我们吴家不共戴天,既然我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我绝不眨眼,这个人跟我没有关系,放了他。”


    吴若云说罢,用手指着趴在地上的小伙子。此时此刻,在小伙子眼中,吴若云简直就是天上下凡的海神娘娘,镇定而无畏,高大而美丽。


    黑鲨没想到吴若云如此仗义,视死如归,不无感慨地说:“佩服!吴乾坤能生出这样的闺女来,令我佩服!好,我给你个面子!荣七,放了那条狗!”


    荣七立刻将枪从小伙子的脑袋上移开,随即挥枪指挥两名海盗,架起吴若云的胳膊就走。这时,小伙子的腿虽然还在不停地颤抖,但他一咬牙硬是跃身而起,紧接着大喊一声:“站——住——”


    黑鲨和荣七闻声转过身,愣愣地看着小伙子甩着肩膀,大踏步地走来。小伙子瞪大了双眼,看着比他高一头的黑鲨以及拿枪的荣七,腿一软,身形一缩,一下子矮了半截,双手抱拳:“两位好汉爷,刚才一搭话,我全听明白了。这位大小姐的家跟你们有仇,你们抓她是为了报仇,有仇必报,天经地义!江湖嘛,欠的总是要还的,我懂!可我这儿也有个理,吴家大小姐给了我一块钱,让我护送她回家,我收了人家的钱,现在没办成事儿,这可就是我的不对了,再有……”


    小伙子指着荣七,以他多年乞讨和摸骨算命积累的经验,继续说道:“刚才这位大英雄,想一枪打碎我脑袋的时候,要不是吴家大小姐开了金口,我就没命了。这可是大恩,知恩不报,那就是不懂天理……”


    “你什么意思?想救人?来,你试试!”荣七说着,将枪口戳在小伙子的脑袋上。


    本来,顺着刚才的话,小伙子的身形已经慢慢挺直了,一见枪口却又缩了回去:“不敢,不敢,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想在各位大英雄手里救人,那不是胡扯嘛。可知恩不报那失的是大义,义要没了,活着就真不如一条狗呢!我打听打听,你们抓她回去,是要千刀万剐啊,还是要点天灯?”


    荣七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想对小伙子开抢,但黑鲨没发令又不敢擅自动手。小伙子见状,心里自然明白“阎王好说,小鬼难缠”的道理。于是,他只管觍着脸讨好黑鲨。最后,小伙子索性要与黑鲨赌一把,他心一横,咬咬牙说:“这么着得了,一不做二不休,你们连我一起带走吧!哪天下手的时候,先宰了我,再杀她,我也就算是报恩了!我拿了人家一块现大洋,不能白拿!”


    吴若云万万没想到小伙子会说出这样的话,突然热泪盈眶,继之心一狠,说:“你——别在这儿耍贫嘴了,还不快滚!”


    小伙子瞅一眼黑鲨,见他心情不错,便对吴若云轻声说道:“我真的不能走,就你这脾气,到了阴曹地府你得吃亏,我跟你一起上路,我比你有眼力见儿,看得出阎王爷的脸色,嘴皮子还比你利落,到了阎王爷那儿我一定帮你好好讲理!”


    吴若云眼里淌着泪,嘴上却发着狠:“你滚!快滚开!”


    黑鲨至此终于明白过来,凑近小伙子问道:“你们俩以前不认识?”


    小伙子一脸诚恳地说:“不认识。”


    黑鲨难以置信地追问:“就为她帮你说了句好话,你要陪她一起死?”


    小伙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啊——不,她还给了我一块钱!”


    黑鲨笑了:“天下还有你这种傻子?”


    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答道:“我不傻,但我讲理!”


    黑鲨听罢,笑了:“好,成全你,一起带走!”


    海阳县志载:明洪武三十一年设大嵩卫于凤城。清雍正十三年裁大嵩卫设海阳县。海阳县下辖凤城和虎头湾,而凤城与虎头湾相距不过数十华里。神秘而古老的虎头湾自古就是抗倭的前沿,也是兵家镇守之要塞。相传明朝名将戚继光率戚家军戍边,就曾于罢归登州后在这里留下吴、赵两位大将军。这两位大将军的后裔,便是如今虎头湾吴、赵两大家族。


    虎头湾依山而建,身后一座光秃秃的青石大山,犹如倒扣着的偌大的头盔,风吹雨打,纹丝不动。镇前那宽阔的海面上,左边一座酷似琵琶的半岛,右边一座状如海龟的孤岛,两岛相望相拥;海神庙拔海而起,巍峨矗立,给这座镇子平添出许多的神秘和威武来。


    更加神秘和威武的还有镇中的一块巨石。巨石上书“虎头湾”三个大字,苍劲有力的笔锋仿佛蕴含着无限杀机,即便太阳的光辉洒在上面,依然阴森。以阴森的巨石为界,吴、赵两大家族相对而居:东边吴家族长吴乾坤的深宅大院,紧紧护着海草房的吴姓渔民一族;西边赵家族长赵洪胜的二层小楼,牢牢遮着海草房的赵姓百姓一家。这两大家族因为积怨太久太深,以至于各行各事;进进出出,各走各族的牌楼。只有广场之上斗秧歌,海神庙里供娘娘,他们才能舞在同一个旗杆下,跪在同一座神像前。


    眼下,在吴家客厅里,族长吴乾坤端坐中央,七八位吴姓家族中的老者围坐在四周,正在议事。


    吴四爷说:“林家和吴家本来就有亲,这一次林大少爷家耀与若云小姐订婚,是亲上加亲!虽说是订婚,可是人家既然答应在虎头湾办,就是给足了咱吴家面子。乾坤,咱要操办得像个样子,给林家一个面子啊!”


    吴八叔说:“关键是订婚那天,林参谋长还要大驾光临。订婚仪式要是办不漂亮,那不是不给林参谋长面子吗?不给林参谋长面子,那就是不给韩司令面子!”


    吴乾坤笑着点了点头,说:“我吴乾坤六十了,就这么一个闺女,给我闺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我可以说是千挑万选呀……”


    吴八叔说:“你这个女婿选得好啊!咱们吴家有了这么硬的靠山,从此以后,看看他们赵家还敢不敢跟咱们争啦!”


    并非隔墙有耳,吴若云定亲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赵家族长赵洪胜耳中。这种时候,他身边也围着本族的几个老者。


    赵洪胜眉头紧蹙,一拍红木椅子的扶手,说:“订婚?订婚仪式娘家办,新鲜!难道他吴乾坤要招上门女婿不成?”


    赵三伯解释道:“不是,吴家大小姐要嫁的是林家!”


    赵洪胜眉毛一挑:“哪个林家?”


    赵三伯回答:“就是早些年的海阳首富,姓林的那一家呀!”


    赵洪胜反问道:“二十年前他们不是举家下南洋了吗?”


    赵三伯接过话茬:“就是啊,也不知道吴乾坤怎么攀上的这门亲。听说林家的长房大少爷林家耀留过东洋,一表人才,已经到了咱们虎头湾啦!”


    赵洪胜没好气地打断赵三伯的话,问:“你别说那些没用的。我问你,韩复榘身边那个姓林的参谋长跟这个林家耀是什么关系?”


    赵三伯回答说:“是他的亲叔叔啊!”


    赵洪胜一口噎住了,不禁气愤地自言自语:“好一个吴乾坤,舍得出去独生闺女,就为了巴结这门好亲戚。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对付我们赵家!”


    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吴乾坤正与人商议自家月圆之事,管家带着从高粱地逃回的吴天旺和槐花匆匆忙忙而进。当听说黑鲨抓走了吴若云后,吴乾坤暴跳不已,大发雷霆。偏在这时,西装革履的林家大少爷家耀在门外求见。吴乾坤说声“不见!”又觉不妥。他快步追上管家,叮嘱道:“你告诉他,就说家里出了点儿事,让他好好在屋里歇着,没事别瞎溜达!”


    目送管家离开,吴乾坤转身告诫吴天旺和槐花:“你们两个废物给我听着,大小姐被海盗劫走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林家大少爷知道,听见了没有?”


    慌慌退出门外的吴天旺和槐花,恰与庭院里的林家耀撞个满怀。林家耀见二人狼狈不堪,不由得张开双臂拦住他们,正想问个究竟,却被管家揽过话头:“两个奴才,老爷说什么你们没记住啊,还不快走!”


    吴天旺和槐花急忙溜走,林家耀顿时生疑,回过身来问管家:“管家,听说就是他们二人去接若云表妹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管家支吾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啊,没……没什么,家耀少爷,就请按老爷说的回屋歇着吧,您新来乍到的,别四处溜达。”管家说完,逃似的转身去了。林家耀不禁心中疑云翻卷。


    就在此时,吴乾坤匆匆来到赵洪胜的府上,请求赵家出人和吴家子弟联手攻打聚龙岛救吴若云。不料赵洪胜一口拒绝:“让赵姓子弟和你一起去聚龙岛打海盗?哼哼,恕我赵洪胜不能从命!”


    吴乾坤强压满腹怒火,据理力争:“二百年前,吴、赵两家的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你赵洪胜不认账了?”


    赵洪胜狡辩说:“老辈儿的规矩是外敌来犯虎头湾,吴赵两家须联合拒敌,不分你我。你闺女吴若云是在虎头湾地界上被海盗抓走的,又何谈外敌来犯?”


    吴乾坤怒道:“赵洪胜,二十年前,我们跟黑鲨的仇是怎么结下的,你心知肚明,不是我吴乾坤一个人的事,你赵洪胜也有一份!今天你竟然见死不救?”


    赵洪胜说:“我们赵家有祖训:子弟练武,保卫乡土。现在你要带着两家的乡勇出海去打聚龙岛,我问问你,这要是海盗的圈套怎么办?你不是置虎头湾的安危于不顾吗?这种蠢事,我赵洪胜绝不会做!”


    吴乾坤气得拂袖而去,走到自家院外,见了林家耀,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一头扎进客厅,乱嚷一气,说什么拿不下聚龙岛,砍不了黑鲨的头,誓不为人!吴四爷和吴八叔毕竟都是“扛着犁具上西天——耕过大地”的人,他们力劝吴乾坤三思而行,说什么海盗狡猾,万一设下埋伏,对吴家可就是灭族之灾。


    吴乾坤曾是打仗布阵之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这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正在这时,林家耀冲进来,张口直言道:“吴世伯,不要听这些人的迂腐之言,对海盗就绝不能手软!您给我一条枪,再让我带上十几个会用枪的,我一定杀光海盗,救回若云表妹。”


    吴乾坤不禁一愣:“家耀少爷,谁告诉你若云被海盗抓走了?”


    林家耀摇头坦言:“世伯,您不必瞒我!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事不宜迟,咱们犹豫的时间越久,海盗就越容易做好准备,等他们真的布下圈套,就真来不及了!要不这样,您给我一条船,我先去探探聚龙岛,给您打个先锋。”


    吴乾坤恳切地说:“家耀,若云被海盗抓走这事,纯属意外,嗯……可千万别跟家里边的长辈说。咱把话再说回来,就算是要打聚龙岛,你也不能去,海盗凶恶得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吴乾坤可对不起你们林家的长辈!”


    林家耀心直话快:“世伯,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么多干什么,您快找个熟悉路的人给我带路!”


    吴乾坤眼珠一转,扭头对身边的乡勇说:“来人,先把林少爷送回屋去,不许他离开房间。”


    两名乡勇将林家耀强行拽走后,吴乾坤和吴八叔等人反复商量,吴家子弟难敌海盗,赵洪胜又不愿出手相助,事已至此,只好到县城求二老爷吴江海了。吴江海既是吴乾坤同父异母的兄弟,又是海阳县城保安队的队长,让他出兵去聚龙岛救自己的亲侄女,当然再合适不过!

    于是,吴乾坤和管家当即策马而去。说来也巧,吴乾坤和管家赶到县城城门下,迎面碰到吴江海正率保安队出城。吴乾坤连忙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吴江海的马前,叫道:“江海呀……”


    吴江海拿眼傲慢地斜视着吴乾坤,心不在焉地问道:“你在叫我?”


    吴乾坤尴尬无比:“是啊,老二。”


    吴江海爱答不理地应着:“有事儿?”


    吴乾坤忍气吞声地说:“有……”


    吴江海挥手打断吴乾坤的话:“有事儿回头再说,本大队长正在执行抓捕共匪的重要任务,没工夫搭理你,让开!”吴江海一拨马头,扬长而去。


    黑鲨命荣七将吴若云和小伙子拉出高粱地,装进捕鱼的老牛网,抬起来便走。他们来到虎头湾的后海边,把捆了手脚的吴若云和小伙子扔到船上,匆匆驶进大海。这时夕阳映红了整个海面,吴若云望着染红的海水一句话也不说;小伙子则趴在船沿上,好一个呕吐。


    不知经过多长时间的折腾,船终于靠上了聚龙岛。聚龙岛是一座远离陆地的孤岛,岛不大,却怪石林立,青山绿水的,很是幽静。在这孤岛的山顶上,一座大殿巍然屹立,直插云天!


    没等黑鲨走进殿门,荣七的六哥——号称聚龙岛军师的荣六率众喽啰迎出来,一片嗷嗷乱叫:“恭喜大哥!恭喜大哥!”


    黑鲨脸一板道:“恭喜个屁,抓个丫头片子回来,有什么好恭喜的?”


    荣六忙嗔怪说:“看大哥这话说的,这小丫头片子不是吴乾坤的掌上明珠吗?大哥,您要砍她的头,我来动手!然后给您亲自送回虎头湾,咱倒想看看吴乾坤见到他闺女的脑袋,会是个什么模样。”


    黑鲨“哼”了一声,说:“杀个丫头片子算什么本事?”


    荣六不禁一愣,忙问:“大哥,不杀呀?”


    黑鲨瞅着荣七说:“我压根就没打算宰了吴若云,要不然何必辛辛苦苦把她带回聚龙岛?”


    毕竟身为军师,荣六试探性地问道:“那,大哥的意思是……”


    黑鲨说:“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是吴乾坤,他不是六十岁就这么一个闺女吗?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拿自己的命来换他闺女的命。”


    荣六恍然大悟:“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兄弟们,虽然大哥这次出岛旗开得胜,可是今天谁也不许沾酒,都把眼睛给我擦亮了,子弹上膛。吴乾坤要是敢来攻咱们聚龙岛,就把他碎尸万段,给大哥报仇!”黑鲨双眼闪着狡黠的光,很明显,他本人就是这个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吴乾坤很想救自己的闺女,却偏偏不让林家大少爷家耀出手。林家耀不解其中原因,使劲地晃着被关的门板,先是世伯世伯地叫,后来直呼其名,一声声“吴乾坤”,毫不客气,到最后,他就差张口骂人了。


    吴乾坤才不管毛头小子那一套呢!他一边命人看好林家耀,一边给吴家乡勇开会。起初,吴乾坤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若云被海盗劫持一事,怕日后遭人嚼舌根。后来得知众人已听说了赵洪胜想看这件事的笑话,又知道了吴江海舍亲情不顾、见死不救的来龙去脉,便索性亮出了攻打聚龙岛,救回大小姐的决心。


    众乡勇吃吴家的饭,受主人的恩,自然一呼百应,摩拳擦掌。吴乾坤被感动得老泪纵横,双手抱拳,高声命令:“好!十个人一条船,立刻出发!”


    “老爷!”正在这时,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扭着身子来到院子,她是吴乾坤的小老婆春草儿。春草儿伸手拍着吴乾坤的肩头,说:“等会儿再走吧!”


    吴乾坤瞟了春草儿一眼,没好气地说:“滚一边儿去,我要办正事!”


    春草儿一反常态,说:“可不是我找老爷啊,老太太让你去,你爱去不去!”


    吴乾坤浑身打个战:“我娘?”


    吴乾坤扔下满院子的乡勇,快步来到八旬老母的床前,轻声问道:“娘,您找我?”


    吴母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指着跟进来的春草儿说:“你,过来。”


    春草儿忙走上前来:“哎,娘,干吗呀您?”


    吴母瞪一眼春草儿,说:“把我扶起来,让我给咱家的大老爷磕个头。”


    春草儿愣了。吴乾坤也愣了:“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吴母仍然不看吴乾坤,而转头对春草儿厉声喊道:“听见没有?我让你把我扶起来,你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扶我一把你也不会呀?”


    春草儿怕挨打,连忙伸手去扶吴母。吴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族长大老爷,老太太我给你磕头!”


    吴乾坤扑通一声先跪下了,嘴里连叫:“娘啊娘,有什么话您快说,儿子听着呢!”


    吴母说:“噢,知道你是我儿子呀?”


    吴乾坤说:“我当然是您儿子。”


    “那你要去跟海盗拼命你都不跟你娘说一声?”吴乾坤傻了。吴母说:“儿子,你多大岁数了?娘要是没老糊涂,你六十了吧?”


    “啊,是……儿子六十了,可黑鲨可恶,绑了若云!那海盗窝子是什么地方?我闺女……”


    吴母突然大喝:“呸!”吴乾坤只能住口。吴母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是为了你闺女,为个丫头片子去跟海盗拼老命?你烧糊涂了吧你!我知道,你心思算尽,想给你闺女找个好婆家,也算是为咱们吴家找个靠山,这都没错。可你也不想想,那丫头片子既然已经进了海盗窝子,那还能有个好?林家还能认这门亲吗?”


    吴乾坤无言以对。吴母继续说道:“这门亲事要是黄了,那丫头片子对咱们吴家就一分钱都不值!你都六十了,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咱们老吴家就你这么一条正根儿!你要是把命丢了,这么大个家业,还不得落到贼老二手里?贼老二要真掌了这个家,还不得把你娘弄死?”吴母步步紧逼,吴乾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娘,若云她……我这个当爹的我不能不去救她啊!”


    吴母一顿手里的拐杖,大叫:“你敢!你要是敢为了这个丫头片子去跟海盗拼命,老娘我就一头撞死!”


    春草儿见吴母真动了气,忙用手拂着她的胸口说:“哎哟,娘,您消消气儿。”


    吴母一把推开春草儿,喊道:“你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给我滚开!”话音未落,吴母看好了一根柱子,嘴里叫着:“我这就撞死!”


    跪在地上的吴乾坤一把抱住了吴母的腿,大叫:“娘,您别,儿子不去了,儿子不去了!”


    吴母一脸的跋扈,在别人面前威风八面的吴乾坤,在他娘面前只有认。


    明白了大当家黑鲨劫持吴若云的用意后,荣六便让荣七带人将她押在大殿外的一个杂物间。因为岛上空闲屋不多,小伙子也被关进了杂物间。能和心目中的小先生关押在一起,小伙子似乎有点儿侥幸,甚至激动。他扭动身躯试图向吴若云靠近,却发现她扑簌簌落下一滴滴眼泪。小伙子心一软,左劝右劝,劝她别害怕,别悲伤,还说人命天注定,该是河里死,井里就一定死不了。没想到他一口一个死的,倒把吴若云说得哭了起来。


    小伙子意识到是自己惹了祸,便自我解嘲:“也是,我倒不怕见阎王爷,可您不行啊,您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荣华富贵,哪舍得死啊!你哭吧,好好哭哭,哪有谁不怕死的?”


    听小伙子这一说,吴若云哭声戛然而止:“我不怕死,人间有什么好留恋的?死了好,死了就能和我娘团聚了。”


    小伙子一愣:“这么说,令堂大人……”


    吴若云直言不讳:“我娘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小伙子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却见吴若云用袖口狠狠抹一把眼泪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为什么非要跟着我找死呢?”


    小伙子一下子被搞蒙了,想了想,不禁脱口而出:“找死?我才不找死呢!你娘不在了,我娘还活着呢!我长这么大还没找着娘呢,我可不想死!”


    吴若云一时间也蒙了,连连追问:“你说什么?没找着娘是怎么回事?”


    并非小伙子卖关子,而是这事要想说清楚真不容易,于是他只好说:“我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再说这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啊。吴大小姐,咱得赶紧想办法跑啊!”


    “跑?怎么可能?黑鲨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一定会杀了我。”


    小伙子瞅了一眼门外三个看押他们的海盗,凑近吴若云低声嘀咕。没承想话还没说完,吴若云便翻了脸,她指着小伙子的鼻子吼道:“你说什么呢?闭上你的臭嘴,你这个龌龊的东西,亏你想得出来。”


    小伙子边示意吴若云门外有人,边压低声音好一阵子劝说。接下来吴若云和小伙子相互配合,先是用小伙子常年藏在身上的麻药麻翻了荣七,后来吴若云以色相挑逗胖子,又以相同的手段麻翻了胖子。


    然而,当吴若云和小伙子第三次给瘦猴下麻药时,不幸被识破。正当瘦猴举枪对准吴若云的时候,小伙子急中生智,先开了枪。“砰!”瘦猴中枪,一头栽倒在地。吴若云这才发现,小伙子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冒着白烟。吴若云和小伙子还同时发现,瘦猴嘴角往外淌着血。很明显,他已经死了。


    “啊,我杀人啦!”小伙子喊叫着,慌乱地将枪扔在地上,埋头就往门外跑。跑了几步又跑回来,一把拽起吴若云的手,边跑边说:“跑!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