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21 18:38      字数:6599
    说起秦稚孩提时的威名,崔浔如今尚且历历在目。


    身手是一等一的好,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都敢打,按在地上听他们求饶。倒是让她觉着自己天下第一,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不过崔浔不大相同,两个人一同跟着秦稚阿爹学功夫,平时拆招喂招多了,彼此的武功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故而秦稚放不倒崔浔,只能每日追在屁股后头。


    后来乔恹来了,四五岁的小丫头,留着额发,头一天从马车上下来,就跟在秦稚后面,一口一个“嘤嘤姐姐”叫得亲热。秦稚有了跟班,一时顾不上去惹崔浔,两人成日不见人影。


    崔浔清晰记得,乔恹来后的第十日,叶家那位婶子一手提着只黄皮大虫,另一手捏着扫帚,追着两个小的跑。叶家婶子出了名的凶悍,崔浔把两个小的往身后一护,结巴着问了一句:“婶……婶子,怎么?”


    叶家那位把黄皮大虫往他怀里一凑,一双圆珠子滚了滚,崔浔认了出来,这是那只领来看门的小白狗,似乎还只三个月大。


    “好好的白狗,被她俩染成什么样子了!”


    秦稚在他身后蹭了蹭,用只他们三个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句:“这样才威风嘛,等掉完色,我再去帮她涂一次。”


    乔恹还在一边咯咯笑了两声,崔浔反手拍了她俩一人一下,这才对着叶家那位长揖到底:“婶子.……抱歉。”


    此事最终以长辈介入告终,乔恹住了三个月,哭哭啼啼被带了回去。


    崔浔回过神来,脸色倒是好了许多,毕竟他们俩心念着或是心念过同一个人。


    “‘厌厌’。”他记得,秦稚时常把“恹恹”简化为“厌厌”,时间久了,他倒是也认准了这两个字。


    概因秦稚,一餐饭吃得还算平稳和善,崔浔甚至偶尔记得,替乔恹递上碗碟汤匙。


    这一幕落在崔夫人眼里,颇有些老怀甚慰,连带着多用了一碗饭。


    一桌四人心思各不同,终归还是在和乐里吃完了这顿饭。


    乔恹大老远而来,放下碗筷就有些饭晕,说明缘由后,被下人领着往后院去了。


    临走时,还颇有些意味地朝崔浔望了一眼。


    “你不着家,如今有恹恹陪着我,日后再不去吵你。”


    屋外人影消失在转角,崔夫人便急哄哄地发了话,对着儿子好生提点:“她刚来,你可别欺负人家。无事时,四下多带着去走走。”


    “我看不妨告几日假.……”


    崔浔眉一横,边上正看热闹起哄的崔侯爷一时噤声,兀自去吃碗中一粒鱼丸。


    “嗯。”崔浔难得地点点头,心里倒是别的盘算。


    如今秦稚总客气生疏,哪怕真受了委屈,估摸着也不会同他说。不过女儿家一同说起话来,约莫会容易些,何况两人从前还在一处玩过。


    他心中早有打算,明后日去隐朝庵的时候,把乔恹一同带上。


    崔夫人以为他开窍,念叨了句阿弥陀佛,又问道:“你府里的人说,你这几日成天往隐朝庵跑,怎么改性子了?”


    “随便拜一拜。”


    崔夫人抬手覆上崔浔手背:“那又为何买下杨家的宅院?”


    崔浔停下动作,知晓没满过去,对上母亲的双眼答道:“有些用处要派。”


    “若是嫌住得小了不舒坦,不妨搬回来住。”崔夫人听了些风声,只以为他买下宅院是为扩建,颇有些心疼,“你何苦同杨家攀上关系。”


    “杨家?”崔侯爷此时倒是有了反应,“怎么还和杨家有关系了?”


    崔夫人斜飞一眼:“你吃你的去,榆木脑袋,亏得浔儿不随你。照你这般,早被人吃了个干净。”


    诚然,比起其他事来,从杨家手中买宅院这件事,更让崔家人挂心。


    世代罔替的家族大户里,其实本没有杨姓这一户。大约是在姜方尽战死那一年,圣上抬举了一位美人,就此替代黎皇后,一跃成为宠妃,这位美人娘家姓杨。杨家就此发迹,杨夫人的两位兄弟入中央,取代姜氏戍守边疆,一时间杨家门庭若市。第二年杨夫人诞下一子,圣心大悦,到如今也有十五了,聪慧善书。


    问题就出在这,虽说早早立了太子,不过逐日有新的长成,难保有人动了心思。尤其是在圣上亲口一句,“太子谦顺,不及幺儿肖朕”后,两党一时间明争暗斗起来。


    崔家虽不曾明确站队,可与永昌公主府来往密切。


    “圣上抬举,你可不能做出朝秦暮楚的事来。”崔夫人眉间微皱,“崔家这些富贵已然足够,莫肖想那些。”


    崔家因故得幸,行事也愈发小心谨慎,是而崔浔虽与兰豫有往来,却也不曾明着面站在太子那一边。他不过是天子之臣,并非太子家臣或是杨家党人。


    崔浔颔首:“母亲,我晓得分寸。”


    翌日一早,崔浔领着乔恹往隐朝庵去,他骑马,马车自然留给乔恹。


    乔恹打起帘子,探头同崔浔道:“浔表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浔自马上低头,暗自感叹一句,当日张牙舞爪闯祸的小丫头,也有如今这般娴静模样。


    “带你去见位故人。”


    乔恹浅笑一声:“好。”说着正要放下车帘,继续做出幅文静模样来。


    却听崔浔复又开了口:“不过她如今或许有些变化,你……”


    “恹恹晓得,必当三思而言。”


    听她如此识趣,崔浔倒也安下心,一路朝着隐朝庵去。


    行至庵外,他一勒缰绳,率先举步朝大殿行去,照旧往秦稚身边去捻香。


    佛祖端坐莲花台,崔浔持香三拜,倒也未曾许什么心愿,只是心间念着秦稚的名字。而后旋身把香投进香炉里,这才示意秦稚与他到殿外一叙。


    “直指大人。”


    崔浔嗯了一声,负手道:“我带了个人过来给你瞧瞧。”说罢朝着身后招手,乔恹莲步轻移,并肩立在崔浔身侧。


    “这是乔恹,曾在蜀中住过几日,我记得你与她向来玩得好。”


    秦稚倏地抬头,面前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衫,肌肤滑嫩白皙,长得一副好模样。两人目光一接,倒是乔恹先记了起来。


    “嘤嘤姐姐。”


    有些面善,不过不大记得了。秦稚记性不大好,尤其是不大认脸,除却崔浔是个例外,余下的过上几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美人眸中波光盈盈,秦稚愣愣开口:“你是?”


    乔恹一噎,复又觉得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么些年过去,区区一个幼时玩伴罢了,不放在心上也实属常事。只是觉着自己从蜀中走的时候,捐出那些泪,有些辜负了。


    “是厌厌,幼时跟嘤嘤姐姐玩过几天的。”她把手摊到秦稚面前,手心有个豆大的疤痕,“这个疤还是跟着嘤嘤姐姐的时候留下的。”


    如此一说,秦稚倒是有了些印象。她天不怕地不怕,仗着有些功夫到处欺负人,寻常人家的女娃娃是不跟她玩的。


    不过崔浔家里那个表妹是个意外,矮胖矮胖一个,倒腾着两条腿也追不上她,挂着鼻涕眼泪喊她嘤嘤姐姐。秦稚见着奶娃娃倒是心软,特意慢了脚步带她一同惹祸。那个疤就是去偷摘蜂蜜,跌进道旁留下的。


    秦稚笑了:“我记起来了,厌厌。”


    独独这一句寒暄,再没有别的话说。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难为崔浔费力帮她记起来。


    崔浔把人往她跟前一领,自己倒是退开一步:“厌厌要在长安住下,你们可结伴同游,只要别闯出祸端就好。”他把府里带来的小厮留下,“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些来接她。”


    这一招属实高明,若他直直把小厮留下,秦稚必然有许多理由把人撵出去。然而若说是跟着乔恹,她也不至于越俎代庖来赶人。


    果如他所料,秦稚倒是什么都没说,只眼角略微抽了抽。崔浔见状,放心大胆离去。


    昨日送衣裳,今日把人丢过来,秦稚心思百转千回起来。


    她这位同乡向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如坐云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模样了?总不能对她有所图吧。


    这念头一闪即过,秦稚撇嘴一笑,自己连身上穿的衣裳都是问姑子借的,还能有什么让别人来贪图。堂堂绣衣大人,也不缺什么吧。


    “嘤嘤姐姐。”三个人一如木头杵着,乔恹怯生生开了口,“那时一别,恹恹很是怀念与姐姐一同游玩的日子。不过后来再没有机会去往蜀中,当真是遗憾至极。”


    秦稚摆摆手:“想去蜀中,往后自然有机会的。”


    乔恹抬手牵起她,两人往树下挤,大有借着树荫促膝长谈的架势。


    “不过能在长安见到姐姐,恹恹无憾了。”乔恹慢悠悠舒了口气,随即又拧起眉头来,“嘤嘤姐姐怎么到长安来了?秦阿翁怎么没有同来?”


    秦稚不动声色,抽回了手,脸上照旧笑着:“我阿爹找我阿娘去了,我来长安看看。你呢?”


    通常若碰上不想回答的问题,简略带过,回一个“你呢”,总能让人不好意思再追问。秦稚深谙此理,还顺带赚了乔恹一波愧疚之意。


    “恹恹失言了。”乔恹神色有些慌张,顺着抛回的问题答了,“我父母前两年也没了,孝期一过,姨母做主把我接了过来,顺带着相看人家。”


    彼此皆是失了怙恃,这才流落长安街头,谁也没比谁好过。秦稚抬手拍拍乔恹肩膀,以作安慰。


    倒是乔恹,偏头靠在她手上,像只猫儿般蹭了蹭。


    秦稚飞快收回手,有些不大适应这样亲昵的举动。


    “嘤嘤姐姐怎么不住到崔府里去?浔表哥以前跟着秦阿翁学功夫,不至于连这点照应都不做。”乔恹不解,“恹恹去跟姨母说。”


    她自己尚且寄人篱下,为着秦稚倒是没了什么胆小,风风火火站起身,着急忙慌要往外闯。


    秦稚头疼,扯了她一把:“崔直指自然是客气礼待,不过我在庵里住得甚好,不必劳烦人家。”


    “吃素念经,能有什么好。”乔恹回身,“嘤嘤姐姐都瘦了。”


    她向来清瘦,哪里就是吃了两天素才是这样。


    “清净,正好能静一静心思。”秦稚对她的善意有些无所适从,“还能近聆佛音,何况我还有许多经文要誊抄,住在这里方便。”


    实话终归难听,乔恹嘴一撇,作势要哭:“嘤嘤姐姐与我生分了,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离开蜀中?”


    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倒是一绝,抛去话里的内容,直把秦稚贬称抛妻弃子的无耻败类。秦稚往回缩了缩,不晓得如何应对。这事上,拔刀也是无用。


    乔恹嘤嘤哭了两声,旋即眸中一闪:“既然这里这么好,不如我去同姨母说,一并搬过来住。”


    秦稚不知她情绪转变为何如此之快:“这不大合适。”似又怕她哭出来,退了半步,“这样,你若是觉得无趣,大可常来寻我。你也知道,日日住在一起头碰头,亲兄妹都难免打架,倒不如保持些距离,这样岂不更美?”


    她独居惯了,身边有人反而睡得不安稳。高床软枕于她而言,远不及四野开阔,缘尽无人来得安心妥帖。


    乔恹仔细想了想,约莫崔夫人也不会当真同意她搬来,捏着帕子勉强应了:“那也好,我每日晨起就过来。”


    秦稚适才舒了口气,盼着她何时没兴趣攀扯自己讲儿时旧忆,把自己当做个废弃玩意丢了才好。


    不过还需等上几日,就眼前看来,乔恹一时半会消不了什么兴致。


    整一日,乔恹挽着她手,从街头逛到街尾,欢欢喜喜走得两条腿发颤,尚觉意犹未尽。秦稚捏着瓜子立在门边,巴巴等着崔浔来接这位祖宗。


    直到天色擦黑,佛音一应消散,都等不到门边一道人影。


    眼看乔恹堪堪就要睡过去,秦稚回身替她垫了个软枕,负好钢刀:“我去外头看看崔直指,你在这里等着,别四下乱走。”


    总不能是忘了这回事吧,再不把人接走,夜里谁都别想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