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访谈录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16 19:16      字数:6132
    39.

    2005年,春。


    周生郝很冷很饿也很疼。


    他们在他嘴里塞了个蓝色的拳击牙套,这样在电击的时候,他就不会咬碎牙齿了。


    今天是几号呢?


    他不太清楚了,但好像有人告诉他这是第十六周。


    在电击和药物双重作用下,他几乎不再勃起,他已被折磨得不再像个人,而像条巴甫洛夫的狗,听人摇摇铃铛,就不自觉地流下口水。


    过往生活的片段,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周生郝记得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感觉。


    他的鼻子被周生海打出了血。那血一开始是往下流的,之后又因他在地板上仰躺的姿势而倒灌回了一些在嘴里。


    痛,还有些晕。


    周生海站在最高的那层台阶上,吸完了一整根烟,又用手机和客户聊了会生意,最后见周生郝还像只死狗似的躺在地上没爬起来,便皱着眉叫了医生。


    ——当时他为什么打你?很久以后的夏天,在疗养院里,秦璐问。


    ——不知道。


    打就打了,没有什么理由,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十四五岁的周生郝,拎着书包走进家门,发现出差半个多月的父亲回来了,不由得欣喜若狂。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周生海身后,笑嘻嘻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模仿着影视剧里温馨的亲子桥段,操着变声期少年沙哑的嗓音道。


    “猜猜我是谁~”


    那一刹那,周生海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周生郝浑然不知,他撒开手,兴冲冲地绕到父亲面前,一个‘爸’字还没喊出口,周生海的拳头便先怼过来了。


    直到被踹下楼梯的瞬间,周生郝也没看懂周生海脸上的表情。


    和往日的嫌恶不太一样,那天周生海的脸上最先出现的是恐惧与惊愕,像被毒蛇咬过的人多年后又遇上了蛇,慌乱之后是愤怒,是仇恨,是恨到骨子里时不自觉地衍生出的杀意。


    ——你事后有想过他为什么会那样么?

    ——没有。


    周生郝低头弹着手腕上的橡皮筋,神情漠然地一口否定。


    ——那只是个幻觉。


    “少年H(化名)拒绝承认他在家庭中遭受过的虐待,”一位记者在访谈录中写道,“H不认为持续多年的肉体和精神暴力,对他的生理乃至心理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伤害,H始终坚信那是父亲对他的爱,而他是一直被深爱着的……”


    许多年后,这段访谈录被收纳成册,成为研究青少年心理学的一个重要案例。


    “步入中学的H,因为外表纤细,第二性征发育相对迟缓,屡屡遭受同学的调侃和捉弄。H很暴躁,感觉自尊心受到伤害,和同学发生激烈冲突,甚至在事后动用了一些不正当手段,对嘲讽过他的同学进行疯狂的打击报复,但同时,他又反复出现穿戴异性服饰的强烈欲望。”


    “每天放学后,H回到家,躲进阁楼内,试穿母亲的旧衣物,幻想同性间的性行为,由此得到性满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自我审视,自我怀疑,并从社会对固定群体的评价中逐渐认知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有悖于社会主流,自己似乎脱离了所谓的‘正常人’范畴,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他担心父亲会因此不再爱他……”


    北区的春天不暖和,有时甚至比冬天还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春的印象,是灰蒙蒙的天地,是脱不下的棉袄,是摘不掉的口罩和毛线帽。


    清早六点钟,出来遛狗的男人把棉口罩往下一撸,抻着脖子冲马路吐了口痰。


    支在浅黄色盲道上的早点摊子刚开张,哈欠连天的小伙计掀开蒸笼,裹着一股新鲜包子味的白色热气扑了他满脸满身,扑得他鼻子酸痒两眼流泪,朝着蒸笼里雪白的包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串夹着飞沫和粉尘的大喷嚏。


    所谓绿荫大道,此时此刻也不过是一片枯枝败叶堆砌成的黑色废墟。寒风中丢了叶子的树,裸露着畸形的枝杈,像群干瘪的流落街头的老妓女,不死心地向行路者卖弄着风情。


    司机将车开进来,在路边儿踩了脚刹;十五岁的周生郝依偎在父亲身边,磨磨蹭蹭地系着外套上的扣子。


    他包里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两本书,一本是供他平日画画时描摹的人体结构图册,一本是挺旧的英汉大词典——从周生海书房里拿的,他当着周生海的面儿装进包里,以显得自己好学上进些。


    至于其他的衣服也好,日用品也好,拿佣人的话说,‘里面’都有,用不着多带,带了也只会被扣下,图添累赘罢了。


    他们进了38号那栋公寓,又过了几道闸门,才终于瞧见‘精神卫生中心’几个字。


    兴许那天的天气是不错的,阳光也很好,周生郝面上始终笑呵呵的,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进来,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瞧见太阳的时日了。


    手续周生海早办好了,现下也就是拧开钢笔签个字的事,他扣上笔帽,‘嘎达’一声脆响,像甩开了个缠人的包袱。


    病号服就送过来了——颜色样子和监狱里的囚服没差太多,周生郝撇撇嘴刚想嫌弃一句‘真丑’,他们便催他赶紧换上。


    周生郝抬眼打量了这诊所的小会客室一大圈,再瞅瞅着周围站着的几个不知道干什么的人,没瞅见什么地方有个更衣室或是什么帘儿什么的。


    “……”周生海看看腕上的手表,手指在桌沿上不耐烦地敲了敲,“就在这儿脱。”


    周生郝瞥了瞥四周,那屋里的人们也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他在每张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很空茫地笑了。


    他舍不得他蓄了好久的长发,长发配他订购的那一箱子在欧洲玩时定制的春装最合适了,他惦记着打扮得精精神神地去踏春写生,捉蝴蝶做标本,一不留神在平野上打了盹,醒时满身都是青草味。


    可长发剪啦,春装扔啦,好春光也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什么时候来看我?”


    他此前就一直问,问了一路,直问到周生海烦了,随手翻了翻日程表说周一。


    周生郝就很快乐地原地跳了一小下,对这话深信不疑的样子,又想了想,说。


    “生日怎么办?”


    “太妃糖和杏仁巧克力呢?”


    “今年哪个师傅给我做蛋糕?”


    “……”周生海已经起身准备走了,像耳朵聋了似的,眉毛也没抬一下。周生郝忽地扑上前去,扯下了父亲的一颗西装袖扣子。


    他抱着老男人的腰,嗅着那汗味混杂着剃须水的气息,轻声唤了句‘爸爸’。


    他觉得他对他冷淡,一定是因为他有‘毛病’。那他这就在这儿好好治病好好改,等改好了,不穿女人衣服也不喜欢男人了,一切定然就都好了。


    他真的改了,改得好辛苦,他们给他吃了药又电他。


    周生海说周一来看他,却并没说哪个周一,他等了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被许诺的是张空头支票。


    他好疼呀,他想回家了。


    生日那天,他将塑料餐具碎片含在嘴里,藏在舌头底下。当他们将他束缚在铁床上的时候,用碎片将被紧紧拷着的手腕上的皮肉削掉了整整一圈。


    他开始没想死的,只是想跑出去而已。


    他被抓着了,他流了好些血,一个姓秦的护士拼了命地给他止血要救他。


    ——求你了秦姐,别管我了,让我死吧。


    他想明白了,他得死。他死了,就能回家了。周生海会给他办葬礼的。他希望他的葬礼时间长些,这样就能多留父亲在他的遗像旁待一会儿了。


    他就在血泊中呢喃着这些个胡话,秦璐听见了,哭了。


    “好孩子,别说傻话了。”


    他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但仍觉得这女人真是絮叨,但他窝在她怀里,恍然间像被母亲抱着——他其实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印象中郝知敏就抱过他一次,是在媒体面前,那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周生郝再醒来时,病房外面挤满了记者。


    他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再是他先前待着的地方,他的身上的病号服也换了,上面写着的是北区人民医院。


    人们说那‘精神卫生健康中心’被曝光查封了。


    曝光那地方的人,是一男一女,一个明查一个暗访;女的借护士身份潜入诊所工作收集证据,男的在外面将情报加以整理写成文章再联系报社媒体,二人里应外合,这才将这黑心机构非法行医的罪行昭告天下。


    “姑姑这些年在外面查这类缺德事,已经得罪了好多人,”林童童边削苹果边说,“隔三差五就有人打电话或是寄匿名信过来威胁她,但她说她行得正做得直,就是走夜路也不怕撞见鬼。”


    她将一个青绿的苹果削干净了皮,递给病床上的周生郝。


    “况且,还有赵叔叔陪着她呢,他们年底就要结婚了。赵叔叔好帅的,写文章也厉害,曝光那黑心机构丑事的稿子就是赵叔叔写的。”


    林童童一提起秦璐和赵建明,就一脸的崇拜。


    “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做好厉害好厉害的人,我想明年考警校,将来做警察……”


    这个十七岁的,高二的,即将要升入高三的,留着短短的学生头、穿浅蓝色运动服的小姑娘,眼神清澈得像个赤子。她背了一书包的漫画书带给周生郝看,又揣了满满一裤兜的零食带给周生郝吃。


    周生郝恹恹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他在呼吸,他的心脏在跳动,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那血中也说不清有多少一部分,是来自林童童这个小燕子似的疯姑娘的。


    血库里没有他这个血型,唯一配型配得上的林童童连着捐了几次血给他。


    这又白又瘦的姑娘,先是满不在乎地将胸脯拍得邦邦响,又撸起袖子,展示她那点儿子强挤出来的肱二头肌,以表示自己身强体壮,就是抽十次血都没问题。她的家境显然是不大好的,衣服书包都有缝补的痕迹,她也买不起什么好水果好点心带到病房来。


    她带得漫画书都是周生郝早八百年看过的,她带得什么饼干薯片苹果糖都是周生郝这大少爷不稀罕吃的,她说得那些疯话傻话,周生郝也本是当做耳旁风的。


    她说:男孩喜欢男孩就是病吗?

    她说:你画画真好看,你要是我弟弟就好啦。


    她说:不管什么理由,打人就是不对,你爸爸没道理这么干,这是家暴。


    她说:我们交换日记好不好?


    她说:……


    从夏到秋,她一直说个没完,把外面的新鲜事讲给他听。秦璐有时在场,就笑着打断她,温柔地劝她少说会,别扰得他疗养休息。


    她们姑侄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秦璐眉眼更温柔,一脸菩萨相,林童童更稚气,但也更活泼灵动。


    她们被大火烧死的那天,世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洪暴发,电车没有停运,商店没有停业,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赶着上班下班的人们仍旧是忙忙碌碌。


    好像这世上从没有一个秦璐,也从没有一个林童童。


    这就是,少年H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