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募捐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09 18:42      字数:8928
    沈夷回到县公署,便去找县长。


    县长陈云当四十几岁,面容和蔼,眼睛有神,透出一股精明强干的气质,正在察看公文,听沈夷来了,抬头看去,温和地开口:“见安,有什么事吗?”


    沈夷把建小学的构想说了,见他沉吟,又劝说道:“如今,不少穷人家的学龄儿童不能入学,缺了启蒙基础,往后更难成器。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办学的事,越早越好啊!“


    陈县长点点头。“你说的我都懂,可是,”他脸色黯然,叹了口气,“县里从前也动过这个主意,号召富户筹款,但县里赋税被山贼劫了之后,县里招兵买马训练保安团,这些费用都是富户们捐的,再要他们出钱建校,便不容易了。要强硬勒令他们出钱,也不妥当,于理说不过去。“


    沈夷一时默默无言。


    “见安,你的想法很对,很好。只是眼下困难,事情一步一步来,我们慢慢再筹划吧。“


    沈夷只好应了一声,无奈离去。


    傍晚回到家,杨辉又在看书,抬头见他神色失落,于是问:“怎么了?县长大人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是无计可施。”沈夷摇摇头。


    “又不要县里出什么钱,”杨辉挑高了眉,“怎么,有钱人家不肯捐啊?”


    “……确实不容易。”沈夷语气低落,把县长的话转述了一遍。


    杨辉突然笑了,边笑边摇头:“搭几间房舍,买几条桌椅,印几本书籍,用得了多少钱?又不是要他们捐军火。那什么孙老爷家的公子不是爱买洋服吗?听说还要定做?少穿几身,也就凑够了。”


    沈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人家不肯,能怎么办。”


    杨辉抬起目光,笑着看他:“当然能办。”


    沈夷连忙问:“什么办法?”


    杨辉贴近过去,在他耳边开口。


    骤然的凑近,热息呵在耳边。沈夷没曾与人贴这么近,一时耳根发烫,有些不自在,但立刻被他所说的话吸引住了,听着神色一动,像是动心,又露出些犹豫。“……这样真的可行吗?”


    “放心!“杨辉一笑,胸有成竹,“对付这类人,我比你懂……你只要把东西准备好,再问县长借几个人,一定能办成!”


    沈夷皱眉思量着,又道:“可这样的办法……需不需,先请示县长一声?让公署里拿个主意?”


    “啰嗦!县长不是说吗,他早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没人响应!募捐紧迫,你早日筹集出来,就是为他排忧解难啊……商量来讨论去,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要是衙门里再几个人反对,是不是要辩论到明年了?难怪我爸爸说,他最讨厌那些文人书呆子的磨磨蹭蹭,一件事都办不了!”


    被他噼里啪啦一说,沈夷顿时隐隐一阵惭愧,但依然有所顾虑:“可是……这样一下子要他们捐,会不会……不妥?”


    杨辉笑了:“是怕他们吃亏了?白白出钱?这样吧,募不到就算了,若是募到了,你向县长提个议,减免他们来年的赋税,或是在别的地方照顾照顾,不就抵得过了?这些都可以慢慢商量,办学却是当务之急。”


    沈夷终于点头,心想,不愧是权贵家出来的少爷,应付这些东西倒是熟得很。“好,那我赶紧准备!”


    正要起身找纸笔,杨辉却拉住他:“沈大哥,我还没吃饭呢!我们出去吃?“


    沈夷一心想着募捐的事,没空下馆子,随口说:“你去吧,我在家里自己吃点。”


    杨辉顿时皱起脸:“我一个人吃什么呀!有什么意思。那我也不去了。”


    沈夷看他不高兴,于是劝他:“我吃得简单,你还是到外面吃吧……等把这件事办完,我们就去庆祝!”


    提到“庆祝”,杨辉心情才舒坦了些,“好吧。今天我也随便吃点,我就愿意和你一起吃!”依然拉着他,眼巴巴地看过来。


    沈夷一直拿他的任性没办法,只好问:“我晚上煮点面条吃,你吃不吃?”


    “吃!吃!”杨辉笑嘻嘻说,“我最爱吃面条了!”


    沈夷知道他是随口一说,不由好笑,就到厨房忙活。


    水烧开后,他把面条捞起来,加上油、醋,撒上葱末、芝麻、榨菜粒,拌上香味浓郁的芙县豆瓣酱,又煎了一个外酥里嫩的金黄荷包蛋放在杨辉面碗上。


    他端出来,整个屋里都是引人食欲的香气。杨辉连吃了两大碗,还意犹未尽。“沈大哥手艺太好了!……能不能同我回家去,天天做给我吃?”


    沈夷笑着摇头:“天天吃还不腻坏了?再说,我怎么能同你回家?芙县的事还多得很。”


    “那我把家搬到这里好不好?”杨辉目光望着他,“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块了。”


    沈夷失笑,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芙县是个偏僻的小地方,你父母亲怎么会同意?再说,你将来还要成家,难道要让你夫人也跟着来么?”


    “当然,”杨辉毫不犹豫,“芙县是个好地方,最适合成家立业!”


    沈夷又是好笑地摇头。这少爷吃饱喝足了,高兴起来,就看什么都是好了。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就在今天下午,他自己才对芙县批评了一通,说教育办得不力呢。于是也不去理会,自顾收拾了碗筷,往厨房洗了,就忙着在纸上写写划划,估算新学校的规模和开支。


    过了几日,县里一向平静的街道突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百姓开门望去,只见几名警卫抬着一块系了红绸的牌匾,上书“兴教利民”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一路声势浩大地去到了本地富商孙老爷的府上。


    孙家听见外面喧哗,又听说县公署的人来了,连忙开了大门,孙老爷亲自出门察看。


    沈夷站在前面,面带笑容地向他施了礼,朗声说:“孙先生好。您出资修路,建团练兵,功在乡里,一向是乡亲们心中的表率。今日县里筹建小学,也离不了您的鼎力支持,特意向您募捐建校款两百元,在此送上县里对您的表彰答谢。”


    说完侧身,向后面的卫队微微一点头。


    卫队立刻将“兴教利民”的牌匾举高,锣鼓也咚咚哐敲打得更响亮了。围观的百姓纷纷起哄,鼓起掌来,场面热烈之极。


    孙老爷没有立即应声。在沈夷说到“向您募捐”时,他的脸色就隐隐一僵,旁边孙公子更沉不住气,此时皱起眉头开口:“爹,这搞的什么名堂!谁说我们要给他钱了,我这就把他们轰……”


    “闭嘴!”孙老爷低声呵斥,待儿子不甘不愿地退到一边后,才背起手,向前踱了两步,挂起笑容,开口:“乡亲们抬举,孙某实在是惭愧啊!……这位,是县公署里的沈先生吧?”


    沈夷点头,迎上他打量的目光,有礼地答道:“不才沈夷。”


    “敢问沈先生,”孙老爷踱到他面前,“这募捐……是县长大人的意思?”


    陈县长曾提到早想办学,听说自己自告奋勇要去募捐,答应得也很痛快。想到这里,沈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正是。”


    孙老爷挂着笑容,神色却有些复杂,他沉吟片刻,目光又往门前围了一大圈的百姓扫了扫,终于开口:“既然县长大人都发话了,我自然也该鼎力支持了。”吩咐儿子去取银元。


    “这……爹!”孙公子着急了,赶忙就要劝说,孙老爷却眉头一皱,狠狠瞪他一眼:“蠢东西,还不快去!”


    挨了骂的孙公子勉强按捺住了,只得将钱取来,又在父亲的示意下,当着所有人交给了沈夷。看热闹的百姓又是一阵鼓掌喝彩,那块牌匾也热热闹闹地送进了孙宅。


    待人一走,孙老爷的笑容立刻不见,他盯着沈夷一行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拐过了街角,仍是紧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这到底什么意思……”


    沈夷可谓一腔振奋,满怀欢欣。自从在孙家顺利募成后,往后几家也都一一拿下,家家都按数捐了钱。


    回到家,杨辉看他神色,笑着问:“怎么样?凑够了?”


    “对,对!”沈夷激动极了,“真是想不到,才一天,就把钱都募到了……我要算一算,这笔钱该怎么用……哦,都忘了,还得多谢你啊辉弟!要不是你的主意,还不能这么快就办到了!”平心而论,这办法是有些不大妥当,也与他崇尚的君子之道不符,可为了尽早建校,他一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杨辉很得意:“那当然!我跟着我爸爸,这些人看得多了!只要给他先戴上一顶高帽子,他就不好意思再推托……他们看重名声面子,比那两个钱重多了!有了名声面子,地位才会更稳,谁会因小失大?“


    见他说得眉飞色舞,沈夷无奈地笑笑,“知道你有本事,行了吧?”


    “我当然有本事!”杨辉立刻道,“不瞒你说,就算让我当个县长,也不在话下!哪像你们公署里那个老头子,费了这么久也没把事办成。”


    听他口无遮拦,沈夷脸色微沉,正色说:“你不该这么说,县长要顾虑的事很多,他是尽心尽责的。你的话,太无礼了。“


    杨辉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听沈夷沉默不语,转脸看去,见他皱着眉愈加不悦,只好放低了口气:“好好好,不说你的县长大人了……哎,对了,你可答应我的,办完这件事要去庆祝!”他神色一亮地提起。


    “好。”沈夷温和一笑,“今天我们就去庆祝……不过,你可别再胡乱评议县长,对他不礼貌。”他叮嘱道。


    “知道啦,县长是大好人,县长是芙县的父母……我们去哪家?这县里最好的馆子是哪个?……”杨辉腾地站起身,兴冲冲地拉着沈夷就出门。


    最终还是去了当日相识的那家杏花酒馆。杨辉本来非要找家最贵的,是沈夷劝他不要太张扬,又说白天刚募集了捐款晚上就去大吃大喝,让人瞧见不好……最后说到山贼专盯那些上大酒楼的有钱人,这才让杨辉勉强打消了念头。


    但他仍不甘心,仍是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沈夷拦也拦不住。引得酒馆老板都来问讯,笑说是不是有了什么好事。待听闻是办学的钱筹集到位,顿时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又额外赠送了酒水。


    酒足饭饱地回到家,杨辉沐浴后就舒舒服服上了床,抱着沈夷的枕头懒洋洋打呵欠。沈夷把打包回的剩菜用井水镇上,沐浴后就坐在灯下写写算算。


    这几天,他仔细向工建行业里问了,请教了不少人,估出建一所小学的最起码费用,再结合富户户数予以分摊——他是按县里富户的名气估量着定数的,孙家是首富,定得最多,是两百,余下几家几十上百不等,最终一算,募到的款子有将近五百银元。这笔款子可要好好地用,要精打细算才行……力求用最小的花销,置办尽可能好的材料,把学校建起来……


    今晚自己先估算个大概,到了明天,再去请各行师傅们指点,最后的方案由县公署拍板……


    他正全神贯注,床上杨辉翻了个身,有些抱怨地开口:“沈大哥,我困了。”


    沈夷头也没抬,“那你睡吧。”


    “你不上来,我睡不着。”


    沈夷停了笔,不解地转头望他:“为什么?”


    杨辉指了指桌上的灯。


    沈夷顿时歉疚,连忙站起身。“真是对不住,以往都是一个人住,没注意这个……我这就挪出去。”


    “也不行。”


    沈夷又是不解。“你睡不着,不就是灯火晃眼吗?我出去了怎么还不行?“


    杨辉神情有些别扭,含糊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开口:“……黑乎乎的,还得你睡我边上踏实点。”


    原来又是害怕。沈夷不由带了微微的笑意,“好,我也睡了。”熄了灯也上床睡下。


    杨辉却精神起来,贴过来挽着他,含着撒娇意味地说:“沈大哥不会笑我吧?”


    “怎么会笑你。”沈夷停了一下,又道,“是该谢谢你,不但出了主意,还把制作那些牌匾的钱也承担了……将来孩子们能上学,也有你的一份大功劳。”他心中感激,语气十分诚挚。


    杨辉含笑说:“沈大哥知道我有功就行了。”


    “说起来,我也应该禀报县长,给你表彰奖励……”


    “别别!”杨辉马上摇头,“千万别告诉他们这主意是我出的!……他们知道了我,就总想结识我爸爸,我可应付不来!”


    沈夷顿时心下明白。想来杨辉的父亲位高权重,有许多人想要攀附,让他不胜其扰。于是笑了笑便安慰道:“你放心,我不说。”


    “就知道沈大哥最好!”杨辉挽紧了他,“这几天你忙,我都闷在家里看书,看腻了,你领我出去逛逛吧?”


    “我不在时,你也可以出门啊。”


    “我一个人逛,哪有意思?再说我对芙县一点不熟,当然得你陪着了。”杨辉理直气壮。


    “好好,”沈夷当然没有话说,他想一想,这两天自己的确整天都在奔波,没顾上杨辉,明天恰好是休息日,正能陪着他在县里好好玩一天,“明天就陪你逛。”


    “真的,明天?”杨辉喜出望外,所有的不快立刻飞去了九霄云外,“太好了!我中午等你?”


    沈夷含笑说:“不用,明天一早我们就出门,玩一天。”


    “太好了!”杨辉兴奋得简直要手舞足蹈,“沈大哥太好了!”边欢呼,边在被子里给了沈夷一个好大拥抱。沈夷被他箍紧,感到不自在,正想叫他莫要激动,杨辉就凑过脸来,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下!

    沈夷脑子嗡地一声,脸颊上炽热湿软的触感令他震惊极了,半晌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来,他顿时一僵,猛地要退开,差点滚下床去。


    杨辉连忙拉住他:“沈大哥,小心!”


    沈夷涨红了脸,感到半边脸颊烫得厉害,又不好伸手去抹,只能推开杨辉拉他的手,低声斥责:“你……你这是做什么!”


    “……什么?”杨辉半张着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似乎很不明白沈夷为什么突然恼怒。


    “你,你刚才……怎么……”沈夷有些说不出口,一个男子竟然亲吻另一个男子,这是什么事!又叫人怎么说!但在杨辉的疑惑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讲,”怎么……往我脸上……“


    “噢,这个呀!”杨辉恍然大悟,立刻笑了,“这是kiss!外国人的礼节!……我读书的时候,时常瞧见西洋人,他们经常这么亲吻别人的,这太平常了……”


    沈夷听他大喇喇提到“亲吻”两字,眉头皱得更紧,不自主地将身向外别开。


    偏杨辉浑然不觉,还在兴致勃勃往下说:“……对他们来讲,亲吻就同我们的作揖、日本人的鞠躬一样,是日常礼仪,尤其在表示友好和高兴的时候,有时还要亲上好几下……“


    沈夷脸色缓和了一些,却仍是皱眉。等杨辉乐颠颠说完,才淡淡开口:“这些洋人带来的花样,不是我们中华之礼,不必要样样追着学。日常行事,还是要讲分寸的。”


    杨辉听他话里不悦,偷眼瞟他一下,低低地“哦”了一声。


    沈夷讲完,又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杨辉是大城市里来的年轻人,受些洋熏陶赶些新潮流,有什么奇怪?于是缓和了语气:“也没什么,只不过这里小地方,不比大城市新潮,怕别人误解。”


    杨辉“嗯”了一声。


    “对了,”沈夷忽然转过脸,郑重向他叮嘱,“你回家后同你的姐妹讲,如果有男子想对她们用这套洋人礼,可要千万提防,别被居心不良的人占了便宜。”


    杨辉噗哧笑了,抬眼一看沈夷,又赶紧认真应道:“好,我回去一定讲!”


    沈夷这才放下心,温言说:“快睡吧,明天才有精神起早。”


    杨辉答应了一声,在被子下把手臂伸过来,搭在他身上,紧挨着他睡。


    沈夷也没管他。因为体谅杨辉害怕,夜晚睡觉时都由着他贴过来,最初还不适应,这么几天下来,也渐渐习惯有一个人在身旁,亲密地挨着自己入睡了。


    ——

    目前屯了一半的稿,我会一边发一边写,嗷嗷