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3-01-03 18:31      字数:5415
    胡珊兰往前扑了一下痛哭失声, 却被沈润拽住,捂住嘴,隐在人群里将她拖进巷子深处。


    胡珊兰挣扎着, 压抑多日的情绪再也忍不住, 哪怕知道郑蔚九死一生, 可如今亲眼所见, 她的疼痛如潮汹涌,四肢百骸都是难以言说的痛苦。而在这一刻还汹涌迸发的,是对他复杂纠缠, 却浓烈至极的情绪。


    心里那道绷了太久的弦,这一刻忽就断了。


    曾经对他的喜欢,曾经对他的恨,对他的怨, 在昴城再遇后,他做的桩桩件件让她迟疑让她感念,却又难抒心结的事,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亲眼目睹他惨烈赴死的时刻, 忽然狠狠的后悔。


    她被一路拖着远离,泪眼模糊中看他从高台跌下,身子如同布偶般再没了生气, 周遭是一片热烈的呐喊鼓舞声,与她的悲怆是那么不协调, 刺激的她撕心裂肺。


    一直被拖到巷子深处, 外面喧嚣直上, 沈润才松开手, 胡珊兰就倒在地上。她奋力爬起来, 踉踉跄跄往外跑,她没有觉着自己在哭,可满脸却是一片湿凉,眼前模糊。


    沈润没有再阻拦她,只是轻轻道:


    “别让他死的没价值。”


    胡珊兰忽就顿住了,扶着墙呆立着,紧紧揪着襟口,那里仿佛没了温度不会跳动,仿佛随着那把穿透他的刀,也失去了生机。


    她再没力气,扶着墙倒下,坐在地上嚎啕痛哭。


    那个曾经对她满腹心机,算计过她,纠缠过她,又数次救赎以命挽回的人,死了。


    外头声响震天,很快脚步声马蹄声,以及百姓的惊呼躲避声传来。沈润往巷子外走去,胡珊兰看他,撑着发软的腿跟着。到了巷子口,随来的人悄悄禀报:

    “出发了。”


    沈润点头,回头“看”向胡珊兰。


    “给他收尸。”


    胡珊兰已跑出去,外面一片狼藉,胡珊兰在混乱的人群里奋力往高台的方向去,奉命守卫昴城的人见到,正要上前阻拦,随行的人已然赔笑塞了银子:

    “是郑家亲眷,来收尸的。”


    许是得了交代,郑蔚终究微不足道,对于南怀王来说只有个博名头的用处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与他相关的人也更算不得什么了。他们收了银子就开始驱赶百姓。


    胡珊兰只觉着耳边嗡嗡作响,她听不见,除了郑蔚也再看不见其他,身子的沉重疼痛让她觉着身处炼狱,受尽刑罚,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剑上,终于到了郑蔚跟前。


    她小心翼翼翻过郑蔚的身子:


    “郑蔚,郑蔚你起来。”


    她求他:

    “你快起来。”


    她看郑蔚染了血的脸,用手去抹,却没抹干净,反倒越发的多了。她把郑蔚抱在怀里,无措的四下看着,想求人救他,却哽的说不出话来。


    随行的人上前试探,朝沈润低声禀报:

    “死了。”


    那种情形,自然是死了。胡珊兰摸索着将他的手攥住,喃喃道:


    “没有,他没死,他的手还是软的,还是热的。”


    刚死的人,自然还是软的,还是热的。但没人说话,胡珊兰抹着他的手,试图说服他们,但摸索着,她忽然用力去掰他的手。他手里紧紧握着什么,随行的人见了立刻帮忙,从郑蔚死紧的手里抽出一块帕子,胡珊兰就看见了那帕子上绣着的牡丹。


    是孟夫人将她留在春晖阁磋磨时,让她绣的牡丹帕子。那一夜,郑蔚在沉沉的夜里等她,将她背回去。


    胡珊兰看着帕子,回想那时他将她稳稳背在背上的时候,那样宽阔温暖的背脊,让她踏实安稳。哪怕,哪怕那时的他,是带着阴晦的目的的。但至少那时候的郑蔚,是活着的。


    “你,你起来,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郑六郎,你别死……”


    他是为她死的,多少次了,每当她有危险的时候,他都会奋不顾身的解救她。陶知州的时候,长宁镇的时候,南怀王的时候,还有如今……


    最后这一次,是明知会死,却还决然赴死。


    “你起来,你起来啊……”


    她拉扯着郑蔚,郑蔚却入破絮一般任由摆布,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灰败的脸色,都在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胡珊兰将他紧紧抱住,无声大恸。


    沈润听她的声音,也难受至极,但忽然间胡珊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头,身边随行的人已然过去,沈润卓绝的听力就听见胡珊兰喃喃的声音:


    “有,有……”


    “快。”


    沈润一声下,二人立刻背起郑蔚快速离开。胡珊兰满眼惊惶的跟着,等转出这片上了马车,沈润就一把撕开了郑蔚的衣襟。


    胸膛上的刀伤触目惊心,随行之人立刻撒上药粉止血,沈润往他颈子上探去,虽缓慢轻微,但确实还有微弱的脉搏。随后又查探伤处,沈润才算明白了。


    那一刀瞧着凶险至极必死无疑,但心肺之间却避开了要害。


    “走!”


    沈润往郑蔚嘴里塞了两颗药丸,马车立刻快速行进,与南怀王离开的方向并不相同,他们往之前的山坳又回去了。


    半日功夫,郑蔚的体温在慢慢下降,但缓慢轻微的脉搏一直还在。


    山坳里的人都离开了,空旷苍凉,只有他们几人行色匆匆。


    将郑蔚安置在胡珊兰之前住的那间屋里,随行之人就立刻离开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沉了,胡珊兰呆愣愣站在床边,一眼不错的看着郑蔚,看他没有整理好的衣襟里,胡乱裹着染满血色。


    她的周遭忽然一片安静,只有自己的心跳,佟佟,佟佟的,沉重而剧烈的跳着。


    半夜时分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黄雀卫的军医,也是江湖有名的神医。虽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可传闻但凡有一口气,总还是能救一救的。


    那人进来就将套着鱼肠衣的手指伸入郑蔚的伤口,而一直昏迷的郑蔚虽没醒来,却也露出痛苦之色。胡珊兰心在瑟缩,听那人抽回手指神色淡然道:

    “血脉并没断,还有救。”


    说话间便取了针包在烛火上烧起来,还从一个瓷瓶里掏出不知什么质地的线,动手前转头看胡珊兰:

    “敢看么?还不出去?”


    胡珊兰脸色苍白,却坚决的摇头。那男人笑了笑,手法很快的穿针引线,旁边有人清洗郑蔚的伤口,然后他就像缝衣服那样,将郑蔚的伤口缝合。


    前胸后背,甚至是伤口里面。


    每一针胡珊兰都觉着仿佛扎在自己身上的疼,可郑蔚却仿佛真的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等到处理完伤口包扎起来,洗了手就要出去,胡珊兰期期艾艾的追着:


    “先,先生,他……”


    “能醒就能活。瞧着年岁轻,身子可不好,这一身伤患,再不好好将养,活了也妨碍寿数。”


    他唠叨着走了,胡珊兰揪着的那颗心算是放下了一点,屋里只剩她和郑蔚,她回头看郑蔚好半晌,才去角落铜盆那打湿帕子,给他擦身上脸上的血污。


    郎中的话在她心里想着,郑蔚哪一次受伤,都是和她有关。


    当初在郑家后花园,哪怕算他活该,可那时候他却也是在拼命的护她。


    多矛盾的人,多复杂的人。


    她慢慢的给郑蔚擦着,午时有人进来送药送饭,还有一小碗补汤。胡珊兰先喂郑蔚,但几口下去都从嘴边溢了出来,胡珊兰静静的看着郑蔚,药吃不下去,郑蔚是熬不下去的。她试图叫醒郑蔚:


    “郑蔚,郑蔚。”


    他毫无反应,她又道:

    “把药喝下去好么?”


    但就是喂不下去。


    胡珊兰这时候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了,她想了想,扭头去找郎中。郎中正在偏房吃饭,听她恳求,闲闲道:


    “口渡呗,这种时候了,还瞎讲究什么?”


    胡珊兰顿了一下,就道谢走了。郎中忽然生了兴致,丢了筷子悄悄跟着,就见胡珊兰含了一口药,就朝郑蔚渡去。她小心翼翼,但药还是顺着他嘴角都流出来了。


    胡珊兰急的红了眼眶,那郎中啧了一声出来,胡珊兰立刻垂头,郎中便抽了根银针出来,上前在郑蔚身上扎了几下。


    “呐,只管用半刻钟,你得快点。”


    胡珊兰立刻去喂,果然没有再溢出来,只是流下去的很慢。胡珊兰急的满头生汗,半刻钟过去,只喂下去一半的药,补汤更是一口没吃。杜先生好心提点:


    “这针,是不能一直用的,对他身子无益。嗯,不过口渡倒是快一些。下次你再试试?”


    胡珊兰垂头道谢,杜先生就笑着走了。


    他们只停留了一日,就离开山坳,顺潞河乘船北上。


    潞河以及两岸依稀还能看见曾经剿匪的痕迹。七八日下来,郑蔚并没有醒来,让胡珊兰担忧害怕,但每每摸着他的颈子,觉着他的脉搏似乎在慢慢强健起来,又无比安心。


    又是两日下来,明日就要下船了。胡珊兰去请祝先生,照旧的施针后,胡珊兰神色如常的喂药。只是这一口才渡了一半,她就倏的离开了郑蔚的嘴唇,相隔不过半尺,紧紧的盯着他,看他眼睫微微颤抖,胡珊兰惊喜的半口药一下就咽下去了,才要喊杜先生,就见郑蔚慢慢睁开了眼。


    但只是睁开一半,胡珊兰看到他眼瞳的涣散迷蒙,却朝她看来一眼,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又再度闭上了。


    “郑蔚?”


    胡珊兰急,可郑蔚又没了反应。胡珊兰急着去找杜先生,杜先生诊脉检查后,同胡珊兰道喜:

    “嗯,醒了,可见是活了。不过还是我从前说的,一定善加保养,以后断不能如此了,否则寿数不长。年纪轻轻的,太不爱惜身子了。”


    胡珊兰连连点头道谢,送走杜先生,再回头看郑蔚时,心里堆积许久的情绪忽然就再控制不住。她捂着脸痛哭,这一回却是喜悦高过一切。


    郑蔚到底是虚弱的,这一睡,就又睡到了半夜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