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5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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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如梦境的日子终于熬出头,胜利和失败就在前方不远的岔路口向学生们招手。在郑能谅的记忆中,高考那几天完全被阴阴沉沉的天和淅淅沥沥的雨覆盖着,而画外音是小企鹅的一句话:“老天爷都哭我们可怜。”


    之前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高温天气烧得考生们精神恍惚,家长们早准备好了一切避暑的措施,却没想到离开考还有两天时突然天降大雨。天降大雨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于是忽冷忽热中,考生们成群病倒,医院生意兴隆。打吊瓶的人把医院门诊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一手扎着针一手还托着课本,嘴里叼着烧饼鼻子里还哼哼唧唧背单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庞令明抬棺战关羽的悲凉。


    不光悲凉相似,连遭遇也如出一辙,当年樊城一战,天将霖雨十日,汉水暴溢,庞德就是在洪水中翻船才被关羽擒获的。如今这场雨也毫不逊色,淳江上游年久失修的水坝就像烂醉的酒鬼一样狂吐不止,一泻千里的洪水将整座城灌成了东方威尼斯。由于当初水坝的设计规格是应对“五十年一遇的洪水”,所以这场大水就理所当然成了“百年一遇”的。面对百年一遇的洪水,由“有关部门”负责、“相关领导”亲自验收的下水道系统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忍耐力,仿佛得了便秘的肠道,竟是滴水不漏,结果憋得大街小巷污水横流,鸡飞狗跳。


    淳源一中在九龙山脚,地势较高,所以只有一楼教室被淹了一小截,并未对考试日程造成多大的影响。考生们浩浩荡荡,或挽起裤腿或荡起双桨,从四面八方劈波斩浪奔赴考场。


    郑能谅水性相当好,身体倍儿棒,动机又贼单纯,所以发挥得非常稳定,几乎没什么压力。但考完压力就来了,因为要填志愿。成绩还没出来,填志愿要靠估分,郑能谅估算了下自己大概考了520多分,二本不成问题。填志愿前,他先找小企鹅了解孟楚怜的情况,得知她估分有615,一本第一志愿理所当然填了北大新闻系,二本第一志愿填的却是西都大学。郑能谅有些好奇,这分数肯定能上一本了,还填二本有什么意义?小企鹅告诉他,孟楚怜非常喜欢西都大学所在的那座城市,从小就想去那里看看。


    郑能谅眼前一亮:我跟着孟楚怜去同一所大学是不可能了,但可以去她所向往的城市啊!将来就能给她写信发照片,给她讲述那座城市里的故事,说不定还有机会请她去那儿游玩,这也算一种曲线救国吧!


    想到这儿,郑能谅毫不犹豫地在二本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西都大学,还在一本志愿里写了北大——他也知道肯定没戏,但这充满了仪式感,很有纪念意义。


    一个月后,成绩公布,孟楚怜是全县文科状元,可惜分数比北大新闻系的分数线低了一丁点,结果被一本第二志愿录取,那也是所名牌大学,位于美丽的西湖边。小企鹅以585分的成绩考上了重庆的一所重点大学,她喜欢吃辣,喜欢秀丽的风光,这也是她的第一志愿。梁晨谛离最低分数线还差好几里路,也够不上体育特招生的标准,就此结束了学生生涯。三姑作弊成功,考上了东北的一所专科学校。任赣士的表现一波三折,先是作文大获全胜,这要感谢郝主任押宝成功,任赣士早把他给的所有范文背得滚瓜烂熟,见到作文题差点笑出声来,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要不是因为字写得有些烂,满分是没问题的。在接下来的数学和英语两场考试中,兴奋过度的他还在回味语文考试时监考老师见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的惊讶眼神,同时幻想起作文被打了满分后自己登上报纸电视的飒爽英姿,又差点笑出声来。结果,他的数学、英语两场全部发挥失常,总分反而比郑能谅还低了十几分,气得差点精神也失常。


    似乎是和孟楚怜有约定,任赣士的二本第一志愿也报了西都大学。于是,他和郑能谅殊途同归,两个人头一回在思想上产生了共鸣:都渴望对方能和孟楚怜换一所大学。


    任赣士、郑能谅和孟楚怜都不是很开心,但学校很开心,因为90%的考生都过了三本分数线,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大丰收。各种贺电和荣誉纷至沓来,校长因此接受了好几家报纸的采访,激动得眉毛像两朵蒲公英,风一吹就会飞走。他一边总结成绩包揽大部分功劳,一边立下豪言壮语气吞山河:“只要是我们校的应届考生,都能上大学!对于这一点我很有信心,明年,三本上线率不到百分之百,我誓不为人!”


    这个誓似乎发得有点重,他一转念,不动声色地在后面跟了个字:“师!”


    记者们听得热血沸腾,照这进度再发展几年,就要一半进北大一半进清华了。


    同时热血沸腾的还有毕业班的老师们,纷纷露出十几年未见的纯真而憨厚的笑容,因为发奖金了。


    毕业联欢会那天,郝主任亲临现场,代表校方致辞并慰问。他以空前绝后的慈爱语调向每一个考上大学的人祝福,同时挨个鼓励到场的落榜者,若是只差了十几、几十分的,就送一句“明年再来过,要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执着精神”;至于差了好几百分的,又会告诉他们“行行出状元,未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结果那些差了刚好一百分左右的学生就犯迷糊了,不知道是该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换棵树去吊死,其实在哪棵树上不重要,反正都是吊死。


    为了证明高等教育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郝主任举了个很励志的例子:“我以前有个学生,连考三年都落榜,他不气馁,一边娶妻生子,一边刻苦复习,每年都参加高考,在第九个年头,也就是去年,终于如愿考上了大学。”


    听完这个恐怖故事,不知谁在黑暗中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句:“郝主任,那是不是一所老年大学哇!”


    众人哄堂大笑,末了,郝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我这人脾气不好,有时对你们苛刻了点,还会体罚,但那完全是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能考上大学,能有出息。体罚只是皮肉之苦,收获的却是精神财富,等将来你们出人头地的时候,也许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到时候记得回来看看,我在这里等着各位的好消息。”


    听完这番告白,无数被郝主任体罚过却丝毫没有长进的同学顿时感动万分,心想,在他赐予的这笔精神财富的帮助下,自己将来迟早会出人头地的;而没有被他体罚过的人都万分遗憾,感觉人生瞬间变得不完整了,同时对前途失去了一大半信心;还有的人读出更深层的意思,郝主任并没说欢迎“出人头地”之外的人“回来看看”,由于出人头地这种事情比扯淡要难一点,所以后来他们再也没敢厚着脸皮回去见他。


    郝主任发言完毕,联欢会进入联欢环节。郝主任带头扭动饱满的身躯载歌载舞,活像一只亚运会吉祥物。毕业生们在童真未泯的郝主任的带动下也都激情四射,笑的笑喝的喝唱的唱跳的跳。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场分别代表着什么,都乐观地以为将来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还能经常在天南海北几个城市之间互相走动串门,顺便游览祖国大好河山,于是憧憬远大于感伤。


    郑能谅却激情不起来,心头有一抹道不明的情绪挥之不去,随手一甩,砸碎一只汽水瓶。左右的人都是一怔,旋即齐声大喝“好”,纷纷效仿。


    一只瓶子五毛钱,郝主任的心疼都写在脸上,不过他很清楚,从高考结束的那一刻起这帮家伙已不再归他管了,只得忍气吞声。


    伴着动感的音乐和迷离的灯光,大家纷纷取出毕业留言册,互赠寄语互留联系方式。郑能谅站在人群中,抱着留言册,却找不到最想寄语的那个人。不知什么原因,孟楚怜没有出现在联欢会现场,要不是任赣士一直在现场,郑能谅肯定会跑到后山去一探究竟。


    “帅哥!签个名呗!”一本留言册赫然横在眼前。


    郑能谅转过身,看见小企鹅圆圆的笑脸,眉头便舒展开来,接过留言册:“不会是卖身契吧?”


    “恰好相反,这是赎身的,签了它,你就可以自由地飞向外面的世界啦!”小企鹅说着做了个飞翔的动作。


    郑能谅耸耸肩,道:“有啥自由的?不过是跳出了一座五行山,又跳入九九八十一难罢了。”


    “哟!这比喻很酷哦,不愧是大学生了,思想水平突飞猛进呢!”


    “哪里哪里,主要是你教育得好。”


    “这马屁拍的,快赶上任赣士的段位了。”


    “真心话,就是跟你同桌那会儿,在你的人文气息下耳濡目染的。”


    “孺子可教,”小企鹅莞尔一笑,“那就给你曾经的同桌兼灵魂导师写两句寄语呗。”


    郑能谅翻开留言册,提起笔,嘴唇一抿,苦恼道:“唉,就两句啊?”


    “少贫!这整本都你的,随便写,不够还有。”小企鹅也取过他的留言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她最喜欢的一句话: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郑能谅没有去看小企鹅写的什么,却心有灵犀地写了异曲同工的一段寄语:

    天各一方别东西,月共一轮连天地,岁月匆匆,带不走青春的记忆;风尘碌碌,抹不去纯真的友情。


    小企鹅告诉他,前不久,孟楚怜的父亲被调到几百里外的某个市当副市长,她也跟着搬家过去了,所以没能来参加联欢会。


    郑能谅说,哦,这样啊。


    互还了留言册,小企鹅冲他伸出圆圆的小手,笑吟吟地道别:“后会有期,保重。”


    郑能谅轻轻一抬胳膊,又马上定住,他可不想临毕业了还突然晕倒吓坏小企鹅。这场告别用握手也不足以寄情,于是,他笑着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蜻蜓点水的拥抱,拍着她的背回应道:“嗯,你也是。”


    联欢会的尾声是一团混乱,屋子里散落着果壳、彩带和玻璃渣,啤酒汽水四处流淌,密密麻麻的泡沫如同逝去的岁月和幻想,纷纷破灭。残局剩给下一届的高三生来收拾,当他们看到这遍地遗留物的时候,是否会想到,曾经有一群懵懂的少年在此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见证了人间百态,品尝了人生百味,最后散落天涯海角,继续在命运的编排下演绎着各自的故事。这些故事将是数十年后他们躺在夕阳下的摇椅上幽幽回忆的碎片,也会以各种形式在一拨又一拨的少年身上重演,不断变换时空和主配角,永无休止。唯一不变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