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5-2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7576
    锦城的春雨一连下了两天,大多时候雨势不大,偶尔有停下,过不了一会,又淅淅沥沥、绵长地下起来。到处都积水,一洼一洼,梅溪南路的地势低,积水深,林知鹊从桥下的公交车站走回杜思人家,积水漫进鞋袜,湿了个透,这是她从2019年穿来的那双,是她唯一的一双鞋。因此,此时此刻,她与杜思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用那台老旧的吹风机吹鞋,一边看电视。


    电视上在播《仙剑奇侠传》,然而吹风机的轰鸣声太响,活像在看哑剧。


    杜思人就坐在她身边,抱着膝盖,乖乖巧巧的,三不五时扭过头来想和她说话,但噪声太大,话到嘴边又往下咽,后来,就自己很专注地抱着膝盖看无声的电视,像是看得非常入戏。


    鞋子吹了半天都还沉甸甸的,只表面摸着有些干,林知鹊索性不吹了,将吹风机和鞋都摆到一边去,问杜思人这电视上正演的是什么前因后果,杜思人支吾地回答,呃,好像就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答不上来,就拿起遥控器,说这个不好看,要换台。


    下一个台,电视购物广告,正在兜售减肥药。再下一个台,晚间新闻重播。2005年的电视节目还不尽丰富,过了晚间黄金档电视剧的时间,就没太多好看的。杜家客厅的电视机是个4比3的老式大方屏,与林知鹊看惯了的轻薄宽屏相比,显得十分笨重,然而她从前在华东,已经有几年都没有怎么看过电视,顶多是偶尔晚上在客厅里加班时陪着她妈妈看一会儿,不像小时候,每个台到了哪个时段播什么,这部剧播完了是哪一部接档,几乎如数家珍,连广告歌都会唱不少。


    换到省电视台,恰好在重播《热爱女声》的海选节目,正是中午林知鹊在精品音像店与卢珊一起看的那一期。杜思人似乎很感兴趣,将身子都向前倾去,说,今天路小花和徐文静都说要去报名这个比赛。


    林知鹊不搭理她,冷淡地说:“还是看《仙剑奇侠传》吧。”


    有一瞬间,她想,若在一开始便将线头剪断,是否就不会撕扯至最终残破的结局呢?

    杜思人可怜巴巴地扭头哀求:“看一会儿嘛。现在换回去,《仙剑奇侠传》肯定也播完了。”她握着遥控器,林知鹊伸手去抢:“哪里播完了,你瞎说,快换回去,我要看刘亦菲。”杜思人将遥控器往自己身后藏,又一下举得很高,故意让林知鹊够不到,两个人缠斗在一起,林知鹊对杜思人又捏又掐的,杜思人一边朗声大笑,一边哎哟哎哟地连连求饶:“好吧,好吧,马上换,马上换!”


    “快点换。”林知鹊指使。她将身子缩回去坐好,自觉刚刚的动作太过熟稔,有些尴尬。


    换回刚刚的频道,果然已经开始唱片尾曲了,杜思人很得意:“你看,我就说了吧!”又赶紧按到省电视台。那些白天时林知鹊已看过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选手,假弹吉他的、大跳钢管舞的、找不着调的、唱着唱着忽然下了个腰的,又依次粉墨登场。


    有别于卢珊的冷漠奚讽,杜思人天生就是个超捧场王,不论谁上场,出些怎样的幺蛾子,她总能发自内心地夸上几句,说人家台风很好、发型好看、腰细……像是她天生就只能看到别人的优点一样。


    陈葭出场了。她抱着一把吉他,鞠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叫陈葭,来自广东南城。随后她开始弹唱一首粤语歌,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唯独这一段,杜思人一言不发地看。


    林知鹊轻飘飘地说:“我猜这个人会拿全国冠军。”


    陈葭唱完半首歌,电视上的评委们正在夸赞。


    杜思人点点头,“唱得很好听。”她顿了顿,非常笃定地接着说:“不过,我猜她是亚军,冠军是路小花。”


    林知鹊不以为然:“那我跟你打赌。”


    杜思人坚决支持自己的好朋友路小花:“赌什么?”


    话音未落,电视屏幕上的陈葭获得了三位评委的一致通过,直通赛区五十强,杜思人惊掉了下巴,林知鹊得意道:“怎么样?还赌吗?”


    杜思人心虚地说:“赌小一点的。”


    “可以,等我赢了就告诉你。”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好赌的,只是喜欢随口欺负人罢了。


    “那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这时候,家里的座机响起来,杜思人把电话接起来,是路小花,她在那边激动得直嚷嚷:“你看电视了没?陈葭简直太帅了!我决定了,我也要唱《春夏秋冬》!”


    杜思人满头黑线:“你会说粤语吗?”


    “不会又怎样?音乐不分语言的好不好?我的天啊,陈葭太帅了!我去参加比赛不就能认识她了嘛!”路小花在那头亢奋地尖叫。


    杜思人挂了电话,非常不满:“这个陈葭,唱得有那么好吗?”


    林知鹊点点头:“唱得好,长得更好。”


    电视上又播到下一位唱山歌的少数民族阿姐,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引吭高歌。杜思人一看,嘟嘟囔囔地说:“我觉得这个更好!”结果少数民族阿姐被评委响铃示意,还没唱完就淘汰了。


    *

    节目只播了短短45分钟,播完时,墙上的钟已近十一点,林知鹊扔下一句“睡觉了”,起身回房间,杜思人在她身后对她说:“晚安。”她没有回答,只随意地摆了摆手。


    阖上房门,她又在书桌前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屏保是工作日程表,还停留在她来锦城之前的那一周。


    B端对接会议;版本7.0指标跟踪;上线一周用户反馈……


    而今这一切距离她甚远,看起来尤为陌生。她是个音像店的店员小妹,负责收银、整理货柜,一天十八次告诉顾客:周杰伦的CD在第一个货柜、要听S.H.E的“你是电你是光”要买哪一张、《当代歌坛》的海报是杂志社包好了的不能指定要哪个明星……


    空荡荡的抽屉里除了她的手机,还是只有上次看见的那个黑色小方盒。


    她略略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个盒子拿了出来,打开。


    是一枚漂亮的钻戒。


    这时候,她听见杜思人在楼上喊她:“知鹊姐。”


    杜思人一声接一声喊个没完,她只好将盒子盖好,重又放回抽屉。她起身,像应付一个小孩子,拖长音回:“——什么事?”一边打开房门走上楼去。


    杜思人半个身子挂在楼梯上,看着林知鹊走上楼来。


    她领着她去看她的房间,林知鹊不明就里:“怎么了?”


    “你看嘛。”


    她听见哪里传来滴水声。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


    原来是房间里天花板上有一个地方正在漏水。杜思人已拿了水盆放在地上接,水砸下来,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怎么不找人来修?”


    “已经修过几次了。这房子有点旧了,每到了雨季又开始漏。”


    “噢。”林知鹊点点头,“那你叫我上来干什么?我又不会修。”


    “一直滴水,太吵了。”


    “嗯?”


    杜思人笑得乖巧:“我能不能跟你睡一个晚上?”


    “为什么要跟我睡?你爸妈房间不能睡吗?”


    林知鹊转身下楼,杜思人也紧随其后。


    “他们的房间没有铺床,而且都半个多月没有打扫了,好多灰的。”


    “那你戴耳机,边听歌边睡觉不就好了?”


    “不行,有辐射,会得脑癌。”


    说话间,她已跟着她进了房间,书桌的抽屉还开着,林知鹊走在杜思人身前,若无其事地将抽屉关上了。


    杜思人自动自觉地在床的一侧躺下,她给林知鹊找的一床棉被宽大柔软,足以睡两个人。林知鹊也只好由着她,关灯躺在另一侧,阖上眼睛,工作了一天的倦意一下子便排山倒海地袭来,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下坠……


    然而,杜思人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了起来。


    “姐姐,你要不要听广播?”


    林知鹊猛地又醒过来。她想掐死杜思人。


    “我要睡觉。”


    “这么早就睡觉?听一会儿吧,今天是星期二,有《城市心声》。”


    “那你去拿收音机。你出去了就别再进来了。”


    “我带来了。”


    林知鹊睁开眼,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见杜思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随身听,正在摸索着将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仔细地分开。林知鹊及其厌恶有线的耳机,她的耐心非常有限,超过5秒以上无法顺利解开耳机线,她就会抓狂,杜思人则和她相反,生来温吞有耐性。


    杜思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朵里。她的手是温热的,在摸索中拂过她的脸颊。


    《城市心声》似乎是个来信点歌的节目,来信的内容多是倾诉暗恋的烦恼、工作与家庭的压力、许愿考学顺利,然后点一首情歌,或是励志金曲。


    有一封信说,家里不同意自己的恋情,分手第三年,曾经的女朋友结婚了,写下这封信时,正从她的婚礼上回来。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这是我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天。我是为自己开心,不是为她,我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而感到开心……也可能,是因为她先获得了幸福,我便没那么愧疚。”


    信的末尾,点了一首歌,叫《朋友首日封》。


    太阳底下从无新事。她的耳边是主播柔和的念白,以及听众来信中平凡而冗长的忧虑,这一切正离她越来越远,变成看不明白的字符,飘在黑暗的上空,而她在往下坠……


    结果,杜思人又忽然开口说:“姐姐,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报名参加《热爱女声》?”


    林知鹊再一次被惊醒过来。


    她强忍掐死杜思人的冲动,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喜欢唱歌吗?”


    杜思人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跳舞。唱歌的话也还好。”


    “但这是个唱歌节目。”


    林知鹊尤其记得那个夏天,她举着自己做的陈葭应援纸板,和其他几个同样喜欢陈葭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商场与杜之安狭路相逢,杜之安带着自己的一帮人马,拿着杜思人的大幅海报正在四处找路人拉票。


    她还记得自己嘲讽杜之安,喂,杜之安,你姑姑会唱歌吗?

    杜思人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应该很不错。”黑暗中传来枕头布料被摩擦的窸窣声,杜思人似乎转过了身子向着她,“上次我在酒吧跳舞,你都没看到。”


    “我不是去了吗?”


    “你说你忘了。”


    “好像是。”


    “好吧。”杜思人有些气馁,随后又十分振作地说:“但有那么多人在看自己跳舞,还有光打在身上的感觉……我说不清楚,真的很好。”


    “他们有在看吗?他们只是都喝多了,在群魔乱舞。”林知鹊泼一盆冷水。


    “……”杜思人将胳膊放在脑袋下,又向她凑得近了些,“我唱歌也还好吧?不算难听。”


    “我不知道,你唱来听听。”


    杜思人十分认真地清了清嗓子。


    她小声地在黑暗中哼唱:“…A kiss is still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as time goes by…”


    她唱得全无技巧,但并不难听,她的声音是干净的女中音,并不清亮,偶尔有几个字唱得低沉,像她的个性,温和宽厚。


    她唱了几句,很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林知鹊心里答道,是还挺好听的。


    但她嘴上只说:“你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有那么多时间参加比赛吗?”


    “嗯……也是。”杜思人有些失望。


    “你毕业后要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爸爸让我去机关单位做文员,我不想去。”


    “有什么不好?国企单位,福利好又清闲。”


    “我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我就是不想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滴答滴答。


    杜思人又说:“如果我去参加比赛,你会给我投票吗?”


    林知鹊冷漠地答:“我又没有手机,怎么给你投票。睡觉。”


    “哦……”


    杜思人小心地将耳机从她耳中拿走,关上随身听,将耳机线整齐地缠绕在机器上,稍稍起身摆在床头柜上,又在被窝里躺好。


    林知鹊回想起2005年的选秀,虽然火爆,但造星模式仍不够成熟,哪怕走到全国十强,到了2019年,仍然活跃在娱乐圈的也只有前三甲,剩下的选手,几乎都杳无音讯,甚至查无此人了。而杜思人……2019年,杜思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许多年了。


    在她逐渐昏睡的意识中,某段早已被抹得很淡的回忆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变得清晰起来:大声的恸哭、沉默的潸然,明明是血肉至亲,自己却仿佛置身事外的情绪游离。


    在2005年的春天夜里,当杜思人躺在她身边,均匀地轻柔地呼吸,林知鹊忽然觉得当年的自己冷血又自私,她意识到,身边这个年轻的美好的女孩子,她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她在混沌的瞌睡中不自觉地在被子里握住了杜思人的手,好像想拼命地留住她一样。


    杜思人似乎吓了一跳,但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握着。


    她沉入春夜的梦中。


    杜思人握着她的手,侧躺着,看着她在黑暗中的侧脸轮廓。她吃不得辣,这几天有些水土不服,鼻子上长了一个痘痘,在挺俏的鼻尖上尤为显眼。她的手有些冰凉,哪怕一直放在棉被里也没捂热。窗外的雨砸在地面上,清晰得像心跳声一样。


    2005年春天的夜里,杜思人只记得这么多。


    而她睡着了,她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