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7-3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4649
    那张朱鹤的名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随手扔在收银台上,杜思人没有带走。林知鹊拿在手里看了看。她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从头衔看,应该是李淼淼当下的上司,杜思人未来的经纪人。


    这女人,飞扬跋扈又蛮不讲理,不知与2011年的那场事故有没有关系。


    她将名片收进抽屉里,回房间取了毛巾与换洗衣物,到女生宿舍楼去用浴室。临近黄昏,李导在店里看顾,他们达成协议,她可以在傍晚时偷闲。


    锦艺是间很小的高校,挨着侧门的生活区只有4栋宿舍楼,青砖外墙,没有多少修饰。一间两层高的食堂,一个围着铁砂网的运动场,远处的几栋教学楼与办公楼一眼便可望尽。种得多的是海棠树,有些路面还没有铺上沥青或是石板,砂石粗砾,走过时鞋底会沾上浅浅的红土,不够精琢,反而像是飞沙走石的潦草青春。


    侧门有时会有保安值守,检查过路学生的证件,然而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眼,林知鹊便拿卢珊的学生证稍稍在他面前晃一晃。


    2002级表演系住在一号楼6楼,是顶楼。她第一次来时,遇见徐文静正站在走廊上对着天井字正腔圆地喊:“八了百了标了兵了奔了北了坡……”。


    学艺术的女孩子扎堆的地方,到处都是甜腻的脂粉气,傍晚时候的浴室水汽氤氲,格砖地板湿漉漉的,空气里缠绕着多种气味的沐浴露与洗发水,像是飞扬过无数女孩的发梢。浴室是两层楼共用一个,顶楼的这间人最少,靠着入口左右两侧的墙各有一排6个淋浴间,中间是长长的白色瓷砖洗衣台,有背靠着背的两排各4个水龙头。最靠里的墙上贴着一面大镜子,镜子再往上是狭长的窗,傍晚的光倾斜,将湿掉的格砖地板照得水光粼粼。


    林知鹊洗过澡,将换洗下来的衣裳晾在走廊上。有好几个女学生都眼熟她,主动拿晾衣架借给她。她将方才淋浴时盘起来的头发散下,闲倚在栏杆上,抬头是天井间的一方天空,低头是人头往来的楼底,她的身上清爽,唇齿间还是甜甜的红豆的味道,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一样。


    一楼传来一小群人的喧哗声,她低头望去,是四五个年轻女孩走进楼来,有一个闷声不吭疾步走在前面,她认出那是徐文静,穿着与早些时候一样的那件红色格子衬衫的是杜思人——不知何故,她拉着一只行李箱。杜思人正与人聊天,她听见她的声音顺着天井传上来,正在说:“七点?那起得比鸡还早。十点好不好?”


    不稍几分钟,徐文静先闷着头从林知鹊身后的楼梯口走了上来,看起来十分不悦,她一语不发,快步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将房门紧紧闭上。


    杜思人一行这才热热闹闹地出现在楼梯拐角,她看见她站在楼上,眉开眼笑地举着行李箱,小跑几步上来叫她:“知鹊姐,你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她狐疑地看一眼杜思人的行李箱。


    “我搬回来住了。”


    她懒得问她干嘛有家不回,要挤到学生宿舍来住,反而是杜思人自己先行开始汇报:“我们明天就开始排练毕业大戏,还要准备参加演唱会伴舞,回来住比较方便。在家我妈嫌我晚上不睡觉,我爸又忙着给我安排工作……”巴拉巴拉巴拉。


    女孩们吵吵嚷嚷,进屋关门,走廊上只余她们两人,杜思人压低声音,生怕谁听见,小心翼翼告诉她:“老师选了路小花演女主角。”


    难怪徐文静闷闷不乐。


    杜思人如愿以偿获得她报名的那个角色,论戏份,是女四号。她的个性不争抢,也不爱出风头。


    她拉拉林知鹊的袖子,邀林知鹊去她的宿舍,林知鹊拒绝:“去你宿舍干嘛?”


    “我有东西请你看。”


    神秘兮兮的。


    她见她一副郑重其事又满心期盼的样子,只好跟着她走,她们穿过一整条晾晒着衣服的走廊,杜思人住在拐角处另一边的第一间。她拿钥匙开门,房间里窗帘紧闭,昏暗无光,这是个四人间,此刻空无一人,有一个上铺床位似乎没有人住,堆满了被褥与杂物。中间的四张书桌,一眼便能辨认出哪一张属于杜思人,所有的书都码得齐齐整整,按照开本由大到小排列,一排护肤与化妆品也是,按照瓶罐高矮胖瘦依次列队。也一眼便能辨认出哪一张属于路小花,堆满了化妆品、指甲油与摊开的时尚杂志。


    杜思人说:“欢迎。”她侧身,将林知鹊迎进屋里,“我们班只有15个女生,所以我们屋少一个人。我,路小花,还有一个室友搬到单位的宿舍去住了。”


    三张床铺都只铺了床垫,冷冷清清。


    “好久没人住了,可能有些灰。”


    林知鹊迈入屋里一步,就此站住。


    “不是有东西给我看?”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只是我猜应该有。”


    “什么叫你猜应该有?”


    杜思人走到窗帘紧闭的窗边,揭开一个空隙,将脑袋凑过去往外看,而后——


    她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


    “噔噔噔噔!请看!”她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一边将窗户整个推开。


    什么都没有。


    林知鹊皱眉。她走近一些。


    天空?夕阳?

    不对。


    她走到窗边。杜思人站在她身边,笑眼弯弯地看着她。


    是山。


    在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几乎像是在与天空接壤的远方,被金色夕阳照出绵长的剪影,连绵不断的雪山。


    越过大半个校园,还有目不能及的乡村、田野、荒地,举目所向,没有任何遮蔽,没有高楼,没有霓虹,背对着一整座城市。


    一整片连绵的雪山。


    杜思人轻声说:“那是姑娘山。”


    林知鹊听说过,在锦城上百公里之外的少数民族地区,有一片落了千秋雪的山脉。她从机场打车去酒店时,司机师傅对她说:你晓得吧?从我们这里看得到姑娘山的。好大的雪山哦。不过要天气好,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看。这些年比较难了,污染太严重……


    “送给你。”


    她们并肩站在窗前,不言语地看着刹那的夕阳染尽千秋的雪。


    刹那成为千秋,千秋也只是刹那。


    林知鹊目视着远方,看了许久,而后说:“什么送给我,这山是你的吗?”


    杜思人笑着说:“不是我的。只有看着它的心情是属于我的。我觉得这份心情很好,所以也送给你。”


    “那你应该请徐文静来看,她不是心情不好吗?”


    “徐文静才不稀罕,”杜思人伸出手,指一指雪山的方向,“她的老家离姑娘山更近。”


    她将两只手臂交叠,趴在窗台上。


    “做不做女主角,有那么重要吗?”


    林知鹊答:“当然重要。”


    “为什么?金鸡奖不也有最佳配角吗?”


    金鸡奖有最佳配角,赛场上的第二名也能站上领奖台,绿叶虽是绿叶,至少不是尘土,这些道理,无人不懂。


    “因为,”林知鹊十分淡然地说道,“咽不下这口气。”


    并非真知灼见,而只是任性妄为。


    她就是做不到。她付出最多努力,怀着最热切的渴望,就是非要成为第一名不可。哪怕她今年27岁,曾被人将自尊掀了一地,太过尖锐的棱角,被打磨过后也只变得又冷又硬,距离圆滑相去甚远。


    杜思人哑然,从远山处移开视线,扭头来看她。


    “那……你当女主角,我可以做你的配角。你颁一个最佳配角给我。”


    林知鹊看看趴在窗台上的杜思人。


    她心想,嘁,你哪时关心过你的另一个小侄女?一个只活在电视节目、网络新闻和杜之安的炫耀资本里的最佳配角吗?


    “你最佳在哪里?”


    “……”


    夕阳渐渐下沉,雪山的轮廓模糊起来,慢慢地就快要消失不见了。


    “你不是说你有一个小侄女吗?”


    “嗯。”杜思人点点头。


    “你有没有带她来看过?”


    “没有。她没来过我们学校。”杜思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没什么。”


    她当然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幼稚得可笑。但,这次是她赢了,虽说有作弊嫌疑。


    她说:“今天的红豆包很好吃。”


    今天的雪山也很好看。


    夕阳完全沉没,雪山消失了。


    刹那重返刹那,千秋归于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