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13-2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6558
    演播厅里热火朝天。是物理意义上的“热”,杜思人伸手去将脑后的头发拢在手里,果然摸到脖子上已闷出了汗。导演拿着断断续续失灵的话筒对拥挤的舞台喊话:“四位冠军——四位冠军,把中间的位置空出来。锦城六强注意一下,我们现在彩排一下节目最后合唱主题曲的环节。正式录制的时候,最终拿了冠军的人,从舞台左手边走回后面台阶上,站在正中间,副歌开始的时候,前面的人散到两边,让五个冠军一起走到前面来——来乐队老师,帮我们来点音乐调整一下走位,随便谁来走一下冠军的位置,杜思人,杜思人走一下——”


    舞台上除了锦城六强,还站了其他唱区的前三甲,近二十个人,乱成一锅粥。


    演播厅里没有冷气,舞台的灯光又晒,室内焗得活像个电烤箱。杜思人抬手看表,已近凌晨十二点,又是忙了整整一天。


    头顶的灯好似个大太阳,舞台是个昼夜不分的地方。


    她按照导演的吩咐,从舞台侧边的斜坡走回舞台后方,走过伴奏乐队身旁。陈亦然也在,他加入了节目的音乐团队。


    陈葭便站在舞台最后高高的台阶上,杜思人走过去,与她以及另外几位冠军并肩站着。其他选手正在她们前面排练主歌唱段,工作人员们来回跑动,她们站得高,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又好像置身事外,杜思人看着一片纷忙的景象,侧过头笑着对陈葭说:“我们好像在偷懒。”


    陈葭笑答:“现在多偷一下,以后,我们会比较忙。”


    杜思人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没有接腔。


    观众们的喜爱如潮水涌来,路小花每天都要在电话里向她汇报,说杜思人你红了连我们小区业委会的大妈都找我打听你,学校找我要你的照片准备把你印在招生简章上……然而这一切于她来说没太多实感,她的生活被舞台、音乐、镜头、灯光以及练一整天舞后肌肉的酸胀感填满,相比起朝八晚四的办公室,她更属于这里,属于这个昼夜不分的世界。


    娱乐频道的记者来采访,本地报纸的记者来采访,这些采访几时播出几时刊载,她无暇关注,只有听别人说的份,她的手机短信箱塞爆了,全是些陌生号码,说是她的老同学、老校友、远方亲戚,她休息时,只好一条一条地看,然后一条一条地回复谢谢加笑脸符号。


    不会有林知鹊的短信。那是当然的。


    她们竟有一个礼拜不联系了。


    前面的选手往两边散开,导演向她打起手势,她向舞台的正中央走去。


    李淼淼出现在演播厅里,风风火火,杜思人上个礼拜才与她相识,她的个性与她哥哥截然不同,每次出现,都是快言快语、来去匆匆,杜思人好几次想问她:你们真的是亲兄妹吗?话到嘴边,想起自己与杜慎也完全不像。


    她听见陈葭唱错了一句歌词,在合唱中显得尤其突兀,转圜成一个笑场的尾音。


    导演回头张望,台下乱糟糟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李淼淼被人群中的一个谁拽住。


    那人在背景音乐中对李淼淼大喊:“三水,你们公司那个男同事阿黄呢?你们这几天在一起吗?”


    十分钟前,朱鹤才在电话里对她说:“你打得通阿黄的电话吗?你下次打通他电话的时候,替我告诉他,叫他直接去公司结账走人,手机买来当电子挂坠啊?”


    她摸不着头脑。全世界都找不到阿黄。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旋即便告诉她:“下午警察到台里来找他了,拿一张监控拍的照片,有点看不清,不过感觉是他。”


    她惊讶,音响的声音很大,她也扯开嗓门:“警察找他做什么?”


    “警察说,他号称是节目编导,说有什么官方后援会,跟观众收费,有小十万了。我们全被问话了,你们鹤姐我也联系过了,她说你们没这安排。到底怎么回事,再不查清楚,弄不好,节目都要叫停了!”


    舞台上飘散起五颜六色的彩纸,选手们预演着终曲,对台下的意外插曲全然不觉。


    伴奏进入尾声,大家胡乱拥抱,连别离都一并预演了,卢珊抱着杜思人,在她耳边大声说:“预祝你夺冠。夺冠快乐!”


    彩排总算结束,她要离开演播厅时,陈亦然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礼品袋。


    周遭吵闹,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遍她才听清:“这是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谢谢。”她接过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那我恭喜你应聘成功。”


    “我……这里面写了一些字。你看过就好了,没什么的。”


    杜思人点头:“好。”


    他又递过来另一袋:“还有,你的学士服,小花托我带给你。明天毕业典礼穿。”


    卢珊自舞台上下来,在催促她走,还未等她开口,陈亦然先与她告别,急匆匆转身低头去收拾器材。


    杜思人将那袋小礼品盖在学士服上面,担心卢珊看见了学士服,会心有不快。


    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在提醒她们:“各位选手请注意,大后天周四正式录制,周三晚上音乐总监来看你们歌曲彩排,明天后天声乐老师都在排练厅D,随时可以去请教。另外,”工作人员顿了一下,“听说明天是象牙塔里举办毕业典礼的日子,让我们提前祝杜思人同学毕业快乐,正式加入我们社会大学!”


    演播厅里霎时欢呼一片,所有人都笑容明媚,大声喊着祝她毕业快乐,杜思人只下意识回头去看卢珊,卢珊也是笑着的,走到她身边,抬手握了握她的肩膀。


    卢珊不会毕业了。


    她甚至在报名表的学历一栏潇洒地写上了“高中毕业”。


    那张盖着审判般红色印戳的通告,至今都还叠得齐整,放在杜思人的包包夹层里,杜思人把它随身带着,不让任何人看见。


    全国赛之前,节目组只给外地来的选手安排了住宿,因此她们离开电视台,各自打车回家。


    杜思人走出电视台大楼时,有几个节目观众竟在门口等她直到凌晨,塞给她一束粉色玫瑰,语无伦次地对她说会一直支持她。直到她坐上出租车,车子缓慢地开动,她们还在窗外大声喊:杜思人!我们全家都会给你投票!

    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司机师傅也在后视镜里看她,她只好低头看那束玫瑰。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粉丝送的花。


    车子加速,陈亦然送的小礼品袋从装学士服的大袋子里滑落。


    杜思人弯身去捡起来。


    她拿出袋子里的东西,拆开包装纸。


    是一张五月天的专辑。《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想起她曾用这张专辑做过幼稚的借口,那时候,不知道或是不承认,这强烈的想与某个人说说话的心情便是“喜欢”。


    杜思人打开盒盖。


    车子驶过灯光昏暗的路段,看不清,只隐隐看到CD上有几画笔迹。


    车子转弯。


    一束路灯的光照进车窗。


    那几画笔迹,写的是“喜欢你”。


    被短暂照亮后又归入黯淡。


    车子快速驶过下一盏路灯。


    再次照亮。


    喜欢你。


    杜思人认得这所有的横都上扬的笔迹。


    车子依旧开着,眼前的字迹如心事一般明明暗暗,旨意不明。


    喜欢你。


    *

    体育馆再一次挤满了人。林知鹊也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再一次来这个可怕的地方。


    至少这次没有尖锐刺耳的世纪初音乐和疯了一样随着音乐扭来扭去的大学生。


    体育馆的两侧高墙上都拉着长长的红色横幅:青春不老,展翅飞翔,大踏步迈向美好明天,欢送2005届毕业生。


    毕业生们的坐席在最前方,仅坐满了三分之一的场地,后面挤的都是学生的亲友,以及一些浑水摸鱼想来看杜思人的粉丝。


    林知鹊来得迟,在最角落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典礼早八点便开始,领导们逐个发表讲话,她靠着墙,开始打起瞌睡,全然不觉有人弯身绕过人群,走到了她的身边。


    直到那人在她身旁坐下。


    林知鹊扭过头。


    杜思人将脱下来的学士服拿在手里,另外还拎着一堆别的东西。


    她看林知鹊一眼,竟也没有笑,连下颔线都有些紧绷。


    林知鹊自是看出杜思人这是一脸闹脾气的样子。


    但她什么都没说,淡淡地开口与杜思人搭话:“毕业生,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吧?”


    杜思人望着演讲台,单刀直入,答非所问:“昨天我收到一张专辑。”


    “什么专辑?”


    当然是那一张专辑。她知道。


    “不记得是什么专辑了。不过,专辑上写了几个字。”


    “嗯。”林知鹊点点头。


    杜思人转过头来。


    她轻声说:“我想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林知鹊抱着手臂,别开目光。


    “什么意思?不是我送给你的,我怎么会知道?”


    “是你写的。”


    “我只是代写,具体什么意思,你应该问送给你的人。”


    林知鹊保持口吻平淡,自认不费吹灰之力。


    “我没有问他送这句话给我是什么意思。我是问,”杜思人说得逐字逐句,但并不强硬,“你帮他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知鹊转过头。又来了,杜思人那没有太多起伏,看似平静,却像是被遗弃的小孩一般脆弱又小心翼翼的神情。


    她想答,就像帮别人写毕业快乐,写友谊地久天长一样,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她答不出口。


    杜思人眨眨眼睛,转过头,望向最前面的进展,毕业生们正依次列队上台接受学位授予。她起身,将手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在林知鹊脚下,穿上学士服。


    她说:“我走了。”


    她又弯身走过人群,附近有几个人抬头认出了她,随着她往前走去,开始如浪花般掀起一阵小小的哄闹。


    林知鹊看着杜思人的背影。


    她知道她很伤人,但她没有别的办法。


    说到底她是成年人,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的事情上无法人尽如愿。


    她低头去看杜思人扔在她脚边的几大袋东西,里面有几本教科书,一些毕业礼物,一张年级合照,还有一张优秀毕业生奖章。她拿毕业照出来看,在一群戴着学士帽的人头里,自最侧边开始,逐个地找。


    杜思人几乎是站在正中间。


    果然与她这种学生时代的边缘人物是不同的。


    她脚边的纸袋在震动。


    林知鹊伸手去摸,摸到了杜思人的手机。


    震动停止,变成一个未接来电。


    然后,再次震动。


    林知鹊接起电话。


    “喂?你好。杜思人不在,今天毕业典礼,她要准备上台。”


    “哦,你好,是杜思人的家人吗?我这边是电视台节目组的。麻烦你通知她,决赛录制提前了,明天一早十点钟前到台里来。今天晚上十二点前如果有空的话最好也来一趟,可以再调整一下表演舞台。”


    “好。”林知鹊答,“……稍等一下。请问原本的录制时间是什么时候?”


    那头答:“原定是后天。但场地协调有些问题,现在改到明天了。”


    电话挂了。


    台上在念毕业生的名字。


    “下一位有请:2001级表演专业杜思人。”


    掌声尤其热烈。


    林知鹊望着杜思人走上台去,与校长握手。场馆里的掌声几乎如掀起巨浪。高墙上写着:青春不老,展翅飞翔,大踏步迈向美好明天。


    杜思人在掌声之中信步从容,好似前程果真似锦。


    若她明天没有参加锦城决赛的录制呢?


    林知鹊低头看着手里那部手机。


    她拆掉手机里的SIM卡。


    杜思人的纸袋里有一瓶矿泉水。


    林知鹊取出来,拧开瓶盖,哗啦啦地将水倾倒进手机的充电口。


    一要改她命运,二要惹她记恨,多管闲事得不像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