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离开
作者:admin      更新:2023-01-03 18:31      字数:15888
    郑蔚被胡珊兰吓住, 但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辩解。


    “哈,哈哈哈哈……”


    胡珊兰忽然大笑起来, 笑的前仰后合。这世上还有谁像她这样?是个可怜的笑话呢?她笑着笑着, 搜肠刮肚的咳嗽, 眼泪流了满脸, 眼前模糊失去意识,歪在床边昏过去了。


    他没有心,他从头到尾, 都没有心……


    都是骗她的,他掀翻了指甲的手,骨裂的脚踝,鲜血淋漓险些丧命的苍白。


    原来从头到尾, 不过是他一场算计。


    她还想笑,但昏迷中却抽搐不止。


    她梦到还是那个黄昏,她从小轿里走出来, 走进春晖阁。郑昶看她的眼神直白而热烈,带着赤.裸.裸的觊觎。


    去书房的小道上, 他不救,她只怕早被欺辱了去。但他救了,却是带着算计, 让她陷入越发深重的地狱。


    她是人,她有心, 她会疼。


    胡珊兰陷入幻海, 昏迷不醒, 沉浮中奄奄一息。


    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她如置刀山火海, 她一次又一次的从疼的让她喘不上气的胸口剥出心来, 看着那颗一半火红跳动,一半漆黑糜烂的心,将它们一寸一寸撕裂,最终化作尘埃。然而下一刻,胸膛尖锐的疼痛,那颗心再度生长在她体内,折磨着她,周而复始。


    不知多少回,她恍惚听到有人呼唤。


    “胡珊兰?胡珊兰?你真是要死了!为了个男人,就成了这幅狗样子!”


    这句话仿佛劈开迷雾她陡然醒悟,那股从心上传来的剧痛慢慢散去,她狠狠的喘了口气,咳嗽起来。


    “醒了!醒了!”


    冬儿大哭,胡珊兰慢慢睁眼,模糊中看见坐在床头的胡瑜兰。胡瑜兰那双明媚的眼睛一如往昔,带着厌嫌和高高在上的矜傲,并且夹杂着怒其不争的愤恨。


    “不过是个男人!你就要死要活的?”


    胡瑜兰端碗往她嘴里送水,胡珊兰喝了几口,干涩的嘴和喉咙,以及针扎一样密密疼着的心,都在慢慢缓解。


    “我要走了……”


    她沙哑着道,胡瑜兰蹙了蹙眉,这才道:

    “想走就走。”


    喂了几口白粥又问:


    “要去哪?”


    胡珊兰她怀念南边湿润温暖的天,怀念南边她种的花,却并不怀念把她当玩意儿一样送出来的胡家。


    “泽安洲。”


    胡家在清源洲,泽安洲毗邻清源洲,两地风俗气候都相同。


    “什么时候走?”


    “很快。”


    胡瑜兰点了点头,良久才道:


    “不管遇上什么坎儿,活着才最紧要,你懂么?”


    胡珊兰点点头。


    冬儿送走胡瑜兰后,胡珊兰让她整理瞧着还有多少银子。


    “除了姑娘那会儿装在红喜袋的几十两银锞子,什么都没了。”


    胡珊兰吃力的指着首饰盒:

    “夹层里,还有张二百两银票。”


    从胡家出来时她还有几两体己,后来牵线搭桥,胡泰又给了几百两,还有半匣子银锞子,连带从头回给郑尚书的银子里昧下的五百两银子,为着郑蔚花的只剩这么些了。


    而这藏起来的二百两银票,原还是为着等与郑蔚外任时路上用的。


    她笑了笑。是真的觉着可笑。


    “明日你去找找有没近日往通州去的镖局,咱们跟着镖局走。”


    “姑娘……”


    冬儿踟蹰,胡珊兰同她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大梦一觉醒,不是不怨,也不是不恨,但她自问心机算计远不如郑蔚,那是个没心的人,不想被他吞的连骨头都不剩,离开是唯一的出路。这辈子最好死生不复相见,再无瓜葛。


    一切都在悄悄且顺利的进行,冬儿打着去医馆的旗号每日出入,郑蔚前几日就已授官,果然去了翰林院,如今早出晚归,倒给了胡珊兰便宜。


    数日后,一切安排妥当,只等郑蔚出门,主仆也从角门托词去徐内官府上探望胡珊兰的二姐,悄无声息的走了。


    镖局押着货物,走的不算太快。往通州六七日的路程,胡珊兰大病尚未痊愈,路途颠簸吃了不少苦头,但离开盛京后,她渐渐放松下来,眼神有了些许神采,有了几丝活人的模样。


    到通州这日,天靡靡的下了小雨。主仆与镖队作别,在客栈停留一夜,只等明日就登船南下。


    胡珊兰选了最早的一班船,天不亮主仆就往码头去。这班船是商船,八成是货物,船客只有十余人,人齐就能发船。细软是昨晚托镖局的人已经送上船,主仆二人登船,胡珊兰才站上甲板,就听见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马蹄急促,胡珊兰望过去,渐渐变了脸色。


    郑蔚策马而来,憔悴狼狈,神情焦炙。但郑蔚并没能到船前,旁边忽然出来几匹马将他拦截,还有一架极为华贵的马车。


    “胡珊兰!”


    郑蔚被拦,踩着脚蹬站起来用尽全力的呼喊,可胡珊兰却背过身去了。


    清晨天还没全亮,码头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马车帘子掀开,余容雅慵懒的歪在里面,摆摆手,随从即刻拉弓,箭尖点火。


    “郑六郎,你若安分,我就饶她一命。你若纠缠不休,我只能要了她的命了。”


    她盯着胡珊兰,郑蔚看着那些一触即发的箭,死咬牙根,额头颈间青筋迸起,但他死死攥着缰绳,直到撤了木板,船渐渐远行,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船走远,余容雅才呵的笑出声来。


    “六郎,咱们是天注定的姻缘,我劝你还是不要瞎折腾了,我的耐性是有限的,这是最后一回。随我回京吧。”


    郑蔚看着渐渐瞧不清的船影,眼底一片通红。


    与郑蔚的这一面在胡珊兰意料之外。


    她回身避开举动说明了她的选择,之后没了声音,直到船开了有一会儿,她才回头看了一眼。郑蔚骑马与那架马车一同离开了。


    她冷笑了一下。


    何必呢?

    有些事情她也不能否认,郑蔚救不救她,郑昶都会对她下手,但在郑蔚有计划的举动下,郑昶的行为被催化,才有了寿宴那天的事。而她,是一枚至关紧要的棋子。


    那天郑昶服食过五石散后癫狂的样子叫人害怕,以及匕首送进郑蔚身子时的血色弥漫,郑蔚是不假思索替她挡刀的,但哪又能说明什么呢?


    或许他心里有她,但也有限。


    至少他没放弃报复孟夫人和郑昶,以她作为代价。或许想过与她相守,但绝不是明媒正娶。


    呵,廉价的很。


    她在船尾吹了半晌风,到底大病初愈,咳嗽了几声,紧了紧斗篷便转身回舱房。只是才转身,腿上一软险些摔倒,虽急急扶住了,却还是碰到了人。


    “对……”


    “对不住。”


    那人倒先道歉了,胡珊兰越发不好意思,抬眼望去,只见是位隽朗郎君,眉眼疏阔英气逼人,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空洞无神。


    胡珊兰莫名觉着这人有些眼熟。


    他道过歉绕过就。胡珊兰才迈了步子,吹了风的膝盖越发酸疼无力,她扶着栏杆许久不敢动弹。


    “要帮忙么?”


    那位郎君竟去而复返。


    “啊。”


    胡珊兰怔怔的,赧颜道:


    “不必了,多谢。”


    他腰间佩刀,将带着刀鞘的刀递过来,胡珊兰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道:


    “当拐杖。”


    “谢,谢谢。”


    胡珊兰接过刀弯腰拄着,才走两步,跟在身后的郎君问:


    “你是不是姓胡?”


    胡珊兰顿时警觉,他继续道:


    “有人托我顺路照应你。”


    他想了想,大约觉着不足以叫人信服,又道:


    “嗯,是我大嫂,她也姓胡。”


    胡珊兰瞪大眼:


    “你,你姓徐?”


    “我姓沈。”


    胡珊兰愕然了片刻:


    “哦,那,那您大约寻错认了。”


    他顿了顿道:

    “你不叫胡珊兰么?”


    胡珊兰心绪复杂:

    “可,可是……”


    可是她二姐是送进了徐内官府上。


    “我叫沈润,舱房在你隔壁,有事叫我便是。等到下船跟我走,我护送你到泽安洲。”


    胡瑜兰可真厉害,连她什么时候出发坐的哪班船都知道的仔细。但这姓沈的是谁?


    沈润说完就走了,胡珊兰拄着把大刀慢慢回去,冬儿瞧见了,吓得汗毛倒竖。


    “是隔壁沈公子借我当拐杖的,你,你还回去。”


    这么大的凶器,她也害怕。


    船上的日子古井无波,倒是两三日后,有人瞧见胡珊兰只主仆两个姑娘,又生的那样娇媚惹人心动,不禁动了坏心思,半夜敲门。


    胡珊兰才被敲门声惊醒,就听隔壁开了门,然后刀出鞘的清脆声音,再然后……就只有关门声。


    胡珊兰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住。


    冬儿也醒了,黑暗中主仆二人对视,眼神复杂。


    郑蔚在胡珊兰登船后的第六日回到盛京。


    晏深去看他时,他正奋笔疾书。


    晏深从未见过这样的郑蔚,眼底遍布血丝,下巴生了一层青密的胡茬,衣衫褶皱,急切且狼狈。


    “六郎?”


    郑蔚没理会他,他蹙眉:


    “六郎,事已至此,不要再与余家作对,你以为你进了翰林,就不会被赶出去了?若真是那样,你的仕途就完了!”


    郑蔚仍旧奋笔疾书,晏深凑过去一看大惊失色,抢过折子:


    “你疯了?”


    郑蔚在折子上历数自己过失,入翰林院不过数日,就未告假十数日未曾应卯,以及编撰过程中出现的疏漏,只是一封请罪折子。


    “你这是,你这是要自断前程?”


    晏深几下撕碎他写了大半的折子,郑蔚看着被丢在地上的碎片,提笔,重新再写。


    “郑六郎!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个女人你疯了?”


    郑蔚却恍若未闻,下笔的速度又加快许多。晏深气急:

    “她已经走了!如果她心里有你,怎么会走?”


    “如果你是她,被人骗的一无所有,还被算计被利用,失了名节,被人欺辱,你不会走么?”


    郑蔚总算抬头,晏深蹙眉:

    “她如何能与我比?”


    “如何不能比?是她不是人?还是你不是人?”


    郑蔚说着愣怔了一下,在晏深的愤怒中又道:


    “我说错了,是我不是人。我做的事,禽兽不如。”


    他想起寿宴那日,他慌张的闯过去时,正被郑昶欺辱的她惊恐畏惧,绝望无奈。他的心仿佛被扎了根针,一丝一丝往里戳,戳的他痛彻心扉,恨不得去死。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他恨不得时光倒流,但为时已晚。


    “你真是发昏了!”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晏深。打从一开始,一切都是错的。为了报复他们,为了给自己寻一条飞黄腾达的路,我肆无忌惮的算计。是我骗的她一无所有,是我让她身陷险境,寿宴那日她为什么会掉进圈套?因为她要去救我啊!”


    郑蔚心里刀割一样的难受。


    “晏深,我活成了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我甚至觉着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与她相守到死。那天,我完全可以提前警示她不要去园子,可我却让她去了。”


    他的样子吓坏晏深,晏深收敛怒气,小心安慰:

    “但那天你也心神不宁,打破计划,提前抛下我们去了。不然,你不会差点死了。”


    郑蔚冷笑了一下:

    “我宁愿那时候死了。”


    “六郎,郑昶惦记胡氏,即便你毫无作为,他也会对胡氏下手。你救,他会越发入魔,你不救,胡氏早也遭难了。从孟夫人把她送进你房里,她的命就注定了。你,你也是别无选择。”


    “我有选择。我守着她不让她去园子,她不会被害,我也不会受伤。我可以带她离开郑家,但我没有!我选了最肮脏的一条路把她推进去了!就为了我的私心!晏深,我是最无耻的人!在那之后我竟然还心心念念着会试,觉着只有飞黄腾达才能保护我和她,利用她心疼我,为把我安然送进贡院,她那么冷的天,在敬思斋跪了九天……”


    如今他踩上登天梯,却失去胡珊兰。


    郑蔚觉着胸口闷的喘不上气。他曾经觉着他做那些都是无可奈何,如果不自私凉薄攻于算计,他早就死在孟夫人的算计里了。


    但其实并没人逼他,他也不是真就无路可走。


    只要他不读书,孟夫人就会放过他。只要他离开孟家,一切也都会过去。但他没有,他只想用最粗劣的手段让孟夫人那些人不得不退避他。归根结底,是私心。


    胡珊兰的离开让他醒悟。


    做人,不是这样的。


    欺骗和利用,永远都不应该。


    他后悔了,悔不当初。


    晏深看他愣怔许久,忽发狠似的继续写折子,他再度试图去抢的时候,被郑蔚一把推开了。


    “郑蔚!你一个区区七品修撰,你的折子送不上去!”


    “那就给沈潇!”


    这个名字一下震慑了晏深,他嗫喏道:

    “沈,沈潇?”


    沈潇执掌的黄雀卫直听命皇上,颇得皇上信任。满朝上下大炎疆土之内,没有任何消息能瞒过黄雀卫。偏此人行事狠戾诡谲,谁的账都不买,是以朝野上下谁提到沈潇,都是畏惧中带着忌讳。


    谁能想到呢,胡家送去徐内官外宅的女儿,竟私逃出去,攀上了沈潇。


    胡珊兰离开前几日,胡瑜兰来看过她。作为亲姐妹,胡瑜兰一定恨不得他去死,一定会将他打入地狱。


    “郑六郎你简直是疯了!你真要自断前程?”


    前程?算什么。


    曾经心心念念为之竭力,甘愿堕落为鬼,可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


    郑蔚已然入魔。


    他在走出贡院后再度看见胡珊兰时,弥漫的心疼愤怒中夹杂的让他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他如今总算想明白了。


    是畏惧,是后悔。他怕她知道真相。


    “平,平章公与闻圣大长公主宠爱女儿,不会,不会让你如愿的!”


    “那余容雅就只能嫁给死人了。”


    晏深气的手发抖。


    郑蔚将折子写好,带在身上去翰林院应卯。散值后,他径直往沈府去。


    沈潇的宅子不算阔大,门上通传后,就请他进去了。等去了后院,只看见胡瑜兰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满树红艳艳的榴花似火,胡瑜兰慵懒的摇着扇子,见他进来,冷嗤了一声。


    而郑蔚看着胡瑜兰,心头却越发的刺痛。


    亲姐妹,同陷困局,胡瑜兰过的什么日子,胡珊兰又过的什么日子?

    郑蔚将折子双手递上,胡瑜兰看了一眼,没动。


    “求胡姑娘帮在下上书。”


    “我没那本事。”


    郑蔚又道:


    “这是请罪折子。”


    胡瑜兰这才看向他:


    “郑六郎,耍什么花招。”


    “还请胡姑娘告知,珊兰的去处。”


    胡瑜兰愣怔了一下,忽就笑了。娇滴滴脆生生,百媚生。


    胡珊兰从没这样笑过。


    “郑六郎,人走了,你不是正好娶了余容雅就是,找什么?”


    看来胡瑜兰还不知道胡珊兰离开的真正原因。胡瑜兰是什么性子,郑蔚大抵能猜到,能在那种境况下冷静铺排,逃离徐内官外宅撞上沈潇,还能求着沈潇帮她脱身,必是心机不浅的人。


    胡瑜兰也不太相信胡珊兰仅仅因为郑蔚要娶亲,就会闹到那副境地。她见到胡珊兰的时候,那显然是心死的模样。势必发生了什么,但胡珊兰不想说。


    看郑蔚宁愿自毁前程也要去找胡珊兰,胡瑜兰道:

    “郑六郎,说说,说明白了,我再考虑帮不帮你。”


    胡瑜兰摇着扇子,好整以暇的看着郑蔚。


    但郑蔚没的选择,他可以自己去找,但势必耗时不短,也定会惊动平章公府,他自问没平章公府的本事,余容雅绝对比他早找到胡珊兰。而在他没把握离开盛京的时候,他也不能与平章公府撕破脸,这些都会导致胡珊兰陷入险境。


    短暂思量,他没有任何迟疑,将胡珊兰打从进入郑家开始的事,一一道明。他没有收敛也没有扩大,如实叙述。将郑家的算计,孟夫人的算计,郑昶的算计,以及……他的算计。


    胡瑜兰死死捏着扇柄,恨不得打死这狗东西!那口气梗在喉间不上不下,让她难受的想死,等他说完,好半晌后,她才从牙缝儿里挤出话来:


    “公子请回吧。”


    郑蔚看她,这一眼让胡瑜兰好容易压下的怒火腾的又烧起来,冷笑道:


    “你跪下求我啊,跪到什么时候我心气儿舒坦了,我就告诉你!”


    生了折辱他的心思,也生了让他知难而退的心思,毕竟文人风骨,哪能跪一个商户女?谁知郑蔚毫不犹豫,一撩衣袍跪下了。


    胡瑜兰吓的站起来,他跪了她更生气了:

    “跪死倒好了!”


    愤愤就走了,留郑蔚一人在石榴树下,仆妇小心进去请示,屋里传出胡瑜兰愤愤的声音:


    “叫他跪!”


    沈潇回来时天已经很沉了。一进院子瞧见人影顿时拔刀,待看清是个跪着的人,又把刀撺回去了。他搓了搓鼻梁老大不高兴:

    “瑜兰!你怎么能叫别人跪在石榴树下!”


    那是他的专属!


    他进屋去了,没多大会儿下人鱼贯而入的摆饭,继而送水,等到亥时五刻,屋里熄了灯火。郑蔚就直直的跪在石榴树下,青石板的地,从膝盖传来丝丝缕缕的僵硬疼痛。


    这才多久?


    可胡珊兰跪了九天。


    那么冷的静思堂。


    沈潇是不必应卯的,所以第二天起的就迟。


    关于沈潇的传闻很多,他是皇上尚在潜邸时就追随的人,听说是先帝时获罪世家的漏网之鱼,辅佐皇上登基后,就开始排除异己,当初同在潜邸的功臣,被他陷害谋杀,最终只剩他一个。


    前朝后宫,只要被他盯上的没一个能有好下场。至于追随之人,无事尚好,有点风吹草动,都是要送出来顶罪的。


    沈潇足到巳时才起,胡瑜兰叫下人张罗早膳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踱出来,随手抽了郑蔚的折子,扫几眼道:


    “背靠郑家和平章公府两座靠山,你做什么想不开?”


    沈潇又扫几眼:


    “你是想外任?风头正盛,从翰林院撵出来,你这仕途也就到头了。”


    郑蔚仍旧没答话,沈潇抖了几下折子:


    “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从今往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嗤。”


    沈潇不客气的笑:

    “我不缺马前卒。不过,我喜欢看人倒霉。行了,你走吧。”


    但郑蔚没起来:


    “还求大人,告知珊兰的去处。”


    沈潇勾唇邪笑:


    “我可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蠢小子都追去通州了,难道就没查查那船往哪去的?

    “船往南去,但商船沿途停靠的地方太多,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下船,下了船又会去哪,倘或贸然去找,万一惊动平章公府,会害了珊兰。”


    “呦,余家这是逼婚啊。”


    沈潇兴奋起来,转身回屋,将折子掖进袖子。


    “你要管?”


    胡瑜兰眼神冷飕飕的,沈潇赔笑:


    “皇上早想寻个由头收拾平章公府,我也趁机公报私仇。”


    “你跟他有什么仇!”


    “我没仇,可娘子有啊。娘子昨儿不还说外头跪的那个死不足惜,那就叫他去死。那么大个泽安洲,他哪能找到?我听说他追去通州时,余容雅叫人拿火箭对着你妹子,把他给逼回来的。还说了他若纠缠,就要杀了你妹子。”


    胡瑜兰满身戾气,沈潇暗搓搓高兴:

    “叫皇上收拾他!”


    早饭摆上了,沈潇拿个了肉包子塞嘴里:

    “我现在就进宫,你自个儿吃吧。”


    胡瑜兰哼了一声,沈潇换衣裳,脚步轻快的出来,走到石榴树下时丢下“泽安”两字就走了。郑蔚抬头,费力支撑的站起来。


    沈潇进宫径直往上清殿,等皇上下朝,堆着笑凑过去见礼。皇上三十许岁的年纪,威严肃穆仪貌堂堂,但在看见他时露出显然的嫌弃,又透着熟稔。


    “做什么?”


    “爷,有封折子您看看?”


    他还保有当年在潜邸时的称呼,圣上随手抽了看过:


    “郑蔚?探花郎?”


    “可不是。”


    皇上生了趣味:


    “自来犯错儿的官员都是小心遮掩,他竟自己请罪。”


    “嗐,爷您不知道,平章公府要逼婚,他也是走投无路才要跑的。”


    皇上斜睨了他一眼,他搓了搓鼻尖儿道:


    “什么都瞒不过爷,这厮辜负了奴才的妻妹,奴才的娘子恨的牙痒痒,奴才这不是也想出点力,讨娘子欢心。”


    “你真娶了那个商户女?”


    沈潇笑了笑:

    “爷高看奴才,可奴才这出身哪配得上那些世家女,胡氏挺好的。”


    皇上打趣他:

    “听说你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你常跪着。”


    沈潇愣了一下,顿时怒道:


    “哪个小崽子嘴这么不严实!”


    皇上大笑。


    沈潇从宫里出来上了马车,脸上玩世不恭又阴狠的神情退去,很是个端正儒雅的青年。他闭目养神。


    皇上不喜欢身边的人心机,也不喜欢身边的人权势太盛。所以他的锋芒毕露广树灾敌,他麾下人马不服他的管束向皇上透露消息,都是皇上喜欢的。


    散值后郑蔚拖着酸疼的腿从翰林院出来,就再见那架华贵的马车,余容雅坐在里面,朝他矜傲的笑,带着威胁。郑蔚便在众目睽睽下上了马车。


    余容雅笑的满意:

    “再休沐的时候,你随你爹一同到平章公府下聘。皇上与皇后大婚时就不提了,倒是晏贵妃,当初得了一百二十抬聘礼,我只能多不能少。你们郑家我是住不惯的,我在京中有自个儿的宅子,到时候你住过来,那里的郎君你不用管,你也不能纳妾,不能使唤婢女,我不喜欢男人脏。”


    郑蔚肃沉着脸不言语,余容雅的笑容渐渐淡去,一把捏住他下巴,狠狠用力:

    “郑六郎!你为什么不笑?我要你以后见到我都必须笑!开开心心的笑!能娶我是你的福分!多少男人想娶我都不能,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郑蔚扭头甩开她的手,她顿时大怒,一掌打在郑蔚脸上,很快便浮起了红肿的巴掌印。但不管余容雅做什么,郑蔚都只是沉着脸,毫不做声。余容雅忽冷笑:

    “郑六郎,你最好听话,我可是知道那贱蹄子去泽安洲了。”


    郑蔚神情一变,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抵在余容雅喉间。余容雅大惊,颈子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惊惧,却还色厉内荏道:

    “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你们郑家整个都要陪葬!”


    “那就让他们都去死好了,连我在内!”


    余容雅牙齿打颤。


    “大不了一起死,余容雅。但你若敢对她动手,我也一定让你比她先出事。”


    余容雅瞪大眼,她哪受过这样的罪?郑蔚盯着她,半晌才松手,但才下马车,余容雅便厉呼仆从对他拳打脚踢。郑蔚并不躲避,只死死的盯着余容雅,余容雅被他眼神吓住,眼见他官袍破损脏污,围观百姓不少,又不能真就杀个朝廷命官,只得悻悻走了。


    郑蔚方才那模样,她若再敢逼婚,只怕新婚夜就是她丧命时。


    郑蔚拖着浑身伤痛的身子回去,但麻木的样子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第二天早朝,郑蔚未曾告假便十日未曾应卯的事就被言官参了上去。郑尚书大惊,言官历数郑蔚过失,请求罢免郑蔚。圣上云淡风轻的听,只不轻不重的扫了郑尚书一眼,就叫他两股战战。


    “郑蔚昨日已上请罪折。朕瞧着,他悔过之心倒诚挚。但翰林院是不能再留了,吏部尽快整理,暂且将他外任吧。”


    郑尚书下朝就往平章公府去,谁知再三通传,平章公都没见他。回到郑家后,郑尚书越想越气,他苦心孤诣几十年,一夕崩塌与眼前。前有郑昶后有孟夫人,而他们做的孽也都和郑蔚有关。


    郑尚书砸了一套茶具,命人把郑蔚叫来。郑蔚到的时候,郑尚书提着藤条。


    多少年没挨过打了?年少时来这个书房背书,但凡背不下来,都会挨打。而他那个时候每次挨打却都不是因为没背下书,而是因为犯错。郑昶与郑佑总会想方设法陷害他犯错,让他受罚。


    “跪下!”


    郑尚书气的发昏,怒喝之后就一脚踹过去,然后一下一下狠狠抽打,直等到他没了力气,才气喘吁吁的坐在椅上:

    “明天你就去平章公府,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求平章公替你说话!”


    郑蔚脸颊也被抽了几下,透出血色,他抿唇,冷漠的似笑非笑,施礼离开。而他才踏入后院,就遇上了孟凌薇。


    “你如果好好儿在翰林院待着,还做你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谁都不敢动弹你。”


    在他就要走过去时,孟凌薇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皇上原本钦点了你的文章,但就因为你牵连了冯家,皇上才退让了。但哪怕你是探花郎,可你也一定是最前程无量的。”


    郑蔚脚步不快,藤条抽打后的腿令他性子不便。孟凌薇也并没有被他忽视的愤怒,转身看他背影,倒有些迷茫。


    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怎么偏就要作死?

    郑蔚回到院子,下意识去看已经空了的东厢。他一步一步慢慢进去,坐在床头,仿佛胡珊兰还睡在那里。他想胡珊兰的一颦一笑,想他病的那次胡珊兰为他守夜,想那天晚上他去接她,把她背回来时的样子。


    她很容易满足。


    他说了那么重的话,冤枉她撵走她,但他只说了几句软话,她就心软了。哪怕被孟夫人磋磨,也并没如孟夫人心愿妨碍他,甚至因此受罚。但只是去接她,把她背回来,她就又觉着值了。


    她只怕为自己都没那么费尽心力过,却为了他倾尽所有。


    她离开的时候,盘缠够不够?路上会不会吃苦?那样娇姿软态的姑娘,倘或遇上歹人……


    郑蔚鼻尖酸涩,他甚至不配去想她,去担心她。毕竟把她逼到如今境地的人,就是他。


    衣衫被抽打破损,还有一道道伤痕,他只是擦过不流血后,就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往沈家去了。


    这回沈潇料定他会来,正在石榴树下坐着,一壶小酒,一碟子花生米,翘着脚逗鹦哥儿说话。


    郑蔚被带进去,朝他拱手见礼,沈潇丢了颗花生,鹦哥儿飞起来叼了,又落在架子上,逗得沈潇笑了笑,然后才同郑蔚道:

    “你找她做什么?”


    郑蔚没做声,沈潇拍了拍衣裳上的花生皮:


    “她现在挺好的,她姐姐安排了人照顾她,你不要去打搅的好。”


    郑蔚从沈潇那句安排了人照顾她里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滋味,他看向沈潇,沈潇笑: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郑蔚低头,紧紧攥住了手。


    当胡珊兰身边有另一个人陪伴时,他不敢想。


    “泽安州那么大,你未必能找到,即便找到了,没准儿下场也会不好,何必呢。”


    沈潇说这话时的语气根本没有替他着想的意思,全是幸灾乐祸。


    “那就……死她手里,也是我的圆满。”


    “啧啧啧。”


    沈潇摇头:


    “何必呢?早干什么去了?”


    “大人,我想去泽安州。”


    “你想去就去了?”


    沈潇冷笑,在得知郑蔚的所作所为后,对他也很不屑一顾。但郑蔚方才说,死在胡珊兰手里……这事儿倒是行。他那素未谋面的姨妹,闹的这事儿把胡瑜兰气的两天没好睡,把人送过去吃些苦头,叫人消减些许愤怒,总也是好的。


    谁还不想报仇呢?

    次日,朝中对郑蔚的处罚下来了。


    免了翰林院的职务,杖责二十。但并未革除旁的,旨意上也言明他才学出众,诚心悔过,大抵是要派去外任,或者补缺了。


    沈潇领了来监刑的职,看着羽林卫把他按倒,他伸了伸手,那支行刑的木杖就到他手里了。


    “郑六郎,你该知道本将是做什么的。别说二十杖,十杖,本将就能打的你丧命。”


    沈潇憋一肚子火,这东西气的胡瑜兰几天没吃好饭,要不是看在皇上下的命令,他把人打死了说不过去,非打死这兔崽子不可!

    他往手心呸呸两下搓了搓,使劲儿打下去。


    二十杖?皮开肉绽还是行的。


    这时候的胡珊兰正在赶往泽安洲的路上。


    船行这些日子,幸而有沈润保护,一路稳妥。下船后又行两三日,才算到了泽安洲。嗅着这里熟悉的气息,胡珊兰觉着心都踏实了下来。


    沈润起先沉默寡言,一把大刀委实吓人,但日子长了就发现,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胡珊兰就在泽安州州府昴城落下,忙碌两日相看了一处不大,有些偏僻,却胜在宁静的小院子里。她才安顿下来,这日有人敲门,冬儿才开门就惊呼道:

    “大爷?”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午十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