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4-2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4868
    嗡——


    好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闹钟声了。不是手机发出的电子合成音,而是机械原理的敲击声,快速地震动着,嗡嗡直响,吵闹、恼人。像中学年代的清晨,伴随着屋外妈妈的叫喊,然后是不情不愿地起床、洗漱、换衣,在餐桌前坐下,被盯着喝掉一整杯牛奶。桌上的水煮鸡蛋是剥好了的,蒸包子已撕掉了底下的垫纸,外头的天光和煦。


    林知鹊睁开了眼睛。


    窗帘没有拉好,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眼皮上。


    床头柜上,那个老式的闹钟还在拼命摇晃着发出巨响。她将它拿起来,朦胧得好一阵才摸索到它的开关。


    这个闹钟不是她的,不是小时候,她妈妈给她买的长了一对小猫耳朵的那个,而是一只款式最普通的黑色圆形闹钟。


    这里也不是华东,是锦城,她在梅溪南路,爷爷奶奶的家里。


    有人在敲房门。然后,门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


    杜思人轻声说:“你醒了。”


    林知鹊揉揉头发,闻到夜店里沾染回来的烟酒味“这闹钟是你的?”她的声音喑哑,还未醒过来似的。


    杜思人点头,“我怕你睡过头。”她笑得一脸乖巧,“要不要去吃早饭?”


    林知鹊躺倒,“不去。”她闭上眼睛。她才不想去吃辣的面条辣的抄手辣的豆腐脑。


    昨夜喝多了酒,胃里像有火在烧。整整一夜,梦将她的睡眠压得沉甸甸的。


    杜思人好像读懂了她的心:“不辣的,去吃一点吧。你昨晚喝了很多酒。”


    闹钟上的时针指向九点,窗外有鸟在叫,杜思人走进房间,将窗帘又稍稍拉开一些,推窗探出身去,说:“这里有一对小鸟,是前两个月才来的。”她轻轻吹几声口哨,“早啊,鸟邻居们。”


    林知鹊慢悠悠地从床上起身,走过杜思人身后,她睡眼惺忪地望一眼,窗外的银杏树上有一窝小小的鸟巢,栖息着一对黑羽翼白肚皮的鸟。


    “那是喜鹊,很凶猛的,能把人的眼睛啄瞎。”她轻飘飘地说完,径直去洗漱。


    杜思人默默缩回身子,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


    *

    梅溪南路位处梅溪以南,梅溪是一道浅窄的蜿蜒的河沟,两侧的堤岸筑了护栏,铺了人行道的砖,人烟熙攘,河流便嵌在了城市里,像一条皱了的绸带。


    她们从家里出来,顺着道路走到溪边便到了梅溪桥头,过了桥去是菜市场,梅溪与一整片低矮的楼房围出一条狭窄但绵长的路,右侧是溪,堤栏边摆满了卖瓜果蔬菜的地摊,左侧是楼房,一间紧挨着一间,开着米面粮油、肉档鱼档、早餐店、缝补修鞋。架着炒锅的推车几乎就摆在路边,周边支起几张折叠的矮桌。她们走过时,摊主正热锅爆炒,辛辣的油烟把林知鹊呛得眼泪直流,杜思人走在前头,回过头来取笑她。杜思人太高了,林知鹊需要抬眼看她,这天是个晴天,她抬眼,早九点的晨光便与杜思人的头顶形成一条直线,直晃她的眼睛。胃里仍然火辣辣的,但阳光晒得她周身温暖,杜思人的脚步拖沓,她也跟着慢悠悠地走,梅溪静止不动一般,托着岸边人们的生活,非常、非常缓慢地向前流去。


    杜思人带着她走到一家卖豆浆油条的早餐店。她们坐在路边的一张有些脏兮兮的小桌子旁,点了两碗豆浆、两份油条,还有一客小笼包。桌上除了醋瓶子,还有辣椒油、辣椒面和剁辣椒。林知鹊抽几张店家放在桌上的粗糙的纸,擦擦桌子,并默默地把辣椒们往杜思人那边推了推。


    杜思人笑眯眯地邀功道:“怎么样?这是不是你们那儿的口味?”


    老板端上来两个大搪瓷碗,热气腾腾的乳白色豆浆几乎要满溢出来,豆子的香味醇厚,丰盈诱人。


    杜思人又说:“每年我嫂子和我侄女来,都最喜欢吃这家的早点。”她眨巴着真诚的圆眼睛,“你试试。”


    林知鹊无语,只好低头去吹一吹豆浆的热气,舀着喝了一勺,热乎乎的,口感又滑又稠。她问:“那她们最近会来吗?”


    “不会的,一般只有寒暑假的时候会来。”


    杜思人将烫手的酥脆的油条扯成小段,放在她面前的不锈钢盘子里。


    还有几个月便要到来的2005年的暑假,除了唐丽与杜之安,锦城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客——13岁的林知鹊。


    林知鹊斜睨一眼杜思人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她像在发短信,她的拇指沾了油,于是用无名指非常迟缓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她那台橙色边框白色键盘的爱立信手机。她吃饭也是慢吞吞的,细嚼了许久也不见吞咽,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她保持着与刚刚完全一致的咀嚼频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手机。


    林知鹊抬头喊老板:“有糖吗?”她嫌豆浆不够甜。老板拿来一罐白砂糖,舀了整整一大勺,问她够不?她点头,于是一整勺悉数抖进了碗里。


    杜思人说:“吃这么甜,会得蛀牙。”


    林知鹊说:“嚼那么久,腮帮子会变大。”


    于是接下来,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杜思人慢悠悠地嚼着嚼着,悄悄抬手摸摸自己的腮帮子。


    她问杜思人,昨晚陈亦然为什么没有来看她跳舞。杜思人不以为然地答,他来干嘛?眼珠子转一转,又有些羞涩地问她:“我跳得怎么样?”


    林知鹊想了想,“不记得了。”她的记忆只余下一些片段,主要是蓝紫色的不停闪动的灯光。她还想起那个在店里坐了一下午的铆钉靴女孩,她们离开的时候,她就走过她们身边,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杜思人告诉她那是卢珊,是那个传闻中的女孩。


    杜思人为卢珊被开除的事情愤懑不平,饭也不吃了,一口油条嚼了半天,不停地在碎碎念。林知鹊恐吓她:“你再不吃完,我迟到了,扣的工资你赔给我。”她只好咕嘟咕嘟地将豆浆一股脑喝完,临走前,往嘴里塞了一整只小笼包,边嚼边在钱包里将两张压得平整的零钱拿出来。


    杜思人的生日是8月31日,处女座,处女座似乎尤其爱整洁。


    林知鹊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一年暑假她初到锦城,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去搭飞机前,吃了杜思人21岁的生日蛋糕。那时,《热爱女声》刚刚结束,杜思人回到家里,说很快就要去北京录新歌。那次之后,直到2011年阴阳之别,她见到杜思人的次数,不需一只手便能数过来。此时,她却与这个已离开了许多年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走过喧闹的市井来吃一顿早饭。


    这个人是活生生的,吃饭时细嚼慢咽,会把所有零钱折起的角展平,被某个男孩偷偷爱慕着。


    早餐店对面,溪边有个盲眼的大爷摆摊算卦,还兼卖蟑螂药。她们走过时,大爷咳嗽一声,高声说,小姑娘你命里有劫,杜思人笑答,有节最好了,有节就可以放假。


    她们在梅溪桥下搭公交车去锦艺。杜思人与毕业汇演小组的同学们约了一起练唱。刚过了早高峰,公交车上不算拥挤,但仍没有座位,她们站在后门边,杜思人从包里拿出剧本翻给林知鹊看,问她:“是你的话,选哪个角色?”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答:“当然选女主角。”不过,她从来没有女主角的命,学生时代排文艺汇演,她总是演女反派,女主角属于像杜之安那样的女孩。然而杜思人听了,仔细想想,笑着说:“嗯,你比路小花和徐文静都合适。”


    翻到英文唱段的部分,林知鹊看见几个单词旁做了规矩的笔记:sigh,叹气,叹息;fundamental,基本的。杜思人的字圆溜溜的,一笔一划。


    她让杜思人找出一支笔,在摇晃的公交车上逐句写下简短的翻译:


    You must remember this

    你须得记得


    A kiss is still a kiss

    吻仍旧是吻


    A sigh is just a sigh

    叹息也还是叹息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世事如此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


    车子时走时停,路有颠簸,好几个字都写得有几笔歪扭,林知鹊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要求杜思人丢了这一本,再印一本让她重新写。杜思人一把抢去,藏进了包里。


    还有两个站便到学校,车子开过一个僻静的街区,停下等红灯转绿。


    杜思人望向窗外,忽然如电击一般静止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什么看。


    林知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极其高挑的女孩也在等红灯。那个女孩穿一件土气的连衣长裙,短头发,身形宽阔,抱着一束白色的花,乍眼看去有些许怪异。公交车开动起来,穿过十字路口,女孩也抬头望向她们,只短暂一秒后,女孩在她们的视线末端逐渐远去了。


    杜思人愣了许久,直到公交车再一次报站,她忽然说:“我刚刚好像看见赵仟了。”


    “谁?”


    “赵仟。路小花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