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11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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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9宿舍倾巢出动,除了陪宋颖哲去看电影的冉冰鸾。五名男生趟过深沉的暮光,远远望见餐厅前东倒西歪地站了一群人,再近些便听见稀里哗啦的谈笑声,一想到马上能大饱口福了,笑容就横七竖八地爬满了他们的脸颊。


    “瞧她们看见我那兴奋劲,唉!现在的女孩子就是不知道掩饰对偶像的迷恋。”阚戚智这时候也不忘自恋一把,故意挺起一个鸡胸。


    两个团伙在夜幕中会师,天色渐暗,令女生们无法看见他们嘴角的贪婪,也令他们无法看清她们的容貌。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不过视力最好的霍九建就比较尴尬,一脸的心神不宁。


    华泰崂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女生。”


    众所周知,漂亮女生都是和国家领导人一样忙的。本来旅游英语专业九七班也有两名长得不错的姑娘,可这一夜,最漂亮的那位被几个广东籍新生约去蹦迪了,排名第二的与身为校园歌手的男友共进烛光晚餐探讨艺术人生,剩下的女生并列第三,全部有时间请男生们吃饭,非常有时间。


    一个月前,班主任穆阳泉组织全班聚餐的时候,彼此都打过照面,才有了霍九建“九女一男女似男”的感慨。霍九建当时只记住了那两位姑娘的模样,结果此时一个也没有见到,不禁忧愤交加,心生退意,被郑能谅一把拽住:“稳住,友谊第一,不要太实用主义。”


    霍九建强颜欢笑又扫了一眼众女生,低声道:“我们和她们的友谊,绝对地久天长。”


    这一大帮只有友谊可谈的男女挤进向日葵学生活动中心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学生活动中心位于法学院教工食堂地底十米处,曾经是座地窖,也当过防空洞,与地面唯一的通道是一条黑色铸铁的螺旋楼梯,深藏不露,冬暖夏凉,倒也算个清幽僻静的好去处。整个学生活动中心占地近两千平米,楼梯旁是一个可以容纳上百人的圆形大厅,大厅南面有五道拱门,好似一只被拦腰斩断的巨大手套,直指幽暗的深处,穿过拱门,别有洞天,小径纵横交错,孔穴星落棋布,虽无始皇陵地宫之风水,却有地道战遗址之风采。


    就在郑能谅入学的前一年,哲学系的几名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便合伙从校方手里租了这块风水宝地来经营。从开始研究哲学的那天起,他们就都认定自己天生是当哲学大师的料,可惜当今天下暂时没有哲学大师的位置空缺,说明他们生不逢时。生不逢时的人一般只有三条路可以选,一是生无可恋一死了之;二是穷困潦倒郁郁而终;三是另起炉灶快乐生活。这几位都不信奉加缪,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也不想过苦日子,于是决定边谋生边等待横空出世的机会。


    “哲学大师”们刚接手的时候,学生活动中心已沦落得和纳粹集中营的毒气室差不多,阴暗潮湿,空气混浊,胡乱摆着几张乒乓球台和一些桌椅,没有窗户。其实窗户是有的,不过被爬山虎堵死了。他们便请裘比轼出马,动了动他的嘴皮子和关系网,马上争取来丰富的资金和优厚的照顾。作为报答,裘比轼每个月可抽取活动中心营业额的十分之一,皆大欢喜。有了赞助和靠山,“哲学大师”们底气十足,大刀阔斧,将学生活动中心粉刷一新,招募了五六名清纯可人的女同学当兼职服务员,并用隔音板和小门把一个个孔穴改造成温馨的小包厢,每间配上一两张沙发、一台大电视和一部影碟机。在那个电脑尚未普及、娱乐场所屈指可数的校园里,这无疑成了学生们最青睐的休闲场所,一时门庭若市。


    为避免因商业气氛太浓引起保守派的批评和负面影响,“哲学大师”们保留了“学生活动中心”的旗号,并给它加了个阳光美好的前缀——向日葵。如此充满正能量的招牌加上充满新鲜感的装潢顿时吸引了校内外无数社团前来组织集体活动,天天爆满。社团人数众多,一般在大厅活动,最迟也都会在午夜前散场。午夜之后,一座座小包厢又会迎来另一波热潮,由两大消费群体主导:一部分是来观看少儿不宜影片的;另一部分是来实践少儿不宜之事的。从这角度看,“向日葵”这前缀起得实在恰如其分,因为只要想一想向日葵的颜色就知道此休闲场所的经营性质与服务方向了。


    生意越做越红火的向日葵活动中心难免招惹是非,活动中心地面入口东侧有一座古老的“神秘花园”,藤蔓缠绕,荒草丛生,是情侣们的约会胜地,也引来不少有偷窥或暴露癖好的怪人。校园之大无奇不有,大伙也见怪不怪,一般情况下,彼此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偶尔打打骂骂也闹不大,直到一件罪案的发生才打破这虚有其表的平静与平衡。


    受害者是一名在向日葵活动中心当兼职服务员的大二女生,用服务台的电脑上校园BBS时邂逅了一位头像颇似织田裕二的帅小伙,聊得很投缘,便相约当晚在“神秘花园”最偏僻的一座凉亭里见面。深夜下班后,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前往约会地点,一见对方,登时花容失色,这不是在活动中心看门的保安小朋吗?当保安也就算了,可那张脸实在打了太大折扣!好好的《东京爱情故事》瞬间换成《巴黎圣母院》,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转身要走,孰料对方可没卡西莫多的品格,摇身一变成了克洛德,劫财又劫色。


    小朋隶属于校保卫处,受裘比轼雇佣在向日葵活动中心兼管治安,如今在工作地点作案,受害者也是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有点棘手。校领导要照顾学校的面子和受害者的情绪,校保卫处要照顾队伍的形象和处长的饭碗,裘比轼要照顾向日葵的生意和自己的收益,三方一拍即合,将事情捂了下来,迅速辞退了保安小朋,同时给了受害者一大笔钱并答应保送她读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处理得很及时,但关于此事的多个版本渐渐在校园里流传开来,在那个没有“人肉”技术的年代,甚至有人查到了作案者保安小朋的身份,说得有板有眼。校保卫处也不是吃素的,迅速出来辟谣,一口咬定保卫处从来没有雇过什么叫“小朋”的员工,只有一个外号叫“小月月”的女保安,而且早就回山西老家结婚去了,至于保送读研之类的事,纯属子虚乌有。


    质疑之声并未因此平息,深感力不从心的保卫处长只好请裘比轼“拉兄弟一把”。一条船上的裘比轼也想帮忙协防,可他深知一旦正面回应反而不打自招,便让人在校内目前发行量和影响力最大的《西都风》杂志上写了一篇对比中外名校校园文化的文章。此文乍一看是在品评名校人文,实则另藏玄机,前面先中规中矩地介绍了哈佛、牛津等几所世界名校的校园文化、管理模式等,行文过半,自然而然过渡到了西都大学,提及本校的管理文化,又轻描淡写地列举了学校历年来取得的一些管理成果和荣誉,接着笔锋一转,重点来了。


    有两个重点,一个是西都大学的安全管理体系,作者从西都大学以人为本的建校理念写起,写历届校领导如何关心师生生活、重视安全工作,写规章制度建设如何持续推进,写校园硬件设施和生活环境如何不断改善,写校园的安全指数如何节节攀升,写师生们的幸福指数如何突飞猛进,尤其强调了校保卫处在其中所发挥的不可或缺的作用,高度赞扬了校保卫处的管理规范、业务精湛以及工作负责。另一个重点,是西都大学的学术管理体系,作者同样按照从宏观到微观、从过去到现在、从领导到师生的思路阐述了一通,论证了西都大学学术管理的规范性、科学性和透明性,让人看了心服口服,感慨万千。


    前一个重点巧妙地否认了“神秘花园”事件,排除了保卫处保安作案的可能性;后一个重点婉转地回应了受害者被保送读研的传闻,驳斥了幕后交易的荒谬性。以《西都风》的销量,大多数学生都会看到这篇文章。以大学生们的理解力,大多数看过的都能读懂文中的弦外之音。以此文作者的身份,大多数读懂弦外之音的都知道该怎么做了。学生会里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只有一人,大多数读者不用看署名就能想到“俞呈裘”三个字。此人是学生会的笔杆子,擅长八股、软文,与大“诗人”何戚辽、学生会主席裘比轼合称“西都三才”。他的本名叫俞呈龙,写文章署名也是俞呈龙,由于他尊重上级,每次写完稿子都要当面呈交裘比轼审阅,所以大家都戏称他为“俞呈裘”。也正因如此,他写的文章所传递的自然是来自校方高层的信息,学生会如此大张旗鼓又隐晦含蓄地辟谣,识相的聪明人便纷纷收声不语了。为了帮助那些不聪明的人,裘比轼又让另一名宣传骨干在《西都大学校报》的醒目位置发布了一则学生会召开例会的报道。此类消息出现在校报上本来很寻常,但这次的内容很不寻常,分管纪律和德育工作的副校长肖勉浒到会并做了重要发言,强调了作风纪律的重要性,批评了一些不良现象,并重申了校方对于违反校规校纪行为的严肃态度,要求学生处、团委等部门加大管理力度。考虑到不聪明的人的悟性,报道中对肖副校长所批评的“不良现象”进行了举例,特别指出,新生军训才过去没多久,不少学生的遵章守纪意识就明显淡化,不专心学业,到处散播小道消息,人为制造混乱紧张的气氛,扰乱校园管理秩序,云云。


    《西都风》和《西都大学校报》这两篇文章一前一后,一唱一和,再不聪明的人也都明白了,只剩下极少数“不识相”的聪明人还在嘀嘀咕咕,但在校领导和裘比轼的眼里,那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已难成气候,终将为时间的风沙所吞没。


    有趣的是,虽然议论之声渐渐平息,可不议论并不代表不相信,相反,经过校方的一顿辟谣,那件事竟在更多学生的心中扎下了根。从那以后,经常有衣着暴露、身材惹火的年轻姑娘游荡于西都大学内各个隐秘的角落,以身为饵,捕捉机会。她们中有的是考研失败者,有的是求偶失败者,都从“神秘花园”事件中看到了希望。可惜她们的热情和容貌都过于惊世骇俗,吓得大大小小的流氓们望风而逃,直接导致了校园的治安环境得到前所未有的改善,极大地减轻了保卫处的工作压力,却也让研究生部的领导们患上了焦虑症,毕竟保送读研的名额实在有限。


    坐在光影摇曳、声色迷离的包厢里,想起发生在向日葵活动中心的这个荒诞故事,郑能谅感到有些烦躁,要不是看几位舍友玩得挺开心,他真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男生们迅速进入角色,纷纷发挥特长,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华泰崂找了个看上去相对比较可爱的姑娘,施展看手相大法;谷二臻对人对物都不挑食,跟两个女生开心地玩着骰子;霍九建被一群女生围着,大谈健美心得;阚戚智则搭上一名文艺女青年,开起了唐诗宋词研讨会。剩下郑能谅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地坐在沙发一角玩遥控器。


    遇到知音的阚戚智变得比华泰崂还要话唠,说得那名文艺女青年根本插不上嘴。为了争取发言机会,也为了表达关心,文艺女青年用牙签戳起一片西瓜递到他嘴边。阚戚智正在兴头上,吧唧一口吞进,可源源不绝的长篇大论和唾沫星子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喷涌而出,带着西瓜汁溅了文艺女青年一手。


    “手纸手纸。”这位名叫薄黎歆的文艺女青年连声惊呼,她对阚戚智的景仰还没到把这口水与西瓜汁的混合物当成幸福的圣水的地步,倒像是沾了什么污秽之物。


    郑能谅正出神,猛听有人喊“手指”,条件反射“刷”的一下将右手食指甩到薄黎歆的面前。


    众人一愣,瞬间笑翻。薄黎歆也笑得忘记要手纸,其实也不用了,她已顺手将湿手在阚戚智身上蹭了好几个来回。于是人们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到郑能谅身上,女生们惊喜地发现原来角落里还有条漏网之鱼,他虽貌不惊人,却也浓眉大眼不算难看;他虽沉闷木讷,却一开口就令人捧腹;他虽衣着普通,却与众不同地戴着一双白手套,充满了神秘感。


    一道道目光如万箭齐发般扑向郑能谅,犹如动物学家发现一只野生朱鹭,结果反而令他不自在了。他害怕被关注,犹如狼孩害怕文明世界。


    “你是……”薄黎歆一手指着郑能谅,一手挠头,使劲搜索着记忆库。


    “我叫郑能谅。”


    薄黎歆笑着一拍他肩膀:“对对对!就是你,联欢会上见到过,一等奖那个!”


    她这一说,众女生如梦初醒,纷纷弓起嘴唇,噢噢声此起彼伏,仿佛一群打鸣的公鸡。倒不是她们太健忘,而是因为联欢会上那个节目的主角是莫大队长,作为在队列里做机械运动的三只木偶之一,连发表获奖感言的资格都没有的郑能谅自然很难被观众记住。


    既然认了出来,话题便接踵而来,一个女生兴奋地说:“莫大队长编的这个节目太有趣了……”


    “什么啊!那节目是谅仔的创意,我们仨才是主演,莫大队长就是个友情客串。“霍九建连忙为兄弟们正名,惹得众女生不约而同地将惊讶而崇敬的目光投向郑能谅。


    “你太有才了!怎么想到这么搞笑的点子的?莫大队长在台上一本正经地喊口令,你们几个面无表情地做动作,那效果别提多逗了!”


    “就是就是,你知道吗?我还以为是莫大队长自黑呢,一个劲地夸他肯为艺术牺牲形象。”


    “你看别的节目,不是看腻了的才艺表演,就是恶心人的歌功颂德,就你们这个啊,最接地气最搞笑!”


    “别提了,我们几个在下面都快笑抽了。”


    见自己的好哥们如此受欢迎,霍九建也觉得很荣耀,在一旁趁热打铁道:“这算啥,谅仔不光点子多,文笔还不是一般的好呢,《西都风》军训特刊上那篇《报告首长》,你们都看过吧?”


    女生们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啊?也是他写的?”


    “可不是嘛!“谷二臻帮腔道。


    话音刚落,又一波更猛烈的赞誉劈头盖脸砸向郑能谅,弄得他既没机会插话,也没地方搁脸。一侧目,又撞上阚戚智嫉妒的目光,不由尴尬万分。


    待她们的兴奋劲稍歇,他才苦笑着耸了耸肩:“唉,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了一句名言。”


    “什么名言?”


    “星宿老仙,法驾中原,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众人一愣,旋即笑作一团。薄黎歆愈发对郑能谅刮目相看:“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


    这个词令郑能谅想起昨天在食堂门口遇见金一鸣的那一幕,目光虚向一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女生们以为他又有惊人之语,连忙闭上了嘴,巴巴地望着,期待他更多的幽默表现。然而她们既不懂郑能谅,也不懂幽默,幽默不是指哪打哪的表演,也不是精心布置的花园,而是信马由缰的灵光一现,水到渠成的脱口一言,可遇而不可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幽默与爱情异曲同工。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上帝说:“要幽默。“幽默未必来。


    郑能谅知道她们的企盼,可他超越不了上帝,又不好意思冷场,只好对她们说:“笑太多会起皱纹的,不如我给你们出道智力题玩玩吧。”


    也不等她们答应,他直接开始出题:“话说,一个村子里有50对夫妇,每个女人在别人的丈夫对妻子不忠实时会立即知道,但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如何,她们也从不向那些丈夫不忠实的妇女通风报信。该村有个规定,如果一个女人能够证明她的丈夫不忠实,她必须在当天杀死他。假定女人们都是赞同并遵守这一章程的,而且都一样聪明,也知道别的妇女都跟自己一样聪明。一天来了位智者,告诉所有女人说村子里至少有一个风流的丈夫。结果在第五十天晚上,枪声大作。请问这个村子有几个不忠于妻子的丈夫?”


    一帮人大眼瞪小眼,看来这道题无法测出每个人智力的差异,只能测出眼眶和眼球的大小。几个颇有自知之明的女生借尿遁之术溜走,还有两三个女生从玻璃桌下取出几本免费赠阅的《西都风》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其余的女生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的重点是:哇塞!这是哪个村子?女人这么有地位?居然拥有主宰丈夫生死的权力!


    “好吧,这是一道有关博弈的推理题,比较怪异,答不出也是正常的,”又过了一会儿,等不到回答的郑能谅只好放弃这个问题,“还是另外换个简单点的吧。”


    “那答案是什么呀。”女生们刨根问底。


    郑能谅摇摇头:“光知道答案又有什么用呢?答案是50个。”


    女生们瞬间沸腾起来:50个丈夫居然全部都有外遇,这是多么令人失望和愤慨的现实啊!难道世界上的好男人都死光了?难道女人们一生就注定要忍受被背叛被抛弃的痛苦?难道一夜夫妻百日恩都挽救不了一个从一而终的小小梦想?难道海誓山盟天荒地老都是男人不负责任的谎言?难道七年之痒就那么无法抗拒?难道女人年老色衰就必定要被爱情遗忘?难道那么多难道都是真的?这一系列让人头晕眼花的问题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砸在她们细胞丰富的大脑皮层,折射成没完没了的议论和控诉。


    望着七嘴八舌的女生们,郑能谅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刚才真应该把答案篡改成只有一个男人不忠,就不会让她们如此不安和愤慨了。他咳了两声,轻声提醒道:“呃,这只是个推理题,不是道德题。”


    一片叽叽喳喳,谁也没听见。华泰崂和霍九建都迫于性别的压力溜到屋外抽烟去了,谷二臻加入了女生们的讨论,一个劲地强调“我可是很专一的”,阚戚智则似道学家般高冷地坐在一旁,一脸的举世皆浊我独清。


    郑能谅正准备去解手,坐在一旁翻阅《西都风》的女生中忽然蹦起一个来,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叫道:“嘿!可别都一棍子拍死了!这个男的就很专一啊!”说着,她把杂志摊开拍在桌上,露出一篇署名“四裤全输”、题为《不可触碰》的文章。


    “这笔名有意思,”薄黎歆翻了翻,“这么多页啊。”


    那女生概括道:“大概意思是说一个傻小子喜欢上一个学霸校花,又清纯又聪明又漂亮的那种,后来一天晚自习,有个乞丐跑到班里来要饭,这个女生给了乞丐五块钱,这傻小子就彻底爱上了她。爱就爱吧,他还不敢说,结果那女生就被别的男生泡走了。他还不甘心,成天惦记着她,写日记自己看,写情书也不敢寄,闷骚至极。更搞笑的是,从头到尾,他跟那女生连手都没有牵过,说过的话更是没超过十句,胆子这么小,真不如去做女人算了,哈哈哈。”


    她的笑声有如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瞬间激活了绵延不绝的哄堂大笑,女生们花枝乱颤,阚戚智的脸上也浮起轻蔑的笑容,谷二臻嘴里一口饮料都喷了出来。


    “这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比我幼儿园的妹妹还天真!“


    “典型的自闭症加禁欲狂!难怪会裤子都输光了!“


    众人笑着说,说着笑,仿佛吸了一氧化二氮,根本停不下来。郑能谅笑不出来,为了排解思念,也为了某种纪念,他在军训期间断断续续写下了这篇《不可触碰》,前几天才用笔名投稿给《西都风》,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被人翻出来。在看到眼前这些反应之前,郑能谅一直都没意识到,他的初恋故事在别人眼中原来只是个笑话。


    快乐的男男女女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表情与众不同的家伙,自顾自尽情欢笑着,“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压抑的包厢里翻涌激荡,裹着郑能谅飞速旋转,进而灌入他的身体,从右耳穿到左耳,从脚尖直冲发梢,令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不寒而栗。恍惚间,郑能谅觉得这笑声似瘟疫般迅速扩散开来,蔓延到整个活动中心、整片校园、整座城市,乃至全世界,人人都身不由己地狂笑起来,飞禽走兽、鱼虾蟹蚌、树木花草、山川大地,都笑了起来。他看到每一张笑脸都扭曲、变形,荒诞而可怖。


    他终于感到了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