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9-3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7109
    深夜的派出所门前喧嚣,大路上呼啸而来众多名牌车辆,公安在锦桥街大型扫黄,被查封的娱乐场所多达十几家,凌晨两点,来了试图疏通关系的各界人士,派出所门前的空地停得满满当当。


    路妈妈的奥迪车停在空地角落的树荫下。


    她垂着头,从派出所亮着灯的大门缓步走下台阶,她穿细高跟鞋,仪态翩翩,步履平稳,手里拿着漂亮的名牌小包,只有额前散下几绺碎发显出一丝凌乱。


    她貌美,路小花只遗传到六分。


    路妈妈微抬起眼,看见路小花与杜思人站在她的车旁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是皱眉,问路小花:“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路小花哭哭啼啼,上前去拉妈妈的手,“妈,发生什么事了?阿敲呢?”


    路妈妈只说:“上车,我先送你们回去。”


    奥迪车闪烁两下,打开了车锁,杜思人乖乖坐进后排,路小花在副驾驶,抹干了吓出来的满脸泪,不断地问东问西,路妈妈只开车,一句也不答她。


    车内气氛凝重得可怕,杜思人默默系好了安全带,她怕这对母女带着她车毁人亡。


    偌大的十字路口,只有她们一辆车在等红灯。


    路小花提高音量:“妈,妈!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KTV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被扫黄?我们不是从来不做那些生意的吗?”


    路妈妈侧过头来,“思人,阿姨送你回家还是回学校?不好意思啊,今天我们家不太方便招待你。”


    “妈!”


    路小花大吼。


    石破天惊。


    路小花向来是必须得到回应的女孩。


    红灯转绿。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妈会处理。”


    “阿敲今晚就在派出所过夜吗?”


    “嗯。应该是。”路妈妈目不斜视。


    “那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会不会要坐牢?”


    路妈妈不耐烦地出一口气,“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我大半夜到这里来,就是在想办法帮他。”


    “帮他?妈,他不是你的替罪羊吗?我到店里,服务员跟我说警察来了,带走二十多个女孩子,他说都是路姐安排来上班的……”


    “闭嘴!”路妈妈大喝。


    “我为什么要闭嘴!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还怕别人说吗?还怕自己的女儿说吗!你到底有没有做?”路小花歇斯底里,几乎是在尖叫。


    “我有没有做,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就算做了,我打拼这么多年,赚的钱,是谁在花?是谁在过好日子?花了钱还嫌钱脏?我又不是在拐卖人口,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你嫌这钱脏,那是你没见过人间疾苦,那些姑娘不来干这个,你以为她们能干什么?阿敲跟着我这几年,我对他也不薄吧?不是看在旧情,他也就只能在店里端端盘子,要往上爬,就要承担风险,这点道理,他比你懂得多!”


    一阵吓人的沉默。


    路妈妈抽了几张纸,塞给路小花。


    路小花似乎在流泪。


    “……总之,你听妈的,好好上课,好好准备毕业,妈明天一早就去公安局,会有办法的。”


    路小花小小声地说:“……我怕你也被抓起来了。”


    “别说傻话。”


    车子拐过一个熟悉的弯。


    路妈妈对着后视镜说:“思人啊,阿姨记得你们宿舍旁边那个校门就在前面是不是?你自己走一小段好不好?再往下开,阿姨不好掉头了。”


    杜思人从愣神中惊醒,连忙答好,下车前,她伸手捏了捏路小花的肩膀。


    她缩缩脖子,走过早已拉闸熄灯的步行街,出来得匆忙,只穿了薄薄的一件长袖T恤。街上空得只剩下她,和餐馆门口被踢得七零八落的易拉罐。街边的垃圾桶满得快要溢出来。


    她心事重重,担心路家一旦发生剧变,会殃及路小花。


    走过音像店,她站在玻璃门外,又像清早时一样,发了一会儿呆。


    天黑了,看不清店里,只能照见她自己。


    吐司和甜牛奶当然已不见了踪影。


    她正要离开,店里的某处忽然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光。


    那灯光透过拥挤的一切,些微照亮了店里的陈列。


    杜思人眨眨眼睛。


    林知鹊醒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是起来上洗手间吗?


    杜思人抬起手,犹豫了片刻,又放下来。


    短短两分钟不到,灯再一次熄灭。


    光亮从她的眼眸深处被收走,又只留给她玻璃上孤零零的身影。


    杜思人飞速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铃——


    收银台里那台电话响了起来。


    一声,两声。杜思人咽了一口口水。三声,四声。


    就快停下了。


    店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影。


    林知鹊走到了收银台旁边。


    她抬头,吓得小小地倒退了一步,看清了站在门外的人。


    “喂?”林知鹊接起电话。


    “喂。姐姐。”杜思人挤出一个笑容。


    “你干什么?大半夜的,演午夜回魂啊?”


    “哪有,我路过。”


    “哦,”林知鹊打了个哈欠,“要不要给你开门?”


    “嗯……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杜思人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没有那么像自己了。


    想敲门却没有敲,决定了不敲门,却打了电话,打了电话,又说不用开门。


    “也好,省得我重新锁门。”


    “我今天去上班了,是不是说到做到?”


    “嗯,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好。”杜思人十分诚实。


    “嗯,意料之中。”


    “……那你还叫我去?”


    林知鹊在那头沉默了两秒。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她停顿了一秒。“因为——”


    又停顿了一秒。


    然后,她详细地说了,深夜的来电、路小花家发生的事、母女两人在车上的争吵、阿敲还在派出所等候被发落。


    唯独没有说的是,因为想你了,因为在这样茫然又失落的时刻,尤其想见到你,想听你说话,所以在这里。


    “路小花她妈妈说,那些女孩子都是自愿的。会吗?自己选择去做那样的工作?”


    这个问题,杜思人心里本就有答案。即便如此,她心里仍然觉得悲悯,她怕自己的悲悯太过自大可笑,因此话到嘴边,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会吗?


    林知鹊在玻璃的另一侧,换了一个姿势靠着收银台。


    “干嘛?觉得她们是失足妇女,怒其不争吗?”


    “……没有。”


    杜思人低下头看看脚尖,怕林知鹊穿过这扇玻璃看见她的心。


    “她们不选择这样的工作,可能要回乡下嫁人生孩子,或者是做最脏最累又赚不到钱的工作,你觉得这世界有很多条路可走,她们看见的世界又不一定跟你一样。有些东西,你觉得不值一提,她们从没得到过,就觉得是天大的诱惑,怪不得她们。”


    “你的意思是,她们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们。每个人可以选择的路本来就是有限的,有些是生来就有,有些是经历的累积。有些人生来没有,又太早就不得不去做选择,所以选了一条让你觉得不齿的路。再说,你又知道她们有几分是自愿呢?她们的自我,可能早都被那些经历吃掉了。”


    杜思人不语。


    林知鹊问:“你觉得心里难过吗?”


    杜思人答:“嗯。”


    她们隔着一道玻璃,各自在两端沉默。黑暗中,杜思人看不清林知鹊的表情,但她知道她在看她。


    林知鹊忽然说:“你买的甜牛奶很好喝。”


    “……那吐司呢?你吃了吗?”


    “吐司有点干。”


    “那是你起得太晚了,它凉掉了。晚起的小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杜思人不满。


    “你明天几点要起床?”


    “……七点。”


    “那你还可以睡四个小时。还是你准备在这里再演四个小时午夜回魂?”


    “……那我走了。门锁了,我翻墙进去。”


    “嗯,你去吧。”


    “好。那,那你先别走,别挂。”


    “为什么?”


    “你看着我进去。”


    “为什么要看着?”


    “万一,万一,我从墙上摔下来了呢?天这么黑。”


    “……那你快点。”


    杜思人一步三回头,往学校侧门走。


    忽然,暖黄色的光亮自她的身后照耀而来。


    天地被点亮,像有人打开了一盏月亮。


    她回过头。


    音像店的灯被打开了,林知鹊就站在玻璃门后,歪着头看她。


    那光亮在这漆黑的街道上铺洒出一条道路来,驱散所有角落里浓黑一片的阴影,环绕着她,像一个无言的拥抱。


    她向林知鹊使劲地挥了挥手。


    *

    隔日,路妈妈打点了众多关系,加之没有被抓住实质行为,阿敲被放了出来。


    如她所说,店里实际只有陪酒小姐,只陪唱歌喝酒,没有更多服务。只是男客人们如蚊蝇,总要来招惹缠乱,若下班后同意与客人外出,额外的收入全归她们自己,女孩们既已走了这条路,大多数人半推半就,也就从了,添了这一层,店里的生意更加兴隆,游走在擦边的灰色地带。


    据路小花在电话里说,阿敲整个人瘦了几圈,连从来不长的胡子都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形容枯槁,奄奄一息。路家的好几家店被勒令停业整顿,路小花两天没有露面,只在演唱会当天,与杜思人在电话里约好去为她捧场。


    嘀——


    机器女声说:“您的通话余额不足一分钟。”


    “那说好了,你今晚要来。”杜思人小声对着手机说。


    路小花在那头答:“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充话费,烦死了,打个电话提示几次。”


    科室大姐喊她:“小杜——”


    杜思人扭头:“欸。”


    “帮姐把这篇稿子打到电脑里头,快,打完了就到下班时间了。你不是说你今晚还要去什么演唱会吗?”


    她挂掉电话,忙不迭声地去接大姐的手稿。


    距离演唱会开始,还有四个小时不到。


    她参与三首歌的伴舞,前一天晚上彩排到凌晨,到单位来,一整天都哈欠连天,只好被大姐逼着喝了两大杯浓茶。


    稿子本身不长,赶在下班前几分钟,她顺利打完,保存关机,将包包收拾好,兴奋得在办公桌下伸直长长的腿,脚后跟点地,无声地打着节拍。


    要登台了。


    赵仟他们在学校的体育馆搭起舞台,比夜店的要大得多。


    她偷偷抬眼看墙上的钟。


    八分钟,五分钟。


    对面办公室传来一阵响动。


    她听见那边在说:“偏偏挑这个时间,我还跟我老婆说今天会准时下班呢。”


    大姐往门外张望一眼:“出去办事啊?”


    “对啊,出去一趟。刚刚接到举报,说艺术学院旁边有人卖黄碟。”


    “啊?卖那种东西给小孩子看,活该把他们全抓起来!”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


    “小杜,你不就是艺术学院的嘛?你听姐的,可别看那些东西。”


    杜思人方才还十分兴奋的心情霎时已烟消云散。艺术学院周边只有一家音像店。


    “……姐,卖黄碟也要坐牢吗?”


    “当然啊,传播隐晦色情,还不判他个三年五年。”


    杜思人抓起包。


    “去哪儿?这一分钟不到都等不了啦……”


    大姐的尾音消散在身后,杜思人已冲出了办公室,跑过走廊,办公楼唯一一台电梯停靠在底楼,她跑下楼梯,自四楼跑到一楼,一辆车正从办公楼前开走。


    她掏出手机,边小跑边忙乱地找到音像店的电话。


    “您的电话已暂停使用——”


    欠费了。


    小跑了十几米,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她将手机塞回包里,顾不得思考有没有意义,索性一路狂跑起来。


    几十米外的十字路口旁停着一辆出租车。


    她跑得太快,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离地飞起来了。


    还有不到十米——


    她脚下磕绊,腾空而起——


    街道上开裂的地砖绊了她一跤。


    她速度太快,没有半秒的机会找回平衡,双手向前,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一阵刺痛,也分不清是来自身上哪里,像劈过一道闪电,照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抬起手,掌心鲜红,模糊一片,强撑着站起身,裤子的膝盖位置撕裂了一处,嗑得皮开肉绽,卷起裤脚,小腿是一整片的青紫。她弯身,瘸着又走了几步,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师傅好像看到她了,低低地鸣了一下喇叭。


    她咬着牙,又直起身子,尝试着跑,但实在太疼,只能一瘸一拐地快步走。


    腿上不知哪里还裂开了伤口,鲜血顺着她的裤腿,一直往下流淌,染红了她米白色的帆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