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6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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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科万岁!”秦允蓓快乐地舞起双臂,蹦上了前往郑州的绿皮火车,转身朝不远处拖着两只大行李箱吭哧吭哧的免费搬运工频频招手:“快点快点!”


    郑能谅叫苦不迭:“大小姐,你当我是铁道游击队呐,人游击队追火车也没带这么多行李的啊。”


    秦允蓓咯咯直笑:“谁叫你平时缺乏锻炼啊,这就叫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猩猩四肢头脑都不简单,你咋不带只猩猩去旅游?”郑能谅总算进了车厢,一抹湿漉漉的额头,反唇相讥道。


    秦允蓓一边掏出手绢给他擦汗,一边继续开玩笑:“咳,猩猩不是太黑了嘛,又没有酒窝,还不会写诗,只好用你将就一下咯。”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沿途大多是又黑又长的隧道和草木稀疏的黄土丘,望着这单调荒凉的风景,听着耳机里似山泉般轻灵明快的《Holiday》,郑能谅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逸起来。


    一开始,秦允蓓还家长里短地找话题,却见他又是听歌又是出神的,便嘟了嘟嘴,伸手轻轻拽下他右侧的耳机线,戴在自己耳朵上,一听就乐了:“咦,这不是我送你的那张专辑吗?”


    郑能谅把口袋里的随身听摆在桌上,脸依旧朝着窗外:“你那古董级的唱片要用老式留声机才能听,能带上火车?再说我也舍不得呀。这是十几块一盒的翻录磁带,曲目都和唱片上一样的,早就买了。”


    秦允蓓更加高兴了:“看来你很喜欢呀。”


    郑能谅转过头来:“对了,你之前怎么想到送我这的?”


    秦允蓓做了个鬼脸:“刚好那几天一个国外的朋友寄来的,很好听,我就想,你这样的男生应该都会喜欢吧。”


    “我这样?什么样?”


    “傻样。”


    “哦,”郑能谅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把目光折向窗外,头靠着玻璃,悠悠道,“那就好好听吧。”


    秦允蓓的聊兴刚被这个话题撩起,岂肯半途而废,正要奋起直追,忽然听见耳机里传来一串和风细雨般的低吟,顿时被这股以柔克刚的力量软化。郑能谅也醉心其间,手指跟着节拍轻轻敲击桌面,“beebeebeebeebeebee……”


    秦允蓓会心一笑,从包里取出《瓦尔登湖》翻了起来,这是郑能谅上车前给她推荐的读物,不是投其所好,也并非因材施教,而是死马当活马医,他知道她是个静不住的姑娘。果然不出所料,她目录还没看完就睡着了。


    宝贵的安宁总是持续不了太久,因为每当列车停靠站台的时候,它都会被铺天盖地的噪音赶到九霄云外。好客的小贩们早已在站台上严阵以待,列车还未停稳便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朝车窗里塞水果、茶叶蛋和矿泉水,热情程度不亚于当年淮海战役推着小车支援前线的群众们。不同的是,小贩们可不义务劳动,所有商品的价格介于超市零售与列车供应之间,买了觉得有点贵,不买发现列车上的更贵。


    只要小贩们吆喝得够卖力,总有乘客忍不住会出手;只要一个乘客先出手,就能带动周围一大波人的消费;只要列车一启动,小贩们就会露出比卖掉了垃圾股的股民更轻松的笑容;只要备齐了专治腹泻的特效药,乘客们便可开始尽情地享用“美食”了。


    郑能谅的肠胃功能一般,也没有准备腹泻药,所以一路都没搭理这些小贩。可路程还没过半,他就惊讶地发现二人自带的粮食储备已经被秦允蓓单枪匹马尽数消灭。秦允蓓还理直气壮地把责任推到他身上:“都怪你啊,又不陪我聊天!不聊天我当然要吃东西了啊,总不能让嘴巴闲着。”


    郑能谅刚要反驳,忽然想起在一档野外求生节目中看到的生存法则——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要尽可能地保存体力,于是果断地放弃了和她理论。考虑到接下来还要跟饥饿对抗数个小时,他又果断地进入了梦乡。到终点之前,他被秦允蓓吵醒三次,其中两次是她要上洗手间,让他看住行李。


    他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行李早被你吃光了。”


    还有一次秦允蓓一个劲地用枕头拍他脑袋,他挣扎着睁开睡眼,四周一片漆黑,窗外不时有昙花一现的橘黄色光芒飞速掠过。只听她兴奋地说:“快看,快看!过隧道了!”


    饥肠辘辘地走出火车站时,恰是正午时分,郑能谅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天色更灰暗、空气更浑浊的城市,似乎回到了黄昏的西都,有种时空混乱的错觉。秦允蓓正在东张西望,接站的人群中忽然蹿出一位少年,轻轻跃过隔离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面前,二话没说就给了秦允蓓一个熊抱。


    秦允蓓也很开心,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为两位男生互相引见:“这是我高中同学,金飞祚。这是大学同学,郑能谅。”


    “怎么听着有种工程交接的感觉啊。”郑能谅一边开玩笑一边伸出手。金飞祚笑着与他一握,看了看秦允蓓,道:“这项目可不好管理啊。”


    金飞祚看上去就像个从海边来的孩子,身材精瘦,皮肤黝黑,头发微卷,有些凌乱,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指细长,很有劲。秦允蓓和郑能谅跟着他来到预订好的快捷酒店,一进门就看见整整齐齐一大堆装备,原来金飞祚早已将接下来五天的行程规划妥当,并做了充分的准备,背包、地图、雨伞、电筒、驱蚊水、防晒霜、急救用品、水果刀、压缩饼干等一应俱全,展现出男生身上少有的细心品质。


    “太专业了吧!这是要搞野外生存训练吗?”郑能谅放下行李,感慨道。


    金飞祚淡淡一笑:“熟能生巧,大一这一年我们系里组织过好几次集体旅游,都是我这生活委员安排的,所以啊,我准备下学期兼职干导游去了。”


    郑能谅往沙发上一躺,伸了个懒腰:“还是你们好,我们系就大一开学聚了个餐,后面一次集体活动也没,不过西都附近好玩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看来还是你们这儿的旅游景点比较丰富,小蓓推荐的没错。”


    正在卫生间洗脸的秦允蓓接茬道:“我游山玩水不看地方,只看人,阿飞可是我的铁哥们,别的地方再好玩也没这里亲切啊。”说着,她探出半个脑袋来,冲金飞祚做了个鬼脸:“何况,人家刚拿了全额奖学金呢,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望着哭笑不得的金飞祚,郑能谅也忍俊不禁,便故作深沉地批评她:“你这丫头忒不懂事,尽欢则乐极,乐极则生悲,再肥的水也经不起轮番榨,一千三百多年前,也有个皇帝和你一样贪恋繁华,结果玩坏了江南,玩丢了江山。一个奖学金你就磨刀霍霍,人祚哥还不倾家荡产?”


    秦允蓓一边擦脸一边走出卫生间,反驳道:“哎哟,你可别猫哭耗子了,当初还是我先问的想去哪儿玩,是谁张口就说最想去趟少林寺,圆了武侠梦的?”


    郑能谅一脸无辜:“想去少林寺没错,可也没说一定要来这里蹭祚哥的方便啊。”


    “离少林寺最近的不就他这儿了?难道你想去少林寺,我还带你去见齐齐哈尔的朋友?”秦允蓓说着把手里的毛巾往他怀里一塞,“快洗把脸去,黑得跟阿飞有一拼了。”


    郑能谅用毛巾一抹脸,全是灰,连忙从沙发里跳出来朝卫生间冲去,嘴上还犟着:“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少林寺是我心中的圣地,就算从西都一路化缘步行前往也没问题,完全不必麻烦祚哥的嘛。”


    正在清点装备的金飞祚忙说:“一点也不麻烦,少林寺我也没去过,正好沾你们的光一起玩。”


    郑能谅颇感意外:“少林寺离你这么近,都没去过啊?”


    “是啊,每次组织旅游都有人提少林寺,但因为系里大部分是本省人,早就去过,还有的人觉得少林寺太近,迟早有机会去玩,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总被否决,”金飞祚做了个无奈地手势,对郑能谅说,“这应该和你们觉得西都周围没什么好玩的心态一样吧。”


    郑能谅点点头:“也对,人总是向往远方。”


    金飞祚马上接住他的话:“这不正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秦允蓓笑道:“瞧见没,阿飞好客成性,你要不麻烦他,他还憋坏了呢。”


    金飞祚的确是个非常好客的人,假如他只有一百元钱,就会用其中的九十元来招待朋友,剩下的十元送给朋友留作纪念。他在学校附近最好的饭馆订了包厢,酒菜丰盛。一入座,他就给秦允蓓倒了杯清酒,秦允蓓大方接过:“谢谢,还记得我的口味呢。”


    “喝酒的女生我就认识你一个,能记不住吗?”金飞祚说着朝郑能谅一晃酒瓶,“小谅,清酒?啤酒?还是白的?”


    不等郑能谅开口,秦允蓓已抢答道:“他呀,酒精过敏,还不如我呢。”


    本来见金飞祚如此热情豪爽,郑能谅一时兴起很想与他喝上几杯,幸亏快人快嘴的秦允蓓提醒了他,便尴尬地笑笑:“惭愧,扫兴了。”


    金飞祚也不勉强:“那你就多吃点菜哦,千万别客气。”


    郑能谅喝着饮料,看两位势均力敌的酒伴变着花样把酒灌进彼此的肚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青春。金飞祚和秦允蓓从小住在同一条街道,小学、初中、高中都上的同一所学校,他比她大一岁,也高一届,每次升学的时候她都会开玩笑地说“你开路,我殿后”。高一那年,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的金飞祚忽然成绩一落千丈,留了一级。两人又在高中同桌了三年,结果一个考上了西都大学,一个来了这儿。望着两腮酡红正和金飞祚猜拳的秦允蓓,郑能谅不禁想起了小企鹅,以及曾经的点点滴滴,似乎有一阵子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了。


    不知是酒量过人,还是猜拳技术略胜一筹,秦允蓓最后只是微醺,金飞祚却醉成了一滩烂泥。幸好他体重和秦允蓓差不多,郑能谅一个人就把他背回了宾馆。两张单人床,他和秦允蓓一人一张,酣然入睡。郑能谅裹着毯子躺进沙发,拿起《瓦尔登湖》看到半夜。


    凌晨三点,郑能谅被一个噩梦惊醒,发现自己侧身躺在金飞祚的那张床上,金飞祚不知去向,另一张床上也空空如也。他心中一惊,却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穿过卫生间半掩的门,与电视中噼里啪啦的弹壳落地声互相呼应,飘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正纳闷间,水声戛然而止,过了一分钟左右,又传来玻璃门开合和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卫生间的光,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倩影投入墙上的梳妆镜,反射到郑能谅半闭的眼睛里,令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宽松的浴袍像一顶帐篷罩在秦允蓓清瘦的身躯上,却藏不住她玲珑的曲线,也抓不住她嫩滑的肌肤,无可奈何地从右边滑落一小截,露出优雅的锁骨和精致的削肩,在半明半暗的过道上泛起一层迷人的微光。润泽的秀发一头扎入这层微光中,仿佛一片鲜翠欲滴的新竹拔地而起,衬得那眉目如画的面庞更加娇媚。


    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朝他的床铺走来。他心中一乱,下意识地合紧了眼缝。她从他脚畔掠过,走到床的另一侧,轻轻上了床。他的大脑已经完全空白,心脏跳到了嗓子眼,手臂被侧卧半天的身子压得麻木了也不敢挪,全身上下尤其是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都进入了一级警戒状态。他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次会以怎样激烈的方式触发盗格空间,只能屏息等待。


    背后伸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臂,捏着被角越过他的上方,将被子盖在他的腰际。细如发丝的气流从后颈飘来,拂过他的脸庞,伴着一缕熟悉的清香。数秒后,气流悄然退去,手臂也离开了他的腰间。他感觉到床垫的凹凸变化,就像站在海边望着潮起潮落。


    洁白如玉的身影又一次掠过他的床尾,来到另一张单人床前,似一片雪花般飘入被窝。一切平静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