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1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7 18:36      字数:6166
    出租车右转,开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老旧的气息漫过半阖的车窗,吵闹的人声淹进来,街边摊贩的叫卖声中混杂着讨价还价、磕碰口角,以及老大爷下象棋时慢条斯理的说理,道窄,车多,行人熙攘乱行,行驶的速度慢下来,这些声音自然就涌进车窗里。


    林知鹊坐在后排,握着手机,无意识地反复滑动手机屏幕,解锁,熄灭,又解锁。


    窗外是老旧的居民区,楼房低矮,摊贩遍地,甚至摆到了车行道上来。


    她上一次来,至少是8年前,此番再来,锦城日新月异,出租车一路开过来,从现代化的大都市忽然转弯进了这么一条被烟火气熏旧了的街道,这里就像城市里被折叠起来的褶皱,悠然自得地存在着。


    时下是3月中旬,昼短,5点不到的光景已近黄昏。林知鹊的电话响了,是约定好的房屋中介:“林小姐,不好意思哦,我这边带客户看房,可能晚到一小会儿。”


    出租车低低地鸣了半声喇叭,顽皮的小男孩甩着书包从车窗边飞跑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个来电。


    她玩味地看一眼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杜之安。


    电话那头单刀直入,“喂,知鹊。我是之安。你回锦城了?”


    “我在锦城,不过不是‘回’,锦城又不是我的家。”林知鹊扬起下巴,她在充满戒备时,总会无意识地扬起下巴。


    “…随便你。爸爸让你去的?”


    她轻快地嗯一声,“是,他说房子卖了,钱分我一半。”


    “…你们可真是亲父女。爷爷去世有一个月吗?这么急着卖房子?”


    “总比不过你们亲吧?怎么?嫡长女也这么稀罕这半套老房子吗?”


    “放你……”对面一句脏话半途噎住,“林知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嫡的庶的,你要膈应我,也不要这么侮辱你妈妈。”


    出租车开到街口,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透过后视镜看后座乘客难看的脸色。


    林知鹊心想,杜之安,天天扮演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你累不累。但她没说出口,只一脸愠色地举着手机。


    杜之安在那头好似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房子卖了,那些旧东西呢?爷爷奶奶,还有姑姑的遗物……”


    “扔了。”林知鹊干脆地打断道。


    “扔了?至少也留下一两件……”杜之安的语气急促起来。


    “嗯,等买主确认了,中介会叫人上门来扔的。交房之前你也可以回来取啊,你会回来吗?你如果不回来,就别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死不能复生,死物留一百年也变不成活的,你不如多关心关心活着的人。而且严格来说,那是你的爷爷奶奶姑姑,我和他们不熟。”


    “…我最近走不开,工作室很忙,我的房子在装修,还要准备婚礼……”


    “那就提前恭喜你。你新居入户,我房款入账,咱们老杜家好事成双了。”


    司机师傅等了半天,终于按奈不住地开口打断林知鹊的电话:“美女,这边转弯单向,你自己走过去吧,就几步路到小区门口了。”


    “行。”她看一眼车外,干脆地答应,“挂了,婚礼上见。当然,如果你邀请我的话。”她付钱,然后下车。


    街道的路面凹凸不平,时有污水,行人杂乱,林知鹊快速地绕行而过推着婴儿车的老人与玩闹成一团的小学生,她走路的时候习惯把腰杆挺得笔直,走得快,目不斜视,时刻都像是她在早高峰时穿过写字楼人流拥挤的大堂。


    转弯是梅溪南路。她到访的这个小区也很旧了,门卫老大爷抬头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好像认识她,话没说出口,又把嘴闭上。


    小区里的树高大茂盛,已种植了多年,将大半个小区都遮挡在树荫里。临近傍晚,小区里没什么人,大概这种旧小区多住的是老人家,到处都安安静静,只有一楼的某一户开着窗,传出来抽油烟机与戏曲的声响。


    3单元,502。林知鹊凭着多年前模糊的记忆,一边辨认楼房上斑驳的号码,走到3单元楼下。


    上个月,爷爷过世,她此番来锦城,是准备卖了这里的老房子。


    她爸爸杜慎年少离家,在华东市念书、创业,她在华东出生长大,锦城的乡话,她一句不会,这里的一砖一瓦,也无甚感情。13岁以前,她不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认识任何父亲这边的亲人,她姓林,不姓杜,13岁以前,她管自己的爸爸叫“杜叔叔”。


    13岁后,爷爷奶奶来华东时,顺道看望过她几次,但自她19岁那一年后,就再没有过了。


    也是那一年,她距今最后一次来锦城。


    是来参加姑姑的葬礼。


    姑姑死后,奶奶卧病不起,送到华东医治,无果,不久就病逝。爷爷独自一人守着老房子,冷冷清清地捱了8年。


    楼房没有电梯,她拾级而上,楼里住的多是老人,有几户的电视声响都大得透过门传出来。到达5楼,右侧是02户,对门的501还张挂着出入平安的对联,502的门上则空空荡荡。她从挎包里找出房子的钥匙,看一眼手表,下午5点整。锁被养护得很好,她不费力便打开了房门,进屋,又把门随手带上。


    房子很整洁,一打眼就知道是个不错的人家,布置舒适温馨,沙发上铺有编织的毯子、阳台上养着花,老式的电视维护如新,旁边摆着DVD机和家庭音响,茶几上的玻璃盆里有几个苹果,旁边还有几袋薯片。


    难以想象爷爷还爱吃这种东西。


    房子在顶楼,是复式的结构,玄关的矮柜后就是窄窄的木质楼梯。


    玄关的地板上突兀地躺了一对白色的帆布鞋,鞋柜半开着,大概是有人不小心把它们从鞋柜里撞落了。


    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传来哪户邻居家里隐隐的水声,还有不着调的引吭高歌:“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


    林知鹊掏出手机,想给迟到的中介打个电话,屏幕左上角赫然写着“无连接”。


    她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实在一般。


    电视柜上摆放着两张照片,她一眼就看到了年轻的杜慎,还有杜之安母女,一家三口站在江边,背后是耸立的高塔,小时候的杜之安穿得像个公主,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幸福得张牙舞爪。


    另一张,裱在另外一个框里,是年轻一些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笑出了两颗兔牙的年轻女孩。


    往里走几步,餐桌边的矮柜上也摆放了几张这个女孩的照片,年幼一些的,脸颊上抹着夸张的腮红,站在“文艺汇演”的锦旗下;再长大一些,抱着篮球;还有更大一些,高举着录取通知书,笑出了后槽牙……每一张都是笑着的,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看起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像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快乐傻子,在爱与呵护中长大。


    这是林知鹊头一次仔细地看这些照片。光是透过这些照片,透过这一个人的笑眼,她便能想象到这座屋子里曾经是多么温暖快乐,像一个闹哄哄热腾腾的避风港。主人家年近四十才添了女儿,长子离家后,女儿便是他们生活中唯一围绕着打转的明珠。她都能想象,年轻的女孩甩着书包推开家门,把帆布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一屁股赖在沙发上,冲着厨房大声喊:“我回来了!晚饭吃什么?”


    明珠熄灭,这个家便跟着陨落。


    这个女孩正是她年轻的姑姑、她爸爸的妹妹、爷爷奶奶痛失的女儿,她看着她的笑容,在心里默念出了她的名字。


    杜思人。


    她去世那年,才27岁,正好与现在的林知鹊一般大。


    再怎样看这些照片,也想象不到女孩最终的结局。


    照片上没有落灰,想来一定常常擦拭,女孩的笑容闪闪发亮,林知鹊凝望她许久,总觉得她长得就像是会长命百岁的样子。


    她还记得那年在葬礼上,她站在奶奶身边,奶奶的嗓子哭哑了,只她一个人听见,奶奶说,那个圈子,会吃人的。


    是吗?林知鹊看着照片上比她更年轻的杜思人,心里默念。是那个圈子把你吃掉了吗?


    她的姑姑杜思人,生前是一名歌手。应该也有演过戏,她记不太清了。总之,不是特别当红的艺人。


    她很少见到她,从小到大只见过寥寥几面。


    她也不喜欢她,上中学的时候,甚至和同学们一起嘲笑她“唱歌像个鸭子在嘎嘎叫”。


    林知鹊走到餐桌边坐下,桌子上放着几张颜色艳丽老土的传单,皱巴巴的,她看了几眼,上面硕大的标题写“热爱音乐独家冠名”、“2005热爱女声”、“想唱就唱……”。


    就连这种东西爷爷还留着。


    2005年,正是全民造星开始风靡的时候。那一年,《热爱女声》这个歌唱选秀节目红透了全中国,杜思人就是从这个节目中出道成为一名歌手。


    与近些年逐渐产业化的流水线偶像不同,在那一年,成为明星是没有门槛的,不需要真的特别会唱,也不需要会跳舞,甚至不需要长得足够精致貌美,只需要……你敢就可以了。


    都2019年了,这些传单竟然也不见褪色,林知鹊忽然觉得有点奇怪,都空了近一个月的房子了,怎么会没有落尘呢……


    屋子忽然变得特别安静。


    她反应过来,是邻居家的水声与歌唱声停了。


    她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楼上忽然传来轻巧的哼哼声,玄关后的楼梯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林知鹊一个激灵,转身飞速站起,猛地抄起手边一个花瓶,大喊一声:“谁!”


    楼梯侧边露出来一对雪白细长的腿,被她这么一嗓子,那人吓得瘫软在楼梯上,露出半张脸来,是个女生,很瘦,高个子,颤颤巍巍的,似乎是想逃跑,努力几次想要起身均告失败。


    “你是谁?”林知鹊大吼。


    对方看起来快被吓哭了。


    “你你你放过我吧!我找我妈的金镯子给你!”


    “你说什么?你在别人家里干什么?”


    对方叽叽歪歪地答道:“这里是我家啊…”


    许是见林知鹊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她扶着楼梯的把手,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还顺势又往下走了几个台阶。


    林知鹊向前走,她又立马吓得往回缩了几步。


    日落西斜,林知鹊恰好看清了她的脸。


    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像是刚刚洗完澡,穿着贴身的白T恤与棉质短裤,身材干瘪修长,一头偏短的中长发湿漉漉的,长了一对圆圆的杏眼,白净乖巧,很年轻。


    她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拉下来挡在一马平川的胸口上——好像林知鹊会对她怎么样似的——然后有些结巴地开口:“你、你、姐姐…你是哪位?是不是走错门了?你现在马上走,我不报警!真的!”


    她的声音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带着锦城腔调的普通话,音调软绵绵的。


    林知鹊张望四周,杜之安讨人厌的样子就摆在电视柜上,她的目光扫过另外几张照片,照片上还是那个笑得看不见眼睛的年轻女孩。


    林知鹊猛地惊醒。太像了。她抬头看楼梯上的女孩。


    怎么可能呢?

    她死盯着对方,隔了半晌,说:

    “你……笑一个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