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5687
    1

    上中学的时候,郑能谅是一头骆驼。


    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生物老师,他长着一只比老鹰还标准的鹰钩鼻,连眼睛都像是从老鹰身上移植过来的,一眼就能看得学生们不寒而栗。他脾气很好,至少对郑能谅特别客气,因为其他学生在他的口语中都是“蠢猪”、“傻鸟”、“笨驴”之类的低级动物,远不及郑能谅的“骆驼”这么高贵大方、亲切含蓄。


    郑能谅分析了生物老师赋予每个学生动物代号的用意,认为存在以下三种可能:


    一、出于对所教专业的满腔热爱,从心里到眼里都只有动物,乃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二、学生太多,担心认错人,不得不借用一些浅显易懂的专业术语以便区分;


    三、为了帮助学生们更好地认识各种动物,用这种方式让大家身临其境地体会一番当动物的感觉。


    多年后的某个暑假,郑能谅重归母校,希望能当面求证这些推测,可惜生物老师早已辞职经商去了。剩下郑能谅独自伫立校园的一角,注视着行色匆匆的人们,搜寻他当年的影子。


    时钟飞速倒转,停驻于那个遥远夏日的午后。郑能谅依然站在原地,操场上人声鼎沸。


    运动会总是与他无关的。他不喜欢跑步,绕着草坪兜几圈最后还是回到原地,吃饱撑的;不喜欢跳高,蹦来蹦去像耍猴;不喜欢篮球,那次脑震荡把他摔成了惊弓之鸟。他不拒绝标枪,但是观众那么多,他不知道会扔到谁的头上。他喜欢吃叫花鸡,非常喜欢,可惜它不是运动会项目。


    郑能谅不上场比赛,也不加入拉拉队。老师说这样不好,脱离集体,缺乏参与意识。可他的确参与了,他给女运动员们倒水、递毛巾、打扇子——并非歧视男运动员,而是他们都被女生们簇拥着,根本轮不到他。心情好的时候他还写写广播稿,《啊!体育!》、《啊!铅球!》之类的,每每逗得播音员们花枝乱颤。


    播音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女生,见她们笑,郑能谅也自鸣得意地乐。然后班主任过来严肃地批评他:“我们班都输掉了,居然还这么高兴!”


    他知错就改,于是用参加追悼会的表情来观看比赛,庄重肃穆的形象使他被校保卫科一眼相中,破格提拔为维持秩序的纠察队员。可好差事没干多久就黄了,原因是他在工作期间走神。


    这一走,走了很远。


    午后,无风。郑能谅站在跑道中段的土坡上,靠着树干,透过枝叶仰望蓝天,阳光很好,空气微香。女子百米跨栏比赛即将开始。


    郑能谅不喜欢大晴天,灿烂得有些虚假,放荡的热浪也令人反胃。他灌下半瓶汽水,口舌生津,呼吸顺畅,气定神闲,爽得不得了。然而一分钟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郑能谅的目光顺着跑道游向起点,五个女孩正并排做着准备活动。


    一号试图弯腰,却被腹部汹涌的脂肪挡住了,显然与鼓励奖很有缘分。


    二号是个小家碧玉型的姑娘,正在为运动服的暴露而愁闷不已,缩手缩脚打算把每一寸肌肤尽可能地裹起来不让人看到,估计在跑步过程中将因含胸低头而撞上跨栏。


    三号……


    郑能谅怎么也无法回忆起四号与五号的模样,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因为在鉴赏她们之前,他望了一眼三号。


    只一眼,便令他意乱情迷;只一眼,便望尽了前生后世。很多人都期望自己拥有言情小说里描述的这类特异功能,可那些其实都是玄幻小说。郑能谅的真实经历是:三号,从远处看,是个有点姿色的女孩,五官端正,但还算不上天使;身材匀称,却也比不过魔鬼。


    他对这个女孩并没有特别的眼缘,这也许同他的近视眼和当时的日照强度有关,总之他的视线毫无留恋地从她身上飘开了,沿着跑道游向终点,在三分之二处忽然被一团刺眼的亮光阻住了去路。


    他挪了挪脚,换个角度观察,发现那似乎是一块银灰色的瓷器。它约摸手掌大小,呈半锥形,唯一的反光面正对着他刚才的位置,难怪跑道两头的人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目测它顶端的锋利程度足以刺穿运动员们的鞋底,郑能谅瞟了一眼右臂上的红袖章,顿时感应到了使命的召唤。与此同时,发令枪猝然响起。


    接着,他的额头破了。


    郑能谅并不是非常顺利地就把额头弄破的,中间经历了一串复杂连贯的动作:他顺着圆形土坡的表面向下作变加速运动,身体同时在作不规则自转,当滑至某一点时沿切线飞出,而后迅速成为自由落体。由于这些方程式比较繁琐,郑能谅的理科又向来很薄弱,因此无法在下坠期间做出精确的计算,以至于着地时不幸脸朝下。


    当郑能谅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享受着剧烈运动后的平静时,跨栏选手们的铁蹄已近在咫尺。他面无惧色,因为已经神志不清……


    起初他以为又不小心触发了盗格空间,可海棠树并没有出现,眼前也是朦朦胧胧的现实场景,他才确定他是真的从土坡上摔了下来,而这同发令枪声的分贝数及土壤的疏密度有直接关系。


    由于曾有过脑震荡的丰富经历,郑能谅根本不把这种皮外伤放在眼里,让小护士包了一下,扎上一针,就坚持要重返运动场。可小护士非常热情体贴,死活不让他出去,甚至惊动了医务长。


    小护士义愤填膺:“您看,他不付钱就想溜!”


    替郑能谅解围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她一手夹着两瓶汽水,一手掏出五角钱把他从小护士手里赎了出来。


    “干嘛给她钱?”郑能谅还不服气,“运动员来这里都不收费的,好歹我也是个纠察,算因公负伤。”


    女孩一脸豁达,摆出亿万富翁的姿态:“五毛而已,给她好了,就当在街头碰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郑能谅脱口而出:“那么有爱心,至少给十块。”


    女孩嫣然一笑:“你值那么多啊?”


    郑能谅丝毫没有想开玩笑的意思,那时候他还没掌握开玩笑这么高深的艺术。他只觉得她的笑容十分清凉,而且越看越觉熟悉。郑能谅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嗯,”女孩有点不好意思,“我还差点把你的脑袋踩成鸡蛋饼。”


    三号,原来是她。近距离观赏,确实有些不同,不仅与之前的感觉不同,而且与别的漂亮女生也有很大的不同。这张脸蛋算不上倾国倾城,但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很有特点。她的眉毛颇具宫崎骏的画风,轻描淡写;她的双眸胜似冰川的清泉,干净通透;她的鼻梁宛如雨后的淡竹,挺拔俊逸;她的双唇蕴藏弗拉明戈的血液,倔强不羁。


    刚才隔了几十米竟看不出来,郑能谅自言自语道:“是该配副眼镜了。”


    “什么眼镜?”女孩没听懂。


    “啊,没什么,我是说你如果戴眼镜一定很有学问,居然能想到鸡蛋饼这么有趣的比喻,”郑能谅趁机转移了话题,“为什么用鸡蛋饼,而不是肉饼、鸭蛋饼、老婆饼呢?”


    “因为鸡蛋饼好吃呀,”女孩认真地说,“对了,刚才幸好你摔在跑道上,要不然我可能就踩到碎瓷片了。”


    郑能谅憨憨一笑,低头看着袖章:“工作嘛。”


    初一那年,郑能谅无不良嗜好。不喝酒,不抽烟,不打架,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当着人的面说限制级的动词,不在感叹句中提及别人的六亲,这些优良传统一直保持到大学毕业;他也不旷课,不作弊,不拉女孩的手,不跟异性打情骂俏,后来与时俱进,偶尔也入乡随俗。


    这一切意味着,那个女孩在那个夏天遇到了一个严格遵守《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男生,一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无趣的人。所谓无趣,就是指这个呆子虽然用功读书,却绝无机会从书中读出颜如玉。


    郑能谅发现眼前这个女孩有点与众不同,说不出是哪一点,也许不止一点,也许是全部,他只知道她的身上飘散着一缕淡淡的青草香,很好闻。科学家说异性之间的吸引源自对方特殊的气息,很有道理。


    好奇、迷惑、陶醉,各种感觉一拥而上,郑能谅不知道接着该做什么了,只是傻傻地笑着。他并没有意识到他那双眼睛其实会说话,也不知道他的酒窝跟她的清香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自己身上的这些优点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从来没有撒泡尿照过自己。


    两人并肩走了半天,郑能谅才蹩脚地打破沉默:“我叫郑能谅,初一(1)班的。”


    “孟楚怜,3班。”她终于等到一个话题,积极地回应道,并微微侧脸,把目光投了过去,却发现他的视线如触电般闪向地面,便缓缓收回来,继续嘬着吸管,认真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哦,挺好。”郑能谅刚才和她险些对上目光,此刻正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往下接,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恨不得前面有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地缝没有出现,却蹦出个小房子来,是家便利店。郑能谅如遇救星,马上提议进去看看,得到了她的同意。一进店,郑能谅就以请吃盐话梅的方式赠她份回礼,也趁机打破了无话可说的僵局。


    似乎是在攀比,孟楚怜又变魔术似地掏出一块巧克力请他品尝。在那个年代巧克力算比较奢侈的食品,在电视广告里看上一次都能令人回味无穷,便利店的玻璃窗下有一款,价格抵得上十包盐话梅。郑能谅怀着激动而好奇的心情一口吞下,给它留了个全尸。


    吞完才发现自己再拿不出更高级的东西用于回赠,幸好孟楚怜见他这么爱吃,又马上递过来一块。他双手接过,深情地看着那精美的包装纸,咽了咽口水,自嘲道:“我又不是赌神,哪能把巧克力当饭吃。”说罢将它递还给孟楚怜:“就当我再送你的。”


    这是他有生以来首次与人礼尚往来的记载。气氛也变得自然起来,两人离开便利店,走过柳树林,穿过跑道,爬上看台,整个运动场一览无余。


    阳光很好,风很轻,广播里放着《ThePromise》,成群的鸽子在空中画出各种图案,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操场看台上吃着盐话梅喝着汽水,有说有笑。时光从他们面前缓缓淌过,滋润了两片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