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铁血
作者:admin      更新:2023-01-30 19:40      字数:38135
  鹤翔山军营大帐中,朱常洛拿着一卷书看得正自出神,忽然叶赫撩帘进来,一股寒风卷起烛火一阵摇曳,朱常洛放下书,展颜笑道:“你回来啦,奏折送出去了么?”


  接过他送过的热茶喝了几口,淡淡水雾蒸腾而上,一双寒星样的眼睛居然有了些暖意,却依旧深遂明亮,“睿大王爷有令,小的怎么敢不听话,放心吧,已经送出去了。”


  朱常洛低头看书,罕见没有和他斗嘴,这让叶赫倒有些不习惯,凑了过去,“你打了那些狗腿子,依我看他们必定不会甘休,可有什么打算?”


  听叶赫提起这件事,朱常洛嘴角挂着浅笑,眼底神色却透着坚定和不屑,“那些家伙打就打了,有什么打紧,不过咱们也得早做准备了,不用多少天只怕还会有人来的。”烛光下的朱常洛笑得开心,“不过这次,恐怕没有那么好过关。”


  叶赫拧起了眉,瞪着那个笑得好似狐狸的家伙,心里蓦然有些紧,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轻轻放下手中那卷书,“叶赫,你我相交最久,有些事我从不来瞒你,记得以前我和你说过,这天下便是一盘棋,我既已执子,便没有停手的道理。”


  忽然微笑起来,眼底有光一闪,“世人因无法预知黑暗的前路是走向光明还是面临终结,是坐在高堂之上还是躺在黑木棺里,只能一看天意,二就全凭本心,至于走到那一步就到那一步。”话音一转,语气忽然变得自信,“可唐朝王积薪所做棋法十诀有云:动须相应,舍小就大,人生自当如棋,也需正确谋划。”


  叶赫静静的凝视着他,“你的说棋法十诀我也看过,除了你说的那两法,还有贪不得胜、势孤取和之说,”眼底已有了三分怒意三分担忧,“朱小九,行险弄巧,不是你的风格。”


  看着他神色淡淡,拿攸关性命的大事如同说别人一样轻松,叶赫莫名有一种将他痛扁的冲动,可是随后朱常洛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桶雪水淋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时间剩的不多,实在是耽搁不起啦。”


  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有不语惊秋的凄凉。


  看出了他眼神里忧伤和坚定,叶赫眉锋蹙起,寒星般的眼眸锋茫毕露,“你尽管放手去做,有我在,保你平安无事。”


  虎贲前营,演武台上,朱常洛和叶赫、熊廷弼三人站在高台之上,台下孙承宗手执令旗,下边三千军兵气势高昂,军容如山。


  随着孙承宗手中令旗一挥,三千人一声大吼,声可震天动地,齐唰唰对着演武台行了一礼,随即挥刀操盾,操演起来,一招一式,整齐划一。


  三千人的勇猛气势连成一片,动时如江海倒置铺天盖地,静时如五岳屹立坚磐不移。熊廷弼看得眼都直了,只觉得浑身血在沸腾,嘴张开了合不拢来,就连一向冷静的叶赫呼吸都有些凝重。


  只有某人不合时宜的摇了摇头,“不过是花拳绣腿,用来锻炼体魄还行,离我心里的理想队伍差得远了。”


  叶赫和熊廷弼齐齐飞起一对白眼,这还叫弱?那什么叫强?叶赫尤其感触极深,他从小在父汗清佳怒身边长大,对于军事练兵一道颇为精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打造出这样一支悍勇如此的战队?朱小九,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孙承宗手执战旗,手抚短须,三个月来他真的做到了朱常洛要求的什么事也没管,一心只按照新的训练方法来练兵,如今战果初现,望着雅雀无声,笔直如剑的三千勇士,孙承宗欣慰中更有敬色,因为他知道,能够撑过训练站到此地的每一个军士,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勇气,他们每一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眼光转到台上朱常洛的脸上,对这位小王爷死心塌地的佩服,是他的魔鬼训练策划将这几乎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孙承宗知道,这位小王爷已经为自已打开了一扇大门,里面风光灿烂瑰丽,足够他一见入心,终生难忘。


  自从训练开始,五千人每人都领到了一张训练计划书,以每百人为一队,而训练的科目更是让人大开眼界,那些老一套的武技、盾牌、刀枪一概不用,而用泅渡、障碍、越野、格斗而取代,如果有可能,朱常洛还想加上一个项目,那就是射击,可惜这个项目估计得一阵子才能实现。


  残酷的训练的背后是丰厚的回报,每一个军兵在训练初始的时候就已被明白告知:只要挺过去,成为真正的合格虎贲一员,年俸白银二十两,立功受奖者翻倍,若是表现优良突出,不论出身如何,一律提升为军佐、副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朱常洛选的这些人是极具战斗力的群体,流民!

  所谓流民,即无房也无地更无产,可这种三无人员一旦拚起来命来,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足可翻山倒海!事实证明,朱常洛的选择是无比的英明正确。


  既便是这样,这些严酷的科目操演没有白叫魔鬼之名,做为计划的实行者和参与者,所有兵士逢从训练开始每天都能看到同伴受伤,看着在泥水里痛苦地翻滚的同伴,可是没有人上来理会,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自顾不瑕。


  训练到后来几近残酷,所有人都坚信,就算是有人死在这场训练中,也不会有人过来看一眼!

  面对天天疲惫不堪累得象狗,吃得象猪的军兵,孙承宗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王爷失望!

  你可以不把训练当战争,但战争来临的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因为朱常洛给孙承宗下的命令就是,这五千个人中他只要三千个!


  这三千人就是未来的大明雄师,虎贲铁血!


  无比丰厚的条件的背后是无比残酷的训练,无比残酷的训练带来的是无比残酷的淘汰!三个月后的今天,呈现在给所有人面前的,是一柄柄竖着的尖刀,三千人汇集而起煞气冲宵而上,足以将天捅出个窟窿!面对这样一支军队,就连叶赫这样武功高强心如磐石的人都难免一阵悸动,更别提熊廷弼在一旁更是激动的眼睛都红了。


  一步步沉稳走上高台的孙承宗,慢慢走到朱常洛跟前,猛然单膝跪地,“殿下所托,承宗幸不辱命!”


  除了山风呼啸,全场静寂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心里不约而同都有一个想法,有这样的圣明之主,何愁没有灿烂的明天!对这一点,自上而下,无人不坚信这一点!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三千虎贲,浩荡中华,凡我汉旗所指、无不望尘遁逃!

  又是一年风雪频来季节,万历皇帝身着银色狐裘,双手笼在袖中,眼眉拧在一起,远望空中彤云密布,雪花搓絮揉棉般自空中飘散下来。黄锦体贴的凑上来,轻轻拂去落在他肩上的雪,轻声劝道:“这天冷,万岁爷还是回乾清宫吧,要是冻着龙体可是大事啦。”


  万历微微一哂,“朕这个皇上当的真是累!哱拜的事情还没有解决,那些大臣们天天上折子请战,可是国库空虚拿什么打?前阵河南又报了雪灾,南边戚少保也来折子催饷,如今再要发兵甘肃,却如何周转的过来?可恨眼下内阁竟无一人可替朕分忧!”


  静静的听着皇上发牢骚,黄锦心头也有无限感概。外头大臣明里暗地都在骂皇上不上朝,只顾贪欢享乐,可是有谁知道皇上这个九五至尊的位子并不是那么好坐,今天这里搞叛乱,明天那里来天灾,一个不慎,屁股底下的位子就有可有保不牢,被人取而代之。


  可皇上不上朝,却能将朝中群臣紧紧的捏在手心里,黄锦自小进宫,由小太监开始到现在的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见过多少自栩厉害的大臣,在这位皇帝的手里全都栽了跟头,这位陛下的心智与手腕可见一斑。


  “不但这样,居然还有上来凑热闹的。”万历终于将眼睛从落雪上挪开,冷冷啍了一声,“昨天济南府送来一份密奏,你可知道上边说的什么?”


  一听济南府三个字,黄锦的心忽然就停跳了一拍,连忙陪着笑试探着问道:“莫不是睿王殿下……?”


  “你倒是乖觉!”不着喜怒的瞥了他一眼,“济南府尹李延华参睿王悖逆犯上,私自在鹤翔山开发金矿,得利极丰,他曾派人上山察看,却被痛殴一顿尽数赶了下山,你说这事有几分可信?”


  这是又要让自已发表意见么?黄锦心里头又苦又涩,习惯性的先抬眼看皇上的脸色,却不料万历好象看透他的心事一般,厉声喝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天天看朕的脸色,你不烦朕都烦了。”


  这些年万历脾气越来暴虐,内监宫女稍有过犯,便即拖出杖毙,既便是黄锦这样的陪在万历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也不敢有些许大意,骇得连忙低了头,额上已经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不住口的称是。


  细细思忖了一番,方开口道:“济南府尹弹劾睿王一事,老奴认为蹊跷甚多。第一,此事如此之大,为何只有李大人一已密奏,而不见巡抚周大人的折子?第二,依这位李大人所奏,睿王开矿一事他也只是听闻,并没有亲眼实见,这个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其中或有下情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再说这位李大人的为人,老奴也曾有过耳闻,官声和风评都不怎么好,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还需仔细斟酌。”抬头觑了万历一眼,“这是老奴一点愚见,陛下您能听就听个一句两句,不可听就当成耳旁风,吹过就算,咱不当真啊……”


  万历噗一声笑了出来,“老货真个滑头!不过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延华再混蛋再不靠谱,没有几分证据,谅他没这个胆子敢将本送到朕面前,这事得彻察!”


  说完拔步就走,倒把黄锦闪了一个愣怔,急叫道:“陛下,您慢些,仔细脚下雪滑。”


  万历疾步急行,头也不回的喝道:“去召刑部王之寀来见朕!”


  王之寀,字心一,时任刑部主事。官虽然不大,但是其人审案极具手段,可以说术业有专攻,经过他手里的犯人,就算是个铁打的金刚,用不了几天也就会老老实实的招供,自从乾清宫面圣之后,这几天来王之寀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这个案子看起来并不复杂也不难审,鹤翔山有没有金矿,看下不就知道了?若是真的有金矿,也不会凭空飞掉。若说是去巡山的被打一事,那就更没什么了不起,别说堂堂睿王爷打个把人,就是一时性起,杀上十个八个的,估计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王之寀一生都在刑部打滚,审得尽是高官要犯,耳濡目染,深通官道,一眼就看出,这个案子是真的不好审。堂堂睿王,天潢贵胄,私自开矿,敛财自肥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皇上的意思到是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案子到底是严察还是严办?

  想起见驾时皇上那阴睛不定的脸和讳莫如深的口气,王之寀一阵阵头皮发麻。


  是夜,有人上门拜访,听家人报出来人正是自已好友罗大厷时,王之寀忽然就愣了,猛的想起一件事来,脸色蓦然阴沉了下来!

  第一百章进京

  睿王将被押解回京的消息一经传出,朝野上下无不震动!太和殿之上却是一派奇诡的不动声色,先不说内阁六部诸位大臣个个缄默不言,就连平日有个风吹草动便如蝇见血的御史言官们也是大反常态,全似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变成了哑巴。


  京城的老百姓们犹还记得睿小王爷当日鲜衣怒马,带着洋洋万余人的流民大军出城的奇异景象。可是眼下不到半年,这位睿王爷居然扛着铁枷,坐着囚车再度回京,顿时引起市井之间一片哗然。


  事关皇家秘事,天子隐私,升斗小民们如何敢议。但是人心总是同情弱者,何况这个昔日皇长子,今日的睿王素有贤名在外,于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四起,喧嚣尘上。


  权为己用,恩自上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鹤翔山大营中气氛紧张,李老大等几千人围在中央大帐外,人人脸上一水的焦灼忧虑。


  时近隆冬矿井早已停工,现在更是想干也没得干了,继一个月前滨州知府高学东带着王有德等人,来搜山未果反挨了一顿胖揍之后,前天又有一帮不速之客驾临。


  这次没人敢打,因为这些人来自京城锦衣卫。


  朱常洛大开营门,将这些人迎进大营,亲自带着他们把要看的,想看的全都看了个遍,然后坦然之极的接了圣旨,坐上囚车,直奔京城而去。


  消息一经传出,从鹤翔山到济南府,无人不惊,无人不怨!

  睿王来济不过半年,半分赡田不征,对当地百姓、商户秋毫无犯,这让受够盘剥和压迫的百姓们如何不感恩戴德?百姓淳朴,没人去管那些什么异已倾轧的蝇营狗苟的卑鄙,他们只知道睿王是真心实意的对他们好,这样的好王爷居然都被绑进京?这天果然是黑的!


  一时间山东各地民怨沸腾,更有几处差点生出民变!吓得各地官员全力弹压,可一时之间如何禁得住,自古法不责众,官员们无奈,只得纷纷具表向上告急。


  看着案上一堆告急文书,山东巡抚周恒气得浑身哆嗦,指上一旁站立的李延华怒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事情闹大,本抚看你如何收拾?”


  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延华此刻脸色灰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承受周恒暴发的怒火他不介意,真正让他受打击的是昨天收到沈一贯的亲笔来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似!而这次锦衣卫亲自搜山的结果也出来了,那里有什么金矿,虽然开矿确是事实,但金矿变铜矿,一字之差效果却不啻天壤,如果皇上要追究怪罪,自已的下场堪虞。


  这些已经足以让李延华心惊肉跳,坐立难安。


  恶梦变成了现实,昨天刚收到姐夫的信,今天早上一道圣旨诏他马上返京。


  “大人,是我一时糊涂,如今事已做下,悔不当初也晚了。”李延华涕泪四流,忽然跪到周恒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哭,“大人不能见死不救,您不拉下官一把,下官这次就算完啦。”


  周恒斜着眼看着这个跪在地上求自已的家伙就象看一只老鼠,心中升起一阵久违的快意,眼底尽是嫌恶之极的神色,冷笑道:“本抚早就告诫过你,鹤翔山一事必须慎之再慎,如今你一本密奏越过本抚好说,难道不该先和沈大人打个招呼再定行止?可笑你一为泄愤,二为抢功,居然直接上疏到了皇上面前!如今恕本抚无能,李大人好自为之罢。”


  李延华脸如土色,忽然止了嚎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周恒,脸露狰狞,“大人骂的痛快,不过延华还是相信,你会想法子救我!”


  周恒心中一寒,脱口而出,“为何?”


  李延华站起身来,眼中放出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光茫,面上神情凶狠暴虐似择人欲噬,“如果我进了刑部大狱,大人也不见得清心,你所做的那些事我会全说出来,左右有人陪着一块上路,黄泉路上不寂寞,我也算不亏本!”


  李延华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是字字句句如同发自九幽地狱恶魔,每一句都直击周恒软胁,不待他说完,脸上已勃然变色,颤抖的手指点着李延华,怒不可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敢!”


  “大人若是肯救我,我自然不敢!”李延华丧心病狂的哈哈狂笑,“大人若是执意见死不救,就请拭目以待吧。”


  周恒一张脸已变得死人般蜡黄,刚才心中的那点痛快喜意,到了此刻连一丝半点都没有留存,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椅上,胸口一阵嫌恶,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到了地上。


  鹤翔山大营总帐内,孙承宗镇定的坐在一边,叶赫神色淡然,身姿挺拔如剑,只有熊廷弼两眼通红,头发蓬乱,正围着帐内不停的转圈。


  “叶赫,王爷走时交待这里一切由你做主,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说话的人是熊廷弼,从早上开始他已经急的吵吵了半天了,此刻声音已变得嘶哑哽咽,“要不咱们带人去把王爷抢回来,你们没看咱们王爷身上背着的可是十五斤重的枷啊……他如何吃得下那般苦?”


  孙承宗黑着脸嘭得一声拍了一下桌子,“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急有什么用,想招才是正经!”


  “还想什么招!熊廷弼愤愤不平,嘴角已有几分狠厉,“带上虎贲卫,把王爷抢回来!”


  二人的争执,叶赫全程看在眼里,想起朱常洛被锦衣卫带走时,看向自已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心中一阵莫名酸涩,深恨自己无能,叹了口气,却终究冷静下来。


  朱常洛的所做所为,就好比两侧开刃、无比锋锐的一把刀,纵然所向披靡,但一个不注意,或许割伤的第一个就是自已,叶赫不由得微微苦笑……这个家伙,果然玩的就是心跳啊。


  “稍安勿燥,听我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叶赫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凌厉,“孙大哥务须约束好虎贲卫,切不可因为一时激愤闹出事来,那样不但帮不到王爷,反而会授人以柄!”


  孙承宗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熊大哥且放宽心,我马上动身,随着他一起动身进京,有我在,他少了一根头发你唯我是问。”


  熊廷弼大喜:“我也去!”


  叶赫摇了摇头,“眼下大营中人心浮动,孙大哥全力约束虎贲卫无力分身,剩下的几千口子,如果你不在,生出乱子来何人收拾残局?”


  熊廷弼这才想起门外头还有几千口子等着答复呢,在外头那些人的心里,睿王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神,如果稍有鼓动,真的是要生出大变的!


  二人都是才智绝伦之人,知道叶赫所说的方法是眼下最合适正确的办法,熊廷弼一跺脚,狠狠大声道:“记得你说的话,若是王爷不能平安回来,别说我熊飞白带着这几千口子折了你骨头。”


  见叶赫一脸正色点了点头,熊廷弼心下稍安。


  “飞白不必太过焦虑不安,”孙承宗为人外朴内明,又饱经历练,刚刚是关心则乱,如今冷静慧生,心下已有了主意。


  “咱们王爷怎么说也是个睿王,就算到了京城,众目昭昭这下,那些人不敢太过为难了他,再说咱们在这也并非什么事都不能做,咱们做个万民表,送给咱们当今那位圣明皇上,让他知道自古人心不稳,便会政局不安!”


  都说老实人发起狠来更毒,几句话说得熊廷弼和叶赫都是一愣,不过……这还是真是个好法子。


  大雪漫天,狂风怒啸。


  离京城三十里外一间室内,朱常洛静坐室中,抚着红肿的手腕不由得苦笑,自从刑部主事王述古带着锦衣卫受了皇命,将自已解往京城受审,这一路行来,称得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过了今晚,明天就能进京了,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将会如何对待自已呢?朱常洛心里百味杂陈之余颇多期待。


  幸好这个王述古极会做人,除了一路经过州县府衙时才给自已戴枷之外,其余时间甚是优待。


  与上几次难关相比,这次的自已羽翼渐成,如果还打着将自已当面团一样的揉捏的主意,想必会大大的失望。


  窗棂忽然微微有响,似有风吹动,朱常洛愕然回头,却见叶赫一身黑衣轻如落叶般的翻身进来,朱常洛笑嘻嘻心情大好,“你辛苦了,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穿过层层守卫潜进的叶赫一言不发,冷哼一声就当是回答了,先将他的手抓起,试脉之时察觉他手腕红肿,眼底已有怒色。


  朱常洛轻笑,悄声道:“不妨事,这个王述古对我已经很不错了。想来明日我到京城之后,就会转入三法司中刑部大狱。你可去找下黄公公,看下我的奏折是否已到了皇上手中。”


  叶赫点了点头,转眼看到他神色颇为憔悴,想来这一路吃得苦头不小,“孙承宗和熊廷弼他们都很挂念你,你一定要平安无事!”说完转身穿窗而出。


  看着微微颤动的窗棂,不由叹息,“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


  想起和叶赫相识以来,历尽重重艰险从不相弃,步步荆棘却始终伴随,不由得喃喃自语:“将来我若有仰承天命指画山河的一天,朱常洛的卧榻之侧,必有你们放心安枕的一席之地。”


  近乎自怨的发泄一下,心中郁闷的沉重竟然消去很多,转身上床倒下,一枕安眠。


  自从申时行和王锡爵致仕以来,科考一案中闹了个灰头土脸的沈一贯,终于凭借多年来练成的混事技术,力压赵志皋和张位成为内阁首辅。自上任以来首辅一职让他干的是游刃有余,左推右挡,活似沾了油的一只葫芦,可与他混风的风生水起的情况一样,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名声一贯的不佳。


  此刻内阁中赵志皋已请了病假,内阁中除了张位,又多了两个新人,一个名叫沈鲤一个名叫朱赓,沈鲤是万历挑的人,而朱赓是沈一贯挑的人,而张位是申时行的人,所以这个新内阁很热闹。


  此刻文华殿中,沈阁老的眼盯着案上一个锦盒,一脸的神情凝重。身为内阁首辅,自然知道能用锦盒承放奏疏的人,除了一方巡抚之外,只有宗室贵胄才有这种资格。看着盒上的火漆封口,沈一贯神色变得精彩无比,他知道这个折子应该以最快的速度交到皇上的手中。


  盒子上的封签,正是今天已被押解到京的睿王朱常洛!想起这个自已教过几天的皇长子,他没有忘记几年前在梨香馆中万历是用何等语气告诫过自已,依他来看,若说这个皇长子在皇上心底没有任何份量,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而近年来朱常洛的所做所为,连他自已都极为忌惮不敢轻易招惹,一想起这个事,沈一贯就恨得李延华牙痒,这个猪一样的东西怎么就敢瞒着自已捅出这天大的蒌子来!

  头前一个小黄门提着灯笼引路,黄锦一身便衣,慢悠悠回自已老窝休息的时候,忽然身边一阵凉风吹过,不知为什么黄大太监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这风……怎么就这样熟悉呐?


  第一百零一章讯问


  时近腊月的北京城,接连几天下了大雪,天寒地冻挡不住心急如焚,黄大公公一大早就被某人几乎是拖着来到了内阁处理公务的文华殿。


  自从昨夜那一阵风刮过之后,黄锦的心情一直很忧桑很忧桑。


  此时天时尚早,文华殿内除了留守的几个守卫,静悄悄没有一个人,黄锦未语先叹,“看吧,咱家说此时来得还早,让你耐心点,可偏偏就这般猴急沉不住气。”


  被埋怨的叶赫也不理会,转身便要推门而进。


  “哎哟祖宗!这个地可不是随便人能进的啊。”内阁重地,等闲人连靠边都靠不上,也就是黄锦身为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位高权重,终日往来内阁与乾清宫,守卫才没有阻拦,换成别人根本没戏。


  既便是这样,见叶赫这般轻举妄动,黄锦顿觉一阵头皮发麻。


  叶赫现在没有心思管这些,自从昨天从黄锦处得知万历并没有见过朱常洛的锦盒密奏,这个意外顿时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密奏对朱常洛意味着什么太清楚不过,有了这个东西,朱常洛做的一切都成了有理有据,没有了这个东西,朱常洛就坐实了敛财自肥,悖逆犯上的大罪。


  “公公,劳烦你在这看着,我先进去看一眼,有人你就咳嗽一声,我立马出来。”说完不等黄锦答应,叶赫矫如狸猫一样一闪身就没了影。


  “哎哟……这个猴崽子,咱家早晚得让你们折腾死!”黄锦一声没埋怨完,再看叶赫早就没有影了,气得直瞪眼,对于这个家伙他是半点脾气没有。


  后天就是睿王开审的日子,李延华、王有德等一干与本案有关的人等也都到齐。与以前不太相同的是,这次御笔钦点了两名刑部主事,主审王之宷,次审王述古。


  今天二人凑在了一起,各自翻看了一番李延华、高学东、以及王有德诸人的证词,令人奇怪的是山东巡抚周恒居然也上来凑热闹,力证朱常洛从自已手里强取了五千兵军辎重,这个突如而来的猛料顿时让两位主审为之侧目!


  本来这个案子并不难审,说白了罪名也不大,不过是证明睿王私自开矿,敛财自肥而已,说到底睿王只要承认有罪,最多落个几句申饬,除了名声扫地不太好听外,别的也真的没有什么了,可周恒的证词突然提出了五千兵马的事,顿时让这个案子性质大变,凭空生出许多波折。


  这两事一联系,王之宷顿时笑眯了眼,他是有心人,自然巴不得这种证据越多越好,嘴角挂着一丝阴笑,心中暗暗盘算不停。


  王述古皱了眉,“王大人,你看睿王爷象是个要谋逆的人么?”


  果然是个审案的积年行家,一句谋逆,直指核心。


  翻着证词的手忽然慢了下来,王之宷和张述古同部为官多年,二人平日关系谈不上有多好,但是这次二人同审一案,不得不多加敷衍,沉默片刻,“依述古兄所见呢?”


  对于王之宷来回踢皮球的手段张述古很是不悦,瞬间沉下了脸。


  “这次是我奉了皇命去鹤翔山主持搜察一事,依我所见所闻,开矿之事确凿无误,可五千兵马没亲眼所见不敢置喙,但仅凭这几点就说睿王有悖逆犯上之心却是有失偏颇,依我看来周、李两位所说可信程度难免要打个折扣。”


  王之宷冷嗤一声,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蔑视嘲讽,“述古兄说的很是,他们把咱们刑部的人全都当傻子了,在他们心中大约以为天底下就只他们两个最聪明。”


  万没成想王之宷会用傻子来形容这两个人,王述古有些忍不住想笑,可是王之宷随后的一句话让他瞬间笑意全无。


  “此地只有你我,话不传六耳,王大人,我倒有一句实话和你说说。”脸上笑容敛去,换上来的尽是刻薄阴冷,“要我说句先见之明的话,这个睿王爷就算此时给他断个悖逆犯上的罪名,胜过他日后篡位谋反!”


  能在这京城里当官的,有没权的,有没钱的,也有没势力的,你可以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唯独不能没有心眼。


  绝不缺心眼的王述古闻言又惊又怒,火烧屁股般一跃而起,“你……你好胆!睿王有恩于京济两地百姓,对这等贤明之王怎敢如此信口雌黄,单说你身为刑部主事,当知大明律法,诋毁王子,当夷三族!再敢说一句这样疯话,明日金殿之上我必参你一本!”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述古不敢在这再多呆一刻,生怕这个王之宷再说出什么吓死人的话来,面如土色的狼狈去了。


  王之宷铁青了脸,冷笑道:“我呸!针鼻大小的胆子,能成什么事业!”


  文华殿上黄锦瞪着沈一贯,圆白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站在他身后的叶赫眼光恍如实质,恨不得化成利剑在沈一贯身上穿出几个窟窿来。叶赫进去翻了一早上空手而返,到底也没有找得到那只锦盒。


  沈一贯的一张脸更是拉得比长白山都长!天地良心,他真没敢将那只锦盒怎么样,他即不蠢也不傻,更不缺心眼,所有折子入朝后都有内监专门详细登记,象这种锦盒密奏更是在几处都有留档记录,他的私心只是想着压它几天,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实在不行时再交上去也不迟。


  面对黄锦阴沉欲雪的脸,沈一贯满心满口的苦涩,站起来拱手一礼,“黄公公,黄大人,老夫就问您一句话,您觉得我是能做出这种搬石头砸自已脚的人么?如果您说是,那老夫二话不说,咱们立马入宫见圣,陛下要杀要刮,老夫没有二话!”


  黄锦瞪着眼看着耍光棍的沈一贯,折子自已不会长着翅膀飞掉,可是万历那边并没有看到,内阁这边又不见踪影,黄锦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借着几丝微弱的光线,打量着这个昏暗的刑房,和自已之前进过的诏狱相比,这里明显多了几丝人气。随处触目可见的刑具上,地上、墙上那层厚厚的黑乎乎的血糨,不管爱看不爱看,总会不自觉飞入你的眼底,浓重的血腥气中人欲呕,足以让每一个初到这里的人,不用审讯就已经头上三魂不全,脚下七魄不安。


  坐在长条板凳上的朱常洛,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主审官王之宷,同样的对方也在不停的打量着他。


  “殿下好,下官僭越问一句,殿下可知罪?”


  “王大人好,本王不知有何罪,如何知罪?”


  两人有如闲话家常一样,彼此客气相敬如宾,仿佛这里不是拆皮见骨的刑部大狱,二人不是一个主审一个嫌犯,倒象是久别不见的朋友相聚谈心,这奇怪现象就连一旁记录的小吏都不禁惊讶的住了笔,抬眼偷觑。


  王之宷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说是无声就是声音压在喉头,发出沙哑低尖的声音如刀刮瓷,声音不大却使人牙酸刺耳闹心。小吏吓得连忙低了头,心里一阵砰砰乱跳,每逢这个王大人发出这样的笑声,那个被审的人下场都将是很惨。


  “殿下说笑了,您在济南做了什么,还须要下官一一给您指出来不成?”


  朱常洛清如雪水的眸子平静淡然,“久闻刑部诸大人断案明察秋毫,入木三分,今日一见确是名不符实,大人什么没问,先就一口咬定本王有罪,既然如此就麻烦你指出来罢。”


  王之宷眉头一挑,神色已有几分恼怒,“济南府尹李大人参王爷私自开矿,隐匿不报,悖逆犯上,王爷认还是不认?”


  “开矿是实,隐匿不报却不见得,至于悖逆犯上更是莫须有,大人所说这些本王一概不认。”


  “殿下推得倒是干净。”


  王之宷嘿嘿低笑了两声,“不过不要紧,不过下官有句贴心话送给王爷,这事其实王爷就是认了,不过是受皇上几句申饬之言,出了这里,依旧是个高高在上的王驾千岁,但如果王爷一意孤行,死硬到底,下官职责所在,虽然不便对殿下擅加大刑,但是……”


  说到这里,王之宷脸上阴阴一笑,将头伸到朱常洛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王爷可能不知道,下官最擅长的就是刑讯。这刑部大牢中有四十八种大刑,是专门给那些硬骨头准备的,还有二十七种小刑,伺候王爷这样的皮娇肉贵的贵人最是合适不过,王爷如果不信,下官不介意一种一种的让您受用一番。”


  说话的口气喷到朱常洛的耳边,就好象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缠到人的颈上,蛇信轻吐,毒牙突刺,说不出的恐怖烦人。


  朱常洛厌恶的看着他的脸,心中更增鄙夷,冷冷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王大人的问题,本王无话可说,你的那些手段,也都留到公堂上说吧。”


  “王爷即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下官无礼了。”王之宷已经失去了耐心,眼底凶光一闪,伸手狠狠一挥,后边两名刑吏抬过一张床来。


  那床有头有尾,中间却是空的,四角处放着牛皮镣铐,碗口样粗的铁练黑漆漆的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诡异。


  “此床名为神仙床,最是舒服不过。”王之宷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之笑,“王爷再不说实话,下官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请您上下神仙床,逍遥一下了。王爷可看好了,这床人躺下去,两头坚硬,中间虚空,看到那些铁练没有,它们会使王爷这小身子崩得直直的……不消片刻便会腰瘫腿软,遍体如酥啦。”


  朱常洛惊怒交迸,那神仙床名字好听,可不用看便知是一种残酷之极的刑罚,不由得怒喝道:“王之宷,你敢对本王用刑,若是让父皇知道,你死是不死!”


  “王爷言重啦,下官都是奉命而为,所以听下官一句劝多好,把该说的全说出来,否则……”


  “否则你要如何?”一个声音似从天边漂来,可是听到所有人的耳中,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王之宷的眼神直勾勾的向身后看了过去,一张脸瞬间变得没有半点血色。


  第一百零二章结怨


  王之宷大冬天硬是出了一身冷汗,瘫倒在刑房内,三魂剩了一魂,脑袋里似乎掉进了一窝苍蝇,除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响。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人居然是连朝都不上的的万历皇上?可皇上怎么会在深夜来到这里?


  “你还好么?”


  声音冰凉沁骨如同三九冰冻,足以让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都打开了摆子。


  论惊憾并不亚于王之宷,朱常洛低头视地,强行压下心头震惊,在万历看不到的眼底,透着一抹谁也看不到的寒凉。


  “谢父皇关爱,您来的及时,再晚一些儿臣只怕躺在这神仙床上起不来了。”


  声音中饱含愤懑瞒不过万历,心里叹了口气,皱眉看向那张神仙床,之后视线落到王之宷之身上。瘫在地上的王之宷浑身汗毛乍竖,吓得抖衣而颤,磕头不止。


  “陛下……臣只是想吓唬一下小王爷,就算给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小王爷动手,皇上圣明啊!”


  “滚去门外石阶上跪两个时辰罢。”万历嫌恶的瞅了他一眼,就象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否则朕不介意你来这个神仙床表演一下。”


  滴水成冰的日子跪上两个时辰,这条命也就没有了半条。但比起上神仙床,当然是毫无犹豫选择前者,王之宷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撒丫子就飞了出去。


  看着刚刚嚣张如虎狼,转眼变成猪狗的王之宷狼狈奔出,朱常洛脸上心上都没有丝毫快意,权势二个字果然可以颠倒人心,生死顷刻。


  阴暗的灯光,诡异的气氛,刑房内的两人相对无语,朱常洛打破死寂,忽然开口道:“父王今天这一出,所为的是什么?”


  万历长眉一轩,微有恚怒,“说的什么话!你这性子越发倔犟,早知道朕就该晚些来,让你吃点苦头倒也不错。”


  朱常洛捏起了手,声音却越发平静,“父皇说的是,象儿臣这样无人痛惜的人,性子若不再劣一些,只怕此时也不能站在父皇面前说话了。”


  万历垂着眼皮,负手在背,讥笑一声,“朕倒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这样聪明敏感,可听过刚极必折,慧极必伤这句话么?”


  “谢父皇教诲。”朱常洛一咬牙,“儿臣也有一句话送给父皇,为人父者,不患不严,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


  万历冷哼一声,“你曲改宋时司马光名言,可是在影射朕对你不慈爱么?”


  朱常洛别开了头,避开万历投来的凌厉似要吃人的视线,“是非对错不用儿臣说,父皇心里有数,何必再来难为儿臣?”


  自从万历十年之后,没有一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万历说过话!如今被自已的儿子讥嘲挖苦,万历如何不怒,双眉渐渐竖起,低声咆哮道:“看来朕对你实在太过娇纵了,你如今越大越不知道规矩了!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敢拿你怎么样?”


  面对这倒海移山的逼人气势,朱常洛说不害怕是假的,在九五至尊面前,什么父子亲情都脆弱的不堪一击,而且这次一向紧随身后的黄锦也不在身边,他不知道现在黄锦正被叶赫那阵风缠得头晕呢。


  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多年的隐忍再也压制不住,一肚子的话既然开了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同样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我就该从生下来被没人关注,而别人却能如掌上奇珍?同样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我就该在永和宫冷冷清清,吃得用得还不如一个有脸面的奴才,而别人却能终日锦衣玉食?同样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我坠入千鲤池,九死一生却没有一人来看一眼,而别人生个病却是千般呵护万般宠爱,恨不能以身相待……”


  一腔怨气有如大江奔流般喷泻而出,说到后来情发于心,不知不觉居然泪流满面,哽咽道:“父皇还觉得是儿臣是在曲解司马光之言么?”


  “混帐,你嘴里那个别人不是别人,他是你的弟弟!”万历怒不可遏,额上青筋迸起老高。


  “父皇不要忘了,我也是您的儿子!”


  一声父皇,掷地有声。


  此刻微风飘动,刑室中已然悄无声息的现出四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看他们出现时无声无息的步伐,便知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刑室里这么大的动静,足以惊动守在外边全神贯注的暗卫了。


  如此冲动到底是为什么朱常洛也说不清,他知道今天这事自已做的极为不智,可脑子一热那些话就冲口而出,拉都拉不住,而且就算能回到刚才那一刻,他还是会这样说,就算被万历拖出去杖毙他也不后悔。


  万历的脸色如同开了颜料铺一样青红不定,露在袖外的一双手如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眼底怒火几乎凝成实质,心里一个念头,只想将这个胆大包天的杵逆家伙拿出午门杖毙!

  一声“来人……”只喊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他看到朱常洛狠狠瞪着一双眼倔强的看着自已,眸光清冽象足了一个人!万历心中忽然轰隆一声坍塌了一半,冲天的怒火如汤沃雪一样瞬间退去,三十年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


  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的看着自已……


  倔强、傲慢、不知所以……


  不知不觉间他居然……这样的象她……


  “罢了,此间没事,你们出去吧。”颓然的挥了挥手,那些暗卫连忙躬身领命,如同黑夜里影子般无声无息的潜了出去。


  朱常洛诧异的抬起了头,一双眼睛似被冰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


  缓步走上前,看着他兀自散发雾气的眼睛,万历又是一阵神思恍惚。


  如同受了迷惑一般,将手轻轻放到朱常洛头上,意似轻抚。


  “这么多年了朕一直在努力的想忘了你,可惜……”


  感受到头上那只手带来的一丝暖意,朱常洛既惊又疑,颤声道:“父皇?”


  一声父皇终于将万历从回忆中唤醒,眼前这个人终究不是那个人!

  手僵在那里,暖意化成了冰寒,整个人都变成了没有生气的泥雕木塑,朱常洛很清楚的感觉到,刚刚给自已温柔抚摸的那个父亲已经不在,眼前这个还是那个一贯厌恶自已如鼠的父皇。


  朱常洛心中一叹,轻轻一低头,不着痕迹的将头从万历的手下分离开来。


  万历沉默一会,“你刚刚太放肆了,朕能容你一次,不会容你第二次,你且记下了。”


  “父皇放心,儿臣以后远远躲到济南去。”朱常洛松了口气,这次危机过得真是稀里糊涂之极,心里一阵轻松,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我躲远点就是了。”


  听他这一句话说不出是该笑还是该气,最终化成一声冷哼,从袖子取出一份折子,丢到他的面前,没好气道:“你的折子我收到了,你和朕说实话,鹤翔山铜银矿你果真一丝没动么?”


  “父皇放心,自从开矿以来,每日都有专人一本细帐,详细记录每日每月收入几何,父皇一看便知。儿臣知道国库空虚,如今内忧外患,都得从一个钱字上来,别的地方不能为父皇分忧,只能从这些地方出把力,助咱们大明渡过难关。”


  万历板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忽然觉得这样有点不习惯,咳嗽了一声,冷哼道:“明明是一件好事,早些写折子何至于惹出这么多事,你心里的算盘以为朕看不透?真当朕是一代昏君可任你玩弄不成?”


  朱常洛头上的汗终于下来了,吃不透这个父皇将自已看透了几三分,但是他知道此刻最好的方法是示弱,而不是分辩。


  这是第一次生平第一次将这个儿子说的哑口无言,万历心中大快,那感觉实在太好,一时间口若悬河,痛斥他这几年侮君慢上,浮躁任性、骄纵轻狂、惫懒无礼种种,就连细微处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常洛低着头光顾着冒汗,却没有发现,万历嘴上虽然说的凶神恶煞,眼神却已如春冰化水一般,话没说完,早成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皇明见千里,英明无比,开矿这事儿臣确实不是故意不报,里面确实是有下情所在。”


  “讲罢,讲得明白,朕还你清白,讲不明白,就安心受你的罚,没人救得了你。”


  “父皇圣明,儿臣想想问父皇一句,还记得原山东监察道御史苏德公这个人么?”


  “……”


  紫禁城中,太和殿上,群臣再一次惊讶的发现,快有小半年没见的圣颜再次现了身!


  有几个机灵通透的立刻就想到上次见到天颜的时候不正是半年前皇长子就藩的时候么?


  人的联想力都是无穷的,人精的联想力就更是无穷的。能站在这个朝上的无一例外全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人精都是想得比较多的。


  可是有两个人精没心思也没空想这些,一个是内阁首辅沈一贯,一个是内阁次辅沈鲤。


  所谓同行是冤家,这话在用在当今首辅沈一贯和次辅沈鲤身上一点错都没有。沈阁老除了一身无比精纯的混功之外,还有一样更加过人的本事,那就是记仇!前几年一直死盯着叶向高不对眼,眼下又盯上了这个同姓本家沈鲤。


  沈鲤这个人有才有能有资历,又是和沈一贯一样,由皇上钦点入阁,自然与众不同,尤其要命的是,沈鲤对于沈一贯这个本家一贯的看不上!

  自从沈鲤入阁以来,沈一贯如果往东,沈鲤则必往西,沈一贯要撵狗,则沈鲤必定打鸡,时间一长,二人心里难免都存了点异样心思,只是无论私下怎么斗,面上这张脸上总还保得住。


  可是从今天开始,沈一贯已将这个沈鲤恨进了骨头里。


  就象黄锦说的,折子进了内阁不可能长了翅膀飞掉,那不用说就是有人搞鬼。果然,沈一贯当着内阁所有人的面一问,沈鲤第一个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沈元翁不必多虑,睿王殿下的折子昨日已由下官送交陛下御览。”


  如果眼刀可以杀人,沈鲤早已千疮百孔。


  就从沈鲤说完这句话开始,沈一贯已经做好了战斗的节奏,从此二位大臣的一生经历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咬牙切齿、有你没我,老天没有辜负他们的许愿,此后不久,这二人最后还真的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第一百零三章报应

  天色已晚,狂风夹着雪花扑在窗棂门扇之上轰隆作响。


  乾清宫内沈一贯和沈鲤敛声宁神,分左右静静站立。


  眼神在手中两本奏折上流连不定,万历脸上神色阴晴参半,“沈一贯,你是内阁首辅,来看看这两份折子,不论那一份,其中所奏之事可都精彩的很哪。”


  沈一贯脸色一变,皇上的语气透着一股怪异,而且直呼其名,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是因为李延华的缘故让陛上迁怒到自个身上了不成?心中忐忑不安,手上分毫不慢,几步上前从黄锦手中接过折子。


  待展开一看,触目就是一愣,没等看完几行字脸上就见了汗。


  沈鲤低着头,可嘴角却带着笑。早在他将睿王折子越过沈一贯这个首辅转给皇上时,很清楚这一次做法必定会招致沈一贯的极度不满,可是他不在乎,只要自已有皇上仗腰,何必怕一个油头滑脑的沈一贯。


  看到沈一贯神色剧变,不由得心中大为快意!天佑这一次这个家伙能失了圣眷,自已便有了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


  可是为什么是两份奏折?沈鲤断定其中有一份必是睿王的,可那一份是谁的呢?

  乾清宫大殿门外,站着一个人,跪着两个人。


  站着的人一身雪裘,肩头发顶被风雪染得一片白霜,而地上跪着那两个更是不堪,冰凉的水磨青砖有如寒冰,只消跪上片刻,两条腿自膝盖以下已木木的没有了知觉,只要这样跪上几个时辰,这两条腿也就报废了。


  李延华何时受过这种苦楚,初时还觉得膝盖处有万针攒刺,可是现在已经全无知觉,知道不妙,不由得骇叫起来,“周大人,我的腿不能动啦,不能动啦……”


  跪在他身边的周恒脸色苍白,冰凉凶狠的目光剜了他一眼,近乎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哎,老天爷真是吝啬,就两年都不肯给我,我只要两年……”


  一道身影在二人跟前停下,李延华一边呻吟,一边不由自主的抬起来向上看,映入眼帘朱常洛的脸比天上的风雪还要苍白无色,可是一双眼睛如同冰棱一样扎进他的心上。李延华蓦然呆了一呆,却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小王爷,是我吃了猪油蒙了心,受那个贱民王有德的挑拨,一时糊涂才办了这事,您手下留留情,大人有大量,求求皇上开开恩,放了我吧……”


  朱常洛冷笑一声,视线落到一旁周恒的身上。


  周恒慢慢抬起头来,扯动嘴上僵硬的肌肉,露出一个怪异之极的笑容,“下官不敢求饶,只是自从与王爷相遇,一向小心不敢得罪,王爷又何必如此斩尽杀绝,不留半分后路?”


  后路?朱常洛张开没有半分血色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却如浸过冰水一样的寒冷。


  “周大人以为是冒犯了本王才有今日么?如果你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啦。周大人是明白人,当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既有当年种因在前,就该知有今日之果,天理循环,报应虽然来得晚了一些,可终究也不算晚。”


  似乎想到了什么,周恒猛的抬起头,眼底居然有了恐怖的绝望之色。


  黄锦从乾清宫出来传旨的时候,被冷风一激,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转眼看了立在周恒身旁的朱常洛,即便是在风雪中,也如那孤崖壁上的青松一般,腰背挺拔笔直,只是嘴角轻挑,神情中除了冷肃更有残酷。


  郑府内顾宪成和叶向高相对而坐,案上茶香缭乱,室内温暖如春。


  可是气氛却好象凝固冻结了一般,看着顾宪成脸色凝重,默然不语,叶向高不由得一阵奇怪。


  自从顾先生从无锡老家回京,表面上看一如从前,可是叶向高敏感的觉察到这位顾先生已变得比以前沉闷,似有无尽心事一般。


  思忖片刻,叶向高低声道:“御驾亲审,深宫问罪,睿王好大的面子。”


  说实话对于今天这个案子,叶向高是抱着一肚子看笑话的心思,原因无他,就冲着自已的死对头沈一贯那铁青的脸,叶向高就觉得非常解气,可是奇怪的是,明明定好明日要在刑部大堂开审的案子,居然由皇上亲自下了御命,将一干有关人等,全都叫进了乾清宫,说是御驾亲审,这难免让很多人想入非非。


  想起那日在鹤翔山一晤时的惊心动魄,顾宪成脸色变得难看,“进卿,咱们的计划要变一变了。”


  “啊?”叶向高微微变色,搞不懂顾宪成为什么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顾宪成张嘴欲语,却被撩帘进来的郑国泰急匆匆的上来凑热闹,“老顾、小高,你们在说些什么,算我一个!”


  一见郑国泰进来,顾宪成眼睛一亮,“守成,速去安排一下,我有要事必须进宫见贵妃娘娘!”


  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郑国泰呆在当地,完全不知发什么了什么事,可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见贵妃娘娘?你以为是去买大白菜说的这么轻巧容易?深宫内院,自已一月不过也只能见个一次。


  “老顾,写封信我给你带过去不行么,直接见面,这要是被人发觉,那可是大事!”


  自从鹤翔山归来,顾宪成对于这个草包越来越没有耐心,对于他的问话直接转过了头,对着空气怔忡出神。


  无端被嫌弃了郑国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要拉着叶向高询问,谁知没好气的叶向高先送了一句话过来,差点没把他的鼻子气歪。


  “郑大人,麻烦你长点心吧!”


  黄锦和朱常洛一前一后进了乾清宫大殿,见礼之后,万历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这时一个小太监跑进来,对着黄锦小声道:“公公,外头那两位跪得久了,已经站不起来了,您看……”


  黄锦看了一眼万历的神色,轻声斥道:“不长眼的家伙,找上两个人,把他们架进来!”


  看着蒌顿在地、了无生气的两个人,沈一贯脸色极度灰败难看,自从看完那份血书密奏,沈一贯清楚明白的知道现在瘫在他眼前这两个人,两只脚全都踏进了阎王殿,已救无可救。


  “你们二人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依你们看睿王这个案该如何了解?”


  没等沈一贯说话,沈鲤抢上一步,“大明治国以仁为主,以法为辅,睿王殿下一片仁心为国取财,居然被无耻之人污为敛财自肥,臣以为若事属实,必须严惩不怠,当处凌迟极刑!”


  万历看了一眼沈一贯,“沈卿以为如何?”


  沈一贯只觉得一颗心被刀子割了几刀,狠辣辣的往外滴血,咬着牙低声道:“沈大人说的很是,老臣附议。”


  周恒猛的就闭上了眼,而李延华却惊恐的瞪大了眼,发出一声惨嚎,“皇上饶命啊,就算我诬告了殿下,那也是受了别人蒙弊,罪不当死啊。”转过头看向沈一贯,“姐夫好狠心,你快和皇上说几句好话,也不为我求求情么……”


  “闭嘴!”沈一贯额上青筋暴跳,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脚将李延华踢倒在地,抖手将两份折子摔在他的脸上,“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们做的好事,看看死得冤不冤!”


  乾清宫内烧着地龙,李延华身上的寒气逐渐化开,此刻只觉得周身有如万针攒刺,冷不丁吃了沈一贯这一脚,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其中一份折子长长铺展开来,滚到周恒眼前,周恒睁大了眼只看了几个字,纸上触目惊心的点点血色便直浸眼底!


  今天是睿王开审的大日子,任谁都知道关系到皇家这湾混水不好趟,一个不好,热闹没看成没准还溅一身泥点子,可是都说好奇害死猫,其实真正最有好奇心的动物绝对不是猫,而是人。


  一大早刑部大堂门前就围满了人,老少兼有,人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怕事的没有敢来这里,来这里的都是不怕事的,随着人越聚越多,喧哗声也是越来越大,把个庄严肃穆的刑部大门直接搞成了东门外的菜市场。


  人群中有一个女子颇为引人注目,一身白衣皎若白雪,面上覆着轻纱,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是光凭那弱柳扶风一般的风姿,已足以让人一见惊心动魄。这样的女子夹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扎眼,面对一片或好或坏或猜疑的眼神,苏映雪又羞又急,可是刑部大门末开,虽然难堪之至也保得咬牙忍耐。


  日头越升越高,众人从天没亮一直等到日正天中,刑部大门如同铁铸了一样纹丝不动,有几个心急的躲在人群中向大门丢开了石头,场面顿时有些乱。


  “肃静!刑部重地,不准放肆喧哗!”


  刑部大门终于开了,众人顿时住了声,从中出了一个黑衣小吏,大马金刀的环视四周,使劲咳嗽了一声,“好教你们得知,今日睿王一案已经挪到乾清宫太和殿审理,看热闹的都散了吧。”


  如同热油锅里泼了瓢冷水,登时炸了锅!

  那小吏也不是好惹的,大声道:“吵个毛!睿王爷这案子是被咱们万岁爷提去亲审的,你们那位觉得自个有脸面的,不妨去太和殿听听,在这闹个有个鸟用!”说完冷笑一声,吩咐两边守卫道:“爷几个,关门放狗!这些人若是还要再闹,咱们刑部大牢这几天有的是空房,想来玩的尽管上吧!”


  众人哄的一声做鸟兽散,开玩笑,刑部那地方是人能去的么。


  一时间人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苏映雪一个人站在当地呆呆怔怔,自从朱常洛被锦衣卫带走,苏映雪便急得发疯,朱常洛死不死的她不关心,问题是自已父亲的血书秘奏还在他身上,事关苏氏一门的血海深仇,苏映雪思忖再三,一咬牙,瞅了空子独自一人离了鹤翔山来到了京城。


  望着空旷的广场,苏映雪悲从中来,正自黯然神伤不知所措之时,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去给我把刑部大门拆了!我看那个胆子大,敢审我的夫君。”


  苏映雪愕然回首处,只见长街尽头一骑烟尘滚滚而来,当头一匹胭脂桃花马上似一朵红云样从远处急速驰来。


  第一百零四章隐秘

  王之寀在刑部大堂上据案发怔,看着跪在地上的周恒和李延华,三天前噩梦一样的经历至今让他下半截还在发酸发麻,猜不透皇上是怎么想的,今天圣旨居然点着名让自已接着审睿王这件案子。


  案子已不是那案子,人却还是那些人。


  只是被告变成了原告,而原告变成了阶下囚。


  颠倒乾坤,翻云覆雨。


  想起那位脸上带着笑,眼里却似有万年寒冰的小王爷,这八个字足以让王之寀不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这辈子都不要再见这位爷。


  双腿已废的周恒神色灰败,自从金殿上见了苏德公的血书秘奏之后,他整个人就象哑了一样,无论怎么问,愣是没有开过口。


  可在万历看来,不开口没什么打紧。


  有一个地方,能有成千上万种法子让不开口人开口。


  王之寀精于刑讯,双眼一扫就认定李延华是个软的,周恒是个硬的。柿子自然先捡软的捏,于是先就先向李延华发难。


  此刻李延华已完全慌了手脚,他已经死了对沈一贯的指望,但是面对阎王一样的王之寀的咄咄逼问,脑子里轰的一声,忽然跳了起来,狂叫道:“苏德公不是我杀的,是他杀的,是他杀的!”说完疯了一样往门外就跑。


  王之寀阴沉了脸,“来人哪,给李大人请起来!”


  边上四个皂袍刑吏各持一头红一头黑的水火棍,轻轻一伸,李延华便滚倒在地,四人叉肩别腿的将他架了回来,动作流水,熟练之极。


  王之寀眼角微吊,冷笑道:“进了这个地界,不伺候好李大人,让咱们刑部的脸往那搁呀!小的们,看来李大人不太清醒,请出咱们的宝贝来,先给李大人提提神罢。”


  旁边有刑吏应了一声,从后边推出一只桩,桩身有人来多高,桩头有一圆环,后边有绳垂下。


  刑吏手脚麻利,伸手就将李延华的头套在圆环上,后边绳子狠狠一拉,李延华身子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待身子笔直站立后,只觉得头胀欲裂,顿时放声惨呼。


  王之寀点点头,“好教李大人知晓,这宝贝有个名字叫吉祥名叫加官进爵,也有个难听名字叫猿猴戴冠,可不管叫那个名,这滋味倒是一样的,如果这个还不满意,下官还有好多招没接着伺候。”


  李延华痛得眼前一片漆黑,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却又不敢挣扎,因为那套是活套,越收越紧,片刻间已是脸黄如蜡,口中嗬嗬作响,气喘如牛。


  “活罪好过,死罪难受!二位听下官一句劝,大家合作一下,彼此都好交差不是?”


  这句话却是冲着周恒说的。


  周恒紧抿了一下嘴唇,脸色微微发白,却依旧默不作声。


  王之寀一阵冷笑,心中已在琢磨着用什么手段来炮制这个老东西。


  正一手托腮,一眼望天盘算间,忽然外边有衙役前来禀报……睿王殿下来了!

  看到这位一脸冷静深沉的小王爷,王之寀心里发寒,嘴里发苦,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堂来,远远对着朱常洛深深一礼,“殿下远来,下官没能远迎,万请恕罪。”


  看着这家伙前倨后恭,想起刑房经历,朱常洛眼底有狠厉翻滚,强行压下想踹他几脚的冲动,“大人又和本王客气了,本王若是敢怪罪王大人,除非是本王想上神仙床了。”


  一句话调侃的王之寀头上冷汗直冒,天灵盖大开三魂七瞬间跑剩了一半,话都说不利索了,苦笑着嗫嚅道:“不敢不敢,王爷说笑,让下官何以克当。”


  朱常洛也懒得这个酷吏计较,伸手将手中苏德公的血书秘奏递与了他,正色道:“济南一府的亏空到底有多少,苏家一门几十口血案沉冤,就全看大人的了。父皇另有口谕托我明示于你:乱世须用重典,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


  王之寀脸色肃然,连忙整治衣冠,跪领上谕。


  “臣遵旨,必当公正审理,不敢徇私。”


  朱常洛深深的看他了一眼,久雪方睛的阳光落到他的身上,整个人好象裹在金光中一样绚烂刺目,王之寀心里七上八下,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看着转身离去的朱常洛,躬身相送的王之寀目露敬畏,心情复杂,经过刑房一事,这个小王爷的心机之深沉已远非他所能猜测洞悉,要说他在刑部当差十几年,见惯了人心鬼蜮,并不至于怕成这样,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对朱常洛怕到了骨子里。


  心下已打定了主意,回去就和罗大厷断交!自已真是糊涂了,为了给他的儿子报仇,差点将自已折了进去,这事办得着实糊涂!

  脚步经过周李二人时微微一顿,见李延华头戴圆环,身子笔直站立,居然连个弯也不能打,滴水成冰的天气一身大汗已将浑身衣服浸透,若不堪言。再看周恒和傻了一样,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脸色灰白蜡黄,周身死气缭绕。


  朱常洛叹了口气,想起历下亭初与这二人相会之时,当时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犹历历在目,可转眼二人已成死囚之身。


  眼看朱常洛即将离开,周恒忽然大叫一声,“王爷留步……”


  朱常洛脚步停了下来,却并没有回头,周恒双腿已废,以手爬地,艰难的爬上前抱住朱常洛的腿,嘴里喘着粗气,眼中却闪着希望的光茫。


  “周恒有今日下场,实是罪有应得,怨不得谁来。我一生只有这一子一女,若是因我之故连累他们,便是下了黄泉也不会安宁,王爷心地高远,无所不容,请饶了他们吧。”


  朱常洛依旧没有回头,轻轻将腿从周恒怀里挣开,而后大踏步就走了出去。


  可周恒抢上几步,再度将他的腿抱在怀中,犹豫片刻,眼底放出难以言喻的光茫,用极低的,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自嘉靖三十年起在京为官,人活的久了,见的也就多了,殿下……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厌弃你么?”


  感觉到那人身子瞬间变僵,周恒忽然嘿嘿低笑起来,放开抱着朱常洛的腿,因为他知道,此时让这个人走也是不会走的了。


  直到此刻,周恒呆滞的眼里才有了几丝活人的气息。


  朱常洛缓缓弯下腰来,眼底已变得冰寒一片,“你都知道什么,说出来我或许可以依了你的心愿。”


  周恒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殿下和那个人生得好象……”


  和谁生的好象?这句话似曾相识好生熟悉……朱常洛心里猛的一动,就在三天前,刑房中万历生平第一次抚着自已头顶,近乎自语时,也说自已和一个人生的好象!


  呼吸早已粗重,浑身变得僵直,眼底的冰寒已经被紧张、愤懑、期待各种情绪混杂交织取代,脸色却如同一张白纸。


  “只要殿下答应饶我一双儿女,我就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殿下!相信殿下绝对不会失望。”


  朱常洛狠狠瞪着他的脸,咬牙道:“好,我信你一回!”


  看着朱常洛远去的背影,周恒如同被抽出了骨头一般,颓然倒在地上,两行混浊的老泪淌了一脸,可是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绝望又疯狂。


  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周恒,王之寀不知为何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知人者明,知已者智。


  想起自已在这小王爷手下吃过的苦头,讥笑的心肠顿时短了半截,“得啦周大人,咱们就别惦记孩子了,还是先想想自个吧,恕在下皇命在身,苏德公一案,你怎么说?”


  周恒黯然闭眼,心底却尽是笑意,“王大人想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


  王之寀:“……啊?!”


  周恒真的没有半点保留,将自已在山东任巡抚一来种种,某年某月某时,事无巨细,一一在心,随口道来,王之寀在刑部混水二十几年,从来没审过如此聪明的犯人,也从来没审过这么惊人的案子,牵连人数之多之广,案情之重之大,当为万历一朝之最!


  一场惊天大案就此告破。


  当厚厚一迭供词送到了乾清宫,看着上边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名,万历的脸色铁青中透着几分快意。


  “很好,平日看着个个清水明镜、道貌岸然,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圣人礼法的家伙们,谁知在银子美色面前都变成了人中禽兽,朕都不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现在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了。”


  “把周恒的供词发至内阁,将这些人名全都列出来,”万历砰的一声拍响书案,“传朕的旨意:山东此案,上下勾通,侵帑剥民,盈千累万,为从来未有之奇贪异事!凡涉案内各犯,俱属法无可贷。着锦衣卫即刻入山东,将所有涉案官员拿列归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勿必使一人轻纵,当杀者杀,当剐者剐!”


  黄锦脚不沾地往内阁传旨之时,乾清宫的大门忽然开了一个小缝,一个黑衣暗卫悄无声息的潜了进来,伏在万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然后恭敬垂手站在一旁。


  万历平静的脸色越来越黑,目光凌厉杀意盎然,“他本就是必死之人,去替朕解决了他罢!记着,别让他死得痛快了!”


  那暗卫点头领命,依旧无声无息的去了。


  万历伸手拿过案上茶盅,似要喝茶,可是不知为何,茶没喝成居然溅了一身茶水,登时勃然大怒,下令将殿内伺候的两个小太监全部拖出杖毙。


  自内阁回来后,得知皇上暴怒的黄锦闻讯急匆匆赶来乾清宫,只见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此时却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龙椅上,果然不负寡人之名,既孤又独。


  黄锦担忧的看着万历,做为皇帝的身边近臣,他已知道那两个倒霉小太监的死因为何,看来二十几年的时光消磨,那个忌讳在皇上心里到底也没消除,眼下看来,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永和宫内朱常洛怔怔抬头看天,忽然觉得脸上微凉,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经下了雪,雪掉落脸上化成了水,那丝丝凉意却似融进了心里,冰凉的难以化解。


  周恒那不能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见叶赫自远处疾步而来,朱常洛眼底忽然亮起了热切,一种秘密即将揭开的喜悦充斥了心胸。


  第一百零五章隐痛

  晋朝羊祜说过:“天下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


  朱常洛现在就非常的后悔,噬脐之悔!


  不过才过了一天的时光,叶赫从刑部带来的消息对于朱常洛来说不啻睛天霹雳。


  等朱常洛和叶赫赶到刑部大牢时,看着王之寀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朱常洛当既断定周恒死得必有蹊跷。


  “说,他是怎么死的?”


  王之寀冷汗淋漓,小王爷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已,让他觉得自已好象被人逼到了万丈悬崖上,对面的人只要伸出一个手指头,自已就能晃晃悠悠掉下去,而那一旦堕下,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个人就是睿王朱常洛。


  嘴角凝着一丝冷意,眼底的冰寒已如出鞘的刀锋。


  王之寀脸胀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蓦然跪下,“殿下,恕臣……不能说!”


  本来以来周恒是死在王之寀酷刑之下,现在看下来竟然不是这样。


  一句不能说就是说,不能说就是答案。


  朱常洛默然不语,能让王之寀为难成这样而不敢宣之于口的天底下只有一人。


  “带我去见下他的尸首罢。”


  “是,殿下请跟下官来。”王之寀如蒙大赦,起初不觉得,这一站起来才发现前心后背尽已被汗水湿透。


  牢室没有丝毫凌乱,周恒的脸象蒙了一张纸,一片白瘆瘆的惨白,两只眼半睁半闭,当真是死不瞑目。


  叶赫上前伸手在周恒尸身上各处一摸,只觉胸口处微有塌陷,撩开他的衣襟,只见胸前微有青紫,若不细看轻易不会被人察觉。


  看到朱常洛嘴角那丝淡淡微笑,王之寀就不自觉的心惊肉跳,低下头竟然不敢再看。


  朱常洛讥笑着冷盯着他“王大人好有意思,活的不怕死的怕?”


  王之寀默然不语,片刻后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调,低声道:“好教王爷得知,咱们刑部秘密处决犯人时,有一种法子,只要用六十斤沙袋压住胸口,不用片刻便会窒息而死。”


  朱常洛静了静,“你下去吧,我在这待一会。”


  虽然搞不懂这位小王爷抽得什么疯,但是此时他只求能够脱离这位小爷那刺目剜心的视线便是万幸,那怕他愿意在这牢房呆一辈子,王之寀也没半分意见,于是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了。


  牢房里静的能听到自已的怦怦心跳,唯有墙上火把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杂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阴森森的极是恐怖看着死停的周恒,朱常洛感到极为沮丧。


  回想起昨天周恒抱着自已的腿,就凭他望向自已那妖异之极的眼神,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周恒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绝不是单纯为了拖延时间在故弄玄虚。


  周恒死的并不冤,按他这次涉案的罪责之重,不是腰斩也是个剐刑,可是他为什么急匆匆的要将他处决?到底是为了什么?

  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话,活人永远不能保守秘密,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叶赫从头看到尾,虽然不知道朱常洛为什么这样看重这个周恒的死,可是凭他对朱常洛的了解,就冲他此刻脸色苍白,眉头紧蹙成团,可以断定他必定是遇到了极其难解的问题。


  “我不问出了什么事,只是我知道,这天底下的事急是急不来的,赫济格城救我阿玛之时,你送给我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是你当初送给我的,现在我将它再送给你。”


  回过头只见叶赫望向自已的眼神一派坚定纯净,没有半分犹豫不定之色。


  朱常洛豁然开朗,暗道自已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死个周恒有什么打紧,天底下没有永久的秘密,该揭盖的锅早晚是会揭开的,现在只是时候不到罢了。


  “叶大个,你说的对,果然是我心急了!”


  看着朱常洛灿然一笑,知道他心结已解,叶赫一颗心便放下了下来。


  即然人已死,再多留也无益。


  朱常洛转过头看了周恒尸身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不是他的儿子周静官与自已巧遇留下把柄,自已想搞定这位号称万金油的巡抚大人,只怕真的是要大费一番周章。


  堂堂一省抚巡、二品大员,就落了个暴尸大牢的下场,不谓不惨。虽然这是他罪有应得,但终究是因已而起。


  看着他死不瞑目,想起他死前抱着自已的腿苦求之景,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覆到他的眼上,口中低声道,“好生的去罢,虽然你没兑现对我的承诺,但人死为大,你的儿女我保他们不死就是,你九泉有知,当可瞑目。”


  叶赫好笑:“这眼皮睁得这老大,你说合就合上了?”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古怪,在朱常洛抬起手的时候,怒睁的眼睛真的合得严丝合缝。


  叶赫惊得瞪大了眼,嘴合不拢来,太邪门了有没有?


  朱常洛得意一笑,拉着叶赫刚要走时,忽然发现叶赫的脚步不动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周恒本来紧握着一只手竟然……竟然慢慢的张了开来!

  手心中用鲜血写一个字!


  玉……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万历端坐椅上,正兴致勃勃的看着内阁送上来的奏折。


  若是此时申时行和王锡爵在此,必定不会相信自已的眼睛看到的这一切。


  众所周知,自从万历十年以来,万历皇帝就没正而八经的看过一次奏折,一切全都交给内阁批阅并做出批示,这位皇上要做的只不过是同意或是反对而已,象今天这样自已亲看亲批,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惊掉一众大臣的下巴。


  山东舞弊一案,上下牵连案子的官员竟达一百多人,几乎囊括了山东一省大小所有官员,若按大明律法,这一百多号人就该全部拖出去斩了。可是考虑到牵连实在太大太广,就算是万历这个手握生杀的皇帝,也不敢做这等大手笔的生意,无奈只得重下圣旨,只将贪墨一千两以上的官员拖出斩首。


  午门外血淋淋一溜三十几个脑袋足够让很多人神魂不安,惊心动魄。


  杀鸡儆猴,由此引发的效应是显著的。各省巡抚官员,无不提心吊胆,拚了命的填补亏空。因为大哥莫说二哥,山东如此,各地也都如此,谁的腚上都不干净!


  朝堂百官风气为之一清,大臣们人人埋头干事,御史言官们全成了锯了嘴的葫芦,风头之上没人敢出头,生怕皇上那天一不高兴,鬼头刀就要落到了自个头上。


  这几天可以说是万历亲政以来,少有的最高兴最舒心的几天,本来降到低谷的圣威空前高涨,所有呈上来的折子无一例外的尽是一片歌功颂德。


  众口烁金,一代昏君瞬间就成了尧舜再世,圣君重生。


  皇上也是人,是人都爱听好话。


  至于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千古至理,在万历看来全都是瞎扯蛋,别人骂你没火,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话说的不够狠、不够绝,没有骂到你的痛点上。


  更让他高兴的是派往山东的内监带回来的消息,睿王朱常洛在鹤翔山开发的铜矿产量极丰,银矿虽然不如铜矿,但是苍蝇再小也是块肉,在眼下大明朝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候,这笔钱就象一场及时雨,来的正是时候。


  名利双收,喜从天降。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万历都快笑得合拢嘴了。


  好事成双,今日兵部来禀报辽东总兵李如松来到了京城请求觐见。


  万历大喜过望,立命乾清宫召见。


  都说一顺百顺,李如松是他下旨诏京的,目的自不必用说,就是为了打蒙古那个顺义王扯立克!


  而且李如松没有空手来,他给万历带来了一个喜讯和一个……喜讯。


  喜讯是李成梁在北方再度大捷,已将海西女真中的哈达部收伏,这是继海西女真中叶赫部俯首称臣后又一辉煌战果。这对于边患四起、暮气沉沉大明来说,无疑就是一剂强心针,其意义重大不言而喻!


  万历龙心大悦,想当然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自已刚戴上的这顶圣君的帽子就再多了一层金粉。


  可是随后的另一个……喜讯,李如松一反一贯的豪爽大气,一句话说了三四次都没能说出个意思来。幸亏万历心情好,耐着性子听他说明白后,万历差点气乐了!


  在李如松别别扭扭的拿出朱常洛留下的定亲玉佩后,万历的眼立马就直了!


  玉真的是好玉,细腻如羊脂,触手如丝滑,就算在奇珍异宝无数的皇宫大内也是顶尖之物,就算去郑贵妃宫里也找不出几块这样的无瑕美玉来。


  从刑部出来后,朱常洛和叶赫随意漫步街头。


  忽然想起一件事,叶赫瞄了一眼漫不经心的某人。


  “朱小九,还有一个事,你要不要听?”


  叶赫很少用这样的古怪语气说话,朱常洛奇怪的回过头来,蓦然发现某人一向冰山般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可疑的红色,这是大稀罕啊……


  面对朱常洛不错眼珠的死盯,叶赫终于理解王之寀的痛苦了,忍不住怒道:“看什么看,李青青来啦!”


  “啊……”本来还打算施展伶牙俐齿取笑一番的朱常洛,顿时被这个消息雷的外焦里嫩,果然是屋阴偏遇连阴雨,船漏又遇打头风,声音都结巴了,“她怎么来啦?”


  叶赫忍住笑转过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自个去问她?”


  这事没让朱常洛为难多久,刚回宫就见黄锦一溜小跑来了,老远就叫:“睿王爷,皇上在乾清宫等你,请您去一趟哪。”


  “公公可知道父皇召我有什么事?”


  “唉哟,这个老奴可说不好。”黄锦圆白胖脸上尽是笑意盈盈,“不过看皇上的脸色不象是生气的样子,小王爷尽管放心,您新立大功,皇上很是看重您呢。”


  乾清宫空旷无人,万历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李成梁留下的那块玉。


  卸下暴君的面具,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凡人。


  就算时光荏冉流水,寒暑经年,忘不掉的人终究还是忘不掉,本来以为痊愈了的伤口却原来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经不起任何人轻轻一碰,便是再一次鲜血淋漓,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