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30 19:12      字数:5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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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秦允蓓的表白很直接,郑能谅的拒绝也很果断。那是在他们相识半个月后的某个黄昏,地点是学校礼堂的屋顶上,那是图书馆到男生宿舍的必经之路。


    秦允蓓居高临下,用一颗松果把正在边走边听歌的郑能谅叫住,笑眯眯地请他上去。他一看就觉得凶多吉少,嘴里说“疯子才上去”,身体还是顺着扶梯爬了上去,因为仰着脖子和人说话实在很累。上去后他才想起自己原来有恐高症,屁股底下又是个斜面,听着瓦片“喀啦喀啦”的警告,感觉很糟糕。摔个缺胳膊断腿是小事,万一碰巧砸到来接系花校花的奔驰宝马什么的可赔不起,每个月就那么点零花钱,吃顿大盘鸡还捉襟见肘呢!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郑能谅哪还敢分心,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身体,一边同秦允蓓讨论起克林顿访华、黑泽明去世、亚洲金融危机以及最近的中东局势。可这狡猾的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嗖地一下跳到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上,也许是受了意识流的启发。


    早在上大学前,郑能谅就对北方女孩的爽直有所耳闻,她们对意中人往往主动直接,言简意赅:“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


    但这次秦允蓓的措辞异常含蓄,她用一种教务处长特有的节奏拍了拍郑能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充满了民主的气息。


    郑能谅说:你说吧。


    秦允蓓说:以后我每月的伙食费都放你这里,怎么样?

    郑能谅一脸惊愕:你都瘦成这样了,还要绝食减肥?


    秦允蓓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说我俩把生活费放一起,然后我的吃喝拉撒就由你负责了。


    郑能谅惶恐:吃喝还行,可“拉撒”这种事我怎么负责?


    从脸色和眼神可以看出,秦允蓓此时最想做的就是一脚把郑能谅踹到下面去。不过她转眼又若无其事了,笑了笑,说“不着急”,让他很费解。


    后来郑能谅琢磨起来,发觉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果。因为当时他的耳机里,多丽丝?戴正用那轻盈温婉的腔调吟唱着《世事不可强求》,似旁观者的忠告。而且,高处不胜寒的屋顶暗示着“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种地方通常用来玩极限运动或者寻短见,而不适合风花雪月。最重要的一点,黄昏是他一天里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不可能由于冲动而作出什么不妥当的决定——要知道谈情说爱这种事往往是在神智迷糊的状态下促成的,清醒的人很难做到。这个真理古人早已发现,比如他们创造的“婚姻”这个词的结构就告诉人们,婚姻都是“因”为“女”方头脑发“昏”而造成的。时间、地点和画外音的不合适,印证了两人的不合适。


    秦允蓓来自秦淮河畔的一座小城,家境不错,父亲是当地一位颇有建树的民营企业家。和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姑娘不同,秦允蓓没有公主病,也不喜欢打扮,唯一算得上贵气的习惯就是用牛奶洗脸。在那个年代,用牛奶洗脸还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在那个年代,牛奶里也不怎么放化工原料,不用担心洗脸时会把脸皮给溶解掉。


    秦允蓓说,脸是人最重要的门面,门面一定要洁白纯净,所以要用洁白纯净的牛奶来洗。这让郑能谅想起一位嫁给暴发户的表姐,她也用牛奶洗脸,却改不了小家子气,每次洗脸用过的牛奶,最后都会一滴不剩地喝掉——证据就是郑能谅曾亲眼看见她早餐的牛奶中分明漂浮着一层色彩斑斓的摩丝粉底颗粒。


    秦允蓓还说,财富在某种程度上会成为一种负担和痛苦,它让真情变得扑朔迷离而遥不可及。所以从小到大,她身边总有许多以朋友的名义存在的异性,他们极度渴望分享她以奶洗面的负担和痛苦,千方百计想把她变成自己的爱人或妹妹——“暧昧”油然而生。高一时,她把初恋给了校篮球队的队长,于是她的那些“朋友”们每天都默默祈祷她的男友出门被车撞死,居然有一天梦想成真,气得她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去,从那以后就再没谈过恋爱。


    郑能谅对富二代没有偏见,也不排斥谈过恋爱的女生,但就是觉得自己和秦允蓓不合适,也许时空不对,也许是人的问题。芸芸众生之中,任何一对男女是否合适,都难以从理论上进行判定,就像是哥德尔第一不完备性定理中的一个命题,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否,无数自以为合适的人最终劳燕分飞,也有许多自以为不合适的人互相失之交臂。


    再见面的时候,秦允蓓又提出一个折衷方案,郑能谅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他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拒绝同一个请求两次。郑能谅也相信,自己和秦允蓓之间应该存在着一个“纳什均衡”,可以将双方受到的伤害最小化同时让友好最大化,所以他不再退避三舍,秦允蓓也不能得寸进尺。为了实现这个均衡,郑能谅和秦允蓓口头订立了《友好交往互不嫌弃协议》,主要包括下列几项内容:


    一、自协议订立之日起,二人确立名义上的男女朋友关系,有效期至大学毕业时止,未经双方一致同意不得解除。期满之日,若双方均未提出终止,则此协议自动延续五年。


    二、男方负有陪女方逛街、吃饭、看电影、过生日等男朋友应尽的义务,约会开销原则上实行AA制。


    三、未经双方一致同意,二人之间不得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四、未经男方同意,女方不得为男方购买价格超过五十元人民币的物品。


    第四条是郑能谅坚持加上去的,因为他知道秦允蓓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姑娘,也具备视钱财如粪土的实力,以她的性格,如果没有第四条的约束,恐怕分分钟就会把郑能谅从头到脚包装起来,贴满“秦允蓓专属”的标签。这不是空穴来风,就连一顿普通的约会餐,秦允蓓也常常拉上浩浩荡荡的亲友团,搞得跟参加超女大赛似的。


    郑能谅知道她是想将他俩恋爱的假象变成一种舆论事实,却也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当面否认无从说起,事后再找每个目击者逐一解释又实在太麻烦。郑能谅最怕麻烦,麻烦好比蚂蚁,一两只蚂蚁是可爱的,但它们经常成群出现,没完没了,令他头皮发麻。


    秦允蓓生日这天就是最好的例证,原本两人搞个烛光晚餐或者约几个要好的朋友聚聚都是不错的选择,郑能谅没有想到秦允蓓竟答应了裘比轼的安排。在西都大学,裘比轼这个名字就意味着麻烦,他请的饭局自然也是鸿门宴。赴宴的路上,郑能谅就一个劲地给秦允蓓提醒,却都被她当成了耳边风。


    “小心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放心,这是晚餐。”


    “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事,别让他喝醉就行。”


    “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你才是鸡呢!”


    “……”


    日期:2016-04-24 08:05

    不出所料,从一踏进向阳小居的大门开始,麻烦就接二连三,一直绵延到溜冰场,最终一发不可收拾。一杯饮料的借口显然解决不了今晚的危机,尽管郑能谅和秦允蓓都嘬得非常慢,杯子还是很快就见底了。当最后一滴樱桃汁极不情愿地钻进吸管时,裘比轼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沙发旁,彬彬有礼地朝秦允蓓伸出了邀请之手:“蓓儿,我们继续吧。”


    秦允蓓是一个静不住的人,却很享受刚才那短暂的静坐时光,因为只有郑能谅的安静能感染她。但现在静坐的道具已经不存在,他俩总不能对着两只空杯摆造型,这儿也不提供无限续杯。秦允蓓刚才跟裘比轼学溜冰只是出于好奇,对这个人本身并无感觉,眼下裘比轼和郑能谅都近在眼前,对比就更加明显。她不想接受裘比轼的邀请,但他今天如此温文尔雅,又大方地请吃请玩,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她偷偷瞥了一眼郑能谅,期待他能挺身而出为她解围,比如拍案而起,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对裘比轼严正宣告:“这是我的女人!少打她的主意!”


    郑能谅果然不辱使命,他啪地一声拍案而起,目光如电,气势如虹,伟岸的身姿宛如擎天柱,瞬间让秦允蓓热血沸腾起来。她痴痴地望着郑能谅,眼眶中星光点点,只见他轻轻抬起右臂,刚举到裘比轼鼻子底下,身子忽的一晃,整个人软绵绵地栽进了沙发里。


    裘比轼一愣,喃喃道:“啥意思?碰瓷?”


    秦允蓓猛然想起白天在商场里的那次意外,心头一紧,连忙推开裘比轼,冲到郑能谅面前,小心地用胳膊托住他的后颈,焦急地问道:“你没事吧?!”她本想伸手去试他的额头和脉搏,却忌惮于那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生怕加重他的症状。


    “晕……”郑能谅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裘比轼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奇怪道:“这也能醉?他喝的不是樱桃汁吗?”


    “不是醉,他是有……”秦允蓓刚要解释,却被郑能谅悄悄扯了一下衣袖,立刻心领神会,这怪病如果让裘比轼知道了,就等于公布天下了。


    “过……过敏,”郑能谅接过她的话茬,断断续续道,“回宿……宿舍……休息……下就好……”


    秦允蓓马上自告奋勇:“我送你回去!”


    “我帮你!”裘比轼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献殷勤的好机会,边说边凑了上去。


    郑能谅连忙朝后一缩,像只受惊的小鹿钻入秦允蓓的臂弯,颤声道:“香水……过敏。”


    声音不大,裘比轼也能听见,顿时尴尬得不知所措。这款香水是他托人从国外带来的,初嗅时有柑橘和紫罗兰的清香,细闻则有一股暖暖的皮革味,充满了复古的气息,配上精心准备的双排扣风衣、针织围巾和牛津皮鞋,辅以操练已久的优雅得体的举止,活脱脱一位成熟稳重的英伦绅士。凭借这套装备,裘比轼已征服了不下十位小女生,对秦允蓓也是志在必得。刚才在向阳小居的庆生会上,虽然受到酒菜香味的干扰,郑能谅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这股居心叵测的气息。后来他把秦允蓓从裘比轼的魔爪下解救到茶吧里,裘比轼就一直伺机反扑,见二人喝得差不多了,他马上又朝身上喷了一通绅士香水,卷土重来。结果,这股浓郁的香水味被郑能谅一句话变成了凶手。


    本来就算裘比轼把整瓶香水浇在秦允蓓的头上,神经大条的她也未必会注意到那股香味,眼下她听郑能谅这一说,立刻朝裘比轼皱了皱鼻子和眉头,谴责道:“没事瞎喷些什么?过敏会出人命的!”


    “稳重儒雅”的裘绅士顿时乱了方寸:“我……”


    “你就别去了。”秦允蓓也不听他解释,下达完命令就扶着郑能谅走出大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西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